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第十八章 失足
    楚天舒大四那年入夏後,有一個週日,她們同宿舍的八姐妹白天一起出去玩,逛街照相吃飯神侃,鬧到多晚誰也沒在意,盡了興,天也黑透了,才打道回府。

    那兩天劉安回鄉下老家去了,是*病了,說也沒多要緊,不過他久不回家,多請了兩天假,說要好好陪陪*。他走了兩天一宿,至少應該再過一天再回來,所以楚天舒原也不該去他的宿舍找他的。

    楚天舒回到寢室後立馬捧了臉盆到水房裡洗漱,班裡頂愛開玩笑的劉明艷一邊刷牙一邊回頭回腦衝她笑,過一會兒問她去哪兒了,說可把劉安急壞了,來找過她兩次。

    楚天舒又吃驚又不相信,劉明艷立馬言之鑿鑿地說是真的,又拉上旁邊的一個同學作證。後來好幾個人都說看劉安那樣子真是急壞了,問他什麼也不說。

    證人都連說帶笑的沒正經,當然很值得懷疑,楚天舒嘴裡不信,心裡也不想信,不過還是有些發蒙,想想也不是沒有可能,要是劉安媽突然病重了……別是像電影裡那樣,老太太臨終前一定要見未過門的兒媳婦,她雖和「未過門的兒媳婦」還差得遠……

    楚天舒也覺著時間太晚了,她還從沒這麼晚到男教工宿舍去過,又是這麼熱的天,怕很不方便。可越想心裡越不踏實,那時候又沒有呼機、手機這類東西,離著倒是近,別人亂開玩笑她也不再管了,緊緊張張換了條裙子便去了。

    那是一幢門窗緊窄的舊式三層樓房,*單元門往裡,天棚上前後各有一隻從厚厚的灰塵裡昏花的老眼一樣發出光來的電燈泡,照得樓道格外陰森破舊。舊樓舉架高,走廊瘦長瘦長的,就好像一個瘦高個子的人走在寂寂黑夜裡,被昏暗的街燈照出長長的影子一路拖了過去。

    楚天舒一進單元門就聽見走廊深處的自來水籠頭「嘩嘩」放水的聲音,有條走了調的男中音的嗓子在半空裡上躥下跳,還有男人在笑,心一揪,唯恐一不小心撞上一個脫得已經不剩什麼了的男老師,那以後大家可就沒臉再見面了,馬上站住了。

    過了一會兒仍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楚天舒害怕真等出人來,把心一橫,賊一樣急溜進去,迅速拐上樓梯,提心掉膽張皇失措地往三樓劉安的宿舍去了。

    舊式的樓梯緊窄立陡長長的一面坡,干走也不到頭。經過二樓時隱約聽到了嬰孩的啼哭聲,聲音忽一下放大了,一回頭,正見一個穿大褲衩子大背心的男人背影,於走廊里拉開一道門,拉出雪洞樣的一面白光,那光也好像安了折葉,瞬時旋開又瞬時合攏,就把那個男人旋進去了。

    男人開門時,楚天舒眼見他手裡持著一隻長柄奶鍋,這才想起來,二樓有些房間撥給了結了婚排不上房的年輕教職工暫住——既是這樣,當然也就不用擔心撞上個全祼男人什麼的了——剛才只顧著急害怕,倒是忘了。

    楚天舒心裡放鬆,腳步也踏實了,很快到了三樓。

    劉安和趙興達的宿舍是左手邊斜對樓梯的第一個門,楚天舒站定了,並沒有急著敲門,她攏了攏頭髮,扯了扯裙子,心又「咚咚」地跳了起來,連呼吸也潮熱了。

    門是木門,很舊了,紫色的油漆脫落得斑斑駁駁,綻開些細細的裂紋,上首歪歪扭扭釘著一小方膠合板,是為了遮擋最大的一條裂縫的。樓道裡的燈全壞了,樓下透上來的一點兒幽光中,越發顯得那方膠合板黃慘慘的,貼在那裡,像誰的額頭上貼著一塊醒目的狗皮膏藥。

    楚天舒抬手正要敲門,卻忽聽裡面有動靜,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不大的聲音,又好像是些不同尋常的聲音,一忽兒好像沒了,一忽兒又好像有了。

