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桓 第五章  相悅
    綠兒名正言順生全家人的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她老爹雖然百般討好,但她理也不理。

    "說話不算話。"她自言自語。因為明明她老爹答應過讓她自己選女婿,怎麼可以畏懼惡勢力就出爾反爾,辜負寶貝女兒的信任!

    可是不出門又好悶。但是出了門家人以為她氣消了,不再賣力替她回絕婚事,那就糟了。而且窩在房裡可以不必唸書寫字,她足足開心了好幾天。原來裝不高興能附帶這麼多好處,連那個酷吏牢頭也會不忍心而放她一馬。只是對不起阿爹的苦心栽培:他想要培養出個才女和謝家一較長短的願望,這輩子怕是沒指望實現了。再回過頭來想想,也沒有對不起他。哼,隨隨便便把她嫁給不認識的人,也不來問問她的意思,欺善怕惡!根本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平時口口聲聲說疼她,看來作假的成分居多。

    只是有五六天了,家裡的人都來勸過她了,甚至常與她鬥嘴的二哥也被阿爹押來跟她道歉過了,只有殷仲思完全沒有音信,不知道他在忙什麼,連來探望她一下也沒有。自從他進府,她從不曾接連這麼久不見到他。每天沒有他在她邊上橫眉怒目大聲吼她,她反倒不習慣了起來。難道她有病?她自問,一天不挨罵心裡就不舒服?可是,可是殷仲思也不必誇張到蹤影全無,幾天都不露面罷。來看看她,表示一下關心他會死啊?可惡!

    正想著曹操,曹操就到了。

    "你怎麼來了?"綠兒正想驚喜地迎上去,馬上想起他來這裡準沒有好事:不是決定她必須馬上銷假繼續求學大業,就是受她老爹的拜託來當說客,說服她同意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乖乖嫁給那個誰誰誰。要命,那個準新郎的名字她都記不得了。管他!反正她又不要嫁他。管他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想到這兒,她立刻嘟起嘴,問道:  "你來這裡幹什麼?你不是要當隱形人?五天都不來看人家一下,現在還來做什麼?"

    殷仲思注視著她:"我不知道你在數著日子。"

    綠兒嚷嚷:"關在這裡悶也悶死了,不數日子還能做什麼。"

    "我不知道你想見到我。"殷仲思繼續注視著她。

    "哄"地一下,綠兒覺得自己臉一燙,一時說不出話來。他,他怎麼這麼看著自己?好專注,像是打算用眼光在她臉上打出兩個洞來。害得她都沒膽跟以前似的狠狠瞪回去。再不說話看上去會像白癡。如果殷仲思刻薄一點,會嘲笑她一個人呆了五天呆傻了,腦筋秀逗,不會反應,被他說得啞口無言。而根據她對他的認識,他分明不是善男信女,也沒什麼菩薩心腸,斷不肯白白放過嘲笑壓制打擊她的機會。"才沒有!"她嘶聲吼。"我……我是怕這幾天沒有我在你身邊鬧,你會覺得太冷清。"

    確實冷清。他在山上清修十年,不知道自己原來喜歡熱鬧嘈雜的日子,喜歡有一隻小麻雀成天嘰嘰喳喳在他耳邊吵。他一定是癡呆了。不過可幸還沒有癡呆到把實話說出來的地步。  否則她會得意到不知自己姓甚名誰。"確實,"他不動聲色,"認識你以後,我以為自己再也沒福氣過這樣清靜清閒的日子。沒想到你居然懂得尊師重道,這幾天乖乖躲起來不露面,讓我過了幾天神仙般的日子。謝謝啦。"

    他一定是故意氣她!不過就算明知道他是故意氣她,聽到這話,她還是忍不住生氣。  "那就去過你神仙一樣的日子好了。幹嗎又跑到我這裡來。你今天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沒什麼。看看你還活著嗎。"

    綠兒氣得七竅生煙,  從牙縫裡擠出話來:"讓你失望了。我還活蹦亂跳著呢。吃也吃得香,  睡也睡得熟。活得好得不能再好。"他去死好了。那麼多天沒見,也不曉得說幾句知心體貼的話,只知道一味胡說八道,讓人生氣。

    "那就好。"殷仲思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既然活得好好的,那就準備一下,跟我去遊湖。"

