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桓 第二章  出遊
    小女孩臉通紅,  直想著這個人好生大膽。"他實在是不要臉。"她憤憤不平,"怎麼可以就這樣站起來。  "他應該乖乖縮在裡面才對,直到她看過癮了寬宏大量放他一馬,然後他涕淚橫流對她感恩戴德,這樣才對啊。他真真是不要臉!想她雖然還是個小姑娘,可是終究會長成個大姑娘。如果讓她看見他赤身露體,她還要不要嫁人啊?幸虧她感覺到不對勁,他一站起來她就遮住了眼睛,總算什麼也沒看到。忽然之間又有一點好奇和遺憾:不知道若是躲不及會看到些什麼。可惜沒機會知道了。

    她一個人邊走邊胡思亂想,  忽然後領被人一把拎住。"想逃?得先問我答不答應。"她一把被抓進一個怒焰高漲的懷裡,殷仲思陰冷冷的聲音似乎不帶絲毫火氣,但他噴火的眸子卻反映出內在的情緒。

    她避開他陰狠的眼睛,  左看右看尋找逃脫的路徑,強笑道:"你這麼快就洗完啦?這件衣服還蠻合適的,是不是?"

    "我要我自己的衣服。還有我的包袱。"殷仲思楸住她的前襟提高,害她雙腳離地不住掙扎。

    她向旁邊一瞥,地面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傾斜,奇怪得令人害怕。"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她心慌地大叫。雙足不能腳踏實地,竟會帶來那麼大不安心的感覺。

    殷仲思鼻子頂住她鼻子,"可以。先還我衣服來。"

    "我不知道。"

    突然一隻粗大的拳頭豎在她鼻子下,  不容質疑的威脅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就好好想想。"

    小女孩悄悄吞了下口水,擠出聲音道:"不……不知道。"

    "看來你倒不怕死!"殷仲思氣得咬牙切齒。

    小女孩再往外邊看了一下,一陣暈眩,忽然有股衝動要緊緊抱住他,好得到點切切實實的依靠。她從不知道自己居然懼高,現在她知道了。這樣搖搖晃晃擺來擺去的,不但頭暈想吐,而且心抖得快要散了。"你快點放我下來!"可惜抖著嗓子說出來的話要怎麼有威勢也是有限,何況她喉音嬌嫩,再怎麼發飆也十足是個扮成大人的小孩。

    殷仲思瞇起眼,橫掌放在她頰邊作勢要打。"當真不說?"

    小女孩嚇得頭一縮,眼睛緊緊閉起,心裡叫苦不迭:完了完了,這下死定了。今天實在是她這一輩子最最倒霉的日子。她就要第二度挨揍。剛剛挨打的屁股現在還好痛,他這樣粗大的巴掌怕不要煽得她鼻青臉腫。如果她的臉腫得像個豬頭,她還拿什麼臉去見人?她突然放聲大叫:"救命啊,救命!打死我了,打死我了!"

    殷仲思看著她縮頭縮腦害怕被揍卻又扯起嗓子吱哇亂叫的樣子,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摀住她嘴提拎起她一陣搖晃,斥道:"還沒打你呢,亂叫什麼?"

    小女孩被他晃得頭昏腦脹,勉強睜開眼道:"還沒打麼?"這句話問得有氣無力。殷仲思皺眉:他怎會這樣倒霉,碰到她這個刁蠻又無賴的丫頭;可是這個壞丫頭到底年齡尚幼,滿身稚氣。正是打她又不得,罵她又無用,著實讓人傷腦筋。他歎口氣:"你只要老老實實說了,我來打你做什麼。"

    小女孩聽了他這話,  精神又來了,睜著大大的杏眼瞪他:"你這壞人!專門喜歡欺負我這樣的小孩子。要打你就打好了,阿爹會綁你到衙門裡吃板子,叫你也嘗嘗屁股挨打的滋味。"

    幾句話又把他的火氣撩撥了上來,沉聲道:"你說不說?"

    "不說不說。打死我也不說。"小女孩執拗任性地大喊大叫。

    殷仲思耳膜慘遭摧殘,若不是為了問出自己衣服包袱的下落,實在恨不得把這小鬼遠遠地扔出去。他氣得渾身有點發抖,實在搞不懂究竟招誰惹誰了,落得和這討人厭的臭小孩糾纏不清的下場。

    他手一抖,  小女孩可慌了,忍不住叫了起來:"喂,你到底抓不抓得住我?抓不住就快點放我下來。亂晃、亂晃什麼?!"

