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清晨時分,因為夏日的緣故,天邊已現出曙光,大地雖然還有些黯淡,但已經無須***了。大慶殿前,儘是朱紫,各色服飾的朝官們躋躋一堂。離大朝的時間尚有小半個時辰,故此這些朝官神情都很放鬆,相互間談笑風聲,整個院子裡嗡嗡之聲不絕。
有宋一朝,善待士大夫,能躋身於此者,皆受天家優容,在大朝前說兩句閒話,扯幾首詩詞,絕不會被言官彈賅。而且,平時眾人都忙於公務,為了避嫌,相互間走動未必頻繁,這也是一個相互交流、傳遞某些信息的時機。一般人只以為殿前肅整,自有朝堂氣象,卻不知朝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也喜歡捕風捉影。
有些御史言官,雖不會彈賅眾臣此時有失大臣之體,卻會豎起耳朵,看看能否找到可以指摘彈賅大臣要員的線索。
史彌遠為丞相,在此處他便是第一位,就連親王也只能排在他下手。
「年兄,那位沂王嗣子賜名貴誠,封了右監門衛大將軍,你可知此事?」
「自然是知曉的,右監門衛大將軍……可是正四品!」那位年兄低聲回道。
「天潢貴胄……」
他們絮絮叨叨的話語聲未曾給史彌遠什麼壓力,身為丞相,他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此時還能有座位給他歇息。因為年紀大了的緣故,他開始覺得有些精力不濟,在上朝之前,都會閉目養神。好在即將來的大朝之上懾服群僚。他知道自己把持朝政十餘載。雖是黨羽遍佈朝堂,可仇敵更是遍佈天下,還在前些時日,便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進士在策論之中抨擊他。
「碌碌鴉鵲之輩,豈知鳳凰之高潔邪?」想到那人,史彌遠便忍不住憤然。
趙與莒在所有朝臣之中,不是最早也不是最遲,他袖著手,按著禮儀站入四品官當中。當他出現在眾朝臣面前時,朝臣們都很驚訝。這麼年輕地紫袍大臣,必然是宗室貴戚,可又是眾人所不曾見過地。很快。朝臣們便知道,他就是沂王嗣子趙貴誠了。
「倒是生得好相貌。」有人竊竊私語道。
「神凝氣重,不苟言笑。沉穩肅整,絲毫不見輕浮之色。倒不似是民間生長!」
這些議論也傳入趙與莒耳中,他面無表情,直立平視,這些年來他訓練義學少年時,早養成了立正站軍姿的本領,像這般站法,他可以一個時辰也不動上一動。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大朝,但他臉上雖是肅穆。卻沒有半分畏懼與緊張。旁邊同僚也有上來搭訕的。他只是一笑,卻不言語。讓對方既不覺他傲慢,又察覺到他的肅穆,不得不自己離開。
他這般嚴正地站著,弄得在他身邊的官員也不好交頭接耳,相互使著眼色,都閉嘴不語。
史彌遠自眼縫隙中看到這一幕,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自己選中的這位宗室子弟,果然不負所望。他心中盤算著,前些日子皇子趙身邊之人傳出信來,這位性情急躁的殿下又說要將他發配往瓊崖去……
「本相在朝一日,豈能讓豎子驟登大位!」他心中暗想,目光移動,看著朝臣中的某處。
皇子趙正站在這裡,他的注意力完全在趙與莒身上,那兩道濃眉緊緊鎖在一起。他不是第一次與趙與莒見面,但對這個「堂弟」,他從哪兒看都看不順眼。
「便是這般木頭人一樣的野小子,史新恩將他推出來,也想與孤爭?」趙雖是脾氣急躁,卻不是傻瓜,在他看來,趙與莒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比他都相差甚遠,天子如何會看上他,史彌遠挑出這般一個人物來,卻是失策了。
在趙眼中,這位繼自己之後嗣沂王地少年,實在是端重得有些木訥,一舉一動,都顯得有些遲鈍。除去生得相貌還有些不錯外,幾乎一無是處。
史彌遠自眼縫中盯著趙看了會兒,趙覺得似乎有人在注意自己,他轉過臉來,卻看到史彌遠在閉目養神,趙毫不掩飾眉宇間的厭惡,冷冷哼了一聲,只覺自家今日的好心情,都被這礙眼地二人破壞了。
