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桓 第四章  動情
    坐在池子旁的石頭上發呆。心裡還是悶悶的,拿起石子丟池子裡的魚,嚇得悠遊覓食的金紅色鯉魚四散逃命。瞧著它們狼狽的樣子,綠兒"噗哧"一笑,心裡好過了些。

    忽然長廊上匆匆走過一人。綠兒招呼道:"道恭哥,你今天怎麼在這兒?"

    桓道恭臉一紅,  支吾道:"沒什麼。你玩兒罷。"疾步而去。綠兒喃喃自語:"古怪,  古怪。"桓道恭是她們家的遠親旁支,家境並不富裕。今天卻一身簇嶄全新的行頭,好像要去什麼大人物家作客。

    隨意漫步,  忽然又見到她的另一位堂哥桓修。"怎麼你今天也在這兒?靈寶哥沒要你跟他一起以壯聲勢麼?  "桓玄從小寄養在桓修家,是桓修的母親庾夫人一手帶大的。哥倆年歲相當,一起長大,交情很好,可說是秤不離砣,砣不離秤。

    桓修見到她,有些不自在。"你還不知道麼?"

    綠兒奇道:"知道什麼?"

    "就是……那個……"桓修含糊其詞。他這個小堂妹活潑可愛,精力十足,他一向很喜歡她。她小時候他陪她玩,有一次她還尿在他身上。要不是他們血緣太近,而且同姓不婚,他其實很想要她做他的妻子。可惜,她性子有點急,誰不好得罪,偏偏得罪了桓玄。桓玄是有仇必報的人。這下子卯足了勁要跟她過不去,不知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  看著她晶燦燦的大眼睛,他忽然無法面對她。"也沒什麼。你去問四叔或大哥好了。"

    "問什麼?  "綠兒笑道:"問為什麼你們今天會約好了來我家,而且全副打扮的事麼?咦,那不是信叔叔麼?怎麼他也在?他已經很久沒來了。"

    桓修哼道:"一大把年紀了,好不知羞。"

    綠兒道:"不會啊,信叔叔四十還不到,比大哥也沒有大很多。"

    "哼,  人家千金小姐豈肯委屈自己做續絃。而且他官卑職小,也配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綠兒問:  "信叔叔又要續娶了麼?是哪家的千金?你又是怎麼啦?跟他有什麼過不去的?"見他抿緊了嘴不答,哼道:"不說算了,我還不愛知道!哈,武哥哥也在。他怎麼裝腔作勢的。穿著儒衫一點也不像他了,看上去好奇怪。"

    桓修的聲音更不屑:  "穿著龍袍也不像太子。人家才女要匹配的是俊秀儒雅的才子,他一個胸無點墨的武夫來湊什麼熱鬧。"

    綠兒瞧著他拂袖而去,  自語道:"沒頭沒腦的,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怎麼他們一個個都怪怪的。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既不是阿爹做壽,也沒有紅白喜事。都哄到我們家來做什麼?"

    信步走到東書房,一個年輕男子赤著上身橫躺在竹榻上,拿著本書在瞧。綠兒嚇了一跳:這裡是平時他們兄弟姐妹們讀書的地方,可不是親友們可以隨意進的。這人發什麼神經,春日裡白天或有些熱,此刻日暮低垂,頗有涼意,居然打赤膊,不是有病是什麼?她悄沒聲息地走近,"哇"地大叫了一聲。

    榻上的人被她嚇得不輕。他一躍而起的勢子也嚇了綠兒好大一跳,兩人一起驚叫,朝角落裡躲去。

    桓蠣驚魂未定,  過了一會兒才瞧清來人是誰,呼出一口氣,怒道:"你幹什麼亂吼亂叫?人嚇人要嚇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綠兒嘟嘴抱怨:"小哥你幹嗎突然跳起來嚇人。我才差點被你嚇死。"

    桓蠣翻翻白眼,懶得再跟她爭辯。反正最後他是辯不過她的歪理十八條,告到阿爹大哥那裡也是白搭,鐵定偏幫著小妹,怪他做哥哥的不懂謙讓,淨會跟妹妹鬥嘴。反正有妹如此,算他命苦罷了。

    "你一個人躲在這邊做什麼?而且還好神勇。光著膀子不冷嗎?"綠兒說著笑出聲來,"看你瘦不拉嘰的,像根豆芽菜一樣,醜死了。還不快把衣服穿起來。"

    桓蠣不悅:"要你管!這叫纖弱美,現在最流行的。小丫頭不懂就別亂說話。"

    綠兒笑道:"等你凍出病來,一汪清淚,兩行鼻涕,那就更美了。"

    桓蠣惱道:"出去出去!別杵在這兒礙事。"

    綠兒問道:"礙什麼事啦?你們今天一個個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搞什麼?"

