祉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
淒厲的慘叫聲劃破雲霄,環抱著他腰肢的手猛地一緊,黝黑的眸子寒光乍現。
怎麼了?有人來襲嗎?
腦子裡正轉著這樣的問題,艙門便被狠狠一腳踹開。想也不想地身體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應。孔火離一揚手,身上的薄被旋轉著向沖進來的人臉上蒙去,“嘶啦”的一聲布帛破裂以後,明晃晃的鋼刀便向床上砍去!
水燈月抱著孔火離迅速一轉一帶,使的也不知道是什麼身法,那些砍過來的鋼刀、殺過來的殺氣,都仿佛砍到但是又好像沒有砍到。眾蒙著面的大漢們被這奇妙的感覺所震撼,手下微微一慢,一黑一紅兩條糾纏的身影就飛到了船艙外。
注意到船艙門板就在身後,孔火離咬咬牙,知道要想自由行動這痛楚是絕對少不了的。在水燈月懷抱中調整位置,將背後的穴道沖著那突出的地方撞了過去。
痛!真是該死的痛!
清楚地聽到背後木塊“卡嚓”的一聲脆響,伴隨著這聲音而來的就是好久不曾有的痛徹心扉!與此同時,被這痛覺所喚醒的內力也由被撞開的穴道那裡湧出,綿綿密密纏繞全身,雖然不強,但是打幾架還是可以的。
身形飛到外面,便有一堆人在那裡等候,水燈月抱著他的身子,就降落在包圍圈的中央。一陣寒光閃閃,各式各樣的暗器飛了過來,卻見她袖子一翻一轉,就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艄公早就不知去向,如果不是被面前這些人所殺,就是跳水逃亡去了。
“……果然是《七乾十坤》啊……”
輕輕柔柔如微風吹過的聲音,壓過了這潺潺流水聲,觸動著心中不明的感觸,讓人難以忽視。聽這聲音,似飲了一杯數十年的醇酒,醉醉醺醺。
黑衣人從兩旁散開,只見一人一身藏藍衣服,襯著身後一色桃花的艷紅,更是震撼人心。緩緩抬起手,一片天光水色蕩漾中,只看見那手晶瑩如玉、透明如冰,五根手指如青蔥,令人頓生憐惜之情。
那只手輕輕柔柔地撫上身後飛揚的發,絕色的白與夜幕的黑形成了鮮明對比,是一種讓人顫栗的美麗。還看不到他的臉,光是這動作、這風流就足夠讓人折服不已。
細看他的衣服,雖然顏色老成樸素,但是袖邊滾的是金銀繡線,勾勒出萬只蝴蝶圍繞花間,繡功之細膩世所罕見。再看他腰間懸著的是五色蝴蝶鸞絛,結著一塊琉璃玉石,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端的是價值不菲。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襲擊我們?!”
孔火離一把推開身邊的水燈月,怒氣沖沖地上前。都是因為這幾個混蛋家伙,害得他想做的事情沒有做成功。不過……
偷偷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水燈月,果然看到了一張青得快發紫的容顏。寒氣加劇,比看到尋常男子還要濃重的厭惡以及強烈到讓人窒息的殺氣,濃濃滾滾、席卷而來。
腳尖一錯,手掌翻飛,一道耀眼光華從袖子中飛散而出,耀花了眾人的眼。水燈月的身形快如鬼魅,一轉眼間就飛到男子面前。“嗆啷”脆響聲起,男人袖袍翻滾,硬生生地接住了她手中的凌厲攻勢。水燈月左手向前,右手翻動,向那男子襲擊而去。一瞬間只見得他們兩個身影翻飛,手中動作繁雜,加上不時進出的耀眼光芒以及火花,看得周圍人一動也不能動。
她的武功好高,出乎自己的意料。看她身法敏捷,下手既快又狠,一把袖中刀旋起無限風華,在這桃紅如燒的情況下格外讓自己興奮,就連身上流淌的血液,似乎都燃燒了起來。早就看清楚了那把刀的模樣,刀刃細且薄,如冬日溪水中映照的冷月,格外淒楚,一揮之下,卻帶著朝霞流動的紅光,依稀辨去,那是落花映照在上面的綺麗景象。
精通刀法的自己,自然知道那把刀的鋒利,自然而然地在腦子中回蕩起這樣的想法來。記得以前曹植說其父之寶刀能“陸斷犀革,水斷龍角;輕擊浮截,刃不纖削”,想來也是這個樣子了。不知道千年寒鐵所打造的“紅牙均字裂”和這個相比又如何。
不由興起比試的念頭,對武功高強者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水燈月的武功之高強縱然出乎他的預料,但是對方的武功之高也是世所罕見。只見他面對著水燈月神鬼莫測的身法以及鋒利的刀刃,居然還能如此從容相對。一雙裸露在窄袖之外的白如玉、冷如霜的手,也上下翻飛,接著水燈月襲擊過來的殺招。
而且,看他們的武功路子,居然相像得驚人。難道說……
“我本來是聽屬下說一直跟蹤的紅衣女子在這只畫舫上出現,所以才趕了過來的,卻沒想到居然遇到了你。燈月,好久不見,你就這樣對付你的師兄嗎?”
