江緣市圖書館的大火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和文化損失,叫人尤為痛心的是燒燬了不少珍本、善本書,上了央視新聞和國外新聞。
有關方面一撥接一撥地到江緣市來調查,最後得出結論,大火是由更夫的一個煙頭引起的——是意外,但很多方面都反映出圖書館在消防管理上長期存在著諸多漏洞。
不久後,市政府主管消防工作的副市長韋持傑和秘書長宋玉和被撤了職,不過當秘書長呼聲最高的李仁澤卻並沒有被提拔上來,接替宋玉和的是另一位主管外貿工作的副秘書長袁野青。
李仁澤鬱悶,倒不是因為他有多想當這個秘書長,但是*這東西就這樣,只要它把誰高高舉了起來,這人就身不由己了,總要承受風口浪尖上的顛簸,有時候也許會被推得更高,有時候又會被扔進漩渦裡,就是不淹死,至少也半死不活——他是被別人做了主,卻要自己承擔損害後果。
這還不算,有一次許市長冷著臉跟他講:「我剛剛才知道,經濟廣播電台台長原來是你夫人啊——叫什麼來著……真挺能幹的!」
市委宣傳部部長宋勳私下裡跟他推心置腹:「勸勸你夫人吧,都多大歲數了,還總由著性子……」
趙興榮跟李仁澤一樣,也是七七屆大學生,就讀的卻不是同一所大學。當年李仁澤為當初沒能上東北師大一事一直耿耿於懷,報考時第一志願就填了東北師大,結果以高出錄取線40多分的成績被錄取到了中文系。趙興榮考上的是吉林大學中文系,她比李仁澤小三歲,當年芳齡20,是學校有名的美女加才女。
趙興榮入學後不久就參加了班裡的《赤子心》詩社,寫的詩因有舒婷風格而被稱為「小舒婷」。
大二那年寒假後剛開學,兩所院校的詩社成員聚在一起搞聯歡,興頭上有人提議不如大家都來寫詩,簽上名,疊成紙條湊在一起,然後大家隨意抽取,兩兩配對,看哪兩個人的詩最搭、最天然成趣。
所有人群起響應,馬上有人說那就再加點兒規則吧,裡面一定要有「你」和「我」的字樣,這樣兩個人的詩湊到一起才最有趣。全數通過,立即行動。結果李仁澤的詩恰是和趙興榮的抽到了一起。第一個展開那兩張紙查驗的人看著看著就興奮得大呼小叫,馬上當眾宣讀。
趙興榮寫的是:泉
塵世的污濁裡
最美的泉
也只為洗滌罪過
不需要懺悔
珠飛露濺的往復中清者自清
濁者自濁
以天空的名義擁抱大地
以涓涓會聚的勇氣奔湧江河不期然的
是你我的相遇
李仁澤寫的是:晨
夜的禮單上寫著晨
頂著珠露綻放了
——日月輪迴的美麗廢墟億萬年
墜落成
繽紛的流星雨
也依然安守每一個黎明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以大地的名義升起天空以天空的名義鋪展大地億萬年隆重若初只為你我一瞬的相遇所有人全說:「哇——絕配!」「怎麼連意象都能相同呢?還都有一唱三歎的回復效果!」「——你們要不是心靈相通,就一定是故意串通!」
所有人全都拿李仁澤和趙興榮打趣,紛紛要他們老實交待,又強逼著他倆乾兩杯酒。
兩個人都大呼冤枉,也都格外興奮,因為那樣的效果也是他倆萬萬沒有料到的。
那天一向驕傲的趙興榮在李仁澤看起來特別嬌羞美麗,甚至都不大敢朝他看了。李仁澤的心跳動得像是搖曳的紅燭,恍惚又熱切,卻也只敢以為是夢境,不敢當真的。
想不到不久後趙興榮先約了他,誇他那首詩比她寫得好,說想找他探討一下有關詩歌創作的問題。
慢慢地李仁澤就見識到趙興榮的個性了。
由全國13所高校學生社團聯合發起創辦的全國性聯合刊物《這一代》被緊急叫停後,一天傍晚,趙興榮拿著一本《這一代》的草稿本跳到食堂前的一張課桌上發表演講,又率領大家集體朗誦上面的詩歌,一首接著一首,把食堂前變成了一個詩的盛會,詩的海洋。
事後她被學校領導找了去,警告她不要過激,不要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動輒「大鳴、大放、大批判」,要避免歷史的悲劇重演。
李仁澤知道這一幕是趙興榮後來給他講的,最後她說:「你知道嗎,沒有人腰斬得了詩。詩是流動的水,是生命最高意義的存在。詩流淌到哪裡,最美的生命之花就注定開放到哪裡!」
趙興榮說這話時眼睛閃閃發光,李仁澤雖然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但那一刻竟有仰望她的感覺——就像是在仰望星空……忽然他難以自制*的情緒,一把抱住了她,道:「天使!知道嗎——你就是天使!」
他吻了她——那是第一次。
後來李仁澤又發現趙興榮竟然還很淘氣,又淘得特別可愛,只是她連淘氣都是極富性格的。
有一次他倆一起去看當時正風靡全國的電影《廬山戀》,出來後討論劇情,說到張瑜換衣服換得勤,趙興榮道:「你知道這說明了什麼嗎?——這是一次美的釋放,是中國人長期壓抑的對美的追求的全面總爆發、總釋放——中國人的春天來了!」
她又問他知不知道張瑜一共穿出了多少套衣服。他當然不知道。趙興榮說她查了,一共43套。
「怎麼可能?!」李仁澤難以置信道,瞪圓了眼睛。
想不到第二天趙興榮不知從哪裡又弄來了兩張電影票,一定要拉上他再去看一遍,說這一次不為別的,專為了查一查張瑜到底穿出了多少套衣服,看她說得對不對。