    桓蠣不耐煩:"你不會去問別人。"

    "到底玩什麼?"綠兒一臉好奇,"我也要玩兒。"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麼。只知道玩。"桓蠣走過來把她往外推。"出去啦。"雖然苗條瘦弱,抓這麼個小女孩倒也不費吹灰之力。一把楸住她後領拎到門外,然後"彭"地一聲關上門。

    綠兒拚命捶門:"開門,開門啦!"裡面卻抵死不開,裝聾作啞。綠兒不得已停下來喘氣,恨恨地道:"你不要再讓我看到,否則有你好看的!"恐嚇了一陣,才悻悻地離開。

    一路走一路踢石子。想到要是殷仲思看到她這付樣子,免不得又要教訓,說什麼姑娘家要端莊,要坐有坐像,站有站像。討厭!怎麼又想起他了?她還沒生完氣呢。為什麼他不一視同仁?為什麼他不一碗水端平?為什麼他對二姐要比對她好得多得多?憤憤地,一腳把一顆小石頭狠狠踢出去。

    "哎喲!"前面有人喊痛。綠兒一抬頭,看見一個唇紅齒白,臉孔俊俏的少年郎站在那兒,捂著臉呼痛。

    綠兒忙跑過去,問道:"踢到你了?踢到哪裡?要不要緊?"

    少年慢慢鬆開手,  綠兒見他臉頰上一條破皮的擦痕,不由歉然:"很痛吧。不過沒有出血。你一定要原諒我哦。因為我不是故意的。要是你為了這一點點小傷去告狀的話,  就太不夠男子漢大丈夫了。"本來是要道歉的,可惜一時惡習難改,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威脅。

    少年失笑:"沒關係的。綠兒小姐,你別擔心,我不會跟人家說的。"

    "我才不擔心呢。咦,你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微微苦笑:"在下跟小姐見過兩次。"

    "是嗎?"綠兒疑惑。

    少年輕歎道:"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是嗎?"

    "怎麼會。  "綠兒不服,"你是不是在自誇你的記性比我的記性好?因為同樣見過兩次你記得我而我不記得你了。我警告你哦,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面前自誇了。我也不喜歡別人把我比下去。"

    少年哭笑不得:"綠兒小姐,你會錯意了。在下絕無取笑自誇之意。我乃……"

    "哎,等一下!"綠兒抬手阻止他,"你先不要說。我今天一定要自己想出來。"她歪著頭打量他,自言自語:"沒理由啊。沒理由記不得。"

    她這付樣子真是可愛透了。少年微笑由著她。自見到她後他就一直念念不忘,今天硬要跟著哥哥謝玄到此,也是為了能再見她一面。雖然她想不起自己未免叫人傷心。不過,能見到她就好。其他就無所謂了。

    綠兒仍在苦苦思索:"到底是哪裡見過的。"

    少年知道她性子倔,看來不想出來是絕不肯罷休了。不忍心讓她不痛快,提示道:"你大哥榮獲晉陞的宴席上咱們第一次遇見。"

    "對了。  "綠兒大是興奮,"你一直跟在大哥的好朋友謝玄哥哥身邊。你也是姓謝的是不是?"

    少年含笑道:"在下謝琰。"

    綠兒得意洋洋:"我就說嘛,我怎麼可能想不起來是不是。"

    謝琰笑道:  "那是自然。我們第二次見到是前些天去普渡寺的那一次。小姐落落大方,  字字璇璣,敏悟聰慧,讓在下印象深刻。"其實印象最深的是她衝上去揮桓玄一巴掌,他立刻就著迷了:從沒有見過如此烈性的女孩子,那樣敢作敢當。寺門口又那樣詼諧幽默,伶牙俐齒,更讓他又驚又喜。

    綠兒倒也懂得害羞。受他誇獎,雖然喜在心頭,但臉微微一紅,還是自謙道:"這,沒什麼啦。"

    "不是。在下是真心誠意仰慕小姐。"這算不算表白?

