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純良不僅不是個壞人,還是個英雄。
他入伍後先在瀋陽軍區某直屬部隊服役,第二年元旦後接受緊急任務,作為戰鬥骨幹被抽調到了南方,後被分派到廣西,成了43軍129師某團某班的副班長,立刻開始了緊張的集訓。
春節剛過,2月17日清晨,沉寂得可怕的中越邊境線上,迷濛的晨霧中,我軍高炮部隊突然萬彈齊發,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了。
當天下午張純良隨部隊越過了邊境線,攻入了越南境內。但是僅只過去三天他就身負重傷,被抬下火線送回了國內。
張純良傷癒後不久轉業回到了江緣市,被分配到江北某重型機械廠工作。很快傳出小道消息,說張純良是傷殘軍人,每個月民政局都給他發傷殘補助金呢。對於這一說法一般人都不相信,因為眼瞅著張純良胳膊腿俱全活蹦亂跳的,眼睛耳朵鼻子嘴也無一樣不是好好的——明明一點兒毛病也沒有,怎麼可能就「傷殘」了呢?有人多少明白些,說:「心肝肺少了哪樣你看不見,可也屬於傷殘。」後又傳出話來說:他傷了「那兒」了,人廢了……
張純良剛回到江緣時就跟剛參軍走時一樣,披紅掛花,受到了熱烈歡迎。市裡開過隆重的表彰會,市領導一茬接一茬地到他家慰問,街道主任也不只一次率人來過。後來也常有人登門請他去做報告,有的學校還聘請他當校外輔導員,他給學生們講戰鬥故事,學生們給他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血染的風采》……著實風光了一陣子,但是很快就都沉寂了。
據楚天舒觀察,就從那以後張純良的情緒一天壞似一天,脾氣也一天比一天古怪暴躁了,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時候還會在外面耍酒瘋。在別人眼裡,就好像他又變回了從前的那個小流氓,家長們又都不讓自己的孩子跟他隨便接觸了。
因為都是當兵出身,都曾為共和國流過血,自張純良他爸老張給平了反,老文就時不時地把老張叫到家中喝酒了。張純良回來後就常把爺倆一塊兒叫過去。卻想不到他們爺倆總是觀點不同,又誰都說服不了誰,喝著喝著就會突然摔杯撂筷脖子粗臉紅地爭吵起來。老文雖是火爆脾氣,對於人家爺倆的矛盾也束手無策,後來就不再找他們一起喝酒了,一般都是誰趕上誰喝。爺倆也都有意迴避著對方,自動自覺地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倒也相安無事了。
有一陣子,楚天舒、楚天鷹一聽說張純良又到老文家喝酒來了,立馬就會一溜煙地往老文家跑,因為張純良喝到興起就會講出許多別的時候根本就不會講的戰鬥故事來。
文竹媽一把酒菜擺好,就會把連同文竹在內的小孩子全都攆到另一個屋裡玩,他們卻總是會一起悄悄地溜到門口偷聽。
張純良講,他們團有個排長,還沒打仗呢,剛到前線人就不見了——肯定是開小差了!有個小戰士,一場戰鬥下來,人囫圇個的,一點兒傷也沒負,可是傻呆呆的,渾身臭氣,原來是嚇拉褲兜子了,精神也出了問題。有一次戰鬥打響後,我方火箭筒一炮出去,敵人的暗堡啞了,他們班長一躍而起,高喊:「同志們,跟我沖——」「沖」字還沒喊實成,對面一梭子子彈過來,半梭子打進了班長嘴裡,把他半邊腦袋打飛了……
張純良講得最多的是他有多勇敢。他說越南的山勢險啊,北方人在大平原上待慣了,一到了陡峭的山路上就跟斷了腿似的不管用,都不用說打仗了,跑跑就掉隊了,不是讓越南人活捉了去,就是給打死了。熱帶氣候北方人也吃不消,有人還沒等打仗就先病趴下了。就他所知,跟他一起去的北方兵沒幾個是活著回來的。他說幸虧當初他跑到少林寺練過功夫,蹬高上樹,閃轉騰挪,一點兒沒糟踐,全派上用場了。「——南方兵一直就瞧不起咱北方兵——說實在的,我就是要給他們看看——北方兵咋了?咱北方兵可以比他們都優秀,都勇敢!」說時,「咚咚咚」地把*擂得山響。
兩年後,一部叫《少林寺》的電影突然火遍了大江南北。
深秋的一天傍晚,飯快好了,楚天舒她媽像往常一樣推開一扇小窗戶朝樓下喊:「天舒——天鷹——回家吃飯啦——」連喊了三遍,楚天舒從對門文竹家跑了回來,她媽很詫異地問:「你弟弟呢?」
