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天將降大任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敘述起來,很有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魏有成差不多已經忘了那一次他是如何跟楚天舒說起他有「女朋友」的,那天他最難忘的是冰天雪地中那雙烏黑珵亮的鋼軌——一星雪色也不染,亮晃晃的像是兩把新磨的長刀,更像是一匹巨獸行走時留下的足跡。

    什麼時候山谷突然震顫起來,雪野裂帛般撕開長長的口子,就是那巨獸噴著咻咻的鼻息從遠方奔馳而來了。他喜歡它聲威赫赫的轟響聲和長嘯聲,那種熱浪滾滾地動山搖的氣勢和速度更叫他無限神往。那天他目送過也不知多少匹這樣的巨獸,感覺車上車下兩種截然不同的時空和速度突然遭逢——你通過我,我通過你;你*不了我,我*不了你——彼此眼睜睜看著,一方遠去了,一方重歸靜寂……

    後來他們到了山腳下,天色越來越暗,天氣也愈加寒冷了,洇在西天濃雲裡的殘陽像是一塊髒了的胭脂,又像是一個老人昏花的瞳孔,看一眼都讓人很不舒服,他的心就像是給什麼堵住了一樣。

    又一列火車轟鳴而來又轟鳴而去了,當它在西天盡頭變成個黑點兒消失了以後,暮色黑水般淹了過來。忽然,他的雙手從手套裡一下子全拔出來,握成拳頭揮向天空,對著山巔發出怒吼:「啊——嗷——」「啊——嗷——」空谷回音:「啊——嗷——」「啊——嗷——。」

    那一刻他真的覺得他就是一匹巨獸,心底湧動著向全世界發出的宣言:「不征服世界,就要被世界征服!不成為人上人,就要被人踩在腳底下!——世界,我來了——瞧我的吧!」

    剛剛魏有成脫風衣時楚天舒就注意到他手腕上戴著塊華光閃爍的金殼手錶,跟張純良的那只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張純良曾經告訴過她,那表叫「勞力士」,值二十幾萬,可以隨時到店裡兌換成現金。

    楚天舒對名牌一向沒概念,但是魏有成的風衣,還有裡面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西裝,紅黑條紋領帶,一看就都價值不菲,叫她相信那表十有*是真的勞力士,所以她幾乎不能相信他剛剛所說的他就是一個「打工仔」——便是,也肯定是高級僱員。

    魏有成忽然很紳士地問:「我可以吸支煙嗎?」

    楚天舒莞爾一笑道:「當然。」又道:「怎麼,你也吸煙了?」

    魏有成笑了,從兜裡掏出了一隻精緻的亮銀色金屬煙盒和一隻精緻的亮銀色金屬打火機,抬起眼睛,以種調皮的口吻慢條斯理道:「你是說——老師不讓?」

    楚天舒開心地笑了。

    看著那片銀葉一樣的漂亮煙盒在魏有成手心裡花一樣綻放了,楚天舒忍不住問:「這煙盒、打火機,還有你這塊手錶——都是真金白銀——很貴重的吧?」

    魏有成點著煙吸了一口,徐徐吐出煙氣來,微笑道:「我告訴你,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誰手裡。你看我,一身名牌,挺像回事吧?穿成這樣,在我手的東西就全是假的,一般也不會有人相信是假的;但我要是個穿得破衣嘍嗖的窮人,就算所有這些全是真金白銀,又有幾個人能相信是真的呢?——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現實,這些年我早就認識得清清楚楚了。」說完嘴角微微撇了一下,像是笑了一下,卻也不過就是個大致的影子,清清冷冷的,像是一個孤零零的人從午夜的路燈底下經過了一下。

    楚天舒早就注意到魏有成一直都很憂鬱,不光是神情裡的,連他瀟灑的舉止、彬彬有禮的做派,甚至笑容都給層憂鬱籠罩著,憂鬱簡直成了他的氣質,看上去又迷人又叫人心痛,楚天舒心想他這種樣子一定很招女孩子喜歡吧?一方面也相信這些年他該吃過很多苦。

    魏有成說中專畢業後他分配到江北精細化工染料廠當了工人,本就不爽,叫他更不爽的是劉瑩比他早一年分來,還是大專畢業,在廠裡當出納,身份地位都要比他高出一截,他一報到她就「嘰嘰喳喳」地跑來看他,後來也總找他,他很煩,也很無奈——除了這一項,別的倒還事事順心,慢慢也就適應了。