    殷仲思彷彿在這淒慘的境遇裡看見一絲曙光,唇邊隱隱露出一絲笑意:這小丫頭片子寧死不屈,用屈打成招這一招是不管用了。看來要伏敵制勝,須用奇兵。這小丫頭最怕的不是被打,反倒像是這樣被高高地拎起來搖晃。

    他決定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如果仍然失敗,那只好灰溜溜地離開,飲恨而去,鬱鬱而終,一輩子無法釋懷敗在一個小丫頭手裡的奇恥大辱。

    "到底抓不抓得住?"他不動聲色,"我也不知道。試試看就曉得了。"他突然一下子把她拋得老高,引得小女孩尖聲大叫。樹上停著的一隻鳥兒也被嚇得撲騰著翅膀振翅飛去。

    "不要啦!我不要了!"小女孩嚇得又哭又叫。殷仲思狠下心來不理,待她跌得老低才一把捉住。"我的衣服在哪裡?"

    "不,不……咳咳,不知道。"

    "好,我們看看你記性有沒有好一點。"他如法炮製,又把她拋得老高。一拋一接反覆了幾次。殷仲思再問:"現在有沒有想起來?"小女孩已答不出話來,軟軟地任他抓著。殷仲思也感到彷彿有點不大對勁,問道:"你怎麼了?"

    "我……我想吐。"她虛弱地說著。

    "可惡!"看她臉色青青灰灰白白,殷仲思趕緊把她翻轉過來,蹲到青石板路邊的泥地裡。

    小女孩"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胃裡好難受!胸口也好難受!小女孩傷心落淚。她實在好可憐,被人這樣子欺負。向來都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

    "現在想起來了沒有?衣服在哪兒?"殷仲思最在意的倒不是那件衣服,而是衣服內袋裡那張一千兩的銀票。那是他回去的盤纏。管它什麼師命難違,他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呆下去。

    等拿回自己的東西,他立馬走人。

    什麼!小女孩差點叫出來。這隻大猩猩現在還要向她逼供?實在可惡透頂。可是她沒多少力氣抗議,連瞪他也瞪得有氣無力。

    "還是不肯說?那好,我們再來玩玩。"

    "不要不要!"小女孩忙捉住他手臂,不讓他再有機會拋上拋下耍著她玩。驚惶之下,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道:"好嘛好嘛,告訴你就是了。"

    "在哪裡?"殷仲思毫不放鬆。

    "我……"小女孩膛著驚惶的大眼,囁嚅道:"我,我燒了。"

    "什麼?!"殷仲思吼聲震天,"你燒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化成灰,再也找不到了。"小女孩硬著頭皮說完。

    "你不要給我耍花樣!"殷仲思咬牙警告。

    "我沒有。"小女孩怒道,"你不信的話,你跟我來。"她慢慢站直,開步往前走。殷仲思只遲疑了片刻,便跟上前握住她手。她人小步短,原不怕她逃跑,但也需防她利用地形之便逃脫,跟他大玩捉迷藏。一路穿花拂柳,繞過迴廊,鑽過假山,踏過小橋,來到一處精緻的院落。途中遇到的男僕女婢,雖然瞧他們情形怪異,但哪敢上前多管閒事,只是遠遠駐足觀望。小女孩只顧低頭而行,一路上既不開口也不鬧;殷仲思坦然無懼,瞧也不瞧他們一眼。

    進了房間,婢女們紛紛圍攏,叫道:"小姐!"也有的問:"他是誰?"

    小女孩沒好氣,"翩翩呢?我要找她。"

    一個婢女回道:"她在小廚房,不知在燒什麼東西。奴婢這就去叫她。"

    "不用。我去找她就好。你們都退下,別來煩我。"呆會兒這隻大猩猩不知要怎樣暴跳如雷。

    雖然多些人也好壯壯膽,但是她可不想讓下人們看到自己吃癟、威風掃地。

    殷仲思隱隱聞到一股焦味,不等她帶路,拉著她尋蹤而去。

    小廚房也一樣精緻,翠綠的竹牆,完全沒有一般廚房裡會有的煤黑及油煙氣。建築風格和整座精舍保持統一。這裡原不是燒飯做菜的地方,只是在小姐有興致時熬些冰糖白木耳、桂花蓮子羹什麼的用的。

    但是現在的爐灶裡冒出黑煙,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蹲在灶前正在用力吹火。殷仲思看見自己的包裹布攤在地下,灶灰堆裡一截沒被燒盡的布料正是一個時辰前還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

    殷仲思怒火中燒,  拳頭捏緊咯啦啦作響。小女孩心裡害怕,退後一步:"我沒騙你。你不能打我。"

    "不能打你?"殷仲思鼻翼一張一翕,全身骨頭似乎都在咯啦啦作響。他一步步朝她逼近,"你居然燒我衣服?你居然燒我衣服!"