    "真的不用。我沒那麼好。是你說得好。"

    謝琰啼笑皆非:她到底有沒有聽懂他的表白?這對他很重要。如果能和她兩情相悅,她對他的癡情能有所回應的話,他就一定要拜託哥哥幫他回掉他不想要的婚事。因為他想和他喜歡的女孩兒在一起。

    "你對我怎麼看?"

    "對你?"她認也不認得他,會有什麼看法。"很好啊。"確實很好。因為他都不吝誇獎她,讓她聽得好開心。要是哪一天殷仲思也肯屈尊誇她一句就好了。

    "當真?"謝琰心怦怦直跳。

    "當然啊。你一直誇我,害我都快不好意思了。"綠兒笑得天真。

    "只為了這個?"謝琰有些些失望。他這樣年紀的少年郎第一次向女孩子表達愛慕之情,難免患得患失。何況對方又未給他明確答覆,看來還一付未識情滋味的樣子。不,他不放心,也不安心。他要她明明白白告訴他,到底喜不喜歡他,思不思念他,想著他是否像他想她一樣。

    他握住她手。綠兒一驚,想甩脫,"你幹嗎?"

    "聽好。  我現在並不是在誇你。你是我見過最美最灑脫的女孩子。我在家裡心心唸唸都在想著你。"

    這還不是在誇她嗎?誇她美,誇她灑脫。綠兒忽然懷疑他頭殼有毛病。笑吟吟地道:  "你真的不要再誇我了。"順便把自己被握住的手抽回來,"要知道,要我一直一直保持謙虛是很困難的事。你再誇我我就要飄起來了。到時候你見到我亂拽的樣子,可別笑話我。"

    謝琰又好氣又好笑:他算白費心了。他的夢中情人活潑詼諧美貌依然,但她實在還是個未解風情的小女孩。如果給他時間給他機會,他會守護在她身旁,教導她知情識愛,看著她像朵花兒似的慢慢開放,領著她走過青澀的歲月,一步步讓她展露褪去童稚後的風情。

    可惜他沒有時間。或者即使現在是他一廂情願,但獲得與她在一起的機會也是值得爭取的。最要緊的是,他一定要退婚,否則他還有什麼資格向綠兒求婚。只要他是自由之身,憑謝桓兩家的交情,桓沖一定會應允他的求親。瞧今天為他堂姐擇婿,桓家的男兒郎一個個打扮得衣冠楚楚,還表現得氣質極佳的樣子,看來桓家極想與謝家攀上這門親。

    "你怎麼也在這兒?  "綠兒打斷他出神發愣:"別告訴我你也像我哥哥門那樣發了神經,而且還約好了今天一起發作。"

    她不滿的口氣惹他發笑:"你還不知道嗎?"她茫然好奇的眼光證實她確實一無所知,於是他把為他堂姐擇婿的事說了一遍。

    綠兒聽完後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抱著肚子叫疼:"啊喲啊喲,笑死人了。怪不得他們一個個陰陽怪氣的,  問他們也不肯說。"她越笑越厲害,笑得直不起腰來,  "最最可笑就是小哥了。他真的好死相。一個人呆在烏七抹黑的書房裡看書,還袒胸露背的。他大概是想效仿王羲之王右軍大人的故事,冒充東床袒腹的佳婿。可惜呀可惜,他袒腹是袒了---只要別著涼,免得弄得府裡一團亂;躺也躺在了東床上---那張竹榻確實是安放在東書房的窗下。難道這樣便成佳婿了嗎?哈哈,那句話怎麼說的?對了,拾人牙慧,東施笑顰。最怕是畫虎不成反累犬。平日裡看他是我哥哥,不好意思說他。由今日這件事看來,他果然是個白癡,如假包換。"

    謝琰也很同意,不過不適合隨聲附和,免得被人看見傳出去說他攻擊桓府的少爺。他提醒道:"小姐,他是你哥哥。"

    "知道。"綠兒眨眨眼,"不過就算是我哥哥,也還是個白癡。你說呢?"

