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殷氏兄弟最為尷尬。弟弟殷仲文想到剛才在飯廳裡嫌他身份卑下,不願與他同桌進食,態度上也頗不客氣。哥哥殷仲堪卻想:殷家好歹也是名門望族,叔叔縱然被貶為庶人了,但他兒子落得在人家府裡做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實在是有辱先人,丟臉之至。
桓玄譏笑道:"難道是那個一輩子跟我父親斗卻鬥不過,最後身敗名裂的殷浩?怪不得他兒子沒出息到來人家家裡做食客。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哥,府裡可要小心些,莫養虎遺患。人家可能不甘心,妄想著報仇雪恨,要我們桓家好看哪。"
殷仲思低著頭不敢看他,怕看到他這付張狂的樣子會忍不住衝上去揍死他。他的脾氣已收斂了許多,跟剛下山時的毛頭小伙子已不可同日而語。有時候他想這該歸功於綠兒。和她相處過以後,似乎世上沒什麼事是無法忍耐的。不過他的定力終究不足。看到趾高氣揚、張狂跋扈的桓玄,突然心底的厭惡藏也藏不住,忍不住要向他的權威挑戰。
忽然一團綠影衝了過去,"啪"地一聲清脆響亮的拍擊聲,桓玄措手不及地被綠兒重重甩了一個耳光。綠兒俏生生立在他跟前,怒道:"誰許你這麼說他的?!"桓玄一時沒明白,怔了半晌。等明白過來,突然怒發如狂,拔出劍來就要砍下去。
桓伊眼明手快,拉住綠兒往旁邊一帶,輕輕推入殷仲思懷中,再一把抱住狂怒中的桓玄, 叫道:"小妹傷心過度,一時發狂。兄弟你別跟她計較。看我們的面子上,原諒她一次。"
桓玄狂叫:"不行!我非殺了她不可。"
"靈寶,別衝動!"桓伊歎口氣:這大哥真不是好當的。這兩位的脾氣都那麼沖,動不動就要打要殺的,而且俱是驕縱慣了,沒一點自制力。不過他雖不大管家中事,小妹與先生結仇結怨的事倒也是聽說過的。這次小妹發那麼大的火兒上前維護他,倒有些意外。 "靈寶,"桓伊勸道:"你要是錯了手,我爹面前你可怎麼交代。你也知道,爹是最疼小妹的。"
殷仲思也不明白,只知道這個小丫頭還不肯罷休。若不是自己牢牢圈住她,她這只初生牛犢不顧對方正持著明晃晃的長劍,還非要上前去辨個明白。唉,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叫他要怎麼教才好呢?道理講得他嘴都干了,然而她似乎一點也沒聽進去。殷仲思惱怒地想。
桓玄又叫罵了幾聲,被桓伊推走了。桓伊說到就要做到,吩咐下人套馬備車,去城外的普渡寺。
綠兒安靜下來。殷仲思摟著她,說道:"我們不要去了罷。"
"為什麼?"
"剛剛爭執過,還怎麼在一起玩?玩也玩得不痛快。何必裝樣子給別人看。"
"不要! "綠兒噘嘴,"我非去不可。難道怕他不成?難道以後他在的地方我還得躲著他了?"
殷仲思歎息一聲:"怕了你!要去就去罷。"
綠兒咯咯笑道:"你也有怕了我的一天了?那好,認不認輸?"
殷仲思瞪她一眼:"你慢慢做夢罷。"
綠兒嗔道: "死腦筋!認輸有什麼關係嘛。我們鬥了有四年多了,難道你不累麼?"
殷仲思哼道: "那你認輸好了。"猶疑了一下,問道:"剛才你為什麼去打他一巴掌?"
綠兒眨了眨靈動的大眼睛,奇道:"他罵你,罵你爹你不生氣麼?"
"生氣自然是生的。不過我怎麼能像你那麼莽撞。"
綠兒叫了起來:"什麼莽撞!那叫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怎麼會變得那麼膽小?你以前都不是這樣的啊。你打我的時候有多神勇。是不是你專愛欺凌弱小,欺善怕惡?"