    小女孩見他氣得臉孔扭曲的樣子,害怕得發抖,顫聲道:"最多我賠你好了。"

    "你怎麼賠?  "殷仲思大吼。"你這無法無天的小鬼,給你爹娘寵得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是皮癢欠揍。今天老子就要教訓教訓你,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小女孩嚇得四處逃竄,哇哇叫著:"我不敢了。哇!別打我!別打我!"

    小丫鬟看起來比主子大不了多少,  衝過來護著她:"喂,你是哪裡來的野人?膽敢欺負我們小姐?"

    "你讓開!"

    "不。"

    "讓不讓?"

    "我……我不。"翩翩看到他這付樣子也害怕,但還是堅決地站在原地。抖儘管抖,腳步可沒移動半分。殷仲思瞇著眼打量她:遷怒無辜不是他的作風。不過這小丫頭親手燒他衣服---雖在主子唆使之下,也算不得是無辜人士,甚至是為虎作倀的幫兇。

    "翩翩,你閃開。"小女孩頗有義氣。

    "不,你躲好。"

    殷仲思看著兩個小女孩互相扶持,同仇敵愾的模樣,怒氣消了一半,又有點啼笑皆非:這付樣子任誰來看都是他這個大惡人在欺負兩個小孩子。誰會相信他才是那個倒霉的受害者。

    不過剩下的一半怒氣還不足以讓他就此拋開既往不咎。事實上,想到他的盤纏就這樣沒了,不得不留下來呆在這個他不願意呆的地方,甚至如果別人不想要他他也不能再灑脫地一走了之、告訴自己"這正合我意",也許還得設法使自己留下來免得流落街頭。他這番栽得到家,訴冤無門。他料想桓沖即便知道了,賠他的衣服不成問題,  甚至也肯賠他這一千兩銀子。但他彷彿也看到他譏刺的微笑,告訴他"先生怎麼說就怎麼是罷。說小女燒了你一萬兩的銀票也無妨。這點錢老夫還賠得起。哈哈,  哈哈!"即便這樣他也不能發作:假使易地而處,他也會作如是想。但是這樣的譏諷嘲笑他可受不起,寧可打落牙齒和血吞下肚,也不肯讓人這樣羞辱。又或者他可以拿些器皿擺設去變賣以補償自己,反正這屋裡多得是值錢的擺設。他要一走了之,料想府裡的家丁們可欄他不住,那就不必委屈自己窩在這裡違心而活。

    可是狂妄是一回事,若背負了偷盜的罪名,那他真是沒臉再去見師父了。

    被逼到絕路是什麼樣的心情?殷仲思怒火高漲。他沒其他選擇,這個害得他如此的罪魁禍首也別想好吃好睡過得太平。他要整得她哭爹喊娘,懊悔今天為什麼要招惹他!

    他伸手推開叫翩翩的丫頭,往她身後捉去。一時間,怒喝聲、叫罵聲、尖叫聲、哭喊聲響成一團,在這個清幽的小廚房裡炸了開來。

    *****

    四年後。

    綠兒右手夾著筆托腮坐在窗下的書桌前,看著燕子在柳條間翩躚,陽光暖暖地照在綠瓦上,泛著瑩亮的光澤,桃花杏花爭相開放,蜜蜂蝴蝶在花間流連不去,鬧盈盈的,襯得春意盎然。

    這樣好的春色,她為什麼得關在屋裡罰寫"我再也不敢了"一千遍?綠兒發怒,把筆遠遠擲了出去,"啪"地一聲打在白色的粉牆上,留下一個墨點。

    四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春天,她第一次被罰寫"我再也不敢了"一千遍,簡直寫得她生不如死。而且還有一個兇惡的監工在一邊狠狠瞪著她,任翩翩在門外叫破了嗓子也不答理。