    謝琰笑道:"我不便評論。"看她擠眉弄眼又吐舌頭,好像跟閨中知己說悄悄話的樣子,煞是靈動可愛,謝琰忽然忍不住想抱住她揉進自己懷裡。然後又責備自己有這樣的念頭。  "她是個何其純真的小姑娘,謝琰啊謝琰,你枉為讀書識禮的人,怎可轉這樣卑鄙齷齪的念頭!"

    正自歎自艾,一個冷冷的聲音插了進來:"你們兩個在這裡做什麼?"謝琰一驚,唯恐被人識破心事。回頭一看,陰影裡走出來兩個人,一個是他上次見過的殷仲思,另一個二十一二歲年紀,眉目間與綠兒有幾分相似,卻從來沒有見過。正猜測,綠兒已笑道:"二哥你怎麼回來了?難道也是想做謝家的乘龍快婿?"

    她二哥桓蟠白了她一眼,"我沒興趣。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沒什麼啊。碰到謝公子,隨便聊兩句。"

    "聊什麼聊。沒的被登徒子花言巧語騙了去。"

    謝琰抗辯道:"桓二公子,在下可不是那樣的人。"

    桓蟠瞥了瞥他:"誰知道。你又是誰?"

    "在下謝琰,家父謝安。"

    桓蟠淡笑著:"原來是謝丞相之子。失敬失敬!"謝琰皺眉,總覺得他的話裡有嘲弄的意味。  "聽說皇上剛剛把晉陵公主許配給你,你現在是堂堂的駙馬爺了。真是可喜可賀。"

    謝琰看了綠兒一眼,尷尬地道:"還未最後確定。"

    桓蟠不理他說什麼,一本正經對綠兒道:"小妹,你可要當心,別打  '禁孌'的主意。"

    綠兒好奇道:"'禁孌'是什麼?"

    "那是豬脖子上最好的一塊肉。  是專門規定給皇上吃的。誰要是想吃這塊肉,那可是犯上,要殺頭的。"

    綠兒並不知道二哥是在消遣謝琰,  嗔道:"我什麼時候跟皇上爭過肉吃了。你就愛胡說八道。咦,謝公子,你怎麼臉這麼紅?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謝琰漲紅了臉搖頭,一時說不出話。

    桓蟠道:  "我剛回來,只見了大哥和老爹。然後就見到先生在到處找你。謝家來挑女婿是怎麼回事?  "最後一句話綠兒沒細聽,朝他身後望去,見殷仲思隱身在陰影裡,不由奇怪他怎麼板著臉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好像在跟誰嘔氣。哼哼道:"他也會想到找我麼?他大概巴不得我從此沒影了,好眼不見心不煩。"

    她的小聲嘟噥桓蟠一個字也沒聽見,又問:"到底擇婿是怎麼一回事?"

    綠兒只好重新講述一遍。  桓蟠失笑道:"我家的男人們真是越活越不長進。謝家的小姐就這麼好?值得在意成這樣?"

    "聽說是才女呢。"

    桓蟠不信道:"他們家已經出了個  '未若柳絮因風起'的才女謝道蘊。怎麼?又出一個?我就不信天下間有這許多才女,而且都出到他們謝家去了。"

    綠兒問:"什麼是  '未若柳絮因風起'?"

    "那是說有一次謝丞相在大雪天和子侄們賞雪,看到大雪紛飛,就問:'大雪紛紛何以擬?  '他侄兒謝朗謝胡兒道:'空中灑鹽差可擬。'謝丞相搖頭說不好,他侄女謝道蘊就接口說:'未若柳絮因風起。'一時之間,時人稱頌,謝道蘊才女之名就是如此得來的。"

    綠兒笑道:"別人家的事你又知道得那麼清楚了?"

    桓蟠嚷道:"正好這裡有個謝家人在此,不信你可以問他呀。看我有沒有瞎說。"

    綠兒轉頭問道:"謝公子?"

    謝琰道:"令兄說得極是。道蘊姐姐文采斐然,在女子中可算首屈一指。"

    綠兒嚷道:"為什麼說在女子中?男子哪一個比她強了?"