清雅調笑的聲音解開了孔火離心中的疑惑。
師兄?!
師兄為什麼還要襲擊他們?難道是師門不和?還是說只是私人恩怨?
水燈月翻飛的身影稍微停了一停,突然向後倒飛,穩穩地落回孔火離身邊。只見她臉上泛起潮紅,呼吸稍稍有些錯亂,可想而知她為了對付那個男人,耗費了不少力氣。但是反觀那個人,卻是神色如常,功力優劣,一看便知。
他……究竟是什麼人?而她又是什麼人?如此厲害的高手居然同時聚集在這裡,究竟有什麼目的?
“你還有臉說你是我師兄?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出現,這次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水燈月冷著一張臉孔,仇恨已經在她的眸子中喧染。手揚起,袖中刀在日光下紅花中泛出一片殷紅,居然有種讓人心神恍惚的魔力。孔火離距離這麼近地看清楚了那柄刀,也不由感覺到頭暈目眩,定定心神,腦子中突然想起一個名字,已經是消失了許久的名字。
“這莫非是傳說中的……‘紅袖千落斬’?”
那把一瞬間抹煞了千條人命的魔刀?比“天罡”狄狂手中的那把魔刀還要恐怖的“紅袖千落斬”?
神色一瞬間變了一下,水燈月咬住嘴唇沒有說話,而手中刀漾出一片水光,握刀的手居然輕輕搖晃。
那男子先是微微一驚,從來沒有凝視過孔火離的眸子隨即轉了過來,看清楚他的形貌,神色微微一變,接著唇邊勾勒出一抹笑容,居然是別樣的妖、別樣的媚,和剛才清俊儒雅的感覺完全不同。
“啊啊……真沒想到居然是如此出色的女子……”
歎息著說出的話既輕又緩,聲音卻是如撫摸過花朵般溫柔的輕風,讓人顫栗不已。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孔火離卻機伶伶地打了寒顫,有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水燈月神色一凜,邁步橫刀擋在他身前,一雙敵視的眸子緊緊地盯著面前的男子,一刻也不松懈。
“怎麼?燈月,你不就是為了引出我才抓這女子來的嗎?既然如此還裝什麼?”
男子輕笑,語氣輕佻。
原來如此……原來就是為了這個男人啊!就是這個男人才害得自己如此淒涼啊!