    「——雖說沒考上大學對我的打擊一直都挺大的,不過總算不用再整天趴在桌上跟書本、卷子過不去了,也不用再像欠了老師多少錢似的天天看他們的臉子了——自由,自在,簡單,舒服!可以整宿整宿地在外喝酒打牌,還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女朋友領家去——爽!」

    後來他當上了班長,私底下又結識了一夥兒小兄弟,成了他們的「老大」,日子就過得更滋潤了。

    但是時間一長,婚也結了,日子也過安穩了,他就又覺得沒勁了。

    尤其是一脫離開他那個小圈子,有時候為辦成一點兒小事也不得不對大大小小的廠領導啊、派出所查戶口的啊,甚至街道的大爺大媽點頭哈腰,順情說好話,平時還得時不時地看丈人、丈母娘嫌棄他沒出息的臉子,要是誰再拿話敲打他兩句,他有種感覺,長此以往他要麼瘋掉,要麼就會抽刀子殺人!

    有天晚上魏有成帶著他的幾個小兄弟在大排檔喝酒吃火鍋,大排檔後邊好像是個服裝加工廠,那天晚上燈火通明,可能是在加班趕工,他們也沒注意,只顧著吃吃喝喝划拳行令說笑個不休。後來過來了一輛小轎車,緊貼著攤兒前停下了。

    副駕駛的位置上先下來個年輕女人,漂亮得就跟電影明星似的,她皺著眉頭四外看了看,馬上又鑽回了車裡。

    後面立刻下來了兩個光頭大漢,一色兒黑恤、黑褲子,胳膊上刺著青龍,一個雙手背在身後鎮守車邊,一個繞到另一側躬身打開車門,手扶車沿,一個手握「大哥大」的紅頭髮男人便下了車,脖子上戴一根小手指粗的大金項鏈,手指頭上一水排開了好幾個鑲鑽嵌寶的大金戒指,一下來就皺著眉頭往攤兒前走,兩個光頭大漢緊跟在他身後。

    攤主這時候已經誠惶誠恐地過來了,一邊點頭哈腰道:「幾位這是——」後面的話還沒說出來,紅頭髮男人冷著臉打斷他,叫他一分鐘也不許耽擱,立馬拆棚子走人。

    攤主不明所以,愣住了,又陪著笑臉想解釋兩句,可是才說了一句「使不得」,後面一個光頭大漢上來就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打得他陀螺一樣轉了一圈,差點兒摔倒。食客們全愣住了,馬上圍上來一圈看熱鬧的人。

    「聽著——」,另一個光頭大漢抬手一指大排檔後面的那家廠子,聲震四野地吼道,「——以後誰*的也不許堵在這個門口擺攤,否則連人帶家什——全砸爛乎嘍!」

    那個紅頭髮的老闆始終面無表情,也不說話,隨手從兜裡掏出了一打百元大鈔甩給了那個攤主。攤主接過錢點頭哈腰半秒鐘都沒再猶豫,立馬回頭喊夥計拆攤子。

    魏有成他們當時還愣著,馬上就有一張百元大鈔拍桌上了,原來是那紅頭男人挨桌都發一百元。

    魏有成身邊的幾個小兄弟立馬樂了,一個道:「大哥,這下咱可賺了,走,到別的攤接著喝去!」伸手就要拿錢,魏有成卻突然一把拍住了那張錢,冷著臉,陰森的目光挨個人臉上掠過,然後把那張錢一點點攥進了手心裡,攥成了一個惡狠狠的拳頭。

    魏有成剛剛看到了他的小兄弟們看那紅頭髮男人的眼神,相信如果有機會,他們都會當場跪地上給那人當孫子去。魏有成想要幹的就是撕掉那張錢,但是當他看清了每個人臉上的迷茫、愚蠢和無辜,起身把錢往桌上一扔,陰沉著臉道:「你們喝去吧,我還有事。」抹頭走了。

    可是魏有成走著走著不光氣沒了,很快就自輕自*得一塌糊塗。心想我憑什麼給人家當大哥啊——誰有什麼事我能給罩著?就連有時候誰需要一點兒小錢救個急我都出不起……

    魏有成念高考補習班時讓*求人給他寫過一幅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高考落榜後越看越鬧心,差點兒給撕了,被*及時發現搶了下來。