    綠兒眼睛一亮:"你是找我出去玩?"沒想到啊沒想到。

    "對。"根據他打探來的消息,今天衛朗會跟一些朋友在那裡遊湖做詩。兩天前他親自去看過了,那衛朗確實長得一表人才,風神俊秀。樣貌俊俏得別說男人,便是女人怕也要妒嫉。全然沒有瑕疵。今天就帶綠兒去親眼見識一下,只當是巧遇,反正他們倆誰也不認識誰。要是衛朗的神采打動了綠兒的心---儘管這種想法令他頗不舒服,好罷,雜念且先拋開,反正綠兒總要嫁人的,早幾年晚幾年也無分別。何況嫁給這一位,人品出眾,也不算辱沒了她。好罷,再嚴格想起來,衛朗好不好根本不關他的事。這是皇上許婚,她老爹作主應承下來的事,他只需要想個妥貼的法子讓她不吵不鬧地同意下嫁便成。所以,回歸正題:要是衛朗的神采打動了綠兒的心,到時他再說破這就是她未來的夫婿,那她一定不會再那麼反感,氣她老爹不肯為她出頭的心也會弱很多。

    很好,就這樣辦罷。等這個小丫頭嫁了,她二哥二姐也已成了親,她三哥年已十九,應該不再需要先生了。這時候,他責任已了,對得起師父的囑托,也就該考慮他自己的前途了。

    "可是……"綠兒有一絲為難:任性了那麼多天,害爹娘無故操心,現在沒有個落場勢,她怎麼好隨隨便便就出關呢。討挨罵不說,自己也覺得沒面子。

    殷仲思對她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  四年多的朝夕相處可不是玩假的。"可是什麼?對別人不好交代?"他抱胸笑問。

    "是啊。"綠兒陪著笑。現在要靠他替她解圍,所以只好巴結著點,笑臉迎人,不敢把惡行惡狀的一面拿出來。"你有什麼好主意?"

    殷仲思好笑:小丫頭的這一面不常見。平時她總是卯足了勁跟他鬥個你死我活,不大有有求於他的時候。既然機會難得,不趁機擺擺架子,怎麼對得住自己。

    "咳,  "他輕咳一聲,"我站了半天了,你不請我入座嗎?你的規矩禮儀都到哪裡去了?"

    "啊?"怎麼突然教訓起她來了。剛才不還談得好好的?也罷,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她的先生,與她有傳道受業解惑之宜,被他訓兩句也就認了。誰叫她現在要他幫忙,不宜得罪。

    "請坐請坐。"她諂媚地笑著。就給他看看這付奴才相好了,以後有機會也給別人看看這付沒骨氣的奴顏卑膝樣:一來明師出高徒,別人要笑也是笑他管教無方,讓他顏面盡失;二來好讓爹知道她的處境淒慘,因為一向以來她向她老爹投訴生活在這位惡師慘無人道的淫威之下,她好脾氣的老爹只會呵呵笑,不當一回事。她有些得意:在她含辱負重的當口居然又想好了以後的倒打一耙之計。腦筋之靈活,讓她自己也亂佩服一把的。

    殷仲思舒舒坦坦地坐滿一凳子,又道:"茶!"

    "啊?"有沒有搞錯?

    "怎麼啦?上門就是客。有坐無茶麼?"

    "是是。"茶就茶罷。關鍵時刻,一切依他。有什麼要計較的也以後再說。綠兒吩咐貼身的丫鬟翩翩趕緊去備茶。到底還要不要出去?太陽都老高了。再說人家想計策不都是靈機一動就好了,難道還要坐在那裡冥思苦想?他也未免太差勁了罷!

    看他慢條斯理地品茶,綠兒等得腸子裡怪癢癢的,只恨不能抓出來撓撓。

    殷仲思忍著笑欣賞她又氣又急的模樣。

    "喂,  你好了罷你!"綠兒見他悠閒自得的架式就火大。"再磨蹭下去天就快黑了,那我們還要不要去?"她盯著他,"還是你根本就是耍著我玩的?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去?"

    這句指控太接近真相。殷仲思一凜,不得不逼自己直面內心。內心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迫切追問:是不是你真的想就此錯過這次會面的良機?毀了綠兒傾心與他的可能?讓她在氣憤不甘的情緒下負隅頑抗到底?

    他搖搖頭甩開這個荒謬的念頭。都是什麼跟什麼。他是這麼傻的人嗎?他是嗎?難道他會不顧自己的前途,就為了一個什麼也不懂、嬌縱蠻橫、甚至還是個未發育完全的小丫頭?他一定是瘋了才會胡思亂想起來。

    "喂,你到底要不要去?"綠兒不耐煩。沒事跑她房裡來發呆?

    "當然。"他放下茶。

    "那快幫我拿個主意呀。"

    是了。要讓她有個理由,好讓她心裡無負擔,心安理得地跟他出去玩。當然他不能跟她說這是她父親默許授意下的舉措。  想個什麼理由呢?"你是,有人強把你鎖在這兒的?"