這丫頭! 說不了兩句火氣就會被她撩起來。"你有沒有腦子!"他大吼,"你剛才差點沒命你知不知道?"
綠兒被他吼得縮頭縮腦, 嗔怒道:"就會吼我。我才不信他敢殺了我呢。我爹會找他算帳的。"
殷仲思欲說乏力, 力不從心,不知道該如何往她腦袋裡裝些理智。"你懂不懂有種情緒叫一時衝動?有種人叫驕橫任性。比如像你。哎,你先別說,讓我說完。"殷仲思阻止她的試圖辯解。 "等你阿爹找他理論的時候,說不定你墓門已拱,墳頭草木已青。就算殺了他為你償命,你也活不轉來了。你想想,這麼做是否值得?我只拜託你以後要衝動行事的時候,先用腦子想一想。這就是我要說的。你還是有腦子的是吧?"
綠兒怒瞪著他: 這男人除了惹她生氣難道沒別的事好做了嗎!她挖苦地道:"我不知道。也許腦子都給你長掉了,別人哪還有得剩。"
殷仲思決定她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反正他是教訓過她了,他責任已了,對得住天地良心。以後她再要去找死,那是她自己的事,是活該!他不必傷心也不必可憐。只當四季運作自有其規律。只當是老天爺終於想到要為民除害了。
綠兒見他悶悶不樂,自己也不高興。他生哪門子的氣呀。她都是為他,他居然還不領情,居然還好意思扯著喉嚨吼她!她才是有資格生氣的那個。
兩人趕出去的時候, 眾人已走得乾乾淨淨。綠兒抱怨:"說好一起去的,怎麼都不等我們。"忙和殷仲思駕車追上去。
來到普渡寺,只見眾位公子被攔在門口,吵吵嚷嚷的。綠兒極愛熱鬧,見到這般景象, 不由精神一振。忙不迭地跳下車跑上前去湊熱鬧,嘴裡嚷嚷:"什麼事?什麼事?"
這小妮子!殷仲思歎氣搖頭。從行駛著的車上往下跳。她嫌命太長是不是?害他喊"當心"也來不及。
寺院門口一個小沙彌個頭雖小,卻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
殷仲文道:"喂,小和尚,我們好說歹說說了這麼多,你怎麼還是不開竅。喏,這位是南郡公桓玄大人,這位是西中郎將桓伊大人,都是你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小沙彌瞄了一眼, 弓身合十,還是那句話:"今日四月初八佛祖生日,師父說了,咱寺中眾師兄弟都要靜坐請佛祖教誨,是以一律不接外客。"
桓伊道: "咱們聽說普渡寺景致極佳,趁著今日陽光明媚來觀賞遊玩一番,也不需寺中師傅們作陪。請小師傅行個方便。"
小沙彌苦著臉搖頭:"師父說了,今日……"
"今日四月初八佛祖生日是不是?"桓玄火大,"這句話你說了很多遍了。讓開,老子管你師父說什麼,今天咱們一定要進去!"
"可是……"小沙彌碰到惡客, 不知該如何是好,快要哭出來了。"師父說了,……"
謝玄也忍不住好笑:"小師傅,看來你也做不得主,何不進去請教一下你師父,看他怎麼說。也許他肯行個方便,讓我們這些俗人進寺去瞻仰佛祖的莊嚴寶相,聆聽佛祖的教誨呢。"
小沙彌還是搖頭: "師父說了,要我守在門口,不可放人進來。師父沒說要我進去通報。"
王徽之哈哈大笑: "謝兄,你這是在對牛彈琴,可惜牛不入耳。人家小和尚只聽師父說的話,哪管你在放什麼屁。"
謝玄怒道:"那麼你來試試看。"
王徽之忙搖手:"我不去碰這個釘子。我也沒多大興趣去瞻仰佛祖的莊嚴寶相,聆聽佛祖的教誨。"
桓玄看見殷仲思慢慢走近來, 一挑眉道:"殷先生不是有很多高見。不知對我們不得其門而入有什麼意見良策?"