李仁澤哭笑不得,不過還真挺好奇的,特意拿了個小本子做備忘。結果別人全在那裡好好地看電影,他倆一二三四五六七一直在數數——是李仁澤一生中一次最特別,又最富趣味性的審美體驗。結果證明趙興榮說得一點兒不錯,張瑜果然穿出了43套衣服。
最叫人最哭笑不得的是新婚之夜,燭光下李仁澤深情款款地看著嬌媚動人的趙興榮,在她耳邊輕聲吟誦起當年「詩為媒」那次兩個人作的那兩首詩,卻想不到半路途中趙興榮突然失聲爆笑,紅頭漲臉地告訴他:「其實你不知道——哈哈哈……當時能作那首詩,就因為——哈哈哈……我恰巧憋著一泡尿呀——哈哈哈……」
李仁澤差不多就因為趙興榮的個性才愛*,但愛歸愛,生活歸生活,一個個性太強的人很容易就成為生活的絆腳石——絆倒別人,再給別人絆倒。
趙興榮大學畢業那一年,因優異成績,各方面素質也都好,省委宣傳部點名要她,結果被她一口回絕了,私下裡她說是「不想從政」——這一點李仁澤完全能夠理解,可還有幾家報社、雜誌社也等著要她呢,並且又都是她喜歡的工作,到後來她也都一一回絕了,亮著眼睛跟他說她打算創辦一個新詩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遠星》。
這種不服從分配想要另起爐灶的情況在當年簡直是不可想像的,李仁澤勸說不了趙興榮,趕緊告訴了她爸。她爸立刻急了,幾次找她談話,苦口婆心地跟她講她的想法有多不切實際,說別的都不用講,單是刊號她就申請不下來,末了動用老關係把她硬生生分回了江緣市,安排在市文化局工作。
卻想不到趙興榮人雖回來了,心卻不死,暗地裡上下活動,竟真的給她「活動」下來了一個內部刊號,大張旗鼓地辦起詩刊來了。起初包括李仁澤在內,家人朋友也沒怎麼在意,以為不管咋說是在文化局的領導下,出不了什麼大問題。可是一年後不僅出了問題,而且還嚇了所有人一跳。
原本趙興榮辦詩刊文化局的領導就不贊成,礙於她爸才沒有硬性反對。後來《遠星》辦得遠遠超出了「內部」範疇——越權發行,又越辦越賠錢,財政解決不了,文化局的領導找趙興榮談話,勸她停刊。
趙興榮卻說「困難只是暫時的」,堅決不同意,寧願傚法當時正轟轟烈烈在全國開展的「農業生產責任制」,自己的事自己負責,自掏腰包渡難關。那個階段趙興榮找種種借口把家裡的存款都「借」了去,也跟李仁澤借錢,直到全賠光了,所有人才到底知道了真相。
《遠星》最後還是停刊了,停在了80年代初現代詩走入低谷的短暫時期,沒有機會迎來兩年後新的崛起與輝煌。這件事對趙興榮的打擊非常大,她無心在文化局幹下去了,調到了人民廣播電台。緊接著結婚生女,這其間一切倒都消消停停順順的,李仁澤以為她是收了心了,日子可以安安穩穩過下去了。
到備受現實主義、理想主義和種種文化思潮衝擊的80年代*最後一年,趙興榮已經是人民廣播電台新聞部副主任了,看上去也已褪去了學生時代的青澀,變得成熟穩重了。
3月底的一天,恰是週末,李仁澤在家收聽人民台的廣播,忽然發現這一天的新聞不同尋常。一條關於詩人海子臥軌自殺的消息後,緊接著一篇長長的也說不清是評論還是詩的緬懷性文章,那種熟悉的文風也不必問,一聽就是趙興榮的。最後一段播音員朗誦得格外動情:
活著時
你注定不會被愛
你沒有俊朗的外表
也沒有身披華服
你不以人間尤物的面目
——甚至不以最普通者的面目
——你這孤獨的**著靈魂的詩者啊——你竟敢來!
你沒有愛情
——只有你自己的心
為愛撕扯成碎片
你也沒有一所房子
——你是你自己的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你這寂默的灼灼燃燒的詩者啊——人們只在你死後說有多愛你——也許,你知道……
後來李仁澤得知,台長出差在外,那天趙興榮在新聞部值班,不顧副台長的反對,執意打破了新聞節目常規,佔用了大量時間播發了這篇不倫不類的稿件。
台長回來後找李仁澤喝了頓酒,不久後,趙興榮被調離新聞部,出任為後勤部主任。
趙興榮回到家很有些情緒失控,說台長根本就是因為平時她總頂撞他,洩私憤,對她明升暗降,打擊報復。
李仁澤一直竭盡所能安慰趙興榮,對她表示理解,卻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希望她永遠得不到提拔,在後勤主任的任上干到告老退休最好!
卻想不到還沒過上幾天消停日子呢,趙興榮就又開始瞎折騰了,口口聲聲要創辦什麼「經濟廣播電台」。最早他也並沒拿這當一回事,因為在他的遊說下政府不給投一分錢,她自己又一分錢沒有,光憑口號式的革命理想怎麼可能成事呢?
可令人吃驚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趙興榮竟然有本事率領人民台的一哨人馬揭竿而起殺了出來,還真就把經濟廣播電台的架子給搭起來了。更想不到的是沒幾天就闖了禍,竟然直播火災……
李仁澤真感到自己快要給趙興榮逼瘋了,以至跟微微發生關係後雖然後悔,卻也不是為著趙興榮。不僅如此,只要一想到趙興榮,還只有更恨些——若不是她,他至於家裡外頭亂得不可收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