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們有誰見過福晉?」
幾顆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似的。從半月形拱門的另一側踱步而來的纖妍人兒,聞言,頓下腳步。他們說的人是她?
「沒。哪有那個膽啊?唉,不過倒是見過福晉身邊那兩個丫環。嗯……叫什麼來著?」
「喜兒悅兒她們倆長得好俊哩,又挺和善的,很討人喜歡呢。」
「嗯——」齊聲同意。
「我想哦,福晉她人應該也挺好的,你們看看,她從沒嚇過,不,差遣過咱們,真是替咱們著想,是不?」
「嗯——」齊聲再同意。
「唉?小姐,請您留步。」
芙儀聽到這幾個僕役婢女稱許自己的丫環,讓她寬心不少,並不打算和這些人照面的她,才轉過身打算踅回房,就被人發現,喚住她。
芙儀遲疑了下,不理不睬有失她的教養,於是從容轉身,微微勾唇,朝和她隔著一道拱門而立的僕役婢女微笑示意。
一笑傾城。眼前的絕艷佳麗,像是從天而降似的,教眾人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驚歎。
有人先回過神。「小姐,懷秋園往這方向走。」和他們同方向。他以為芙儀是眼下在懷秋園的客人之一。
芙儀搖首。「你們去忙吧!」意指不必理會她。同時心想,府裡大概來了客人,所以他們才會直接為她指了路。
另一人看芙儀似乎執意回頭走,趕緊說:「小姐,您走那方向是往咱們福晉的住處。」
「我知道,我就住那兒。」話一落,眾人齊聲抽了口氣,之後全憋著,沒人敢將那口氣吐出來。頓時,一片靜默。
這麼說,她——不正是福晉本人?
有人憋不住,喘道:「真是……」
「見鬼了——」
啪——爆栗子齊聲而響,眾拳頭不客氣的侍候。
「嗚……」倒霉鬼壓低聲音,直呼冤枉。「我是說福晉真是見鬼的美啦!」
「福晉吉祥。」有人反應快,趕緊福禮,其他人立即跟進。
「起來吧!」菱唇噙著滿是趣味的笑容,芙儀絲毫不以為忤。「你們忙,不必理會我。」
「是。」
芙儀轉身,往住處行去,仍不時聽到身後傳來細聲驚詫、驚艷之語,直到他們漸漸遠去……
「小姐,請您留步。」怎麼又有人喚住她?八成也以為她是走錯方向的客人。
芙儀失笑,轉身直說:「我就住 月樓,當然……」
「就往那兒走?」永 指了指前方,滿臉堆笑的接續愕然人兒未完的話。
她怔然,是因那神似的眉宇,但也只有在乍見之時感到驚訝,細看之後一點也不像!
眼前的他漾著豪放的笑容,而那人的唇角總是噙著一抹冷傲不馴,兩人天南地北,十足的對比。
芙儀旋即回復平靜。眼前這名男子儀表堂堂,身份必然不俗。她不慌不亂,從容應對。柔指點了下方向,溫聲說:「懷秋園是那方向,您慢走。」
「呵,弟妹倒是挺能說笑的。」
他叫她弟妹?
「哎,瞧我失禮的。」永 拍額懊歎,徒呼負負;下一瞬,又換了張神氣的表情,他拍拍胸,自我介紹。
「吾乃神出鬼沒十七阿哥永 是也。」
這人好誇張!芙儀忍住笑,心下想著,從剛才那些僕役婢女,到眼前這名自稱十七阿哥的男子,這裡的人都好和善,給她的感覺就像之前在自己的家裡一般。除了那天和永璇不甚愉快的結束,從她出嫁至今,大多時候都是很自在的。
「我要是閒閒沒事,最愛來永璇府裡玩,你別看永璇那傢伙冷得像塊冰似的,他只是規矩多,不愛有人手腳不利落,但你隨便找個下人問問,他待底下的人,可是好得教人窩心。不過這不打緊,最重要的是,待在這兒讓人覺得自在。」
芙儀不自在的垂下眸,怎麼才想著,十七阿哥就同她說出這些話?他在暗示什麼嗎?
永 稱許一笑,好聰明的女人。「來,陪十七哥四處走走。」
芙儀也抿了笑,禮貌回絕。「芙儀差個人來陪您,可好?」
永 瞇起耍賴的眼,指了指前方小徑。「唉,就走走這段路而已,走走走,別去差什麼人了。」說罷,不容回絕的往前走。
走沒幾步,再回過頭頻催身後呆立,全然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兒。
「走啊!」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拒絕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怎麼還能笑臉迎人的不當一回事?