殷仲思淡淡道:"無可無不可。能進則進,不能進就回去。"
桓玄哼道: "好超然啊。聽說你父親殷侯好言老莊,尤善清談玄言。你倒真不愧是殷侯的兒子。說的話沒一句管用。"
殷仲思看他一眼,沒有說話。桓玄吃不準他看他這一眼是算怕了他,還是看他不起,不屑理會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時綠兒朗聲道:"有什麼難的。看我來問他。"
眾人回頭看她,意存不信,但也兩邊分開,為她讓道。綠兒走到小沙彌面前,嬌聲問道:"喂,小師傅,你師父有沒有跟你說過要聽佛祖的話?"
小沙彌囁嚅道:"自然是有的。"
"那麼你師父大還是佛祖大?"
"自然是佛祖大。"
"也就是說,佛祖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師父說什麼其實無關緊要是不是?"
小沙彌被她繞得有點頭暈。"佛祖怎麼會說話。我師父說的才是對的。"
綠兒盯著他: "你的意思是說,佛祖是泥塑木雕,根本不會講話。你們和尚借他之名胡言亂語,欺騙世人?"
小沙彌大驚:"罪過罪過!阿彌陀佛!女施主不可以亂說話。"
"那麼佛祖到底會不會說話?"綠兒緊盯不放。
"那就……那就會罷。"小沙彌不敢再說不。
"既然佛祖比你師父大,那佛祖的話就比你師父的話有用是不是?"
小沙彌無可奈何,苦著臉點頭。
綠兒得意洋洋。 "那好,昨晚佛祖托夢給我,告訴我今天他生日,要我多帶點人來給他慶生。快讓開,讓我們進去。"
小沙彌不信: "女施主又不是佛門弟子,佛祖怎會托夢給你。除非生來就有慧根。"他一付我看你不像有的樣子。
綠兒氣道: "你是佛祖麼?你有通天眼麼?你怎麼斷定我有沒有慧根能不能聽得見佛祖說話。"
小沙彌不服氣:"我是不知道。可是這些施主怎麼一上來不說佛祖托夢的事?"當他是傻瓜嗎?明明是這小姑娘胡謅,胡說八道。
綠兒罵道:"蠢材!這是我跟佛祖的秘密,哪能隨隨便便告訴不相干的人。"瞧了瞧比她大不了一兩歲的小沙彌,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那好辦,我們進去問問佛祖本人不就知道了。看我桓綠是不是在胡說八道。"
小沙彌左右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是……可是……"
綠兒緊盯住他:"你是在懷疑佛祖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小沙彌忙道:"不是的。"
"那還猶豫什麼。我們一起去問個清楚。去啊。快點啦。"
眾人皆會心微笑。這小和尚如此食古不化,不知變通,也就得像綠兒那樣蠻不講理、胡攪蠻纏才能對付得了他。
小沙彌被推著往裡走,一臉尷尬,又不敢再跟她理論下去,免得她把更多對佛祖不敬的話安到他身上。
來到大殿上,小沙彌忙奔到師父旁邊,把前因後果訴說了一遍,尤其不忘辯白自己是寡不敵眾,無可奈何。
老禪師走上前施禮道: "阿彌陀佛!老納玄度,有禮了。小徒不懂事,多有得罪,請勿見怪。"
桓伊道: "無妨。令徒盡忠職守,那很好啊。只因今日佛祖生日,某偕弟妹友人同來聆聽教誨,參拜隨喜。"
小沙彌叫道:"師父,那位女施主還說什麼佛祖托夢給她,要她今天來呢。"
玄度看了綠兒一眼, 她一臉侷促的樣子,笑道:"是嗎?那可是幾世修來的福份。女施主真是有緣人,老納平生僅見。"
桓伊有些尷尬:聽他這話分明不信,當著眾僧的面又不好明說小妹胡言亂語,拿佛祖消遣。何況若當眾讓小妹下不來台,回去不知要鬧成怎樣,也許這麼大了還得被父親責備回護不力。誰都知道他老爹是偏心偏到家了,碰到小妹的事就不講道理。唉,寵女兒也不是這麼個寵法!