一瞬間腦袋中空白一片,然後又升起熊熊火焰燒灼,感覺到熟悉的、無處發洩的怒氣在胸中環繞,急於找個出口發洩出去。孔火離手指關節卡卡作響,終於知道“冤有頭,債有主”這句話說的是什麼意思了。
感覺到體內內氣流轉,知道剛才的一沖一撞一動,功力起碼恢復五成左右。
大大地向前跨一步,推開身前水燈月的掩護,他走到男人面前。火紅衣服卷起綺麗漩渦,孔火離微微一笑、露出白齒,在鮮麗紅衣襯托下,居然格外可愛。眾人還來不反應,就見他長過膝蓋的袖子一旋一舞,舞落風華。
他穿的本就是亮麗到刺傷眼睛的鮮紅,此刻紅雲層露、飛揚旋舞,卷動著岸上飄散的桃花,跳躍飛揚。烏發流動,是滿眼鮮紅中惟一的異色,黑與紅的絕艷搭配,更是讓人心為之迷,神為之奪。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孔火離眸中精光閃現,內力從袖中激射而出。離他最近的黑衣人首先遭殃。只見紅袖之中手成虎爪,內力一擊一勾之際,黑衣人吐血飛起,落入平靜的河中,激起一道龐大的水柱。
水珠飛揚,在奪目的日光下反射出七彩光芒,燦若琉璃。
袖子飛揚,火焰之下纖細的臂膀展露,手指握住搶奪而來的大刀,一揮之下水花蹦開,展現出他笑得張狂的容顏。大喝一聲,起身、旋轉、力劈、沖擊,水燈月只看到一團烈火昂揚上天,速度之快,宛若流火。只來得及張口喊了他的名一下,只見到刀光如電,硬生生劈開眩目的紅,直沖了過來!
糟糕!
水燈月身子前傾,卻已經趕不及了!
背對著足以開山劈石的大刀,男子只是將手一抬,纖纖兩指就夾住了鋒利的刀刃。
怎麼可能?!
孔火離感覺到一股強力席卷而來,震得他虎口發麻,幾乎拿捏不住。心中詫異,卻也不退縮,單手不行就上雙手,他兩只手握住刀柄,內力流轉全身,不把對方壓過去誓不罷休。
男子肩膀抖動,手指稍微用力,一揚一甩之間,就聽孔火離“咦”了一聲,身子再次被甩到半空中去。
“火離!”
水燈月伸手接過他下落的身體,在半空中飛旋。
孔火離緊緊抱著她的頸項,詫異的視線向下方的男子那邊看去。雖然說他現在功力只剩下五成,但是對付江湖上頂尖高手都綽綽有余,但是這男子甚至身體不動,僅用兩根手指就將他甩到半空,實在是厲害得很!
再看男子手中的鋼刀,仿佛被什麼東西烤化一般,發出“哧哧”的聲響,像液體一樣流了下來,一滴一滴落在船板上。
“看不出來這女子功夫不錯嘛……師妹你的眼光越來越好,也越來越知道我的品位了……明明知道我會到江南來,也明明知道這桃花源口是我必經之地,再加上我急於尋找的紅衣美女,也確實難為你了。不過你這麼煞費苦心地引我出來,到底有什麼事情呢?”
溫柔如水的聲音回蕩著,在身後水光蕩漾下,一雙以中原人而言太過淺淡的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對面的兩個人。他的容貌五官突出,卻不突兀,幾近完美地分布在輪廓分明的臉上,是讓人難以逼視的俊美;但是這並不是人們不敢看他的原因,反而是他的眼睛,仿佛淡色的寶石,在陽光照耀下散發出七彩光芒,艷美奇詭、勾人心魄。
有些詫異居然看到這麼一雙眼睛,也被他眼中的魔力震撼了心神,孔火離一時之間呆呆地抱著水燈月的脖子,動也不動。
水燈月咬住了嘴唇,看向對方不屬於人間的俊美,狠狠地說著:“你為了得到《七乾十坤》秘笈,不惜襲擊師傅……你這樣的人,怎麼配做我的師兄?!我這次來就是為了殺了你!”
手中刀旋轉,絢起一片燦爛風華,手中刀幻化成無數幻影,曼舞飛花。
師傅?弒師?!這可是江湖上最大逆不道的事情啊!詫異地看著面前溫文儒雅、有著不屬於人類俊美的男子,孔火離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男子一笑,溫柔和善,說出的話卻句句如針,直入心肺!
“師妹你呢?你還不是沒有把他當做師傅?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對他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你自以為掩飾得天衣無縫,其實卻差得遠呢!”