    "當然不是。"要不是她自己願意,誰那麼大膽敢鎖她?除非是他。她想起四年前的某一天,為了讓她明白他不是好惹的,把她鎖進這同一間屋子,她哭到嗓子啞了他都狠心地不予理會,還足足餓了她三天,最後她只好邊哭邊餓著肚子罰寫完一千遍"我再也不敢了"這句話才得以重見爹娘、死裡逃生。雖然事隔多年,現在想起來尤有餘恨,忍不住含怨瞥他一眼。

    "如果你走出去誰會因此而懲戒你?"

    "不是別人關住我。  "綠兒忍不住翻白眼。他今天笨得離譜。"沒有人關住我。所以我要出去就出去,誰都不會多說一句。"

    "那我就不明白了。  你幹嗎把這種含義不明的拘禁強加在自己身上?既然你出入不禁,跟我走就是了,有什麼好顧忌的。"

    "可是,  那天阿爹那樣拉下臉來求我,阿娘急得都哭了,我都死不答應。今天突然沒事似的,這,這不大好罷。我會沒臉見他們。"

    "你肯出關你爹娘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來挑你的不是。"

    "可是哥哥們會呀。  二哥看誰都不順眼,看我尤其不順眼;三哥一直嫉妒我最受阿爹寵愛,搶了他的鋒頭;大哥就算嘴裡不說什麼,眼睛裡也清清楚楚地表示不贊成。"

    殷仲思有些驚奇。他一直不知道綠兒的心思已不再一直線地思考問題,以為哥哥姐姐都毫無保留地疼她,  這個家裡她最大。"如果他們只是這麼想,你就不用理會,只當你不知道。反正以前你都是這樣的。大家會原諒你還小不懂事,又或是腦筋笨笨的,神經鈍鈍的,感覺不到人家的不滿意。"

    "可是我現在感覺到了啊。  況且,要是他們開口說出來呢?我怎麼辦?我會羞愧死的。我不要。我寧可一輩子不出去見人。"

    殷仲思一挑眉:綠兒真的已經到了女孩子家情感敏銳的階段了嗎?這階段的女孩子易害羞、敏感、容易大驚小怪,一點點事要憂慮、憂愁、猶豫老半天。他多想引導她走過這一路青澀。他暗暗歎惜一聲:以後用不著他了,會有她丈夫或丈夫家的女性長輩教導她。他只是有一點遺憾。畢竟這四年來一直都是他在費心雕琢這塊美玉,如今尚未完全成型便要轉手給別人。也許他這輩子沒有機會再看得到他這些年的心血最終會起到些什麼效果。成長後的她究竟會是個怎樣的女子。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有時侯會出現一些奇奇怪怪的不捨之心罷。畢竟好奇心人皆有之,綠兒又是個那麼特別的女孩子。

    "說出來?說出來也無所謂。你可以以小賣小啊。"殷仲思奉上讒言。

    "怎麼個賣法?"綠兒好奇。她只聽見過倚老賣老。他的說法倒新鮮。

    "這個我就不必教你了,  你早就駕輕就熟了呀。喏,還不就是你慣用的那套。講不過時就不講理。你出關是因為你高興;因為你想開了,不生氣了。"

    "可是我明明還沒有想開,明明還在生氣呀。"她就是在怕這個呀,怕家人誤會低估了她不肯嫁的決心。她一定要自己作主,因為這是她阿爹老早就答應了她的,才不要讓他說話不算話。

    "那也不要緊。  今天想開了,所以出去玩。明天又想不開了,你就繼續再把自己關起來好了。  "他瞭解她活潑好動的性子,篤定她出了關就不會再入關。況且她明天不可能比那天怨氣更重,還極有可能一改初衷。少女的心就像三月裡的天,那可是說變就變的。他又歎了一聲。他好像變得有點愛歎氣。

    綠兒笑道:"聽起來好像有點太蠻不講理。你瞎講,我平常哪是這樣的。"她又有些猶豫。"不過,把哥哥們惹毛了怎麼辦?"

    "無所謂。鬧到你爹那裡去好了,反正最後他總會幫著你的。"殷仲思聳聳肩。"反正理由幫你想好了。現在好走了嗎?"

    綠兒嫣然一笑:"有的玩兒哪有不好的。走嘍!"蹦蹦跳搶先奔出門去。

    *****

    殷仲思氣得頭頂冒煙,把這個小惹禍精丟進椅子裡,開始發火。

    "你是不是很閒,吃飽了飯沒事幹?"