小沙彌道: "師父,徒兒不信,她還說要讓佛祖親口告訴咱們呢。徒兒長那麼大了,還沒見佛祖開過口,今日倒想見見。"
玄度皺眉:這個徒弟直肚直腸得不懂圓轉。想也知道這女孩兒一派胡言,他卻非要辨個明白。這些二世祖霸道慣了,豈是好惹的。隨他們的意就是了,何必去得罪。只是話已說出了口,收也收不回去,要怎麼打圓場才好?
綠兒見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僵在那裡,臉上掛不住,走到佛祖面前跪下,大聲問道:"佛祖佛祖,是你托夢給我要我來給你慶生的是不是?"
佛祖默然。眾人也默然。氣氛有些尷尬。
"佛祖佛祖,我帶了那麼多人來你不會怪罪的是不是?"綠兒決定就這麼問下去。不管了。可惡!全是靠她大家才能進來,關鍵時刻竟沒有一個站出來幫她。她就跪死在這裡好了。 叫他們都去死!眼角瞥到小沙彌幸災樂禍的神情,更是氣惱。"佛祖佛祖,你悶聲不響是什麼意思?再裝聾作啞,我揍你哦。"
眾僧大驚,齊聲念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你不可妄語!"玄度眉頭皺得更緊。
忽然一個聲音說道:"佛祖默然,便是應允了。"眾人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是殷仲思。他又道:"無聲便是默許,不是嗎?"
玄度笑道:"正是正是。施主,請隨老納去後殿隨喜。"當先領路,眾人嘩啦啦隨後跟去。
綠兒眉開眼笑, 站起來拉住殷仲思的手臂道:"謝謝啦!哥哥們好差勁,只會杵在那裡發愣。還是你最好了。"
殷仲思面無表情:"我只是還你一個人情罷了。"他師父是佛門弟子,在剡山上已習慣見了菩薩便要跪拜。於是在莆團上跪下,合十祝禱。綠兒在他身邊也跟著跪下,看著他有稜有角的側面,心中忽然有些異樣的感受。四年來已習慣了有他,見到他這付樣貌倒也不再覺得難看,反而覺得纖秀的男子不夠孔武有力,沒有男子漢大丈夫的味道。"我們這樣跪著拜菩薩,倒像是在拜堂。"想到這兒,不由臉紅了。
桓玄去而復返, 見殷仲思在跪拜禮佛,冷笑道:"沒想到殷先生的志向比天還高。"
殷仲思沒有理睬。綠兒見他似乎不懷好意,忍不住道:"你想幹什麼?"
桓玄道:"只會躲在女人裙子後面,你要不要臉?"
殷仲思慢慢站起身來,拍了拍膝上的灰塵,依然默不作聲。綠兒跟著站起,嗔道: "你怎麼這麼無聊。我原來還在奇怪,你怎麼會突然誇獎起別人來了。其實還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狗改不了吃屎!"
桓玄怒道:"你別太放肆了!別以為四叔疼你,我就拿你沒轍了。真惹惱了我,天王老子我也照打。而且我哪裡是誇他了,我是在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憑他,想做個幾千戶的郡守還未準能夠呢, 居然想做佛,還不是志向遠大嗎?"見殷仲思旁若無人往殿外走,喝道:"喂,我在跟你說話。你給我站住!"