水燈月的身子狠狠一震,然後就是無法抑制的顫抖。只見到面前的男子嗤笑出聲,那雙仿佛貓眼一般的眸子裡,跳躍的是濃濃的嘲諷。
“你居然愛上了自己的師傅……這是違背道德、向世間倫理挑戰的大事啊!你做的事情可遠遠比我弒師嚴重。居然還敢義正言辭地教訓我?燈月,你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愛上了自己的師傅?!
周圍圍住他們的黑衣人雖然訓練有素,但是對於聽到如此爆炸性的話時,還是忍不住視線中的詫異與鄙視。
這個事實宛如一道驚雷劈向頭頂,讓孔火離頭腦發昏。愛上自己的師傅,簡直就是和江湖中那一堆繁文縟節過不去!不光是什麼禮教道德諸如此類天天被人念叨的東西,就連其他人看你的眼光都足以讓人自殺!
師傅,在江湖中人的眼裡,那可是比自己的血親更加重要的存在。欺師滅祖固然天理不容,但是對師傅產生其他禁忌的感情更是大逆不道!
只看見身前水燈月的身子顫抖不停,顯然心中痛楚羞憤已極。
“燈月……這個世間只剩下你我了……師傅他……你明明知道的還如此強求?還不如……”
男子一雙眸子忽然水光瀲灩,一番話說得溫柔輕巧,輕得仿佛這撲面而來的微風,帶著些許桃花或者是別的什麼香氣。腳步移動,深色衣擺下金線繡成的鞋子反射出奪目光輝,一步一慢地走了過來,而那雙瑩白如玉的手,也向他們伸出。
水燈月不停地發抖,抖得孔火離都懷疑她是否會隨時倒下,但是她沒有退,一步也沒有移動,與其說是堅定,還不如說是不能動。
媚惑人心的眸子彎成兩痕新月,靜靜地看著她,伸出手去。
“來……燈月,不要再到師傅的這個地方來,到我這裡來,和我一起走吧……”
水燈月抖得更是厲害,孔火離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曖昧不清的態度,正想掙脫開她放在腰上的手,好好去和那該死的男人廝殺一番,但是就在這時候,水燈月忽然動了!
她不動則已,一動驚人!
足尖連點,倒踩七星,快捷無倫地在身邊黑衣人身上一踩一踢,借力使力,身形一蕩,整個人抱著孔火離就飛到了河面上。
“呀——”
孔火離尖聲叫了起來,雙手下意識地掩住了眼睛,不想看到水面逐漸接近。不是害怕水,而是害怕掉進水裡的刺骨冰涼以及水浸全身體現出來的真相。
他是男人的真相遲早都會告訴她,但不是這種時候!
不要呀……
只聽到水面“叮”的一聲輕響,向下降落的壓抑感一下子變得輕松,又聽到船上一陣詫異低叫傳來,孔火離不由偷偷張開一只眼睛。他們沒有落到水中,反而在水面上一點,輕輕巧巧地升了起來。水燈月宛若一只敏捷的燕子,抱著他在水面上蕩起幾圈漣漪,瞬間就來到了岸邊。
沒想到她的輕功居然高明到這個地步……
對這意想不到的情況有些目瞪口呆,孔火離抱著她的脖子看著身後的小舟離他們越來越遠,有些恍若在雲裡霧裡的迷離感。
輕斥一聲,男子袍袖卷動,幾點寒星閃耀,追著她的身子呼嘯而來。水燈月頭一低,只聽到“哧哧”幾聲連響,頰邊滲出血絲,束發的帶子應聲而斷。
風吹揚起她凌亂的長發,遮住了她凌厲的殺氣,卻遮不住因憶起往事而悲傷的眼。和往常不同的柔和感,籠罩著她的全身,孔火離這才遲鈍地意識到,因風吹起的寬大黑衫下,抱著他的是完全不同的女體。
黑發飛揚,有幾綹和他的糾纏在一起,似許下了三生三世的緣分,永不分離。黑衣紅衣,和著岸上四散的桃花,格外淒迷。他看著那雙幾乎被黑色淹沒的眸子裡有著紅色的絕艷,光彩剔透、夢幻如星,臉不由得紅了一紅,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自己剛才差一點親到的薄唇近在咫尺,腦中不由閃現出粉紅色的畫面來,他慌忙低下頭去,為這樣不知廉恥的自己感到羞愧。心中,已經不是清明一片。
“燈月!”