    大排檔事件後魏有成的心情一直不好,有一天回*家,*正在大掃除,客廳沙發上堆著許多東西,他一眼就看到那幅字,展開了一點兒,正露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幾個字,心裡忽然一動,立馬就把那幅字拾了起來,第二天掛進了自己的小家,就掛在床對面,天天晚上一上床就對著它犯琢磨。

    「——我想我必須得闖出條自己路來——幹大事,掙大錢,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人都*的想跪地上給我當三孫子!」魏有成道,「——但是那陣子我一直也沒有方向,差一點兒跟人合夥開酒店,結果沒成,又差一點兒自己出來開公司,也還是沒成,就這樣大半年過去了,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後來我一想,不對啊——根本也不是哪樣事不好,是我的心不誠啊!」

    「——你想啊,我人還在廠子裡上班,天天悠哉游哉開著工資,不可能誠心誠意去幹什麼事,更談不上『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了。『捨得』、『捨得』——不『捨』怎麼能『得』?後來我乾脆牙一咬,心一橫,決定辭職,反正在江緣錢也不好掙,我決定去廣州,走之前把婚也離了——無牽無掛最好,省著絆腳……」

    魏有成說到這裡笑了笑,托起高腳杯,輕輕晃動著杯身,垂眼看著。杯子裡小半下暗紅的酒液貼著杯壁遲滯地游移波蕩,像是融化的寶石液體,有種滯重的膠著在裡面。

    楚天舒遲疑著道:「你們——感情破裂了嗎?」

    魏有成淡然一笑抬眼道:「非得感情破裂才離婚嗎?從前我不服,到結了婚才知道婚姻還真就是愛情的墳墓——柴米油鹽爭爭吵吵煩著呢!細想想,大家何必要守在墳墓裡一起傍死呢?我離婚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給自己一條生路,也放別人一條生路。」

    魏有成看了看直打愣神的楚天舒,笑了,又道:「從結婚到離婚,我在墳墓裡待了六個月零十天——是我前妻算出來的。」

    楚天舒沒笑,仍在打愣神,魏有成就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樣道:「幸好你沒嫁給我,否則跟我離婚的就是你。」說完笑出聲來了,這會兒他臉上倒是一點兒憂鬱也沒有了。

    楚天舒心裡震了震,淡淡地笑了。

    「來,為你的幸福!」魏有成舉杯道。

    魏有成又給楚天舒講了他後來經歷的最艱難的一段時光:

    「我是前年過了『五一』去的廣州。那時候我知道我是吃苦去了,下決心從頭打拼,幹什麼都行,先立住腳再說。可是我完全沒有料到,兩個月過去了,身上帶的兩千塊錢花去了大半,我卻連一個正經一點兒差事都沒找著。後來還遇著了打劫的,把剩下的錢全搶了去。慘哪——想喝西北風都沒有——廣州不產。」

    「去年春節前我回來了一趟,想找朋友借點兒錢。我沒回我父母家——我打定了主意不回去,一是沒臉,最主要的,我害怕一回去就喪失了鬥志——家裡多舒服啊,我媽多疼我啊——我怕的就是這些,回去了我很有可能就會前功盡棄。再說了,我命都快搭上了,怎麼可能就這麼完了?!」

    「我離婚時家裡的東西啊、錢啊——只要我前妻想要的,都給了她。房子是我爸名下的,所以房子還留著。那年春節我就是一個人在那個已經不能再叫做『家』的空房子裡過的。還有一張床,床對面還掛著那幅字呢——我一看就覺著特貼切,還挺高興的。我發現信念這東西還真就得在苦水裡泡——有時候甚至要在血水裡泡,越泡才越有力量,不會再覺得什麼是苦。」

    「——當時的想法挺簡單的,一個人,餓了吃,困了睡,一個年,幾天不就過去了嗎?後來證明也真挺簡單的。不過,年三十兒那天確實挺難的——自己家不能回,朋友家也不好去,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房子裡,一下子把什麼難過的事全想起來了。」

    「也不知我媽是怎麼知道的——可能是聽我哪個哥們說的——後來竟然找上門來了。她在外面敲門,一直敲,我就是不開,假裝屋裡沒人。可是你想啊——她拿鑰匙打不開門,當然就知道我在裡面了。她一面敲門一面叫我的名字,讓我趕緊跟她回家過年去,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也還是一面哭一面敲,一直叫我的名字。」