殷仲堪殷仲文兄弟折回來找他,見他們又在爭執,大是為難。殷仲堪退到一邊,只盼莫要殃及池魚;殷仲文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不知勸誰才好。要說,殷仲思是他同姓同族的兄弟,說來是自己人。可是今天才剛剛見著,和陌生人沒兩樣。而且殷侯被廢為庶人後,族裡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就怕牽連自己。桓玄卻是他的小舅子, 他們是死黨,關係要親密得多。他走到桓玄身邊,低聲勸道:"算啦,別再鬧了。何苦跟他一般見識。"
桓玄陰沉地道:"他害我當眾出醜,成為眾人的笑柄,難道就算了?不,我不!"
殷仲思一退再退的結果是桓玄一進再進,步步緊逼,咄咄逼人。他站定,轉身,沉聲問:"你想怎樣?"
桓玄也不想怎樣, 不過是故意挑釁、以報一箭之仇罷了。"少爺跟你說話是給你面子,你別不識好歹。"
殷仲思冷冷地道:"何必?你可以繼續保持不與我交往的高雅志向。"綠兒"嗤"地一笑。 桓玄老羞成怒:"牙尖嘴利又怎樣,也不過是個庶人的兒子。怎麼樣?你父親死前這幾年過得如何?聽說所有親戚跟他斷絕了來往。聽說他成日成夜不停凌空書寫 '咄咄怪事'四字。還聽說他最後是患虐病死的。"
殷仲思雙拳緊握,一字一字道:"不,勞,動,問。"
桓玄哼笑: 終於戳到你痛處了罷。打鐵要趁熱,他很懂再接再厲的道理。"聽說虐鬼體形極小,在世間任意行虐以使人得病。而大丈夫正氣凜然,仁人君子德行高超, 虐鬼便不敢靠近。可從沒聽說過有大人物會得虐病的。難道你父親……"哈哈,有些話不說完反而更好,讓人可以反覆琢磨,意會於心。白癡也知道他沒問完的那句話定是"難道你父親不是大丈夫?不是仁人君子?!"
殷仲思正色道:"正因為來使世間君子人得病,這才把這病叫做 '虐'。先父是仁義君子,德才兼備,天下皆知。閣下想必是聽信了某些無恥小人的惡意誹謗,這才心存懷疑。"
桓玄無言可對,回頭叫道:"喂,還不快來幫我的忙。"
殷仲文攤攤手,無奈道:"這……這也不是有千斤力就可以幫得上的呀。"
桓玄哼道:"沒用!"聽得游完後殿的人走出來的聲音,不想再次出醜,說道:"走罷。這裡有什麼好玩的。"
桓伊已走進前殿,問道:"靈寶,怎麼剛才沒看到你。"
桓玄道:"這些土做的泥人沒什麼好看的,我沒興趣。"
桓伊喝道:"別在這裡胡說。"
桓玄道: "不對嗎?"指著旁邊一尊臥佛,"這位飽食終日,高臥不起,被人燒高香獻祭品地供著,卻懶於普渡眾生。真想得志於天下,求神拜佛又有什麼用,須當手握重兵。"
桓伊被他說得心臟無力,差點臉色泛白。這一對活寶他真是再也不要理會了。一個在佛殿裡威脅著要痛揍佛祖;一個指著和尚罵賊禿,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這些大不敬的話。這也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罷。他真的要跟父親去談談,對這個任意妄為的堂弟再好好管教管教,免得學大伯父那樣心存不滿,意圖篡位。當初桓溫死得早沒來得及造反,使得桓家逃過一劫。若是桓玄存著這樣的念頭,桓家這次是否還能逃得過去,那就真的難講了。
"走了走了。"他不敢多停留,只盼沒多少人聽到他這番胡言亂語。一抬頭,卻見到一付若有所思的眼睛。他一怔。這位殷先生在他家裡四年了,他卻還不算認識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他是當年顯赫一時的殷侯的兒子。在他身上還有多少秘密呢?看來對這個人他也要花點時間好好瞭解瞭解。
*****
綠兒蹦蹦跳跳去看二姐。她大姐年歲跟她相差太多,她還沒怎麼懂事的時候她大姐就出嫁了。後來隨夫婿去任上,與娘家就沒什麼來往了。爹娘生辰時會來書信問安拜壽。綠兒對她的認識只是她八歲時大姐與姐夫拌嘴,因而哭回娘家來,住了幾天。後來被娘勸了回去,諄諄囑咐她為人妻後切不可太任性,縱有什麼委屈也要盡量忍耐。因此她對大姐認識不深。對二姐就不同了。姐妹倆只差了三歲,自幼一塊兒長大,無話不談。綠兒有時候也覺得世上的事真不公平。她二姐溫柔嫻淑,是個極標準的名門淑女,很好相處。可是也不知是不是稟性太柔順的緣故,別人也就不太為她著想,把她的存在視作理所當然;反倒是她這個搗蛋胚調皮鬼受盡疼愛。二姐太端莊,無需大人們操心。她其他的兄弟們包括她自己卻惹爹娘們操了不少閒心。娘累得無暇再理會更多;爹對兩個哥哥們很嚴厲,對她卻寵溺寬容。綠兒不無得意地想,那是因為她厚臉皮的撒嬌耍賴逗得他很開心。
路上卻被殷仲思逮個正著。"去哪兒?"
