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到了。門外沒人,貝勒爺應該是不在。」
「我進去等他。」
「格格你……」悅兒欲言又止,她瞭解芙儀的倔脾氣,她一旦決定的事,是不會輕易半途而廢的。
果真。芙儀不待丫環說完,逕自推門而入。
軟厚的波斯地毯吸納了腳步聲,屋內悄然無聲。
滿室的松蘸墨香,讓纖艷人兒微慍的心情得到暫時的紓解,聰慧的眼瀏覽著架上成冊的書籍,瞥見其中一排羅列著她只聞其名的專業書,不禁想著:是怎樣的一個人,會去讀這些冷澀的書冊?
原本抱定毫不在乎的心,微微動搖了,只因好奇。然,能讓人好奇的事物,之於那人,必然是特別的。
意外的到來,芙儀壓根兒沒想到這些。
環顧廳堂一周,旋即步履優雅的踱至扶手背靠椅前坐下,耐心地等候府邸主人到來。
「當——當——當——」
才坐下,內室突然傳出清脆響亮的連續敲擊聲,猝不及防芙儀聳肩驚跳了下!
咚咚噹噹的打擊聲算不出敲了多久才停下,之後,從內室飄揚而出,一首不知道是用什麼樂器演奏,但聽起來十分流暢優美的曲子。
芙儀驚詫到站了起來。這音樂……她聽過,至今不忘……
她急急走進內室——果真是它!
靠牆而立的矮櫃上,擺著一座約莫半個人高,精雕細琢的自鳴鐘。鍾盤上有鳥語花香的佈景,佈景前有船隻、以及扮演各種角色的人偶。而在最上面,左邊是打鍾人,右邊是獻寶人,此刻正在報時,鍾內所有的人偶、船隻模型、佈景,全配合著內部的樂聲,轉動了起來。
蓮足像是有意識般,踱步到自鳴鐘前。每走一步,就像是將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回幼時的回憶般……
這座鐘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它應該是在皇宮,在西苑的某間房裡啊!
美眸激動到泛起水漾的光,菱唇因浮上心頭的回憶而輕綻。當時,就是這些「人」,安慰了那天被人欺負,傷心不已的她……她就躲在位在西苑的那間房裡,直到天黑了才被阿瑪找到……
厚軟的波斯地毯吸納了腳步聲,陷入兒時回憶的芙儀,沒察覺到有人走了進來。身後的人站了好一會兒,沒出聲喚她,只是沉默的站著,安靜的等待音樂結束後,她轉過身來。
當年那個小女孩,長大了……
旋律漸漸慢了,像是在外頭玩耍的孩子,帶著意猶未盡的心情回家般,最後,在一記輕快的三角鐵聲中,靈活休止。
音樂結束。除了走動的指針,一切都靜止了。
不知怎地,芙儀輕笑出聲。她想起自己幼時的無知。
當時,她不知道敲鐘奏樂是報時的功能,傻傻的站在鍾前央求那些人偶再動一次……
求了半個時辰後,她還以為是自己說服了「他們」,他們才又動了起來。現在,她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了。
想著想著,芙儀幾乎快忘了自己來絳雪閣的目的。是的,若不是身後的人提醒她,她真是忘了。「它不會再動了,要等半個時辰後才會再報時。」
她驟然一驚,猛回過頭。
新婚至今,這對「夫妻」終於碰面了。他平靜如常,她心波微蕩。
這人……是她的夫君?好漂亮的男人。
芙儀在心裡嗤笑自己,金黃蟒袍是皇子朝服,這宅子裡,除了她的夫君,誰能穿這身衣服?更何況他是無所顧忌的走進這間屋子?
「夫君。」芙儀福身。
「有事麼?」永璇平淡問道。他的態度就像是見到常人般,未因見到她本人而有所改變。
芙儀有點訝異。他難道不知道傳聞中的她,丑極了嗎?
永璇看她沒回應,再說:「福晉若有什麼需要,直接吩咐下人即可。」說罷,他看也不看,直接轉身走向檀木桌。
他在暗示她可以離開了?幾句應對下來,芙儀總算摸到一點頭緒。她的夫君看來的確是個極有禮的彬彬君子,但和他接近之後才發覺,其實,他骨子裡好霸道,只准自己發號施令,等得不耐了,就根本不聽旁人想說什麼!
好驕傲的人!
「我有事找你談。」芙儀脫口而出的話,讓原本對她視若無睹的永璇再轉過身來。
這招果然有效。她本來想很卑下的自稱「妾身」,但又想到反正只來見他這一面,做什麼把自己搞得那麼卑微?何況,喜兒的事她認為失了主子身份的人是他!