「快跟上啦,我的好弟妹。」懶洋洋的催促,更教柔人兒無法狠心回絕。
死皮賴臉,完全無視身份地位形象者,惟永 一人是也。
* * *
這是哪兒?
幾乎只在 月樓走動的芙儀,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拐」到什麼地方?
永 誆了她!剛走來這兒,他突然直叫天上有鳥在飛,地上有蟲在爬,亂吼一通之後,他直呼要追鳥抓蟲去,一眨眼,人就不見了!結果留她一人呆然站在小徑上。
芙儀俺嘴失笑,好離譜的人!他腦子沒問題吧?
原以為永 會回過頭來尋她,但等了好一會兒,小徑上仍只有她一個人。芙儀心想,光等也不是辦法,不如四處走走,看看能不能遇到府裡的人,好問路回去。
念頭才下,突然,她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細細軟軟的吟唱聲。有人在唱曲兒?
總之,有人就好。芙儀往聲音的方向尋去。
綠蔭庭園,嬌紅粉白的花朵兒爭吐芬芳,競展其艷;楊柳依湖裊娜而立,輕風徐徐,柳條兒迎風回舞,更增添了湖畔賞曲的雅致。
嬌嬈女子站在皮子鼓前,一手拿響板,攜著絲絹的另一手拿著一根細鼓槌,邊唱曲、邊敲鼓兒打響板,身後斜飛的柳葉襯著窈窕的身姿,柔柔軟軟的呢噥吟唱聲,讓人如沐溫柔鄉里。
東籬半世蹉跎,竹裹游亭,小宇婆娑。有個池塘,醒時漁笛,醉後漁歌。嚴子陵,他應笑我,孟光台,我待學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風波。
永 來到永璇背後坐下,一手搭在椅背,趨前問:「現在唱到哪啦?」
永璇側臉,沒好氣地問:「你跑去哪了?」
他貪靜,不愛熱鬧。要不是十七哥養了一班唱曲戲子,非要他聽聽不可,他現在也不會答應坐在這裡。他不是不愛聽曲,而是不愛和某些人往來。永 幾乎把那些他平時有交情,卻不常往來的人全請來聽曲了。
他隱約覺得永 此舉透著蹊蹺,卻又說不出是哪不對。
「我剛為了你,去當傻子給人看。」該是嘻笑的話,永 卻說得異常嚴肅,聽來更是突兀。說罷,自顧自閉上眼,陶醉在呢噥軟語聲中。
永璇以為這又是永 向來的不正經樣,冷嗤一聲。「十七哥,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知道——」永 閉眼慵懶回說。衝著同他的情分,他明白永璇只能讓他這麼一回。
「如何?唱得不錯吧?」
「你的品味還用說麼?」
「多謝十九弟誇獎。」
一曲罷了,席間突然有人提議。「小姑娘,點個曲來唱唱,行不?」說話的人是榮親王獨子,榮世寧。
「爺,請說。」
「就來曲……」
「鬼招夫!」世寧之妹,和穎突然提議道。
她這話一出,不少人暗抽了口氣。
這曲子唱的是女鬼招夫的故事,簡言之,等於是在暗諷永璇娶了「鬼格格」一事。
哎,專做這種搞破壞、煞風景之事的,通常只有一種人,那便是——情敵。
和穎愛慕永璇已久,一心希望她阿瑪榮親王能在皇上面前湊合他們的親事,未料,皇上竟以賜婚的方式決定了她心上人的婚配對象。她不只扼腕,她更不服,因為永璇娶的對象竟是那個醜八怪芙儀!
「放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世寧見眾人臉色微變,趕緊作態教訓親妹,以識大體。
和穎瞄了眼永璇。嗯?他沒什麼反應嘛——哎,他還是這麼傲——
其實,永璇之所以沒回應,是不把她當成一回事。但這卻讓和穎生了膽子。她放聲說:「這曲兒挺應景的,不是嗎?」
「應什麼景啊?還是說你見過女鬼?」永 笑說。由他說出口的話,就是能緩了煙硝味,暖了氣氛。
永璇偏過頭冷睇兄長,暗示他不該添話,眼角餘光正好瞟見一抹纖細的身影,她站在花叢小徑上,略帶驚愕的看著他們。
她怎麼會來這裡?瞪視加質疑的眸光回到兄長身上,是他……十七哥對她做了什麼?