"去向二姐道喜。 "綠兒防備地看著他:"你要我背的書我已經背出來了,字也練過了。你不能再攔著我。"
殷仲思微微笑道:"我又沒說什麼,你幹嗎那麼緊張。"
綠兒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她老覺得他盯她盯得特別緊,對兩個哥哥和二姐卻不會那麼嚴厲。不過他們也不會像她那樣跟他刻意作對就是了。那天去寺廟讓他們關係有很大改善,感覺起來似乎不再像以前那麼緊張。有時候他會給她個好臉色看。這四年來他慈眉善目的時日極少,開懷大笑的次數屈指可數,對她笑則是絕無僅有。但是不知怎麼的,她還偏偏挺喜歡跟他在一起。不但不會無聊,而且充滿緊張刺激。跟他鬥智鬥力是她最大的樂趣,能夠贏他是她最大的挑戰,要他認輸投降是她最大的心願。
"你二姐有什麼喜事?怎麼我沒聽說。"
"爹剛剛親口應允的, 把二姐許給武昌縣侯孫堅的大公子。爹爹說,只等這個夏天過了就讓二姐出嫁。"
殷仲思道:"你二姐也十七了罷?"
"嗯。"
"這門親事已經定了麼?"
"應該是吧。"
"還有沒有圓轉的餘地?"
綠兒奇道:"怎麼啦?這門親事不好麼?"
殷仲思沉吟著:"這位孫大公子,我聽說過他一些事情。"
"是什麼?他很醜嗎?"
"不是。"
"那是什麼?啊,難道他很凶,是那種會打老婆的男人?"
"也不是。 "殷仲思皺眉:"綠兒,女孩子總該有個女孩子的樣子。你不要老是大大咧咧又滿口粗話好不好?"
綠兒嘟嘴:"我又怎麼啦?"
"別說什麼老婆不老婆的,好難聽。那是市井俚語,下里巴人。"
綠兒嘀咕: "你儘管去陽春白雪好了。我說話就是這樣。我二哥說話也粗魯,怎麼從沒見你說他?"
"他是男孩子,又不同。"
"不公平!"綠兒哇哇叫,"男人家可以說粗話,女人家為什麼不可以?"
"總之,不要再說粗俗話。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好。"
"二哥先不說了我才改。我才不讓你對我們不公平對待。"
殷仲思嚴厲地道: "我說不可以就不可以,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你二哥我會去跟他說。至於你,馬上給我改。我不要人家說我教出來的徒弟粗魯不文,沒一點規矩!"
綠兒看到他額上青筋爆出的樣子,知道這表示他又不打算講理了。她歎口氣,"好嘛好嘛,依你就是。跟你打個商量好不好:就算是只這一次也好,我們能不能只是說說話,你不要動不動就找我的碴兒順便說教?"