    楚天舒的心立馬提緊了,四下裡看了看,弓身上前,把眼睛貼到了「狗皮膏藥」邊上延出的一條較粗的裂縫上。

    表面上挺寬的裂縫,窩到門裡是極窄的一條,卻已經足夠了。

    趙興達的床上膠粘著兩個黑色的人影——不著一絲的光滑的兩個,打交叉對纏在一起的坐姿……

    楚天舒像是迎面中了一槍——該是射釘槍,把她一下子定在了門上,否則她該立刻逃掉的。

    馬上一個朝另一個壓了下去,楚天舒眼前迅疾地揚起一席黑色的瀑布,柔曼匆促,一掀就墜落了,脫出一副健碩動盪的肩臂,有隱隱的被抑住的笑。即刻一個翻轉,像是起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浪頭,一段女人優美的**浮了起來,胸前突然被什麼覆蓋了……

    楚天舒感覺是當胸中了一發炮彈,把她猛地掀起來彈了出去……

    ——倒退兩步後她總算站住了,直著眼睛,隨即就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又猛地撲到了那條裂縫上:

    是魅影憧憧滑膩膠著的一雙魚了,快活地游來蕩去嘻戲著……馬上又是火山爆發時被熾烈的岩漿追著趕著你擠我撞你爭我奪你死我活亡命而逃的一雙魚了……

    到處都是熱的腥的震盪著的水,就像以刀剖開一隻熟透的西瓜,刀剛著皮,瓜已坼裂,船剛擊水,水直立了起來,白花花的,轟響著,翻攪著,震盪著,迎頭撞過來……

    楚天舒完全是給嗆著了,嘴裡、鼻孔裡都是苦的、澀的、腥的、鹹的,她下意識地一步步後退,直著眼睛——是條風乾的鹹魚樣。

    ——而有什麼東西從頭上往下淌。

    一摸是汗——滿頭的汗。可這大熱的天,人滾燙,怎麼汗水冰涼冰涼的?「咚」地一聲,楚天舒的後背撞到了哪裡,人給撞停了,後面跟著一聲——

    很平常的一聲:

    「誰呀?」

    她立刻魂飛天外,抹頭拔腳就跑。卻只兩三步,腳下一空——

    感覺就像車子衝到懸崖邊剎閘來不及,她整個人驚悚著以俯衝的姿態朝著無底的深淵直墜下去……

    楚天舒只來得及「啊」了一聲,身體就結結實實砸到了樓梯上,跟著一路翻滾,整個過程中,世界成了一隻天旋地轉金星亂冒的滾桶,楚天舒給關在裡面,不能自已地「叮噹」亂響打著滾,意識裡也一片「叮噹」聲……

    到底停住了,楚天舒在自己腦子裡回聲一般的「嗡嗡」聲中驚恐地睜開了眼睛。

    先也不知道疼,但也覺不出還有身子,好像就只剩了一個腦袋,這個腦袋脫離了人身居然還可以活著,看見的是一個完全顛倒了的世界,很奇怪,很陌生。而世界對她倒是一點兒也不奇怪,安之若素,就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身體是隨著疼痛活過來的,楚天舒到底忍不住,開始哀哀地有了近乎哭的呻*吟聲,可是強忍著,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希望自己能和這個不知是太會裝相,還是太過冷酷的世界一樣,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那她寧願吃個啞巴虧,就此算了。

    楚天舒努力撐起了半個身子,才發現一隻鞋不在腳上,卻在眼前,跟已經斷了。她掙扎著伸手去抓,引發了一陣劇痛,身子馬上又癱軟了下去,眼淚跟著就滔滔滾滾著了,哀哀的聲音一頓一頓溝溝坎坎稜層起伏著,響起來了。

    走廊裡一陣大亂,跑出人來了。最先是一前一後兩個人,在楚天舒的淚眼中是一連串的疊影,就像她小時候剪紙,一剪子下去,把一張疊了數層的紙一抖,馬上抖出一長串一模一樣的小人兒來——全都「登登登」地往下跑——就像是打開的一柄扇子樣從高處斜下來,「登登登」直朝著她,半天也不到。