「沒看見呀——」
「剛才你們不是一起在樓下玩『跳房子』嗎?」
天都黑徹底了也還是不見楚天鷹的影子,楚天舒的爸媽把鄰居家的門都要拍破了,鄰居們全都出來跟著找,也還是沒找著。
那天張純良下班回來把自行車扛進家門「匡」地往屋地上一撂,拎了瓶「二鍋頭」轉身就走。
他爸喊他,說馬上開飯了,你去哪兒啊?要喝也在家喝吧,還有菜。張純良就像沒聽見一樣,摔門就往樓上去了。
那時候除了年節,老文已不再喊張純良去家裡喝酒了,自是因為張純良越來越沒有酒德,逢酒必醉,一醉就又哭又笑又摔又罵五馬長槍嚇人搗怪沒個完。不過那天張純良卻也不是要去老文家,他上了半層樓,推開走廊窗戶躥上窗台,飛身跳了下去。
——張純良當然不是跳樓自殺,他跳下去,是因為一樓半有個一米多長半米多寬的水泥板平台,正好遮在走廊門上方,是起遮風擋雨作用的,有時候一些小孩子會順窗戶跳上去玩。不過小孩子都是從一樓半的走廊窗子往下跳,或是扒著窗台往下順——已經夠危險的了,而張純良,自從那年失蹤後再回來,從來都是從二樓半往下跳——「呼」地一下,在別人的驚呼聲中穩穩地落在平台上,瞬時站直了,昂首挺胸威風凜凜,一副大俠派頭兒。
不過自當兵回來後張純良再沒那樣跳過,所以那天他突然故伎重演,看見的人——包括在樓下踢口袋玩「跳房子」的楚天舒和楚天鷹——都一點兒防備也沒有,瞬時「哇」地一聲驚呼,又都連聲讚歎。
張純良卻好像一點兒成就感也沒有,愁眉苦臉地盤腿坐下去,那樣子就像是誰家香案前供奉的活祖宗。他一口接一口地對著瓶嘴喝酒,每喝完一口就會皺起眉頭,視線越過前方一溜溜平房黑乎乎的屋脊直望向西天。那裡燃燒著一個就快落敗了的太陽,他眼看著它,就好像是就著一個給筷子攪散了黃的鹹蛋下酒一樣。
後來蛋黃給他吃沒了,他的臉跟蛋清一個色了,瀰漫著濃重的愁雲慘霧,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了。原本已經不再注意他的人又趕緊把目光投向了他,看到他三搖兩晃,差點兒從水泥板上栽下來,立時同聲驚呼,他倒已叉開兩腿又站穩了。
一樓的老付剛好這時候下班回來,推著自行車想進樓門,見張純良那個樣子也沒法往裡走,知道他是醉了,耐著性子好言相勸。張純良卻不聽,反把兩腿叉得更大了,指著襠底下要老付過。
老付急了,罵他「兔崽子」,他也不生氣,笑得拖泥帶水道:「有什麼呀——樓下的人——不整天——嗝——都在樓上的人——嗝——襠底下——嘿嘿嘿——過日子嘛!」立時招來了一干小孩子的歡笑聲和大人們的咒罵聲。
他卻不管,三兩下掏出襠中物,肚子一挺,把一泡騷臭難聞的亮黃色尿水「嘩嘩嘩」直淋下去,隨即「撲通」一聲臥倒了,任別人再怎樣罵,只管「呼呼呼」地睡他的去了。
楚天舒家找兒子,老張聽說了自己兒子的醜行也出來找,卻是眼見他「呼呼」大睡喊也喊不動,找根棍子捅也捅不醒,索性把棍子一丟,厲聲罵道:「不成器的混帳東西,淨給老子丟人現眼,凍死算了!要不就掉下去摔死得了!」抹身回屋,「砰」地一聲把門關死了。半小時後又出來了,把一件軍大衣順一樓半的窗戶惡狠狠地丟在了張純良身上。
深秋的天氣,雖然蓋著軍大衣,不過一個小時張純良還是給凍醒了,而貫穿了他整個夢境的好像全是「楚天鷹」、「楚天鷹」的呼喊聲。他醒來的第一時間忽然意識到自己嘴裡竟也一直在嘟囔著「楚天鷹」,很煩地念叨著:「不是說要去少林寺嘛——怎麼還沒走哇……」突然一下子清醒了,愣了一會兒坐起身,連打了兩個寒戰。
張純良記起來了,楚天鷹曾哭哭啼啼地趴在一樓半的窗台上用棍子使勁兒捅他,一面跟他說話,好像問他去少林寺怎麼走,說什麼也要學一身功夫回來,非把欺負他的「二胖」打死不可,還要像他一樣上戰場……
那天晚上九點多,楚天舒爸媽急得發瘋,就要去派出所報案的時候,張純良把楚天鷹背回來了。
張純良是在火車站候車室裡找到楚天鷹的。小傢伙因為沒有票,很想像張純良當年去少林寺那樣偷著扒輛貨車走,卻一到火車站就傻眼了——完全找不著東南西北,根本也不知道該扒哪趟車好。火車站到處都是陌生人,還有穿著藍制服很像警察的工作人員到處走,叫他害怕得厲害,一肚子的雄心壯志立刻化為烏有,又害怕回家挨揍,蜷縮在候車室的一張長椅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張純良是順著哭聲發現楚天鷹的,那時候正有一男一女兩名鐵路工作人員在盤問他。楚天鷹一句話也不肯說,只管哭,越哭聲越大,工作人員就到處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呀?」