殷仲思見她軟語商量,不由心軟。奇怪,明知這是她一貫對付她老爹時耍的花樣,好讓她爹對她有求必應,他也不是沒有在暗地裡不以為然過,怎麼輪到自己的時候,也一樣會動搖。
他作沉思狀。"好不好嘛!"綠兒拉住他手臂撒嬌。
他要是依了她,小丫頭有機可乘,以後怕不要求多多,時時拿這一招來脅迫。她已經很無法無天了,嚴厲管教才是正經,半點疏忽縱容不得,更不能被她楸住他的弱點。 可是她這樣眼巴巴望著他,充滿哀懇企求的小臉,又讓他不忍心拒絕。"就這一次!"他警告著。
"好嘩!"她又叫又跳。
習慣成自然的緣故,他開口道:"你別又……"綠兒豎起一根指頭阻止他:"哎,答應的事可不能反悔哦。 "殷仲思好氣又好笑。算了,既然已答應了她,就由得她這一次罷。這就是教訓。第一,以後做不到的事少答應;第二,以後無論這小丫頭提什麼要求,用何種手段,他都該捂起耳朵閉上眼睛不聞不見,並且一口回絕。
"孫家的大公子哪裡讓你看不順眼了? 為什麼你要反對他?究竟你聽到什麼關於他的傳聞?"
殷仲思猶疑著要不要告訴她。
"喂,你要是知道什麼不說,耽誤了我姐姐的一生,我不會放過你哦。"綠兒認真警告他。反正他被承諾束縛著,她儘管放肆。
殷仲思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樣面對面的談話,而他不能板起臉來教訓她,說的又不是他們之間的過節,反倒像是知心朋友聊天似的感覺,讓他一時有些難以適應。一直以來,他不是當她是需要調教的頑皮學生,就當她是惹毛他、惹到他怒氣外溢的臭丫頭,再沒有第三種相處模式。
"喂喂喂,你在出什麼神?"一隻蔥白的小手在他眼前亂晃,試圖召回他迷茫游離的魂魄。"我在問你話呢。"
殷仲思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這個孫恩,就是你二姐要嫁的人,聽說很有野心。"
綠兒奇道: "這不好麼?哪個男人沒有野心呢?只可惜我是個女孩子。否則也一定要出外闖蕩一番,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才不要象哥哥們那樣窩在家裡沒出息!"
殷仲思歎道: "才具不足,徒有大志又有何用?何況像你堂哥桓玄那樣太過野心勃勃,並非好事。自家性命難保尚是小事,反正要活要死都由他;但連累家人親友,甚而為禍天下,那就是大事了。我是怕到那時懊悔莫及也是無用。"
綠兒雖聰慧, 到底年幼,沒聽明白,眨巴著大眼,問道:"你是什麼意思?我堂哥跟我二姐的婚事有什麼關係?"
"我的意思是, 你二姐要嫁的那個人和你堂兄一樣野心勃勃。你們家有這樣一個親戚已經太多,已經要快快想法子消災避禍或撇清干係,實在不宜更添一個。"
綠兒聽他口氣嚴肅,知道他很當真,也急道:"那怎麼辦?快去跟爹爹說。"
殷仲思撇撇嘴:"我幹嗎要?我巴不得你們桓家……"他忽然住了嘴。巴不得桓家怎樣?四年前,他自然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巴望桓家倒大霉。可是有了四年相處的交情,他忽然說不出口了。那個是他的學生,有不容抹殺的師徒情誼,何況那是個那麼乖巧溫順的女孩,他怎能明知有危險卻不拉她一把。他歎了一聲:"你爹自負,怎會聽信這些莫須有的理由。我也拿不出什麼切實證據,只是一股強烈的感覺罷了。這並不足以說服你爹。不如這樣罷,先去找你姐姐談談,跟她分析其中利害。最好是她自己去跟你阿爹說不想嫁給這樣的人家。你爹疼女兒,說不定會答應的。"
綠兒喜道:"那好。我跟你一起去。"
"你別去了。 這種事我跟你姐姐私下談比較好。你姐姐蠻害羞的,人多了反而不好。"
