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雪夜
孟氏轉過花樹時。(小說~網看小說)正見到曉妍雙手抱膝,看著廊前的梅樹,若有所思地說著什麼,任以安隔著茶爐,一手撫杯,一手撐在身側,微傾著頭盯著曉妍,臉色平靜,眼裡柔光流轉。
曉妍對孟氏的來坊有些驚異,忙站起來笑道:「什麼風將三奶奶給吹來了?快請進吧。」
瞥見任以安也站了起來,臉色恢復了往日的冷漠,面沉如水,平靜地看著娉婷而來的孟氏。
晴雪笑道:「我們奶奶一時興起游了會園子,這會覺得冷了,所以進來討杯茶喝。」
曉妍讓道:「雖積了雪,映著光,到底不好看路,還下著雪珠兒,穿得這般單薄出來遊園,也得保重身子才是。快請裡邊坐罷,我這就沖茶去。」
孟氏盈盈一笑道:「不用忙了。賞雪品茶,好雅興,茶香純厚,就在這裡倒一杯罷,倒是我偏了你們的好茶了。」
曉妍應了轉身進屋拿了兩隻白玉杯,斟了兩盞茶,分別遞給孟氏和晴雪,又接過孟氏攏在寬袖內的暖手爐,加了幾塊銀屑碳進去,復放在孟氏身邊暖著。
晴雪喝了一口茶笑道:「剛來時下著雪,也沒看清路,滑了一下,如今倒痛了起來,曉妍妹妹可有傷藥?勞煩妹妹替我上些藥。」
曉妍想喚個小丫頭來伺候孟氏,晴雪忙道:「不要忙了,已經很叨擾了,我們一會就走,也不敢勞煩其他姐妹了。」
曉妍雖然隱隱地覺得不妥,但看了看沉默站著的孟氏和任以安,晴雪在旁邊催促了一句,便不再多話,扶著她慢慢往裡走。
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廊下,橘黃的燈光下,孟氏單薄的身影立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半月形的陰影,微微撲閃。蝶翼一般輕盈,身後映著白雪,剪出一個窈窕艷麗的身影,實在是天生的尤物。
丫頭們有時閒語猜著,孟氏這樣的女人太完美,因任三公子配不上她,無福消受才會早逝。而要怎樣的人才能配她?
任以安靜靜站在她對面,廊前雪花紛飛。
兩個一樣俊雅的身影,讓曉妍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孟氏與任以安才是一對璧人。
只是天生一種微妙的直覺。
不由得笑搖了搖頭,為何竟會生出這樣的感覺。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曉妍對孟氏,因她曾經幫她在二公子面前解過圍而心懷感激,還有同情。
雖然這樣的同情無用而氾濫,孟氏不需要這樣的同情,可曉妍每次看到她時,還是心有慼慼。
那一府各懷心思的所謂親人,有幾個是真正關心她的?
這樣花般容貌,卻深鎖深閨,沒有丈夫,沒有子嗣。而她,要怎麼度過那孤寂而漫長的幾十年人生?
身邊的晴雪笑了一聲,打斷了曉妍的心思,笑著:「早就聽說四公子待你不同,剛才細看來,果真如此呢,剛看你和四公子對飲,還真像一雙夫妻。」
曉妍心一動,她與晴雪並不熟,若是閨中密友打趣這樣的話,再正常不過,可從她口裡說出來,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在臉上顯出點羞澀,嬌憨地嗔道:「人家混說,姐姐你也拿我打趣了,我不依。」
晴雪笑道:「你別害羞,我昨天聽夫人向老夫人說呢,過了年秋珩就要放出去嫁人了,聽說香芫的父母也求了她出去配人家,四公子身邊也沒有大丫頭知冷知暖的,好容易伺候了幾年使喚順了手的,又要放出去配人,不如讓四公子將你收了房呢。」
曉妍心裡一驚,腳步慢了一慢道:「此話當真?」
晴雪看著她的臉色,笑道:「這話可是隨便說的?自然當真。」
曉妍停下了腳步看住晴雪問道:「這事四公子可知道?」雖然任以安應了她脫了奴籍,可要過了年回了夫人,拿了賣身契在手,脫籍一事才算完成了。也就差十幾天的時間,她可不想在這節骨眼裡生出許多事兒。
晴雪看著她認真而帶了點緊張的眼神。心裡一沉,眼底閃過一絲光芒,笑道:「看你緊張的,你別擔心,昨天夫人也就一提,還沒跟四公子說呢,但如今看了四公子待你的樣兒,定會應下的,我還沒見過四公子待哪個丫頭那樣……」歪著頭想了一想道:「我也說不清,但反正不像是待下人。」
曉妍鬆了口氣,難怪任以安並沒有提過。
看來夫人提出這個主意,是因為想在老夫人面前表現得賢惠而關心晚輩。既賣了個人情給任以安,又因任以安是庶子,生性淡然,曉妍身份低微,只能做個妾,就算有子嗣,也是庶子的庶子,身份不高,不會因子嗣而對六公子這個嫡子繼承侯位造成威脅。
但任以安既然已經答應了自己脫了奴籍,就不會反悔的。
當下微微一笑,扶著晴雪慢慢走著:「姐姐,雖然夫人有這意思。也得公子同意不是?府裡的人都對公子有些誤會,我卻是知道的,公子不會同意的。」
晴雪聞言一愣,見她眉頭舒展開來,眼神恬靜淡然,遲疑地問道:「難道,你竟不願意給四公子做姨娘?」
曉妍點頭道:「雖然願不願的也不是我可以說的,但我不願,不是四公子不好,而是我不願意給任何人做妾。」
晴雪腳步一滯,心裡驚異。卻輕鬆了幾分,笑道:「這婢子,倒是有志氣。」
曉妍推開了門進去,點了燈拿了傷藥過來,笑道:「請姐姐坐下罷,我替你揉揉。」
晴雪點頭謝過曉妍,脫下鞋子,雪白秀氣的腳踝上有微微的紅,但看起來傷得並不重,為何如此急著上藥?