    謝琰還不及回答,桓蟠就道:"你這樣急切,人家還以為你在維護自己的名聲。怎麼樣,小妹,什麼時候你也來兩句驚世名言給我們聽聽?要知道,阿爹花了一大把力氣栽培你,還讓你跟我們一起讀書,無非是要你為他爭口氣,好跟謝家的才女們一拼高下。"

    綠兒生氣道:  "為什麼要我替他爭氣?阿爹自己爭氣不就好了。有本事的話,就把謝安伯伯的丞相位置搶過來。"

    桓蟠笑道:"可惜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謝琰忙道:  "桓叔父把揚州刺史之位讓與家父,足見他胸襟磊落、度量寬宏,非常人所及。更何況桓叔勤儉樸素,謙虛愛士,家父是一向佩服的。"

    桓蟠斜睨著他:  "你這小子滿口奉承,意欲何為?難道是看上了我家小妹,所以竭力討她歡心?我跟你說,這小妮子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其實刁蠻潑辣。真要娶了她,有的你苦頭吃了,跟在她後面收拾殘局都來不及。何況你已經死會了,哪裡還能追求別的女人?不怕公主打破大醋缸?"

    綠兒不滿斥道:"哥哥!"她並不是對謝琰有意思啦。只是人家既然對她那麼有好感,她老哥亂攪和個什麼勁。瞧他說的都是什麼混帳話!

    桓蟠指著她:  "你,你也要收斂點了。你現在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何況又已經許了人家。怎麼還可以跟別的小白臉胡來?你未來的老公長得又不比他差。"

    綠兒惱道:"你胡言亂語什麼?是喝醉了麼?"

    桓蟠叫道:"又不信我?看來我每說一句話都要帶個證人在。還好,我有證人。"他一把拉過殷仲思,"我剛從爹房裡出來,大哥還在跟爹合計呢。當時先生也在,他總不見得會騙你。誰叫你沒事幹去惹了那個小霸王桓玄,他去攛掇他舅舅,也就是當今的皇上,把你指給太子洗馬衛朗。看來不日就要出嫁了。"

    綠兒驚得目瞪可呆:  "胡說,胡說八道。你這個爛人,淨會欺負我。我,我告訴阿爹去。"

    桓蟠被她罵得火氣直冒,  火大道:"去呀,儘管去呀。去問問清楚我到底有沒有騙你。"

    *****

    桓沖在房裡踱來踱去,  唉聲歎氣。實在忍不住了,問道:"桓玄這小子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桓伊在一旁侍立,  答道:"不管是不是靈寶的主意,總之這門親事是皇上親口許的,推辭不得。"

    桓沖怒道:"阿綠是我的寶貝,難道就這樣被他毀了一輩子?不,我不甘心。"

    桓伊歎道:  "這件事毒就毒在,許的那家人家我們挑不出一點錯。衛朗今年不過二十歲,貌美非常,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稱。他也頗有文采,很得皇上寵愛。祖父是名嘈一時的美男子衛階,家世絕對沒有問題。他本人年紀雖輕,卻已是太子洗馬,前途可以預量。這樣的女婿也配得上我們家,並不辱沒小妹。"

    "可是,這件事裡面有陰謀。"

    "不錯。  糟就糟在我們不知道這個陰謀是什麼,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皇上收回成命。"

    "阿蟠回來後怎麼說?"

    桓伊笑:  "阿蟠說是他平生僅見的良材美玉,還說小妹許給他才是高攀了。他二人倒成了莫逆之交。"

    桓伊怒沖沖道:"阿蟠這小子瘋瘋癲癲的,既然他看得中,那肯定不好。"

    桓伊想起那天王徽之的話,  說道:"這倒未必。兩人能成為朋友,倒不一定是性情相近,臭味相投;極有可能南轅北轍,脾性相左。但互相看到對方身上的長處,這才傾心交納,其實倒不無性情互補的意味。"

    桓沖道:  "那也罷了。阿蟠這樣的小子,我還真不想替他娶親,免得糟蹋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桓伊笑道:"二弟雖狂妄了些,吊兒浪當了些,不思上進了些,性子懶散了些,其他都沒什麼。阿爹您也不要對他過分苛責了。"

    桓沖瞪眼:  "除了你說的那些,他剩下的還有什麼?是自己的兒子,那叫做前世作孽,無法可想。這樣的女婿?謝了,我第一個消受不起。不行,那小子只管由著自己的性子,把那個衛朗誇得花好桃好,根本沒有顧及自己妹妹的終身幸福,沒責任心,他的判斷我信不過。子野,還是你自己親自去看看,到底人怎麼樣。"