遠遠的,那男子的叫聲飄了過來,穿越桃林,驚起原本就飄散的桃花更加紛亂。
水燈月身子一抖,眼睛慌忙閉上,帶著孔火離逐漸隱入亂紅中。
“這天下中,最接近你的就是我,最接近我的也是你……你和我犯下的是一樣的罪過,所以你沒有資格殺我!到我身邊來吧!我等著你……”
聲音在身後綿綿繞繞、始終不散,仿佛一張巨大的網,也似一只巨大的魔手,揮舞著向他們抓過來。一直飛掠到桃林深處,水燈月前奔的身子才猛地一停,站在一片緋紅中。
這裡和剛才的感覺不同。
雖然看起來還是一片桃花林,但是氣氛明顯不同。一種沉重的壓抑感湧了過來,重重地壓在孔火離的心上,讓他呼吸困難。就連眼前飛散的桃花,看起來都仿佛無數的小型暗器,分散飛舞、席卷而來。水燈月擰了擰眉頭,腳步又動,回過頭采,孔火離看著他們的身子向緋紅形成的漩渦中撲去,那綺麗後掩藏的居然是一望無盡的黑暗。
“呀!”
身子被卷入花瓣引起的風暴中,他被一股強力拉扯著,與面前的熟悉身體分離。刀削一般的刺骨感,讓身體隱隱作痛。被風吹得不得不閉上眼睛,一雙手摸索著想要抓住水燈月,卻怎麼也抓不到。
不要!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水燈月!”
從喉嚨裡發出來的叫聲如此淒厲,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慌張什麼!
“水燈月!”
聲音被風聲壓了過去,該死的煩人的風,害他什麼都看不清楚!不找到水燈月不行,她一定不知道一個人躲到什麼地方偷偷傷心。在那男人面前表現出來的脆弱是如此讓人心痛,而過去的種種傷害又怎麼可能放任不管?!
她……愛上了自己的師傅?那是怎樣一種掙扎的畸戀?不能說、不能看、不能想、不能聽,苦苦壓抑心中洶湧而來的苦惱愛慕思念,是多麼痛苦的感情?
可是,弒師?那個男人不是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嗎?這麼說她的師傅已經死去了不是嗎?她抓自己就是為了見到那個男人,為師傅報仇是不是?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啊……
“……離……”
嗯?好像有什麼人在叫他……
“……火離……”
睫羽顫抖、黑眸轉動,外界突然而來的光芒刺激得眼睛發痛。他慌忙閉上,等到過了一會兒才睜開,只見得一人背對著陽光看著自己,一雙眸子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
“火離,你還好嗎?”
“……水燈月,……?”喉嚨好痛,掙扎著發出幾個單音居然就如此困難。他吃力地用還很模糊的眼睛去辨認面前的人兒,到了最後還是她身上特有的桃花香氣幫了大忙。
水燈月點點頭,握著他手指的手緊了一下。
這才遲鈍地發現自己半躺在水燈月的腿上,而她的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手,另外一只手放在腰上,一雙黑水晶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充滿了關切。
“你昏過去了,我忘記這裡的‘七乾十坤陣’會讓人昏迷……對不起……”
見她長發披散,猶未梳起,隨風飄動,輕輕點上幾朵桃花,別有風致。而一張嚴峻冷酷的容顏,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長發的關系,看起來居然格外清雅。不是尋常女子的清純或妖媚,而是一種超越性別的清爽,看得讓人心中一動。
原來她是如此好看……
臉紅了紅,意識到自己今天看她看了太久,孔火離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看風景,說些別的無關話題:“……這裡是哪裡啊?你怎麼知道這裡的?”
“這裡就是……”頓了頓,然後輕柔的聲音再起,飄飄忽忽的,如做了一場春天的美夢,“‘桃花源’……”
“‘桃花源’?”