張純良背著楚天鷹剛一出現,楚天鷹*立刻大叫了一聲:「我的兒呀——」淚如雨下,張開雙臂連同張純良一起摟進了懷裡。
張純良進屋把楚天鷹放到了炕上,楚天鷹*立刻撲上去把楚天鷹緊緊摟進了懷裡,上下左右一通亂親,卻又突然反手把他摁到了炕上,一面「嗶哩啪啦」掉眼淚,一面抓過笤帚疙瘩照準他的屁股惡狠狠地抽下去,嘴裡咬牙切齒念叨著:「看你還敢亂跑不!」「看你還敢亂跑不!」楚天鷹扯開喉嚨放聲嚎哭。
張純良趕忙上前奪下了笤帚疙瘩,一面連聲勸解。還在放聲號哭著的楚天鷹卻突然一出溜滑下地,撒腿就跑。老楚伸手一把沒抓住,楚天鷹眨眼衝到外屋直奔門去了。可是手還沒有夠著門,張純良就從後面拎小雞一樣把他直拎了起來,然後提著他怒氣沖沖幾步進了屋——這時候張純良是真生氣了,晚班車沒有了,他是走了一個多小時把楚天鷹從火車站背回來的。
張純良進了屋把一路手蹬腳刨連哭帶號大叫著「看我學了功夫把你們全殺了」的楚天鷹團了團,一下子塞進一隻靠背籐椅裡,楚天鷹掙扎著還想下來,張純良手一伸就把他當胸按住不能動了。
「你挺有種啊——是不是?」張純良蹲*子,笑不嗤嗤地把臉湊到了楚天鷹近前,直盯著他的眼睛道。
「你真覺著自己挺有種的——是不是?!」張純良突然換成了惡狠狠的表情,聲音也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並且一下子就把楚天鷹胸口的衣服揪了起來,另一隻手揮成拳頭掄到了他眼前。
楚天鷹瞬時嚇得不哭也不鬧了,直著眼睛呆望著張純良。
楚天舒還有她爸媽也全嚇傻了眼,他們全都清楚,別人再怎麼揍楚天鷹都沒關係,但只消張純良一拳下去,楚天鷹的小命可就難保了啊!
楚天舒她媽直衝過去試圖阻攔張純良,伸手剛說了個「你」字,卻又一下子停住了,後面的話全嚥了回去。
所有人全看見張純良通紅的眼睛裡突然滾出了晶瑩的淚水,先是兩大滴慢慢地往下滑,緊跟著,在這兩滴淚水鋪就的道路上,更多的淚水前赴後繼。
「少林寺的小和尚真厲害,你羨慕死他們了——是不是?我也挺厲害的,你也挺羨慕的,現在還挺害怕的——是不是?」張純良開口說話了,口氣又是溫和的了,只是鼻子有點兒堵,「——但你一定要記住了——」他忽然加重了口氣,一字一頓道:「——一個人再厲害,也是肉長的,敵不過鋼鐵造的飛機大炮!——都不要說飛機大炮了,就連一粒小小的子彈也敵不過,一塊小小的彈片也敵不過!」
「——知道嗎,我就是給一塊小小的彈片打趴下的。我的那些戰友——多少人的胳膊腿都給炸飛了,也有人給炸沒了——一點兒影子都沒了,我醒來的時候,臉上粘著戰友的腸子……」
張純良以前從沒講過這些,屋子裡鴉雀無聲。張純良卻忽然停住不說了,緊接著全身猛一下哆嗦了起來。突然他放開楚天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這是楚天舒第二次看見張純良哭,第一次是在文竹家看公審「四人幫」的時候。那時候整個單元就只文竹家有台黑白電視機,好多人一連多少天都擠到她家去看。張純良第一天就去了,開頭還看得興高采烈的,不時跟人一起對著屏幕裡狼狽不堪的四個人指指點點,品頭論足。後來他就安靜了,也沒有誰注意他,可是大伙正看得全神貫注時,他突然放聲大哭,一發而不可收拾。
那一次張純良哭人人都能理解,但這一次他突然哭成這樣就不是誰都能理解的了——起碼理解不透。
他們不知道張純良突然間又看到了戰場:他和戰友們誤入地雷陣了,連環爆炸的巨大轟響聲中,滾滾濃煙和遮天避日的泥土裡,他的戰友們血肉橫飛……
一塊彈片像是一個發了瘋的性*欲狂、變態狂,乘著戰爭的烈焰,飛身撲向他,瞬時撕開了他的軍褲,牢牢斜貫在了他的兩粒睪*丸之間,差一點兒連根兒切斷了他的陰*莖……
醫生保住了他的陰*莖,切去了一粒睪*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