    桓伊應道:  "可以。不過不宜做得太明目張膽,您說呢?畢竟皇上已經頒詔,我們算是姻親了。做得太明顯人家難免不痛快。要是到頭來妹妹還是要嫁過去,反而替她豎敵,讓她難做人。"

    桓沖點點頭,  "還是你細緻。對了,我倒想起一件事。聽說衛家的男子雖則貌美,但體質孱弱。衛階二十六歲就病故了,他兒子似乎也沒活過三十。這件事你務必要打聽清楚。我可不想你妹妹嫁過去沒幾年就做了寡婦。"

    桓伊還來不及答應,  桓綠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阿爹,二哥胡說什麼你已經把我許了人,是真的嗎?"

    桓沖支吾:  "這個……"看向桓伊求援。桓伊踏前一步:"小妹,皇上指婚,阿爹也是無可奈何。"

    "我不管!  "綠兒猛搖頭,衝進桓沖懷裡,叫道:"阿爹,我不要啦。你去替我回了他。"桓沖摸摸她的頭,苦笑道:"小乖,阿爹也不捨得。可是……"

    綠兒抬起滿臉淚痕的小臉,叫道:"阿爹,你答應我!"

    桓沖為難:  "阿爹一定盡力。我已經叫你大哥去打點了。咱們再去求求皇上,請他收回成命。"

    "要是他不肯呢?"

    身後跟來的桓蟠幸災樂禍地道:  "那你就只好認命了。你以為你最任性,人家靈寶比你更任性。而且他的母親是南康長公主,他的舅舅是當今皇上,他的後台硬,有人撐腰,比你更有任性的本錢。你好死不死地誰不好去得罪,偏偏手癢去煽他耳光。你以為誰你都可以伸手就打,反正有阿爹罩著你?現在你可得到教訓,不敢再太任意胡為了罷?"

    綠兒沒想到他不安慰她也罷了,居然還數落她,好像巴不得看到她倒霉。她回頭看看阿爹大哥,阿爹無奈搖頭,大哥雖不做聲,眼中神色也顯露出頗不以為然的樣子。  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叫道:"你們誰都不幫我。嫁就嫁好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一轉身哭出門去。桓沖待要追上去好言相勸,桓伊拉住他道:"爹,讓小妹痛痛快快哭一場也好。現在實在不宜答應她什麼。爹你心軟,見到妹妹的眼淚您就沒轍了,可是這婚事若最後無可挽回,倒是讓她放棄不可能的幻想,乖乖地接受現實的好。"

    桓伊勸罷了桓沖,  抬頭看見殷仲思臉色陰鬱站在門口,喚道:"殷先生請進來一敘如何?"

    桓沖奇怪他兒子還有心情跟別人瞎談。他此刻心裡亂糟糟的,一團亂麻,只想一走了之。  桓伊卻留住他說:"爹,您也留一下。我要跟殷先生談的事也想聽聽爹的意見。"

    殷仲思看了他一眼,決定聽聽他要講什麼。其實他心裡也已猜到了幾分。

    "來,坐。"桓伊笑容可掬。殷仲思提防地看他一眼,覺得這位桓家大兄神情古怪,似乎有些不懷好意。他過去坐下,等他切入正題。

    "殷先生也是名門之後,不知已故的殷侯生前有沒有替先生定下婚事?"

    桓沖喝進嘴尚未嚥下的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殷侯?婚事?"這幾天已經有太多的婚事,他一聽到這個字眼頭就發昏。而且怎麼跟殷侯扯上了關係?他跟大哥桓溫的舊怨曾令兩家不和,如今難道他的後人反倒進了他的府中做事?

    "阿爹難道還不知道殷先生正是殷侯唯一的兒子?"桓沖故做無辜的問。

    桓沖喃喃:  "不知道。確實不知道。"他轉頭望向殷仲思:"尊師的信上也從未提及過呀?難道他不知道你我兩家的過節?"