冷傲的眼透出一絲興味盎然。這丫頭不像小時候那麼毛躁了……這幾年穆親王果真教女有方,看她不但談吐自若,而且比他想像中有膽量多了。
「還不快說?」俊眸微睨,主導的人還是他。
「我希望夫君能給我差來侍候你的丫環一個名分。」
「笑話。」言簡意賅。
「芙儀不懂,這怎麼會是個笑話?」人都讓你沾了!
清柔的嗓音四平八穩,沒有任何被激怒的傾向,她溫婉道:「請夫君解惑。」
嚴謹的臉龐未因她悍然直入的話語而成怒,反而勾起一抹別有意味的笑。
永璇很清楚的感覺到,原本不將她放在眼裡的心態,在幾句應對中,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這女人夠聰明,知道在他眼前不能用強,只能懷柔。可她的柔情裡,充滿了勢在必得的倔強。
如此矛盾的特質在她身上並存,他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反倒覺得……
「夫君?」澄澈的眸子直視著他,等於是在暗示著,他方才也是用這種態度同她說話。就是那句還不快說?
永璇知道她在挑釁,面對如此明目張膽的態度,他沒有一點惱怒,甚至,若仔細看,在他傲然嘴角邊隱約地浮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
「若照你的意思,宮內三千名侍女,不都全成了嬪妃貴人?」
「夫君所言差矣!不同之處在於,不是每個侍女都能上得了龍床。」
喝,永璇明白了。她以為他寵幸了她的丫環?
荒唐!她這是從哪聽來的事?還有,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不憂心新婚之夜連他的面都沒見著,卻先擔心起貼身丫環的名分來?
嗟,怎麼回事?他又何必在乎她在想什麼?
突生的浮躁,讓永璇故意含糊其辭的回應她。「既然如此,那麼,問題就出在侍女身上,不在那張龍床。」
什麼意思?她聽不懂!
「你身為正福晉,可別告訴我,連這種事都要我解釋給你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暗示她別再用方纔的話回應他。就是那句——請他解惑。
永璇不費吹灰之力地回應了她的挑釁。
芙儀冰雪聰明,當然明白他的暗招。她有點招架不住了……
永璇像是玩出了興致,帶著聽不出是惡意還是惡作劇的口吻說:「福晉日後要是有什麼事,就同圖爾都說。」這句,才是教芙儀難堪!
他要將他們之間的地位劃分得一清二楚。即是由他來決定什麼事可談或不可談,他到底是怎樣的男人?怎麼會驕傲成這樣?!
再看看那雙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含笑眼眸,他正等著她說出——她是他的妻、她的權力——
他又想在這上頭做什麼文章?
不,她不想玩了!
「還有問題麼?」俊眸泛出的笑意,既炫目又螫人。
「目前沒有。若有問題,我身為正福晉,理當該有能力解決;要是我力有未逮,再怎麼不願夫君出面,恐怕也不成,您說是嘛?」
話才落,永璇臉上流露出的笑意讓她有點錯愕。
永璇是真心的笑了。這女人光用言詞就扳回自己的頹勢,教他不欣賞都難。
芙儀可不這麼想。她覺得自己灰頭土臉的,她從沒像現在這麼挫敗過!即使那年在西苑被人欺負,也沒像現在這麼慘!她被這男人堵得死死的。
臨走前,她像是要用盡最後的力氣般,說:「我不敢再來煩擾夫君,只冀望您能好好考慮喜兒的事。我等夫君的好消息。」她只能這麼說,她不要輸得太難看。
語罷,她福完禮,挺直背脊,傲然離去。
俊眸凝視著倔強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門外。
* * *
窗外繁花滿枝,輕風徐徐,頓化作繽紛落英,漫天飛舞。
佳人倚窗,凝目深思。思緒不在窗外景致。
僅僅和他短暫一會,就讓她懸在心上三天。
她又惱又煩又不解。
許多年前,內閣大學士紀先生到家裡為她上課時,初見她的容貌,整個人呆若木雞,半天說不出話來。雖然事後紀先生笑說是因她的容貌,讓他「驚」為天人,但她倒覺得是傳聞和事實的差距太大,嚇到他了。
她不解,為什麼永璇看見她時,一點訝異的神情都沒有?難不成是她誤會了?他並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偽君子?
或者重點不在於以貌取人,而是他自視甚高,對任何女人都是用那種可有可無的態度!
如此傲慢,她更毋需在乎。
對了,為什麼那座自鳴鐘會出現在絳雪閣?當時訝於永璇對她異常冷淡的反應,心裡又懸著喜兒的事,之後更疲於應付他傲慢的態度,所以忘了問……
但要怎麼問?問什麼?
想想,答案其實很簡單。若不是有人贈與,就是他是當年西苑那間房的主人。
芙儀悶哼了一聲。就算他真是那間房的主人又如何?他不可能知道她曾待在裡頭,更不會知道她在房裡做了什麼。既然如此,她何必問?