那種微妙的懷疑又在心裡一閃而過。
不動聲色地替晴雪上好了藥,晴雪似乎並不急,又閒話了幾句,才讓曉妍扶著慢慢地往回走。
快接近前廊時,晴雪與曉妍說笑著,咯咯地笑了兩聲,清脆的笑聲在飄雪無聲的夜裡,清晰地傳了出去。
曉妍和晴雪抵達前廊時,一個小丫頭正蹲在茶爐旁邊往爐上扇火,孟氏站在廊下,捧了一杯茶慢慢地喝著,燈光在她身後拖下一個長長的黑影,火爐上的銀壺的水霧遮住了她臉上的神色,在橘黃的燈光下,迷離而模糊,可曉妍卻覺得她身上籠著濃重的哀傷。
任以安也捧著茶,恭敬而疏遠地站在不遠處,靜靜侍立著,是無可挑剔的對待嫂子的禮儀。
晴雪臉上的笑容一褪,突然鬆開一直扶著曉妍的手,緊走兩步,忽然意識到什麼,看了曉妍一眼,腳步一慢,慢慢走進孟氏身邊道:「奶奶,我們也叨擾了這許久,夜也深了,回去安歇罷?」
孟氏垂著眼點了點頭。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杯子,那小丫頭忙接了過去。
她低低地說了一句:「叨擾了,謝謝四弟的好茶。」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曉妍命那小丫頭撐了傘扶了晴雪,自己拿了傘扶著孟氏,要送出去。
孟氏手輕輕一擋,冷淡地推開曉妍的手,輕聲道:「不用了,我自己走罷,傘我明天著人送回來。」接過曉妍手裡的傘,慢慢走進雪中。
廊燈橘黃的燈光籠下來灑在她身上,那一身鮮艷的衣服似乎也褪色了幾分,單薄的背影顯得蕭瑟而孤單。
燈光只能照亮梅樹那一片位置,轉過梅樹,孟氏的身影沒入了積雪的慘白中,曉妍輕歎了口氣,轉身見任以安站在廊下,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修長的手指緊緊地握著手裡的杯子,橘黃的燈光印在他他俊挺的鼻樑上,勾勒出好看的臉部弧線。
曉妍不禁腳放輕了腳步走近,輕聲喚了一句:「公子。」
任以安回頭,靜靜地看著曉妍。
曉妍突然想起四歲時,第一次見到任以安,他眼裡也有這樣的悲傷,一時不由得怔住了。
任以安輕輕一笑,含了淒涼和譏諷,眼裡的悲傷卻散了些,道:「拿壺酒來吧,梅香入酒,方不辜負了這清雅。」
曉妍拿了酒出來,依然是兩個杯子,默默地擺在廊下,盤膝坐下,斟滿了兩杯酒,清冽的酒香逸出,與梅香、茶香混在一起。
任以安默默地看著曉妍不緊不慢地斟了酒,眼神一柔,盤膝坐下,接過一杯酒,慢慢撮了一口,笑了一聲道:「梅子酒?倒也應景。」
曉妍微微一笑,卻不言語,也取了一杯慢慢喝著。
任以安道:「你剛講到那黃麂為何哭泣?」
曉妍心裡一暖,她不過隨口講的一件往事,他卻還惦記著一個微小的生物的命運。
「後來,黃麂還是被殺了,是一頭很年輕的黃麂。人們剖開它的肚子時才驚奇地發現,裡面還懷有一頭小黃麂,可眼看也活不成了。原來那黃麂難產了,它不顧危險跑去向人類求助,只求能讓它的孩子活下來,可人們卻將它殺了。」
曉妍說完後靜了下來,雖然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可她還是覺得難過和懊悔。
若不是餓慌了只想著吃肉,若能夠再仁慈一點,若再細心一點,那只不顧害怕,冒著危險向人類求助的黃麂和它的孩子,就不會死了。
任以安靜了一會,看著她難過的樣子,道:「我也講件往事給你聽罷。那年冬天,我在北疆邊界,路上遇到了雪崩,馬匹受驚,四處奔逃,我和隨從也走散了。馬兒受了傷,瘋了一樣到處亂闖,跑不動了,才停了下來,可腿肚子直打顫,它已經沒有了載人的力量。我不願捨棄它,用力拉了它起來向前走,走了不知道多久,漫天的大雪,四處白茫茫一片,雪陷到膝蓋裡,每走一步都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天地間似乎只有一人一馬,空茫得讓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每步都覺得走不下去了,可下一步還是邁了出去,後來終於看到了遠處的篝火。
是冬捕的漁民在江邊生起的篝火。我倒在火旁就失去了知覺,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漁民淳樸而著急的面容。那一刻,我一直記得。自己的親人在細細算計時,關心自己的,竟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任以安笑著,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曉妍聽著他用事不關己的平靜音調講著驚心動魄的往事,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和眼裡的冷然,突然覺得有些心疼。
————————我錯了,真的錯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