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玄……」
呼喚自己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飄忽而不真切,帶著焦急和心痛……在韓玄飛不甚清晰的頭腦裡,只有這樣的感覺。
受過殘酷折磨的四肢像是在瘋狂地反噬,抗議曾經受過的慘痛。每一分每一寸的骨頭都在酸痛,酸痛得讓人止不住要慘呼出來。
全身都在流著虛汗,手控制不住地在顫抖。千遍萬遍地在心裡對自己狂喊:忍住,一定要忍住!可是這種無窮無盡的痛讓人如何能忍住得住?
什麼也看不見,瞪得大大的眼裡一片的空茫,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痛,讓人瘋狂欲死的痛!一刻也不停歇,步步緊逼……
痛象撲天的海潮,慢慢地吞滅他的所有意識……渾身上下,只有痛在張狂地叫囂著!
韓玄飛在床上拚命扭動、 掙扎,那種不是人能忍受的痛苦讓他已經神智不清了。若要一直忍受這樣的痛苦,不如死去……
誰能來殺了我?殺了我!
「殺了我!」他再也忍不住了,發狂似地搖著頭,撕心裂肺地慘呼出來,「天哪!把我殺了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玄、玄!你再忍一下,很快就會好的!玄,對不起,對不起!」
好像有誰在哭,溫熱的液體滴在臉上,慢慢地滲到他的心裡,滲入他的身體……慢慢地熱起來,像在他心裡點了一把火,一點點地驅散無處不在的酸痛。火燃燒起來,遍佈他的全身,熱乎乎的好舒服,把象浸在冰水裡的四肢烘乾烘熱……
他的全身都暖了起來,那逼人欲死的慘痛漸漸消失了。他渾身濕透地倒在佈滿汗水的床章,虛弱地連眨一下眼的力氣都沒有,眼神渙散地看著沒有目標的前方…….
旗奕頭上的汗水一滴滴地流下來,混著他的淚,落在韓玄飛的臉上……他還在用力地按摩著韓玄飛的胳膊,烈性的虎骨酒燒得他手上的皮膚劇痛,可他一點也不在乎。只要能讓韓玄飛好受些,讓他吃什麼苦他都願意!
「玄,對不起……」看著韓玄飛慘白如死的臉,旗奕默默地流著淚。他放下藥酒瓶,把虛弱的韓玄飛抱進懷裡…….
「你會好的。醫生說了,堅持復健,每天都擦虎骨酒、泡溫泉,你會慢慢好起來的。你再忍一段時間,再忍一段時間就會好的。日本的天氣濕氣太大,對你受過傷的身體不好。我在托朋友辦移民,我們很快就可以去加拿大。那裡氣候乾燥,你就不會這樣痛苦了,你就會好的……我愛你,玄……我愛你…….」
在旗奕的喃喃低語聲中,韓玄飛緊繃的身體馳鬆了下來。他閉上了眼,在旗奕溫柔的愛撫下,緩緩陷入半迷糊的狀態中……
濕透了的身體還有一點難受,可他並不擔心,他知道他很快就會舒服了…….
模模糊糊中,韓玄飛感覺到旗奕小心地把他抱離床鋪,脫下他的衣服,用溫熱的毛巾拭去他身上所有的不適。隨後,一條大大的乾毛巾把他全身裹了起來,輕輕擦乾他的每一寸的肌膚。
韓玄飛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任旗奕為他忙碌著。換上了乾淨的睡衣,再躺回床上……床也不再潮濕,而是柔軟乾爽地包圍著他,帶著一點他最喜歡的雨後原野的清香……
「好好睡,我在這裡陪著你……我的寶貝……」一個吻落在他的臉上,溫柔得像窗外輕飛的櫻花。
韓玄飛舒服得輕哼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終於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滿院櫻花盛開,在暖日柔風中搖曳生姿。粉色的櫻花瓣隨風如雪花般飄飛,落英繽紛,嬌艷不可方物……
韓玄飛坐在輪椅上,花,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他伸出手接住嬌嫩的花瓣,端詳著手裡的淡紅,抬起頭……漫天的櫻花雨……
短促而燦爛的一生!在生命最艷麗的時候隕落……武士精神!他閉上眼,感受著花瓣輕滑過臉上的觸覺……苦笑…….
無論他怎麼努力,他就是站不起來,連把自己的身體稍稍撐離輪椅的力量都沒有……永遠得依賴別人才能生活,沒有一點的自理能力。
要多久才能恢復?當年雄心勃勃的自己像是一個久遠得褪了色的夢,飄渺虛幻。可這個夢有時卻又鮮明得讓人無法正視,它在自己面前輕蔑地笑著,提醒著自己……
什麼都失去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追求……曾經付出的辛勞和汗水,現在想起來竟如此可笑。短短幾年的警察生涯,如曇花一現!