詫異地回頭,正對上她悠然神往的容顏,身後一片落紅無數,緋色鋪天蓋地,湮滅蒼天。枝葉顫抖著,綻放著一朵朵妖艷奪目卻又清純的花兒,迎風招展,似乎在述說著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桃花源……
夢中的桃源鄉啊……
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祉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
無數人們向往的,沒有爭斗、沒有機心,充滿了夢想的“桃花源”……
“我知道你想問我很多,我也需要告訴你很多很多……”慢慢站起身來,伸手拉了他一把,水燈月環抱著他的腰,看向面前幾乎被桃花淹沒的世界,猶豫著不知道應該怎樣訴說。直到孔火離催促的眼光看了過來,她才輕輕歎了一口氣,“我的過去、我和那個人的過往、師傅的事情,以及我要你來這裡的目的,我都會講給你聽……”
桃花間隱藏著小小的木屋,在這連天都映紅的花中,是惟一的異色。水燈月率先走了進去,推開陳舊的木板門,刺耳的“吱呀”聲讓身後跟來的孔火離下意識地皺緊眉頭。門一打開,一種和外面桃花香氣截然不同的霉味撲面而來,灰塵蕩起,看起來已經好久沒有人來過了。
水燈月走到屋中間的凳子上,陰暗的空間遮住了她因為回憶而格外感傷的容顏,只有那雙炯炯發亮的眸子,靜靜地看著門口佇立著的孔火離。頓了頓,沉默了一會兒,她才悠悠開口,訴說著他們之間糾纏的情仇愛恨。
“我師傅他姓江名絮,是在昆侖山上修行的隱士,而我是被丟棄在昆侖山的孩子,如果不是師傅收留了我,那我現在早就不知道身在何處。是生是死也全然無知……”
江……絮?心中猛地一緊,孔火離清楚地憶起剛剛她流淚喊著的名字,原來是她的師傅,也是她所……愛戀的人。
“而那個襲擊我們的人、我一直想辦法接近的人,就是現在‘離宮’的宮主,‘暗帝’展天情。”
“展天情?!是他?!”
不由驚訝出聲,孔火離實在無法想象那個人居然就是最近江湖湧起的“離宮”之主,那個“暗帝”!“離宮”近兩年異軍突起,在混亂的黑道中突然出現,整合了黑道中幾大勢力,成為現今黑道之主。而其中的“暗帝”據說武功卓絕、神鬼莫測,但是行蹤飄忽,加之“離宮”的具體位置沒有任何人知道,所以想見他一面難如登天。雖然知道是“離宮”的人四處搶劫民女,但是萬萬想不到居然是“暗帝”親自下的命令。而最最意想不到的,還是水燈月的身份。這女子居然是那個魔頭的師妹……
神色黯淡下來,放置在膝蓋上的雙手握緊,似乎在壓抑著心中的怨,恨。
“我才不承認他是我師兄!他為了得到《七乾十坤》,不惜謀害師傅!為了得到可以稱霸整個武林的武功,不惜將宛如生身父母的師傅殺害!我絕對饒不了他,也絕對要殺了他,以慰師傅在天之靈!”
“……”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搶奪民間女子,但是這卻是可以讓我接近他的最好時機。我的武功不如他,就算有‘紅袖’也不行……但是只要見了他的面,沒有辦法也會有辦法的!哪怕是拼了我這條性命,我也要和他同歸於盡!”
牙齒緊緊咬住嘴唇,鮮血順著雪白的貝齒流了下來,是火焰的紅,燒灼著孔火離的內心。靜靜的、穩穩的聲音響起,敲響禁忌之門,“你真的……愛上你的師傅嗎?”