    殷仲思注視著他們?想借這個借口趕他出去嗎?本來也沒什麼。不過,就為了這個緣故,  他不很甘心。他緩緩開口:"家師世外高人,不看重這些俗世的蝸角之爭。何況有爭執的是先父和令兄,如今都已故去,有什麼恩怨也可以放開了。至於家師舉薦,是他覺得大人的托付我可以勝任;我會接受,是期望有一番歷練。至於是張家王家,我不在乎。"

    桓沖笑道:  "也對。先生在這裡四年了,性情品性如何,我很清楚。看來是我多疑了,請勿見怪。"

    殷仲思微微欠身:"好說。"

    桓伊道:  "先生不必多心,家父和我都沒有懷疑的意思。只是看先生年紀也不小了,難道沒有考慮過未來,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

    桓沖叫道:"終身大事?"難道殷先生要成家立室去了?這倒也罷了,只要他婚後仍在這府裡做事。因為自從他來了之後給他解決了不少麻煩,讓他省了不少心,所以他很不想聽到他考慮自己前途要離開之類的事。可是他既是名門之後,雖然落魄了,但也許會有些大戶人家相中他的才智,以女兒為誘餌,從他這裡挖角過去。這他可不允許。不過他是他延聘的老師,不是他家裡的奴僕。一旦他真的決定要離開,他也無法可想。

    殷仲思暗暗握緊拳頭,努力調勻氣息才能避免不至發抖。說服自己桓沖這付大驚小怪不可置信的神情對他並沒有什麼影響。難道他要成親有這麼奇怪嗎?在他忙著張羅自己兒女婚事的時候,沒有發覺他比他的幼子幼女年長得多,早已過了適婚的年齡嗎?當然,他從小無父無母。他才開始懂事的時候,他的父親就遭貶黜,成天鬱鬱寡歡,沒有時間來管他兒子的成長。他父親死後,他母子被同族親友排擠冷落,母親積勞成疾,一暝不視,撒手西歸,他幾乎不到十歲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為什麼他眼睛酸酸的好像有淚欲落。自從他痛失慈母大哭一場後就再沒掉淚過。他不羨慕人家有親娘照料衣服鞋襪等起居雜物,也不在乎沒有父親追在他後面逼他讀書識字罵他不長進。  如果他父母俱在,他早就娶妻生子了,哪裡還須看人一付"什麼,  你這樣的人也要成親了嗎"的臉色。不行,他不能就這樣自憐自傷了起來,更加不能在他父子前黯然落淚。他父親是殷侯,也曾顯赫一時,也曾令專權稱霸的桓溫桓大司馬忌憚過,他這個兒子不能在人前示弱,給他父親丟臉。再困難再凶險他相信自己都能應付,何況是別人無意間流露出的輕視不屑。

    桓伊微笑著看他的反應,  繼續道:"我這樣問先生切勿介意。只是我想著小弟小妹們都大了,妹妹們更是都到了出嫁的年齡。"

    殷仲思茫然,看了看他,澀然道:"不錯。孩子們都大了。這裡不需要我了。"他微微苦笑:多諷刺。剛來時他想方設法不想留下來,現在他倒開始捨不得走了。這府裡有些什麼佔據了他的心思,讓他放不開。

    桓伊道:"雖如此,但桓家還是需要先生的才智。"

    殷仲思有些不明白。這桓家老大是怎麼回事?說起話來反反覆覆的,讓人猜不透。殷仲思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不再被他牽著鼻子走,讓自己的情緒可笑地忽喜忽憂的變化。

    "家裡雖不再需要老師,  但父親麾下正需要一名記室。先生文筆優美,才學廣博,正是最適當的人選。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殷仲思意外。他一直在尋求一個機會,能受人賞識提拔,作為晉陞之階。如今這個機會掉到他面前了,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做何反應。

    桓沖在一邊袖手旁觀:原來他兒子是在替他挽留人才。那也好。以他目前心緒之亂,恐怕慮不及此。可能殷先生自己早就想到這個問題了,也在四處尋找機會。等到他把兒女的事擺平再來考慮這個問題,也許他早就打好包袱要走路了。此時趁他還來不及有別的想法,給他個職位挽留住他,真是再好不過。

    桓伊胸有成竹,問道:"先生以為如何?還是誠如先生所言,'無聲就是默許'?"

    殷仲思不得不笑了一下:  "事出意外,一時不知要做如何反應。小家子氣,讓將軍見笑了。如此禮遇,在下卻之不恭,那就笑納了。"

    桓伊笑道:  "那敢情好。我們正該大大慶祝一下。先生得以一展所長,我們桓家得獲良材美玉。阿爹,您說是麼?"