    後來有僕人通風報信讓阿爹趕來救駕,但這個大猩猩好大的膽子,不但不放她出去,也不讓阿爹進來。阿爹好聲好氣地懇求:至少讓她先吃飯再說,餓壞了可怎麼好。可是那個可惡的傢伙不知怎麼花言巧語騙得阿爹相信,就此把她交到他手裡,從此開始了她悲慘命苦的求學生涯。她一向不愛讀書,阿爹是知道的,也從來不曾勉強過她。可是不知怎麼的,他突然異想天開起來,想要家裡出個才女,好和謝家的女才子謝道蘊一爭長短。好容易找到機會逃脫大猩猩的魔掌去找阿爹哭訴委屈,沒想到一向嬌慣她的阿爹居然說"阿綠,  殷先生說你天資聰穎,是極有潛質的,只是一向貪玩,  不肯刻苦用功罷了。你可要為爹爭口氣,也不枉阿爹疼你一場。"她實在欲哭無淚,  又被送回魔窟。被兇惡監工發現她投訴的下場是她又被罰寫"我再也不敢了"一千遍,外加打十下手心。

    綠兒歎了口氣,決定不再做無用的長吁短歎。又拿過一支筆,蘸飽了墨,開始寫她最拿手的幾個字。這幾個字裡,"敢"字最讓她得意:左右結構的字體被她安排得恰到好處,而"了"字帶給她無盡的發揮空間,可以畫得像柳條,像彎曲的人體,像枴杖,像一隻右耳,像一條噁心的毛毛蟲。

    可以讓她安慰的是,這些年她也沒讓他很好過。她不斷惹事生非讓他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不斷撩撥他的火氣,刺探他承受的底線。她發現她的這些胡鬧最滿意的是她老爹。因為既可以欣賞他寶貝女兒的創意無限,又可以不必收拾殘局而讓別人去傷腦筋,真是何樂而不為?

    她也要爹請來武術師傅跟他習武,美其名曰練武強身。其實是她考慮再三,覺得自己最吃虧的是個子太小,體力太小,被他拎住了完全掙脫不開,這才只好受制於他,由得他為所欲為。所以她在努力長個子的時候也努力增強自己的靈活度和力氣。靈活度強逃竄起來利索;力氣大了才可以和他對打。她至大的心願是有一天把他打趴在地哀哀求饒。現下雖還不能實現,但這樣的畫面在腦子裡想想也讓她很開心了。然而讓她氣餒的是,她在長個子的同時,殷仲思也越來越結實。他雖然個子不再長高,可是體格越來越強壯,滿身的肌肉似乎在嘲笑她永遠也無法企及,讓她不免氣惱。她一惱起來,也還是"大猩猩,臭猴子"的亂罵。本來麼,他好醜,身材又高又壯,像個大熊似的,完全沒有時下年輕公子的纖秀俊俏。這樣罵罵他氣平了些,唯一不爽的是:也許、大概、可能她這輩子都沒法子打得過他了。只有這一點最遺憾!

    殷仲思的煩惱屬於另一種類型。一眨眼的功夫,他也在這府裡呆了四年了。不管情不情願,這會兒他發覺已經有好久不曾去想過這個問題。因為那個小丫頭不斷惹事生非讓他沒時間也沒精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他還記得一開始她抵死不從,又哭又叫,又打又鬧。可是餓了三天,發現不可能感動他的鐵石心腸,不可能讓他像愛她的家人那樣最終由著自己,  這才乖乖的安靜下來,認識到"形勢比人強","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樣一些至理名言,從而考慮跟他合作。

    他一想起當初向桓沖闡述"溺愛縱容,為禍不淺"的道理時,桓沖不以為然的樣子,心裡就微微不服氣。不過桓沖在考慮半晌後,也意識到"愛之足以害之"並不可取,才同意讓他放手管教。本來他一碰到女兒撒嬌就沒轍,只好任她予取予求。而現在因為殷仲思是府裡唯一制得住她的人,他居然也可以端出做父親的架子教訓:"再鬧,看殷先生怎麼管教你。