    "不是。"綠兒小心注意著他的反應。他好像火氣很旺,她最好不要火上澆油,免得火勢控制不住,把她自己燒成灰燼。她也不敢找死地說"是",因為上次承認很閒的結果,是被罰寫了三千遍"我再也不敢了"。瞧他也長得不像很笨的樣子呀,怎麼懲罰的法子都是老一套,永遠不會變變花樣。當然她並不是抱怨啦。因為他很蠢的緣故,才讓她有機可乘---這個慢點談也不遲。不過這樣沒半點挑戰性,自然也就沒半點成就感,讓她沒腦子可動,沒歪主意可想,真是沒意思。不過她還沒有無聊到想在這方面革新玩花樣,靠跟自己過不去來找有意思的地步。

    "那麼你是不是看我很閒,  所以變著法兒地不斷惹事生非,讓我跟在你後面收拾爛攤子,好有事可忙,不至無聊?"殷仲思"很有禮貌"地請問。

    綠兒看著他渾身濕漉漉的樣子,站在那裡,地上已經濕了一大灘,幾縷頭髮貼在臉上,還在不停往下滴水,忍住笑道:"我也沒有這樣想。"

    "那麼麻煩你告訴我,  "殷仲思咬牙切齒,"為什麼無緣無故把人家推下湖去?你這樣不分輕重任意胡為,要是鬧出了人命怎麼辦?你說呀!你說呀!"

    綠兒被他吼得耳朵嗡嗡作響,  嘟起嘴辯解道:"誰叫他自吹自擂說什麼水性獨步天下,海內無雙。我是想,大家閒來無事,看他表演一下也好。誰知道他根本是胡吹亂侃,一點水性也無。掉下了水只會扯著嗓子喊救命。這,他自己說假話,這才出醜,所以不能怪我對不對?"

    殷仲思勉強壓抑,  沉聲道:"他吹他的,關你什麼事?人家聽過就算,偏偏你要多事找他麻煩?"

    綠兒不屑:"誰叫他那麼拽!好像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我可看不慣。"

    "誰要你看得慣了?  天下人天下事,難道非得按照你的意思去運行存在不可?你實在無可救藥,被慣得不成體統。"

    綠兒被罵得狗血淋頭,  不由不服氣:"幹嗎罵得那麼難聽?我只是開開玩笑,又沒有壞心。"

    "可惜人家不覺得很好笑。  我從見到你第一面就開始倒霉,我也不覺得好笑!你差點鬧出兩條人命,還敢說安著好心?"

    "好心也沒有。  我只是想看看他驚惶失措出醜的樣子,算是有一點點的壞心眼好了,又沒有想要置他於死命。只是想笑笑他,叫他以後不敢再那麼囂張。好玩嘛。再說,我這輩子也只推了他一人下水,哪裡有第二個了?你就算生我的氣,也不該胡亂扣我罪名。"

    "我就是差點被你害死的第二個人!"殷仲思沒好氣。

    "怎麼會?"綠兒瞪大眼,"你是自己跳下湖去的,關我什麼事?"

    "我跳下去救他,  誰知道他拉住我就像拉住了救命稻草,死拽著不肯放,差點被他拖著一起沉到湖底。僥倖逃脫了性命,也喝了好幾口湖水,還被搞得這付濕嗒嗒狼狽樣,上了船也不敢要人謝,還得拚命賠不是,請人家寬恕你年幼不懂事。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忽然看人不順眼,自以為可以替天行道,還大言不慚承認自己壞心眼地搞惡作劇。哼!玩?那麼好玩嗎?最好哪天有好心人看你不順眼,順便替天行道,那就更好玩了。"

    綠兒看他一通發火,不敢回嘴。不過他一頓大罵,火氣倒似乎消了點。想來確實是自己做得太過火了。可是誰叫他好好的遊湖,忽然要跟人家同游,忽然一個人躲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把她扔給不知道叫什麼的年輕公子;這也罷了,好容易找到他,他卻一個勁說人家貌有多好,才有多高,好像巴不得向她推銷似的,害她遊玩的興致全失。誰叫他要躲著她的?誰叫他淨會說些無聊話惹她心煩的?她火氣一上來,哪裡還想得到那麼多,何況正好有個不知死活只會刮刮叫的傢伙,她只好拿他來解解氣了。說來說去,應該怪他不好才對。不過她可沒膽子說出口,因為他正虎視眈眈瞪著她,看她敢不敢說什麼不中聽的話,好有機會狂吠亂哮,再炮轟她一番。要他承認其實是他的錯,自然是不中他意的話。算了,今天暫且討饒好了。下次再重新鬥過。

    "你,你別生氣嘛。最多你罰我好了。我甘心受罰。"她一派乖巧。

    殷仲思哼道:"你倒想不受罰。"一點也不感動她毛遂自薦、自投羅網。綠兒心裡偷偷抱怨他的鐵石心腸。

    "老規矩。這次罰寫兩仟遍。"

    "可是……"

    "不許跟我討價還價!"