對於這一切,趙與莒恍若無覺。
因為刻鐘大行其道的緣故,現在宮中計時也換了更準確的刻鐘,當早朝時間到時,那刻鐘便會發出響聲,這時便有內鐺(注1)大聲宣告。聽得這聲音,文武百官才開始肅靜,整衣冠地整衣冠,活動手腳的活動手腳,待殿門開了,他們才魚貫而入。
趙與莒在眾人中間,不緊不怕地走了進去,他知道會有不少人盯著自己,這些人中既有暫時地盟友史彌遠一黨,也會有明顯對他流露出敵意的皇子趙一派,其餘並非這兩黨中人,或者出於好奇,或者出於別的目的,也不會放鬆對他的關注。
行過朝禮之後,百官各安其位,趙與莒夾在人群中卻目不斜視,他只是在行禮時偷偷望了御座上的天子一眼。
當今大宋天子,是後來廟號寧宗的,史載他好學不倦,但同時又愚笨黯懦。或許正是因為他有這種自知之明,故此在他一朝之中,先有韓胄後有史彌遠兩位權相,寧宗將權柄盡數托付與他們。可惜他所托非人,致使雖是在位三十載,卻幾乎毫無建樹,只是眼睜睜看著大宋一點點失血衰敗下去這位天子長得倒是眉清目秀,比起這朝庭之中的百官,他可以說是清瘦了,留著三綹長鬚,眉宇間卻隱著深深地疲倦。他今年已是五十三歲,登基至今也有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來他外用權臣內信後官。但本人還算勤勉。不曾有過什麼荒唐之舉。
這一日大朝,最重要之事是為史彌遠之父史浩追封改謚。趙與莒冷眼旁觀,只見朝堂之中竟然無一人反對,便是與史彌遠關係不睦者,也都噤口不語,眼見著史浩被追封為越王,謚忠定,配享孝宗之廟。
當趙與莒在大慶殿中發呆時,一艘海船出現在耽羅島外。
耽羅此時已為高麗所並,改名為濟州。設有府使與判官。因為地理位置極為有利地緣故,往來於高麗、大宋、倭國之間的商船,多有在此停靠補給者。故此。這艘海船出現時,駐於耽羅地高麗水軍初時還不以為意,但當這艘大海船之後又出現兩艘更大地海船之後。高麗水軍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出港迎就。
只不過。與面前的這三艘船相比,高麗水軍的船顯得既破爛且矮小,雖說數量眾多,但在氣勢上先輸了幾分。高麗水軍眼見對方迅速靠近,原先只欲出動一艘船阻攔的,可如今就不得不傾巢出動了。最前一艘船上,李鄴用千里鏡觀察高麗水軍動靜,然後罵了一聲:「就這三兩隻野鴨土鵝。還不夠那瘋子放爆仗的。哪裡用得著我李漢藩?高麗人莫非都死絕了不成?」
他卻不知,自打數年之前耶律留哥、蒲鮮萬奴相繼自立。高麗國弱兵微,便成了遼東諸勢力眼中的肥肉,今日你來打秋風,明天我來收草谷,逼得高麗不得不抽調兵力以備西北。耽羅乃外島,四面皆海,故此留駐的兵力不多,又多是老弱,疏於整訓,此時能迅速做出反應,已經是不錯了。
被李鄴稱為瘋子的李一撾也在用千里鏡察看敵軍,自從玻璃製成之後,這千里鏡便成了護衛隊中義學少年必備之物。見著擠成一堆相互壯膽的高麗戰船,他嘴角浮起一絲笑來。
在海面之上,火炮射擊精度極差,可這麼一群擠在一處,又是出其不意,若還打不中,那他李一撾這些年來發狠苦訓就白訓了。
「你們是什麼人?」
對著這三艘龐然大物,高麗水軍若說心中不懼那便是吹噓,但職責所在,他們不得不大聲吼道。
「休要理會,繼續向前。」楊妙真抿著嘴,唇邊浮起一絲笑,她覺得自己又嗅到了沙場氣息,儘管方有財激烈反對,趙子曰也特意自基隆趕來相勸,不過楊妙真還是堅持前來。
「俺若離了戰場,在後面如同一個小媳婦一般,那豈不於官人沒了任何用處?」
她心中正想著,三艘船已經行至距高麗船不足三十丈處,高麗人已經有些慌了,他們再次大叫,這次用的是宋話,大約是瞧著三艘大船地旗幟上寫著漢字的緣故。
「此乃大高麗國濟州,來船止住,來船止住!」
這呼喝聲傳到楊妙真耳中,楊妙真皺起了眉,輕啐了口:「大高麗?蕞爾小國……」
「此乃流求護衛水師,我們只知這是耽羅,不知是什麼濟州。」楊妙真座艦上有大嗓門地喊道:「高麗?鼻屎般的國家,也敢稱大?私佔人土,滅人宗祀,我流求護衛水師此來便是弔民伐罪!」