    "威風之餘,看綠兒氣嘟了嘴無奈地偃旗息鼓。

    可是這個小丫頭實在不好相與。她精力恁得充沛,有想不完的花樣點子,常常在他教訓完並讓她全然認錯後疲乏不堪,只想埋頭大睡---因為小丫頭是不肯就這樣乖乖認錯的,她有千百條歪理為她的胡鬧開脫,又死不肯認錯,常常惱得他恨不能爆打她一通解氣,把桓沖諄諄囑咐好好講理、千萬別動手的閨門訓扔到一邊。

    唯一可以讓他使用暴力的地方是逢她鬧得太過的時候打她手心。夫子教訓不乖的弟子,打手心可是天經地義,就算是告到先聖孔夫子那裡,也是他比較有道理。這讓他痛快不少。

    有時候他也稍微做些讓步,免得把她逼得太急。這小丫頭火爆起來也是如狂風驟雨一般,有些勢不可擋。而且他看著她活力充沛、精神旺盛的樣子,也不免有些羨慕,不願意把這簇活力之火完全撲滅掉,讓她變成溫婉知禮但卻乏味之至的大家閨秀。除非是想到自己這付要死不活的樣子是拜她所賜,讓他只好窩在這裡混吃等死、跟小丫頭們蘑菇,這才會怒火重燃,想著法兒要給她點厲害瞧瞧。

    在兩人有意志力的交鋒時,他就一步不讓,一定要贏。他要讓她知道,不管她再怎樣胡鬧,他的話不能不聽,他會竭盡全力讓她記住這點。

    可是現在要制服她越來越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自從他來的第一天打過她,後來又揍過她兩次---因為她咬得他鮮血淋漓,他身上有不少她留下的齒印,其他時候就再也沒有過了---即使她氣得他火冒三丈、氣得他要吐血。

    但是這兩年來,他不能不注意到她身上的某些變化:她的胸部在發育,身形纖秀起來,不再是十歲小女孩的模樣。而且她的舉止有了些改變,不再胡亂咬人踢人,反而對碰到她的人頗為敏感。她雖然還是常常頑皮搗蛋,但臉上開始流露出少女嬌嬌憨憨的神情,不胡鬧的時候也是乖巧可人的,有些時候也伶俐聰慧,逗人喜愛。

    最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她月事初來的時候,不去找她娘她姐姐,也不去找府裡的嫫嫫丫鬟們,偏偏來找他哭。害得他只好抱住她安慰,向她解釋月經對女人的意義。老天!要他一個大男人講這些,實在尷尬得要命。自那次以後,他不許她再靠近他,不讓她有機會再向他撒嬌訴苦、軟化他要報復她的決心。

    不能以武力制服,講道理她又不大肯聽,那他要拿她怎麼辦才好?何況他也沒那麼多道理好跟她講。

    不再打她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那麼殘暴的人。事實上,除了她以外,他也從來沒有氣到理智不清而打過誰。況且他開始注意到她正不知不覺地轉變成一個少女。打小孩是管教,打女孩是粗暴。心理的感受完全不同。

    不能打,不能講,他可是越來越控制不住她。怎麼辦?真有點江郎才盡,黔驢技窮了。

    *****

    遠處傳來喧鬧聲,撩得她心癢癢的,在屋裡再也坐不住。不管了,再要被他罰些什麼也是以後的事。她現在一定要出去玩,再被關在屋裡她要發瘋的。

    她的丫頭翩翩攔阻勸說無效,只好命苦的在房裡替主子寫那些"我再也不敢了"。怎麼辦?殷先生關照她要看牢她的。可是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奴才。東家要往東,她怎麼欄得住要她往西?完了,待會兒不知道要受些什麼責罰。雖然殷先生對她不會太凶。可是她是真的不想惹他不高興呀。

    綠兒趕到鵝館的時候,比賽快要結束了。兩頭白鵝衝在最前面,另有一大群鵝被甩在後面。她的兄弟們以及堂兄弟們一個個臉紅脖子粗,興奮異常,大聲喊著:"快點!  加油!"她認得最領先的那只鵝是三哥的寶貝"小白"。她平時無事,也愛逗著它玩。最慘的是有一次拿剪子去剪它的毛,想剪一個比較別緻的造型,終於惹毛了它,被它在後面追殺,嚇得她哇哇大叫。

    在一陣歡呼聲中,小白跑了個第一。她三哥桓蠣興奮至極,不停撫摸小白,餵它東西吃,還得意洋洋地道:"怎麼樣?靈寶,這下你可認輸了罷。"靈寶是他堂兄桓玄的小名。綠兒想起殷仲思極不喜歡她這個堂兄,甚至很難掩飾對他的厭惡。照理說他討厭的人她就應該加倍喜歡才是,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她也很討厭看到他,他臉上陰戾凶狠的表情有時讓她無端端害怕。