    "好嘛好嘛。"綠兒私下嘀咕:"幹嗎那麼凶。喂,你要去哪裡?"看他往外走,急忙喊住問。

    "去換掉我這身濕衣服。  難不成你還想害我生病?而且我要去把這件事告訴你爹。那個人被救上來以後已經昏了,不知有沒有後患。要是有什麼意外,人家不肯善罷甘休呢?  總要讓你爹先知道,萬一有後患,還要仗他去擺平。"本來是想讓他們彼此鍾情的,一個是俊男,一個是美女,怎麼看都很般配。可惜美女雖是美女,卻是個粗暴美女。他沒有忘記美男子衛朗衛公子看到他的朋友被推下船時的錯愕表情。這下親家沒作成就快成冤家了。事情怎會到這一團亂的地步?又怎麼向桓沖交代?他的前程……唉,那也不必提了。總之,是他命苦。

    看來他一刻不訓她便不舒服。綠兒正對著他背影大做鬼臉,被他驀然回頭眼光凌厲的狠瞪嚇到。"還不快去悔過?磨蹭什麼?!"

    "呃,翩翩,筆墨伺候。"綠兒趕緊抱頭鼠竄到書桌前端端正正坐好。

    "來了。"翩翩早就在門外等候。這是幾年來她們主僕早就談好的約定。每次她闖了禍被押進房間,翩翩就候在門外聽動靜:萬一小姐的叫救命聲太淒慘,她就要快去老爺夫人處討救兵,免得她的好小姐小命不保。雖然多年來沒有用上過,不過她一直謹守職責,不敢疏忽。這叫做有備無患。

    *****

    殷仲思一個時辰後回來,綠兒已經受罰完畢,在恭恭敬敬等他了。

    "這麼快就寫完了?"他疑惑。

    "拜託!人家寫這幾個字幾十萬遍也不止了,早就寫得爛熟。哪裡還難得倒我。"綠兒嘟嘴:"你呀,你只曉得叫人家做這種無用的事。這是在浪費紙張、筆墨、還有我的精力時間,你知道不知道?"

    "活該!"殷仲思嘿嘿笑,不能打,罵也罵不聽,他就只好祭出這個法寶。他還沒忘記他小時候被師父罰抄經書的淒慘。想到小小的她被困在書桌前埋頭苦寫、咬牙切齒、抱怨不止,哀哀叫苦的情景,讓他有一種抱了仇的快感。就像是受盡虐待的媳婦終於熬成了婆,對於自己的媳婦,不虐待她一下就不甘心似的。比喻雖然不恰當,  但心情絕對類似。"正和我意。反正浪費的紙張筆墨錢有你爹出,一來作成商家生意;二來懲戒他對你過分溺愛,因而牽連到我,讓我跟著沒好日子過。至於你的精力,還是磨掉點好,做這種無聊事勝過你精力太過旺盛以至動輒惹事生非!"

    "還有我的時間呢?  "綠兒不滿他這種說法,控訴道:"這好比謀害我一部分的性命!不公平。"

    "再公平不過。  "殷仲思口氣兇惡,"你害我浪費了這四年的生命。小小補償,也是應當!少囉嗦,東西呢?拿來我看。"

    綠兒不甘不願奉上。他每次都怪她絆住了他的步子,未免過分。老是埋怨她,也不怕說多了傷感情,她會羞慚傷心,好像真是她害了他似的。奇怪,他怎麼從來不自我檢討。不想留下來的話,當初為什麼要來?不想留下來的話,當初為什麼要惹她?難道不知道女人家天生小心眼,睚眥必報的嗎?不想留下來的話,這幾年盡可以一走了之啊,難道有誰硬拉住他不成?可惡!

    "怎麼這張上面有醬油漬?"殷仲思問,打斷她聽不清在說些什麼的嘟囔。

    "啊?這個呀,是剛才吃醬肘子的時候不小心沾上的。"

    "你一邊寫一邊吃?"殷仲思皺眉。

    "怎麼啦?你又沒說過不可以。"綠兒嬌嗔。

    "好像上次也是醬汁打翻。怎麼這麼巧?"