    「開始我待在裡屋,把裡屋門也關上了。後來我發現我真是想我媽啊——心裡疼得慌,忍不住就出來了,趴在了門上——全身緊緊貼著。」

    「——那時候我很清楚,我跟我媽之間就隔著一層薄薄的門板了——自從長大以後,我還從沒離我媽那麼近過,也從沒擁抱過她,我那時張開雙臂,就是想緊緊抱住我媽。貼著門縫,我聞到了我媽熱熱的呼吸,可是就差那麼一點點,就好像是隔著萬水千山的距離,我就是夠不到我媽,我媽也夠不到我。我媽敲得我全身都顫抖起來了,她的眼淚也好像全都落到了我身上,我差一點兒就哭出聲來了,多想立刻打開門啊……強忍著,可是眼淚『嘩嘩』淌……」

    「後來我怕我撐不住真的打開門,就又回裡屋去了。又過了一陣子,我媽不敲了,大概是絕望了,走了。」

    「我是在樓上看著我媽走的。直到現在——就是到死——我都記得我媽走時的樣子——到處都是雪,冰天雪地。我媽一定是一邊走一邊在抹眼淚。她低著頭,走得很慢很慢,有時候停下來,好像再也邁不動步了。那時候我能看得最真切的就是我媽那一頭灰白的頭髮,給風吹亂了,一點點向前飄移,就像是一塊髒了的雪……我對著窗戶跪下了……」

    「我也吃年夜飯了,你都想像不到我吃了什麼——」魏有成笑了笑,「——一包方便麵泡開水,還有一小袋搾菜——怎麼樣,夠豐盛的吧?」說時笑容蕩漾了魏有成一臉,他專注地看了看楚天舒。

    「——沒有桌子,我就墊幾張報紙坐床上吃。吃前把燈關了——知道為什麼一定要關燈嗎?也許就是害怕看見自己有多慘。」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放煙花,遠遠近近爆竹聲響成一片。我對著窗戶,一邊吃一邊看,開始還挺高興的,心想:『你們花錢我來看——這買賣多划算?』可是你猜後來我又想了些什麼?」

    魏有成臉上的笑一點點消失著——楚天舒有種特別的感覺,就好像他的臉一點點隱沒到濃稠的黑暗中去了,她看不見他了,只聽見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半空裡迴盪:「——仇恨!」

    「——我忽然感到我滿腔滿腹都是仇恨——憑什麼我要忍受這樣的痛苦?憑什麼別人歡笑我要哭?!」

    「——是,是我把自己弄到了這一步,可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到這一步?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是我太冷酷,還是這個世界太冷酷?我常問自己:真的是我喜歡去爭去奪嗎?可是擺明了的,我要是不去爭去奪,就會被剝奪一切!我忽然覺得不是我放棄了什麼才把自己搞這麼慘,我就是被剝奪了!馬上誰都恨,甚至也恨我媽——生我前跟我商量了嗎,為什麼要把我生到這個殘酷的世界上來受苦?!」

    「——可是我既然來了,我想,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打敗你們,征服你們,比你們這幫烏龜王八蛋活得都好!」

    說到最後,魏有成臉側的肌肉給突然緊咬的牙關猛一繃,豎起來使勁兒跳了一下,手上不經意發了力,指間的煙一下子斷了,煙頭迸著火星掉落到桌面上。

    魏有成默然看了一會兒,撿起煙頭丟進煙灰缸,又拈起張餐巾紙擦拭起桌布來。他的動作很輕、很柔,擦拭得很仔細。一個焦黃的點子現了出來,在那櫻花粉的桌布上,就像是桃花的芯子。魏有成那樣子看上去很像是在繡花,忽然抬起眼睛沖楚天舒很溫暖地笑了。

    楚天舒卻仍然怔愣著,她的眼前只有獨坐在那間空蕩蕩的黑屋子裡的魏有成。窗外,爆豆一樣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響個不了,各式各樣的煙花——紅的、黃的、綠的,紅黃綠一團又一團的——你追我趕,你撞我擠,扭著轉著,響著爆著,接連不斷地躥上天空,一朵朵炸開來,在窗前明明滅滅,起起落落,就像是一張張開懷大笑的臉……

    屋裡也有一張——卻是魔鬼的臉,於墳墓裡惡狠狠地向外瞪著要吃人的眼睛,撲朔著紅紅綠綠青青紫紫的猙獰——陰森、冰冷、詭異,把全世界的歡樂都逐一嚇退了……

    「想什麼呢?」魏有成問,仍然很溫暖地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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