殘掉了的身體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還有點力氣的右手,接住幾片落下的花瓣……
康復?幾時才能恢復?恢復到原來的身手已是不可能了。他還記得那位老醫生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跟他說,堅持下去,過幾年,他就慢慢的能自行走路了……
慢慢的能自行走路……只能走……
每次的季節變化,他都得忍受全身每一處的關節酸痛。那種痛,讓他幾乎要滿地打滾;每一天。他都只能讓人抱在懷裡換衣洗澡;每一次,他都得在人視線下,張開腿解決本該是一個人在廁所裡做的事…….
他日復一日的忍受這種身心上的雙重折磨,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自己慢慢走路?不能跑、不能跳、不能開車,天氣稍微一變,就又得躺回床上重複這種非人的日子!
我的人生就要這樣走完?當一個廢物,在旗奕施捨的愛情中,屈辱的生活?若他厭煩了。我要何去何從?一個人孤伶伶的,在陌生看護的眼下渡過漫長的餘生?
我的生活就非要依賴一個把我折磨成這樣的人?依賴一個用那些方法侮辱我的人?我才不到二十七歲……幾時是個盡頭?
我再也不可能和他平等的相處、不可能和他抗衡……他會永遠的高高在上,我一輩子都只能依賴他,仰視著他……我無法忍受!我不要這樣的日子!我恨你!恨你……
韓玄飛心裡一陣疼痛,淚湧上,濕了眼……他把頭垂下,埋進手臂裡……
旗奕……
旗奕……
你為什麼要那樣對我?你可以用最殘酷的方法殺死我,可為什麼要那樣對我?
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染濕了衣袖……
我恨你對我做的一切!我不要你現在恩賜的愛情……
與其當個只能依靠別人才能生活的廢物,不如就像日本古時的武士,活得快意,死得壯烈!
可我……
…….死都不能!死都不能!我一無用處!
一無用處……
旗奕……
「玄,不要想太多了。你只要記住我愛你!我會永遠在你身邊陪著你就好了,其它的什麼也不要想……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就去環遊世界,吃盡天下美食!玩累了,我們就在自家院子裡,看著花,喝下午茶;傍晚,我們就牽著手去散步,……
我們永遠在一起,不會分開的!」旗奕並沒有強迫韓玄飛抬起臉,只是輕摸著他的頭髮……
「我們結婚好嗎?我們先在日本辦個儀式,讓我哥來給我們證婚。然後我們到允許同性結婚的國家去,再註冊結婚!」
韓玄飛吃了一驚,傻傻地看著眼前正視著他眼睛的旗奕……
「我們結婚吧,玄……」
最先到旗奕住處的旗揚看著眼前的弟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傻傢伙!」。剛一開口,眼裡就有一陣濕熱湧起,他趕緊垂下頭。停了會,他才把手裡的禮物交給弟弟:「祝你新婚快樂!」
旗奕臉微微紅了起來,低聲說:「謝謝你,哥!」他手裡拿著旗揚的禮物,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內疚地看著旗揚。
旗揚先笑起來,「傻站在這幹嘛,還不快去招呼客人!今天他們可是準備把新郎灌醉的,你趕快去巴結他們一下,好讓他們等等手下留情……」
「哥,」旗奕打斷了旗揚故作開心的話,「對不起!我、我……」
旗揚搖搖頭,「自家兄弟說這些做什麼?」他感情複雜地看著旗奕,像從小到大常做的那樣,寵愛地弄弄亂旗奕的頭髮……「你幸福就好!」
「哥……」旗奕一下哽住了,他一把把旗揚緊緊抱在懷裡,「哥、哥……」
「好了,大喜的日子,別哭呀!」旗揚還想開兩句玩笑活躍下氣氛,卻也覺得喉嚨酸澀得說不出話來。他抱著心愛的弟弟,滿心酸楚地說:「答應我,無論如何,你都要幸福!」
「我會的!我得到他,我是最幸福的!哥,你放心!」
「你覺得幸福就好!」
旗揚在心裡長歎了一口氣,推開了旗奕,笑著拍拍他的臉,「好了,好了,又不是媽送女兒出嫁,笑死人了。你快去招呼客人吧,我先進去了。」
他偏過頭,不想讓旗奕看到他紅了的眼,匆匆進了屋。緊跟其後的黑翼,冷著一張臉,把一個紅包放到旗奕手裡,從嘴裡擠出一句:「恭喜!」看也不看他,幾步追上旗揚。
旗奕拿著黑翼的紅包,苦笑了一下——旗揚那邊的兄弟一定很氣自己……他甩了下頭:不管了,只要能永遠跟玄在一起,什麼都不再去多想了!