    "不是巧,  每次被你罰,我都要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否則怎麼寫得動?早就死翹翹了。"

    "真好命!"殷仲思喃喃自語,一張張翻下去。"怎麼這個  '不'字又落了一ぜ?已經很多次了。"

    "寫得急。忘了啦。我補上就是。"咦,今天他怎麼格外仔細?平時他只是隨意翻翻就好了呀。其實他剛剛發現的那些破綻,還真的讓她嚇了一跳。幸虧她機靈掩飾了過去。這就是她四年多來的秘密了:他罰她寫完以後,就隨手交給翩翩要她燒掉。幾次以後,綠兒學了乖,重金賄賂,把那些前幾次她傻傻寫下的罰單保存下來。所以幾年來他看到的那些都不過是前幾次的作品,有時候應應景在他看著的時候寫個十來張充充數,免得他起疑。他好遜!被她騙了那麼久都沒發現過。每次想到這兒,要忍住不笑對她都是的極大考驗。

    殷仲思見她神色慌張,心裡起疑。每次罰她的時候都很火大,等看這些罰單的時候,  氣早就消了,一直也沒有細細檢查過。難道小妮子乘機玩花樣出花槍?"翩翩,拿去燒掉。"

    "是。"翩翩在他背後朝綠兒眨眨眼:又過關了!冷不防殷仲思驀地回過頭來,問道:"你在做什麼?"

    "啊!"翩翩嚇一大跳,"我……我……"糟糕!糟糕了!要是被穿幫,小姐第一個饒不了她。"我,我眼睛裡進了沙子。"

    "是嗎?"真當他是傻子?"用水去沖沖。你下去罷。"

    "是,是。"翩翩趕緊退下去。好險!小姐瞪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幸虧殷先生沒再追問,否則她鐵定挨不過他的火眼金睛,三兩下就會招出一切。

    門關上,殷仲思回過頭來。綠兒剛剛鬆了口氣,被他若有所思的眼光又弄得神經緊張,坐立不安。"看來是主僕串通。"殷仲思心想,看到綠兒慼慼惶惶的樣子又有些得意。耍完了他就這麼算了?嘿,先不去戳破她,讓她去反覆琢磨揣測他究竟知不知道好了。看著她忽喜忽憂,臉上表情生動豐富的模樣,還真是一種享受。

    怎麼他一直看著她都不出聲?綠兒透過睫毛斜斜抬起眼來偷瞄他。這算什麼表情?似笑非笑的,好像不懷好意,又好像抓住老鼠的壞貓,在動壞腦筋要怎樣耍著手裡的獵物玩才好。不對勁,真的不對勁!還是快快逃開,免得沒命。

    "好了,罰也罰過了,我可以走了罷。我想去看看二姐,她過些天就要出嫁了,我想多陪陪她。"夠義正詞嚴了吧。

    殷仲思瞇起了眼,輕聲笑道:"手足情深?真是可敬。"嘿,想逃?

    "我,我出去了。"快走快走。否則渾身不對勁。

    手剛剛搭到門上,就被一隻大手一把抓住,耳邊輕輕柔柔的聲音在說:"且慢。"

    綠兒呼吸一窒,片刻停頓之後,心跳忽然瘋狂地跳動起來,手腕被他抓住的地方有如火燙。莫慌莫慌!她安慰自己。他沒什麼呀。又沒發火又沒吼。可是這樣輕言細語反而讓她更不安,好像……好像……,啊呀,她也說不上來。不要慌!她無聲地對自己吼。  他又沒有怎麼樣,別白癡似的,心虛地自己先慌了陣腳。"干,幹嗎?"綠兒苦惱,怎麼聲音抖抖索索的,根本控制不住。

    "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你做得大錯特錯,  我還沒罰過你,讓你知道以後不可以再犯。"殷仲思聲音穩穩當當,隱藏笑意。

    "什麼?"綠兒回過頭來瞪著他,怒火朝天:他可休想把莫須有的罪名嫁禍給她。惹火她她也是會翻臉的!"我哪有?你說呀!你說呀!"

    殷仲思點點她的鼻尖,  "你這是什麼態度?對老師可以用這種態度說話嗎?罪名一,不敬師長,該罰!"

    綠兒自然不服:"當人老師的可以亂講話嗎?你自己胡說八道,才該罰。"

    殷仲思咳一聲,鬆開她手,後退幾步。"那天去普渡寺,你煽了桓玄一個耳光,可有此事?"

    "有啊。可是你當時也在的,他那樣罵你?難道你……"

    "那就是說,你供認不諱,承認胡亂動手打人了?"

    "可是他……"

    "他怎麼樣不去計較。我不是他的先生,無權管他。我只問你,該不該罰?"

    "當然不該!他亂罵人,就是不該。"綠兒憤然面對他:他到底懂不懂好歹?可惡!