那人喊完之後自己先樂了起來,高麗水師聽得卻無法高興,這三艘船雖是數量不多,可每一艘都比他們最大地戰船還要大上一倍!聽船上言辭,顯然一番惡戰無法避免了。
「流求?那是哪兒?」也有高麗人問同伴。
「不知何處,莫非是海外一國?」
他們正議論紛紛,這邊三艘已經開始調頭,由船頭對著他們變為船身對著他們。接著,船頭處炮窗打開,每艘船都伸出六門炮來。
高麗人卻不知這是何物,只是覺得惶惶不安,領軍將官正思忖著是要衝上去與這自稱流求的大船決一死戰,還是先撤回去在岸上與之交戰。見著對方拋錨落帆,他便決定先觀望一番。
「不知死活。」楊妙真冷笑了一聲。
「瞄準——點火!」
在炮艙之中,李一撾下令道。
這三年來,淡水製造局造出重各種火炮七十八門,淡水、基隆、宜蘭都建了炮台。每處安放了十門。林夕領的探險船上裝有十八門。另外便是楊妙真現今所乘地三艘戰船上了。這種被趙與莒稱為「九斤炮」的榴炮也與最初那種青銅炮不同,都是鐵鑄,實心彈仰角射程可達一千米。如今距離高麗船不足五十丈——一百五十米,近得讓李一撾都覺得無須瞄準。
三艦齊射,平日裡雖是曾多次練習過,但第一次實戰,還是出了紕漏,李一撾所在地戰艦最先打響,六炮都很整齊,巨大地後座力讓船身劇烈晃動起來。站在炮艙裡的李一撾險些因此摔倒。另兩艘船則有些差強人意,至少過了兩秒,才先後響起了炮聲。
李一撾用濕毛巾摀住口鼻。防止火藥引起的硝煙進入肺部,伸頭再向敵艦望去。等了好一會兒,硝煙總算散了些。他這才看到高麗水軍的模樣。
高麗水軍處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
「不會吧。這麼響的爆仗,高麗人竟然如此訓練有素,個個都做到了泰山崩於面前而不改色?」李一撾喃喃自語道。
甲板上的楊妙真也起了同樣地念頭,這一輪炮過去,高麗人至少有三艘船中彈,如此近地距離之內,重達九斤的鐵球可以輕易擊穿高麗人那脆弱地戰船,楊妙真甚至看到那三艘船明顯開始傾倒下沉。
足足過了半分鐘。高麗人的叫聲才響起。他們完全被開始的火炮襲擊嚇傻了。
「放神機箭,放神機箭!」高麗水軍將官瘋狂地大嚷了起來。但是他手下地士兵現在都已經失魂落魄,不少人都跪在甲板上雙目發直。
「該死,放神機箭!」接連斬殺了兩個亂跑的水軍之後,那高麗將官終於穩住了一小隊人,這小隊高麗人推動小弩車,慌慌張張地搭上弩箭,在箭頭外綁好熏了油的破布,然後點燃破布。
然而,在他們完成發射之前,三艘流求船第二次齊射開始了。這一次要好得多,十八門炮中有十四門幾乎是同時轟響,那高麗將官嚇得趴倒在甲板之上,也顧不得自己地「神機箭」(注2)。
偏偏有一發彈丸,像是長了眼睛一般飛過來,正砸在弩車之上,將弩車砸飛老高,那高麗將官抬起頭來,發覺點燃了的神機箭頭朝下,正衝著自家落下,他慘叫了聲,想閃避已是不及,那「神機箭」自他後背貫入,將他釘在甲板之上,只掙扎了片刻便死了。
這一輪地戰果,是又有兩艘高麗水軍的船中炮。
失去指揮的高麗人終於聰明了些,他們調轉船頭,拼了命地划槳,想要避開這雷霆一般的破壞。至於那些正在傾覆的同伴,根本無人理會,此時逃路都來不及,哪裡還顧得上救人。
等到硝煙散去,李一撾準備第三輪炮擊時,高麗人都已經逃出了老遠。李一撾罵了一聲,也懶得繼續開炮。
「準備登陸。」船甲板上,楊妙真甩開自己罩在身上的披風,一手綽槍,大聲喝道。
李鄴舔了舔唇,眼中凶芒四射,當初在懸島與海賊交手時,他並不在場,但這些年來在宜蘭與泰雅土人打過幾次,故此這不能算是他的初戰。他心中略有些覺得緊張,不過卻沒有害怕,相反,倒有即將見血的興奮。
失魂落魄地高麗水軍,將他們地恐慌帶回了陸上,當流求戰艦橫在港口之前,一排炮轟過去之後,碼頭處高麗人簡單之極的防禦土崩瓦解。楊妙真、李鄴領著護衛隊自小船登上岸後,所要做地便是把那些已經喪膽的高麗人抓作俘虜。「原以為有一番廝殺,卻不料竟是如此!」李鄴有些掃興地對楊妙真道:「四娘子,如今該當如何是好?」
「你在此看著這些俘虜,莫讓他們歇下來,將碼頭都修好。」楊妙真昂了昂頭,牽過一匹馬來:「給你五百人,其餘的俺領著去追那些高麗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