    "是啊。"桓沖咕噥。好了罷。留下就留下了,這就快快滾蛋罷。他心情不好,沒心思跟他們耗。

    桓伊絮絮叨叨卻不肯就此結束。  "殷先生,剛才問起你的婚事,先生卻還沒有給我一個答覆。"

    殷仲思歎道:"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在下還未想過成家之事。"

    桓伊不以為然:  "這是哪裡話。生兒育女,繼祧宗祠,是你為人子的責任,怎可不放在心上。我問這麼多,卻不是好奇心重,雞婆無聊,乃是想做一回大媒。"

    殷仲思心中嘀咕:你堂堂一個大將軍,學人家做什麼媒,還不是雞婆無聊?

    桓伊又道:  "我有一個堂妹年方十九,模樣不差。只是一直在侍奉體弱多病的母親,這才耽擱了下來。年初她母親過世了,她獨自一人,寄居在親戚家。先生要是有意,下官替你們撮合一番如何?你放心,我們絕對會風光操辦婚事,請家父認她做義女也無妨。這樣一來,大家就真的是自己人了。以後不分親疏,都是手足情深的兄弟姐妹,先生也可安安心心在這府裡住下來。"

    原來還想讓他招贅,把族裡一個嫁不掉的老姑娘隨隨便便塞給他,以換取他死心塌地的忠誠。也許這樣想稍嫌刻薄,但不知怎的,桓伊的提親沒有帶給他絲毫喜悅抬舉之感,有的只是被輕視侮辱的薄怒。如果桓家真的想以聯姻的方式拴住他這個人才,那就拿出點誠意來。誰要娶個同病相憐的老姑娘。悲懷身世之痛,有他一個人的經歷足夠了,沒必要再添一個。他真正要的是……

    他一抬頭,看見桓伊瞭然的眼神,不由一驚。他這是怎麼了。多年的自製威脅著要崩潰。他怎會失態到這步田地,握拳咬牙,甚至忍不住要說出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他平平氣,回絕道:"將軍厚愛,在下心領。只是在下目前實在無心此事。請將軍見諒。"

    桓伊看了他半晌,  微笑道:"無妨。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一等小妹出嫁,先生就是家父的記室了。在這之前,還請先生對小妹的事多多費心。也許有些筆錄公文也要請先生幫忙。先生這段時間會很忙哦。"

    殷仲思道:"那是應當的。"

    "啊,  還有一件事。小妹為了這次的婚事對我們不甚諒解。先生跟她相處時間不短,熟知她的性情脾氣。可否幫忙開導勸解,讓她回心轉意?"

    殷仲思明白這算是提拔他的一個附加條件。  他咬了咬牙道:"適才我見綠兒與謝家的六郎相談甚歡。聽說衛公子相貌上與謝六郎不分軒至。也許安排他們無意中見上一面,綠兒瞭解到她未來的夫婿出類拔萃,並不比謝琰差。這樣她能心平氣和,多想想未來的丈夫,說不定會暗生情愫,就此回心轉意。"

    桓伊笑道:"這主意好。先生你全權安排罷。"

    殷仲思應道:"是。那我先告退了。"

    殷仲思退出去以後,桓沖問桓伊:"你好像很得意?"

    桓伊笑道:"阿爹沒有看出我的一石二鳥之計?"

    桓沖疑惑:"有嗎?"

    這時,小童稟報謝玄公子求見大公子。桓伊道:"阿爹,我先出去一下。"

    桓蟠見大哥走了,也想開溜,免得又是一通教訓。桓沖已逮住了他一頓好罵,正好發洩愛女被迫出嫁,又被她埋怨的郁卒不爽。他覺得只是剛剛開始,桓蟠卻覺得有一個世紀之久。  這時,桓伊又回了進來,臉上似笑非笑的。"阿爹,謝玄告訴我他已選中了女婿,要請阿爹首肯。"

    "哦?"桓衝倒差點忘了今天府裡還有這回事。"他選中了誰?"

    桓伊眼光飄到桓蟠身上,對他看了又看。桓蟠給他看得渾身發毛。"干,幹嗎?"

    桓伊笑嘻嘻地道:"謝家選中的女婿就是你,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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