    "他沒罵你,沒罵你父母家人,你打他不算自衛,就是胡亂傷人。"殷仲思一口咬定。

    "可是他罵了你。"綠兒提醒他。

    "不錯。那也該我自己去要回公道。"殷仲思看著她柔聲道。"我不是你什麼人,你不該替我出頭。"

    綠兒眨眨眼,"你是我老師不是嗎?"

    殷仲思別開眼,粗聲道:"你認不認罰?"

    "不認!"綠兒倔強。

    "那好。  你忤逆師父,不尊師命,我這個師父當得還有什麼意思。我這就去跟你爹說,從此兩不相干罷。你從此可以不必再擔心我動不動會罰你。這可稱了你的心了罷。"他輕輕推開她,伸手推門。

    "不要!  "綠兒拉住他。什麼嘛,這樣威脅她。"我認罰好了罷?都是我的錯好了罷?  你想怎麼罰我?"她對不得不屈服很惱火,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嘴裡還在咕噥:"這也好算是講理?"回頭挑釁地瞪他:"怎麼樣?這次要罰我寫多少遍?"

    殷仲思有片刻的訝異。他本來估計她會抵死不從,他這樣說也只是逗逗她而已。她會是這種反應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訝異之外,還有些許的迷惑:說要走她居然會那麼激動。那雙瞪著他的眼睛亮得耀眼,映照著她自己也未必明白的情緒反應。他一凜,直覺上想逃。

    "既然這樣,"他避開她的瞪視,"寫一千遍好了。"想起她一直的欺騙,這些年來他做了傻瓜,她一定在背後暗暗嘲笑,心裡又不舒服了起來,剛剛的些許柔情撇到一邊:他已經習慣了在她面前要贏;他不許她這樣耍著他玩;他要她付出點代價;光是捨不得他走並不算什麼。天知道他這些年來一直可以走,他的薪酬已足以作為盤纏。但是也是因為說不出的留戀不捨,才讓他不由自主留了下來。

    他抿緊嘴,體內有個極小的聲音提醒他危險。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就讓外力來逼得他不得不收起這個念頭。緊逼她,激怒她,讓她對著他張牙舞爪,這樣對他比較安全---對她也是。

    "這次換一點東西寫寫。  就抄一千遍莊子的『逍遙游」好了。免得你怪我罰你寫的東西無聊透頂。這下遇教於罰,溫故而知新,你總沒什麼好抱怨了罷。"

    綠兒剛剛跋扈的表情點滴不剩。老天,他知道了。怪不得要玩死她。要她寫一千遍「逍遙游」,她還不如去死來得痛快。怎麼辦?心亂如麻,沒有好主意。更加不敢抬頭看他,怕被他笑死。

    "你慢慢寫,我不妨礙你動腦筋。"殷仲思笑道。

    這話實在可惡!跟嘲笑沒兩樣。"且慢!"這次換她阻止他落荒而逃。要活命,可不能隨便放他走,非要磨得他收回成命不可。

    "先生。"她嬌聲嚦嚦。唉,只好低聲下氣了。她不惜委曲求全。這也是他平時跟她講的能屈能伸道理的活用。"我們,我們再商量商量好不好?"她擠出一個笑,僵著身子走到他身邊,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他看。

    "好。"他不由自主答應,心思一片混亂。這種表情並不撩人,只有不解風情的小女孩才會這樣無顧忌地盯著人看。可是這種神情要命地吸引他。有時候他講歷史故事的時候,綠兒聽得出神,也會這樣不自覺地盯著他看。那時是一臉求知的渴望,現在是一臉求饒的渴望。"你想怎麼樣?"他的聲音有些不自在。因為她靠得太近,他的鼻端可以聞得到她身上發出的淡淡的女性幽香。

    "與其罰我抄一千遍書,不如……"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想怎麼受罰最不吃虧。"不如,不如你罰我親你一千下好了。"終於想出了主意,實在令人高興。

    殷仲思則大吃一驚:小丫頭都在說些什麼呀!胡來!純粹胡來!

    "好不好嘛?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同意了。好,一下。"她撲上去親他的臉,可惜人小身矮,跳起來也只堪堪夠得到他下巴;太興奮的緣故,張大了嘴,沒親到他,反而撞到了牙齒,不小心算是"啃"了他一下。

    殷仲思背後是門,閃避不及;看到她撲過來又只好接住,免得她碰傷自己,猝不及防之下,下巴吃疼,忍不住怒道:"你又咬我?"

    綠兒又想笑又不敢笑,急急忙忙解釋:"這是誤會。不不,是誤傷。你相信我。"

    殷仲思發現自己正環抱著她,  忙鬆開手,叫道:"站好!光天化日之下,你也好意思如此?"