他把紅包塞進口袋裡,向客廳走去……
「奕哥,恭喜!」「奕哥,新婚快樂!」……
面對一屋的人,旗奕一下愣住了,他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不僅自己原來的手下全來了,連旗揚的手下也來了不少。大家都笑著圍上來,向他說著祝福的話,把一個個紅包遞給他……
同性結婚,在中國人眼裡算是相當荒唐的一件事吧,更何況其中一個,還是害死他們的兄弟、把他們逼得有國不能回的仇人……可他們為了他,竟還是接受了……
旗奕感動得兩眼發熱,平日裡談笑風生,長袖善舞的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劉明致看到旗奕有點失態,趕緊笑著說:「奕哥頭一次看到這麼多的紅包,傻掉了?」
他接過旗奕手裡的紅包,「讓新郎自己捧紅包多不像樣,我是結過婚的人,沒辦法當伴郎了,可這裡還是有未婚小伙子的嘛!」
他話音未落,小方就已經使足了勁擠進人群,舉著手大叫:「我、我!我要當奕哥的伴郎!」
劉明致斜著眼看看他:「這麼激動?是真想當伴郎,還是想攜款潛逃呀?」
「攜款潛逃!我連包都帶來了。」小方拿出一個皮包,把劉明致手裡的紅包直往裡塞,裝出一臉的財迷樣:「錢!錢!你是我的最愛!」
滿屋的人轟笑,旗奕也禁不住笑了……
韓玄飛坐輪椅上被推進餐廳,看到裡面擺了四、五張圓桌,都幾乎坐滿了人,一絲錯愕掠過總是平靜冷漠的臉上。
牆上的大紅喜字艷得晃眼,粉色的氣球飄浮在半空中,成束成束的鮮花推滿了房間——今天是他的婚禮,平生第一次,也應該是唯一的一次……他淡淡的眼神掃過這一切,落在了今天的另一位主角身上……
穿著正式黑禮服的旗奕,氣宇軒昂、俊帥得讓他一時竟無法移開眼。他就這樣傻傻地看著他,看著他走過來,像一個帝王……
走到他面前的旗奕彎下腰,一個清爽的吻落在他的唇上。隨後,韓玄飛就被一雙有力的手扶起,靠在寬闊溫暖的胸膛裡,慢慢地走向主桌。
「今天你是我的新娘!玄!」旗奕在他耳邊低語。
什麼?!鬼才是你新娘呢!
韓玄飛一聽這話,一下怒火沖頂,來不及細想,就惡狠狠地瞪了旗奕一眼。剛一瞪完,他就後悔了,垂下頭,不去看旗奕臉上立刻露出的開心笑容。
旗奕被韓玄飛一瞪,高興得合不攏嘴。他的玄終於有表情了,假以時日,他一定會看到他更多的表情,也一定會看到他的笑臉的!
抑不住滿心喜悅的他讓韓玄飛小心地坐下,確定他坐得舒服了,又俯在他耳邊低聲說:「要不,今天我是你的新娘好了!」
太過興奮,讓他的聲音沒控制好,這句話講得滿桌人都聽到了。全桌爆笑,馬上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家又笑又叫,打趣得旗奕滿臉通紅。他偷偷看了眼韓玄飛,看到他並沒有露出生氣的表情,這才開始笑得張揚,一句句回敬過去。
等大家靜下來後,旗奕高聲說:「今天我旗奕結婚,非常感謝兄弟們捧場!這裡沒有新娘,只有新郎。我們兩個都是新郎!我旗奕今生今世誓與韓玄飛為伴,永不分離!這裡的兄弟都是見證!」
他笑地轉回身,把韓玄飛扶離椅子,面對著自己,等他站穩後才鬆手。接著,他從懷裡拿出一個藍色的絨盒,「啪」的一聲,盒子打開,兩枚樣式樸素的銀色戒指並列在深色的絲絨上,閃著柔和的光澤。
旗奕握住韓玄飛的左手:「這是我專門定制的婚戒,白金的,背面刻著我們的名字。你看……」他把戒指舉起。在燈光的照耀下,韓玄飛看見戒指的背面果然有自己和旗奕的名字,不知怎的,他的臉就紅了起來。