水燈月的身子猛地抖動了一下,孔火離的話就仿佛蘸了鹽水的鞭子,既准又狠地抽打在她脊背上,痛得她連話都說不出來。室中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起來,時間也仿佛靜止了。
孔火離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任何退縮的意思。雖然不知道為何自己如此堅持,但是卻執拗地想要知道本來就顯而易見的答案。
過了良久,才聽到彷徨、慌亂的聲音響起,和她平時的聲音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師傅養我、教我、照顧我,又怎麼可能有現在的我……於是……我的眼中就只有師傅一個人而已……別人怎樣和我毫無關系,但是只有師傅……只有師傅……”
語聲顫抖起來,她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想要隱瞞的事實真相,但是卻無法隱瞞,在說與不說之間矛盾掙扎,如此地痛苦。
“我不願意師傅離開我,也不願意將師傅交給任何人,所以就向師傅說了我的心意……但是師傅他卻只是微笑,那笑容在慘白的月亮下居然是那麼漂亮……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師傅說他有個很重要的人,哪怕費盡這一生都要找到的人,他也是為了見到這個人才努力地活下去……”
頓了頓,她閉上眼睛,轉身不去看孔火離也許厭惡的神情,不想去看,也沒有勇氣去看。
孔火離也並不做聲,只聽到她清清脆脆的聲音帶著獨特的沙啞,伴隨著桃林那邊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如隱沒在山林之中的空靈之曲,格外動聽。
深吸一口氣,將胸口中的傷痛慢慢翻出,然後,再撒上一把鹽。
眸子猛地張開,漆黑的眼睛裡跳動著憤恨的火焰,水燈月雙手握緊,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事情雖然過去整整三年,但是清晰得卻像昨天的記憶一樣,“師傅那一天笑得好溫柔,淡淡的笑容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漂亮,如果當時我發現他的不對勁就好了!直到我趕去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將匕首插入師傅的胸膛!當時師傅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的血,他一定很痛……但是他卻一直在笑,笑得好開心……我好後悔,我好後悔……”
“水燈月!”
有人在叫她的名,然後一雙手緊緊地抱住她的腰。感覺到熾熱的呼吸噴上了後背,火辣辣的痛。緊緊貼和自己的身體居然沒有任何波紋,在這種時候她腦海中卻只有一個好笑的念頭——火離的胸部居然比她的還平……
不可思議的,所有的想法在這一瞬間都沖得好淡好淡,都隨著這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變得輕松。
“我不會放你一個人的,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完成你的心願為止。所以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能讓那個男人如此逍遙!聽到了沒有?!”
“……”
孔火離抱著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抱著,目光堅定,而心中也下了決心。
自己身上功力沖破了束縛的枷鎖,正從丹田中急速湧上,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完全恢復功力,到時候就不用受這女人的要挾了。但是,為什麼還是不想離開呢?事到如今,究竟是“事實”造成了“結果”,還是“結果”找“事實”做了借口?這其中千絲萬縷的關系,錯綜復雜、難以捉摸。
總之,他絕對不能放任她就這麼孤苦無依的一個人,他絕對要完成她的心願!不問理由,也沒有什麼理由,要說有那就是他看見了不能不管。
拒絕想那麼多,也拒絕去思考那麼多,他緊緊抱著這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的女子,動也不動。
呼吸急促再逐漸平緩,然後輕微得幾乎沒了聲音。聽到風起的聲音、聽到花飄的聲音,也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由急到緩,慢慢沉靜。
“……水燈月……”
他喚著她的名,原本冷硬的聲音中加了一絲羞澀的溫柔。
“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慢慢靠近她的背,耳朵貼上那溫熱的所在,只聽到她不規律的心跳。閉上眼睛,不知道心中此刻湧起的感覺是什麼,又酸又麻又苦又甜又難過,仿佛有什麼東西憋在心中說不出來般的難受。但是卻無法抑制。這對於一向沒有過任何經驗的他來說,簡直就是無所適從的事情。
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心情呢?
懵懵懂懂間,似乎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但他卻一點真實的感覺都沒有。腦子中想的只有一個問題——只是同情、只是可憐,也可以令胸口如此苦悶嗎?
還是說,不知不覺這個女子在他的心中改變了呢?從一開始的強硬到後來的溫柔,一直到現在的脆弱,都盤旋不肯離去。她冷酷的模樣、溫柔的微笑、痛苦的糾纏,以及此刻的脆弱,都構成了一個鮮活靈動的人,一個為這男女情愛所苦的普通女子。
面對這樣的她,自己又是什麼心情?
兩個人、兩顆心,都迷失在這桃花源裡,沉醉不知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