    綠兒眨眨眼,不悅道:"我又怎麼了?"討厭,幹嗎把她推開。他的懷裡好舒服。借靠一下會怎麼樣?幹嗎這麼小氣?!

    "男女授受不清你懂不懂?"殷仲思察覺自己的狼狽,益發惱怒。她的身子那麼軟軟小小的,好想一直摟著。可是既然這輩子不會是他的,那幹嗎讓他知道?讓他有機會多些無聊的亂七八糟的想法?

    "不懂!  "綠兒搖頭,"阿爹生氣的時候,我都是這樣親他讓他消氣的呀。他很喜歡呢。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哪裡做得不好?剛才那是意外啦。不信你再讓我試試。"

    年紀小就是這點好,殷仲思瞪視她,再怎麼胡說八道,也可以以年幼無知的理由讓人不得不原諒。  她當他是她爹?什麼跟什麼。他沒好氣:"我還生不出你這樣大的女兒!"

    怎麼突然急著跟她撇清關係?  才不讓他得逞。綠兒言笑晏晏:"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呀。"敢不認帳?

    殷仲思苦笑,不知道要再怎麼跟她說。感覺她小手又攀上他衣襟,小小的身子也倚偎了過來。他低頭看她:她踮起腳,手臂抱住他脖子,一臉堅決,嘴裡唸唸有詞,似乎在說什麼這次一定要成功。從這個角度看,她的臉分外動人,皮膚光潔細膩得不可思議,完全沒有疤痕和小痘痘,甚至也看不見汗毛,讓他忍不住抬起手去撫摸她臉。他以為只是心裡想想,沒感覺他真的這樣做了。他心裡迷迷糊糊的,理智的聲音微不可聞,讓感覺和衝動主導了一切。

    "喂,  你頭再低一點。"否則還是親不到臉。"如果不肯合作,再啃到下巴,後果自負哦!"

    殷仲思盯著她柔軟的小嘴,那麼紅艷艷的,彷彿兩片玫瑰花瓣。他再也忍不住,忽然想親自體驗一下究竟有多柔軟。他朝她俯下頭,一下子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綠兒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陣暈眩包圍了她。她身子一輕,被他完全抱了起來,腳不能著地。他一支手臂緊緊箍住她腰,另一隻手急切地在她後背不住用力揉撫,把她按向前,似乎想把她揉進身體裡。她完全動彈不得,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感覺他的舌頭不住舔她的嘴唇,她嚇得張開嘴想叫他停,就發覺他的捨溜進了她的嘴裡,吻得更深。

    暈眩!還有急促的心跳聲。分不清是誰的心跳得那麼急,但能感覺得到兩顆心的互相撞擊。背後是他的手臂,前面是他的身體,口中鼻中滿是他的氣息。綠兒昏昏沉沉的,什麼也不能思考,只能緊緊地抱住他,把自己托付給他,讓他的手臂身體承受她的重量。

    不知過了多久,殷仲思鬆開她,抵著她的額頭平緩低沉急促的喘氣聲。

    看著她一付迷茫的樣子,眼睛沒有焦點的眨呀眨,似乎在力圖清醒。微微紅腫的嘴唇不自覺地嘟著,彷彿在要求親吻。殷仲思笑了,把她摟進懷裡。

    眼前的景物清晰起來,一桌一椅都擺在原來的方位。殷仲思清醒過來,不由一驚:他都做了什麼?他懷中抱著別人的未婚妻。即使她還未配親,以後也會另有豪門望族的少年佳弟子來同她匹配。這動人的小人兒終究不會是他的。那他還在留戀什麼?妄想什麼?心痛什麼?他一向都知道得很清楚呀。

    他抱起她把她放進椅子裡,咬咬牙轉身離去。

    綠兒剛剛清醒過來,就見到他要走開。突來的空虛感讓她情不自禁低喊出來:"別走!求你了。"

    殷仲思在門前站定,  頭抵著門,不語,亦不回頭。過了半晌,才問:"你說要一直跟我作對,直到我跪地認輸的誓言還算不算數?"

    綠兒不提防他會突然提起這件事,順口答道:"算數呀。為什麼這麼問?"這是他們初見時,殷仲思打完她後又逼著她寫悔過狀,還威脅她不寫完不許吃飯。她當時一邊寫一邊流淚一邊發誓:以後要打得他鼻青臉腫,跪地求饒,哭爹喊娘,悔不當初。而且鄭重地道:這個梁子他們要結一輩子。她一輩子都要陰魂不散向他討這筆血海深仇。

    殷仲思背一僵,澀聲道:"那就好好記著!記住,我們這輩子都是冤家對頭!"說完推門出去。留下身後錯愕不已的綠兒呆呆瞧著猶自不停晃動的兩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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