旗奕握住韓玄飛的手,就要把戒指給他戴上。韓玄飛皺了一下眉,想縮手,卻被旗奕緊緊拉住不放。戒指套進韓玄飛修長的手指,旗奕又不動聲色地強迫他拿住另一隻戒指,自己把左手的無名指伸進那個小小的銀圈裡。
眾人歡呼起來,旗揚拿起兩杯酒,遞過來:「祝你們百年好合,永遠幸福!」旗奕深深地看了旗揚一眼,笑著接過酒杯,一飲而進。
韓玄飛的手被旗奕緊緊握住,無法動彈,只得連忙把頭偏開,想避開旗奕遞過來的酒。旗奕直視著他,目不轉睛……把酒再次飲進,卻猛地抱住韓玄飛,用嘴堵住了他的唇。
韓玄飛大驚,還來不及閉上牙齒,酒的辛辣已順喉而下,整個人都隨之熱了起來。他無力掙扎,任旗奕藉著餵酒,把舌頭伸進來,輕輕地捲上他的舌,挑逗著,又眷戀不捨地退了出去。
他的頭暈了,不只為酒。他心裡過大的仇恨讓旗奕每次想吻他時,都轉頭拒絕。而這個久違的吻,像春夜裡清清淡淡、似有若無的馨香,滲進料峭的寒風中,讓人帶著一絲對幸福的期盼……
旗奕……他心中只有這一個名字在低聲地迴旋,旗奕……
當旗奕鬆開他時,韓玄飛已根本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軟倒在旗奕寬厚的胸膛裡。旗奕愛惜地抱著他,一邊邊地撫過韓玄飛的頭髮,轉過臉,有點歉顏地對周圍看傻掉了的人笑笑。
旗揚對這個做事向來肆無忌憚的弟弟白了一眼,站起身,拿著酒杯對大家說:「今天是我弟弟的大喜日子,大家不醉不歸!誰等等還能走著回去,誰就不是哥們!」
他的話打破了因不習慣看見同性接吻而有些尷尬氣氛,大家又熱乎起來,發揮起北方漢子的豪爽,開始互相頻頻灌酒。
眼前的景象迷離虛幻,噪雜的人聲在耳邊不真切地響著;旗奕的笑臉,送到嘴邊的佳餚,都那麼朦朧……韓玄飛混混噩噩的頭腦裡,只有一個念頭:
我竟然連他的一個吻都抗拒不了……
他把我交給別人隨意地玩弄、讓我光著身子示眾、讓……面前這些喝著酒笑著說恭喜的人,有多少看過我被那樣的羞辱?
我穿再多的衣服又有什麼用?我在他們眼裡永遠是光著身子,被男人玩弄的人!
沒有比這更羞恥的了!
可這樣侮辱我的人,而我竟連他的一個吻都抗拒不了……若他的手伸進我的衣服裡,像原來那樣愛撫我,像原來那樣舔遍我的全身呢?
……
一股強烈的快感從下身急速地湧起,迅速擴散到韓玄飛的全身。好想、好想……韓玄飛咬住牙,用盡力氣去忍住太過劇烈的感覺。他的全身像要起火似的滾燙,但心冷得如冰!
根本無法拒絕……被他擁入懷裡,被他一次次進入的歡愉,如蟻附骨。
我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一個淫蕩卑賤的人了?他那樣對我,而我……竟然還想被他擁抱.!被他戴上戒指的那一瞬,我竟然還會有幸福的感覺!
我、我……
羞憤欲絕的韓玄飛,全身止不住的顫抖,臉上一片蒼白。
時時都在注意著他的旗奕,不顧韓玄飛虛弱的抗阻,將他摟進懷裡,來回撫摸著他的背,讓他緊繃的身體慢慢地鬆弛下來。整個酒宴中,旗奕一刻都沒有鬆開他,一直緊緊地把韓玄飛摟在懷裡,一邊邊地安撫著他。
夜深,旗奕懷抱著身穿白色和式睡衣的韓玄飛,靜靜地坐在房前的前廊上,看著漫天飛舞花瓣。夜涼如水,在月光映襯下的粉色小花,帶著夢幻般的光芒,像無數輕飛的精靈,在天地間飄蕩,又輕輕落在園中清澈的池水裡……
韓玄飛靠在旗奕的懷裡,神情恍惚地看著這如夢似的美景,看著兩人手指上那銀色的小圈……
這是幸福嗎?
「玄,我愛你!無論你疾病、健康、貧窮、富有,我都和你在一起!」在耳邊輕柔的誓言,如神的低語,莊嚴而又神聖,滲進冷硬的心,一點一點地溶化著它……
不……
韓玄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