反覆之間,拳頭下意識擰了下,她這才想到手裡拿著……
她攤開手,一隻彩繪風景琺琅表平躺在細緻的掌心,拇指輕扣,表蓋彈了開,內部以黃金、白金、玫瑰金三色打造,純手工精雕,表盤上鍍金的時分針,正準確無誤的指向現在的時刻。
……
「阿瑪,這是什麼?」
「這叫琺琅表,西洋人用它來看時辰。」
「原來……好有趣的玩意兒,真要送我?」
「嗯。芙儀……你今天在宮裡有遇到誰麼?阿瑪是說,你是不是遇到一個穿金黃蟒袍的人?」
「沒有。怎麼地?」
「哦,沒事。這只琺琅表是宮裡的人送來,說是要給你的禮。」
那年她十歲,那天,正好是她生日。
……
應該不會那麼巧吧——芙儀搖首,想借此搖去這只表可能與他的關聯。
驀地,搖晃的螓首驟然頓住。她在想什麼啊?
芙儀察覺到,心裡反反覆覆的念頭,都是為了他和她……
不!不不不——她應該想的是……是……喜兒?
就是!
對,想起他對喜兒的態度,真惱!他竟然說問題是出在喜兒身上?!
怎麼可能!喜兒侍候她十年,成天跟在她身邊,喜兒清白與否她豈會不知?她曾聽額娘說過,有些目中無人的王孫子弟,視女人為玩物,沾過便棄,他像是那種薄倖的男子嗎?
她直覺不可能,因為……
煩,她做什麼替他找理由啊?她該重視的人是服侍她十年,和她親同姐妹的喜兒,而不是那個恃才傲物,眼高於頂的十九阿哥永璇!
即使她心裡很明白,傲慢如他,面對她的挑釁、她的直言無諱時,他大可直接斥她、直接令她退下,而不必視她為對手般,巧妙迎擊。
他到底是如何看待她的?
念頭才下,芙儀痛苦的閉上眼。怎麼搞的?她為什麼又把自己和他串在一起?
「格格——」悅兒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
「啊?」
天啊,她仰慕的格格,一向嬌柔端莊的格格竟然在發愣?!
這三天來,格格整個人完全變了個樣。起先她以為是貝勒爺那天欺負了她,可這幾天觀察下來,不太像耶——
格格有時笑、有時惱、有時發呆、有時歎氣、有時搖搖頭,甚至,有時就像現在這樣——一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樣子!
這像是被人欺負的模樣嗎?更何況,誰捨得欺負她?
格格是有點倔脾氣沒錯,但她從沒對任何一個親近的人使過氣。格格溫柔卻不軟弱,她是天之驕女,該是讓人捧在手心裡疼的,但溫慧可人的她,卻總是將別人對她的呵護收在心上,更加倍地回饋給對方。
這麼好又這麼出色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男人拒絕得了她!
昨天,她很小心的探問那夭的事,結果格格只說了句:「我同貝勒爺說了,請他一定要拿主意。」格格都這麼說了,她懂分寸,不敢再多問。但看她這幾天悶在房裡,書翻了幾頁就合上,字也不寫了,老是反覆做些怪表情,再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的。
至少,她該出去透透氣。
「格格,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了,我待在屋裡就好。」
悅兒無奈歎口氣,決定擺起她丫環的「架子」。
「格格——我拜託您出去走走好嗎?悅兒得整理屋子,您待在這兒,奴婢好不方便呢!」架子擺完,再做個很苦惱的表情。
芙儀意會過來,尷尬一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真像呆子!」清妍的臉龐不由自主的染上淡淡紅暈。
「格格您……您那天在絳雪閣,是不是跟貝勒爺發生了什麼事啊?」這是她想來想去惟一的可能。
芙儀心頭一抖,美目心虛的往旁輕飄了下。
她可以告訴丫環他傲慢得不可一世的模樣,可她就是說不出口!
因為一出口,她不願承認的事就曝了光。
對,她是察覺到了,卻又不願承認。永璇對她口唇相譏,其實是想試探她的本事,想知道她有多少能耐與他相抗。
這無疑是在暗示她,有本事就用這種方式與他平起平坐——
對,她不願承認,因為那個男人實在是太驕傲了!遊戲規則由他定、由他發號施令、由他決定一切……
不,她不要在乎這樣的人!她倔強。
「格格?」悅兒輕喚。心想,格格發愣的頻率越來越高,是不是該差大夫來瞧瞧?
見丫環臉色微變,怕她窺知心事或探問,芙儀趕緊說:「沒的事,你、你忙,我到園子走走。」說罷,匆匆起身步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