綠兒巴住他手臂: "你別多說了。反正我是非去不可的。今天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你要是罵我就是在挑我的碴兒;要是又要唸唸叨叨說什麼這不可以那不可以,那就是在說教。你答應過我這兩樣今天你都不會做的。所以,走了啦。你板起臉的樣子好凶好難看。我剛剛應該再多加一個條件,要你答應我今天也不可以板起臉才對,……"
殷仲思無可奈何被她又拉又推地向前,聽著她嘰嘰嘎嘎,自己卻一句也插不上嘴。
到了桓櫻的房間,綠兒卻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說,不能開口說話。因為在進門前她好不容易說得告一段落,就被殷仲思逮到機會,嚴肅警告她進門後一句話也不許講。因為她膽敢不聽,他就要使出他的殺手鑭:狠狠揍她一頓以懲處她的忤逆師長。 綠兒瞪著他叫不公平。殷仲思張狂得意地笑道:"對!不過你認命罷。誰叫你是我徒弟,就得學會尊師重道。"
綠兒氣得跺腳:"你答應我的。你做人家先生的,居然說了話要賴。好不要臉!我不來了。"
殷仲思伸出大掌鉗住她氣呼呼的小臉, 俯頭湊近道:"今天你沒規沒矩我且不來跟你計較。以後再犯,可要不客氣了。至於你控訴我說話不算話。第一,警告你不聽話要打,這是威脅不是挑剔;第二,待會兒你真的皮癢挨我的揍,那叫做管教,不是說教。我答應了你的我會做到。"他頂住她鼻子笑得好陰險,"我有破壞我們的協定嗎?有嗎?"
可惡!綠兒到現在還是憤憤不平。看著殷仲思聲音委婉地向她二姐分析解釋,二姐卻只是一味搖頭。她溫溫柔柔地謝謝殷仲思好心的提醒和勸告,不過,她相信她父親的眼光和判斷。父親不會害她。要是他選中了楊大公子做他的女婿,那一定有他的理由。綠兒看到殷仲思長長吁了口氣,然後不死心地再度勸說。
綠兒坐在一邊瞪著他們,忽然生氣起來。他好偏心!對二姐那樣溫柔體貼,對她卻凶巴巴的惡行惡狀。她相信要是她對他說的話不服氣反駁,他才不會對她這樣好聲好氣地勸說,也許早就一拳頭掄上來了。雖然他其實已有兩年沒打過她,可是他老是把要狠揍她的話掛在嘴邊上。他,他一定沒對二姐說過這樣粗暴的話。而且二姐溫柔和氣,誰會捨得對她凶、對她發火。綠兒越想越難過,手抓著裙子楸成一團。這種酸酸的感覺是什麼?她從來沒有感到這麼難受過。而且喉嚨口似乎有一個硬塊堵在那兒,眼睛也痛痛的,好像想哭。
不行,她不能再坐在那兒了。再坐下去,她不是要大哭就是要發火了。他,他好偏心!她氣死他了。二姐,二姐也好討厭。這一切一切都好討厭。她騰地站起,轉身衝了出去。
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從臉頰旁跌落了下來。可是好奇怪,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殷仲思去死好了。她再也不要跟他說話了。為什麼他從來沒有跟她好聲好氣說過話?就算幾年前她咬過他踢過他,可是她那時候還小還不懂事,哪有人那麼小氣氣一個人氣那麼久的。虧他還是堂堂大男人!他也打過她呀,確切的說是三次,她都不計較了。為什麼?為什麼他對她不像對二姐那樣溫和?為什麼他對二姐格外關心、細緻周到?為什麼二姐要嫁人了他不是替她高興,而是憂心忡忡擔心這顧慮那,還一門心思要勸二姐退掉這門親事?
越想頭越痛。好煩!也覺得自己好小心眼。亂了亂了。這一園子的良辰美景,奼紫嫣紅,都索然無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