    「呀——小楚!」他們都這樣叫,一個繼續往下跑,一個半截停下來,又折身往回跑了。

    楚天舒絕望地意識到一切都無可挽救了,忽然失去了最後的抵抗力,失聲痛哭了起來。

    跑下來的那人試著攙扶楚天舒,折回去的那個已經「砰砰」地敲著門了,一面叫:「劉安!」「劉安!」有人大聲說:「劉安不在!」

    樓上樓下不停地傳出開門聲、關門聲和男男女女的說話聲,都在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楚天舒給人一攙倍覺疼痛,人起不來,好像也不想起來,只想盡快死掉,馬上於哭聲裡發出針紮了一般的「啊啊」聲,別人不敢再動了,她再次蜷伏到了地上。

    越來越多的人聚攏了來,楚天舒眼見四外全是腳,橫的豎的男的女的穿了各樣鞋子的,往上升起肉林一樣的腿,給她的淚眼模糊成一道森森的牆,圈禁了她,使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尊嚴喪盡任人踐踏比乞丐還不如的可憐蟲了,不由得一面哭一面抱牢了頭,奇怪自己為什麼還不立刻死掉。

    很多人在出主意。有人要上前攙扶她,有人不讓,說不能動,得趕緊叫救護車。

    忽然有人魯莽地分開眾人擠進來,氣喘噓噓地蹲下了身子。楚天舒根本也不用看,單憑喘氣就知道他是誰,恨得牙根兒癢癢,決計不理他。

    「怎麼樣?哪兒疼?」趙興達焦急道,一面動手來掀楚天舒的胳膊,楚天舒使勁兒擺脫了他。

    趙興達一迭聲道:

    「說話呀——哪兒疼?摔著哪兒了?」「怎麼不說話呀——你?!」

    「哪兒疼知道不?!」

    「咋了——跌傻了還是跌啞啦?!」趙興達急了。

    「轟」地一聲——全是些沒心肝的人,全笑了起來,趙興達自己也笑,一面兩手並用,加大勁兒到底把楚天舒的胳膊掀了開來。

    呈現在別人眼前的是通紅的一張臉,隔著一層薄薄的面皮像是熊熊的火焰把鐵皮爐子都燒紅了。淚水也像是掉落在火爐上,似乎都能聽得到「絲絲拉拉」氣體蒸發的聲音。

    楚天舒用火燙的眼晴惡狠狠地瞪了趙興達一眼,猛地摔脫了他的手搖搖晃晃往起站。趙興達忙伸手去扶,又被她劈手摔開了,卻突然一個趔趄往前一跌,就這一剎那工夫,她只覺得身子「倏」地一下像是給人搶了去,馬上就給一雙有力的胳膊抱了起來。

    楚天舒「哇」地一聲可勁兒地慟哭起來了,差了聲地大叫:「放開——」「放開我——嗚——」一面拚力掙扎著。

    趙興達緊抱著楚天舒,不由分說就朝樓下走,眾人紛紛讓路。

    楚天舒攥起拳頭使勁捶打趙興達的前胸,就像是淚水和著拳頭一起在趙興達的胸前飛濺。

    後面全是笑聲。

    「老實點!」趙興達忽然厲聲道。後面是更高一浪的笑聲。

    不過楚天舒突然間不哭也不鬧了,像是恢復了智力想起了什麼,馬上直起脖子朝後面喊:「王老師——王向東——王老師——」那樣一種聲嘶力竭又急迫的呼喊,就像是遭了綁架,喊王向東前來救命。

    王向東便是住在對門的兩個老師之一,也是第一個跑下樓救助楚天舒的那人,卻全不知道剛才正是他那一嗓子惹的禍。平時他跟劉安的關係挺近的,楚天舒這時候為什麼喊他他似乎也明白,立刻到了近前,保鏢一樣一路跟下來,一直跟出校園,幫忙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同趙興達一起把楚天舒安置到了後座上。

    趙興達坐進了前邊副駕駛的位置,王向東並沒有說「要不要我跟著」之類的廢話,抬手「呯」地一聲替楚天舒關上車門,又朝前面的趙興達擺了擺手。楚天舒忙支起頭要喊他,車子卻在這時候「蹭」地一下開了出去,她的頭碰到了靠背,人栽回了座位上,到嘴的喊話也給撞了回去,心卻像是給車輪碾起的灰塵,「呼」地一下翻攪起來……

    就是說——她是跟趙興達單獨在一起了?——她到底跟他單獨在一起了……

    ——她好像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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