「她來了?」永 帶著捉弄的笑意問道。
果然。永璇瞇起眼,眼中泛出危險的光芒。
「別惱,她只是走錯路而已。」呵,能讓十九弟在乎的人,似乎又多了一個。
好在他眼力佳,才能在瞬間捕捉到那雙向來高傲的冷眸,出現了極其難得的波動,一是惱於他的捉弄,一是驚於她的出現。
冷眸雖然僅是輕輕一瞥,卻像是用盡所有的注意力般凝視著佳人。所以他才會直接猜想,應該是芙儀走到這裡了。
「怎麼辦?」永 壞壞的問。
永璇哼一聲,回過頭不予理睬。
永 噙著一抹等著看好戲般的笑容,朝對著眾人喁喁私語的嬌嬌女笑說:「和穎,你到底有沒見過女鬼啊?」
「有有有我是真的見過唷。」驕縱的鳳眸睨著部分聽出了興味的人。「幾年前,有一回皇太后傳我和哥哥到宮裡玩,我們就遇到過這麼一個人,她長得真像鬼咧。哥哥,你記得嗎?」
世寧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說——鬼格格?」
聞言,在場人士莫不心驚,故作鎮定之餘,皆瞄看彼此的反應。大家心知肚明,今天除了是來貝勒府聽曲之外,大夥兒也都想碰碰運氣、試試膽量,希望能看見傳聞中的「鬼格格」——
和穎接續說:「是啊,當時我被她嚇得……噢……」她撫著胸口,一副回想起往事便心悸猶存,十分痛苦的樣子。
「她長得什麼模樣?」眾人一愕,問話的人居然是一直默不作聲的永璇!
而他不開尊口則已,一開口便引爆出紫禁城裡最熱門的話題——鬼格格芙儀的真面目?!
難不成,至今絕口不提婚事的他,決定要公開他的醜妻?
永 這會兒連眉梢都在笑了。這個一向不把任伺人放在眼裡的永璇,竟然會主動開口詢問別人?
他為的是什麼?
他要讓芙儀站出來為自己說話,他要為她製造一個戳破那些惡意傳聞的好機會!
就說這傢伙外冷內熱嘛!站在後頭的好弟妹,你可要把握住啊。
「這、這……能說出來嗎?」和穎假好心地提醒,講出來你會很沒面子喔!
「說。」
「嗯……」和穎假意思索之際,花叢裡的纖妍人兒脫下白色鑲金滾藍繡邊背心,彎身刨起地上的泥士,堆放在背心裡。
是他們兄妹!她記得他們兄妹——
和穎娓娓道來。「她長得……我不記得有看到她的眼鼻,只記得她整張臉烏漆抹黑的,頭也沒梳,髒兮兮的衣服也不知道幾天沒洗了!她一看到我和哥哥,就好像餓死兒投胎似的,直往我們兄妹倆撲了過來,噢,你們是沒看到,那說有多嚇人就有多嚇人!」和穎假意掩面低呼。
「和穎,你別說了!你忘了那時被鬼格格嚇得個把月不敢出門嗎?」兄妹檔沆瀣一氣,默契十足。有這麼可怕啊?眾人恍若又聽了一件奇聞般。也有不少人覷著永璇,想看看他的反應。
永璇卻沉默不語,他似乎在等待什麼似的沉默著。
突然,群眾中有人驚呼了一聲,所有人都朝著發出驚呼聲的那人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纖妍人兒的裙擺全沾了土,有點狼狽,她懷抱著一個大布包,筆直朝他們走來。
眾人議論紛紛——
「她是誰啊?」
「長得真美咧!」
點點點——
芙儀走到和穎這對兄妹身旁,嬌柔的臉龐漾著不輕易出現的惱怒,看在紈褲子弟榮世寧的眼裡,那是種攝人心魂的美。
「你、你是誰?你想幹嘛?」和穎察覺到對方的不友善,更覺奇怪的是,為什麼沒人攔住她?
「敢問小姐有何指教?」榮世寧一出口,就是色胚的標準台詞。
「我是來讓你們體驗一下,什麼叫做沒看到眼鼻?什麼叫做整張臉烏漆抹黑?這就是你們當年對別人做的事!」語畢,攤開手上糾成一團的背心,將爛泥穢土盡數往兄妹檔身上灑潑。
「啊——」和穎掩面尖叫,髒死人了!
世寧來不及起身避開,完全是反射動作支手掩面。
但,天公不作美——起了一陣強風。
才灑出去的爛泥穢土藉著風勢又往回撲,不但回到原主人身上,一旁也有不少人遭殃。
芙儀從頭到腳,全蓋上一層厚厚的土。她就像個小泥人似的!
「見鬼啦!」和穎還在尖叫。
現場一片混亂。
惟一不受影響的,是那豪放的笑聲,持續迴盪。
芙儀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