    桓玄臭著臉,忍著怒氣道:"讓他們斗一下怎麼樣?我的  '荊軻'不是勝在腳力上,而在於搏鬥時的凶狠。"

    桓蠣自然不甘認輸。兩隻白鵝大叫著又鬥了起來。綠兒很不喜歡這種凶殘的斗鵝賽,彼此被對方啄咬得血淋淋的。而且她也怕小白會受傷。還是文明的跑步比賽比較有意思。

    結果桓玄的"荊軻"不敵,被啄得落荒而逃。桓玄臉色越發陰沉。隨他同來作客的另一位堂兄桓修出來打圓場:  "好啦。遊戲而已,不必太當真。別傷了自家兄弟的和氣。"

    所謂"一人不語,舉座不歡。"桓玄只是板著臉生氣,弄得堂兄弟們都尷尬。不一會兒,這群人也就散了。

    *****

    桓伊是桓沖的本家。桓沖第一個兒子出生沒多久就死了,夫妻倆都很傷心。桓沖為了安慰妻子,便抱養了本家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繼作螟嶺。又過了幾年,桓沖夫妻才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便是綠兒的大姐,如今已嫁人。此後每多一個孩子夫妻倆都萬分的小心翼翼,生怕再出什麼差錯。

    桓伊精通武備,最近剛因外御強敵、內安百姓之功被授予西中郎將之職。王徽之,顧愷之以及謝玄、謝琰兄弟前來道賀。

    王徽之道:"喂,我們特地來看你,怎麼只顧著看公文,也不理睬我們?"

    桓伊笑道:"我若不是因為看這東西,怎麼能勞動你們今天來看我呢?"

    顧愷之叫道:  "這話太勢利了罷。難道我們只結交官拜西中郎將的桓野王?憑閣下善笛,江左第一的名號,也值得一會呀。快點,把你私藏的蔡扈柯亭笛拿出來給我們欣賞欣賞。"

    桓伊笑道:"怎比得長康兄丹青圖寫的絕妙。"

    謝玄也道:  "是啊。人傳顧愷之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只是你留在我家的老翁騎馬圖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給他點上眼睛?要知道,盲人騎瞎馬,很危險的。"

    顧愷之噓他道:"你懂什麼。畫人物要傳神,正在這眼睛裡面。怎可胡亂瞎點。"

    王徽之抱怨道:"野王,公文什麼時候都能看,朋友相聚的時候恐怕不合適罷。"

    桓伊微微一笑,  放下手中的文卷,嘴裡卻偏要駁斥他:"像你那樣任情放達,傲物慢世,天下人也並不認為合適。"

    王徽之道:"你年紀尚不滿三十,已是年俸萬石之人了,不嫌太早些了嗎?"

    桓伊笑道:"與閣下比是太早,與甘羅比已是太老了。子遒,你現在是什麼官?"

    王徽之回答道:"不知道是什麼官。時常有人牽馬來給我看,似乎是馬曹罷。"

    桓伊又問:"你管理多少馬?"

    王徽之聳聳肩:"從來不問馬,怎麼知道它的數量。"

    "馬最近又死了多少?"

    王徽之不耐煩:"活的也不知道,怎麼知道死的呢。"

    眾人大笑。

    桓伊勸道:  "子遒兄,你是我父親的騎兵參軍,而且在這個位置上很久了,總該料理些事情罷。"

    王徽之不答,手搓著臉,忽然說:"啊呀,今天天氣可真好,你們說呢?"慢慢踱到門邊。

    桓伊笑罵:"這傢伙!舍弟性情倒與你相近,怎麼我們反而成了朋友。"

    王徽之回頭道:  "性情相近的人是成不了朋友的。到頭來不是相互厭倦,就是相互敵視。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愚蠢,實在很沒有意思。"

    謝玄插嘴道:"借過。我們是來恭賀桓野王,還是來談論王徽之的?"

    顧愷之笑道:  "野王有得說教的機會,哪裡肯放過。啊,你家小弟好生靦腆,進得屋來一句話也不說。嘖嘖,相貌很漂亮啊。哪天借我畫一畫怎麼樣?"

    謝琰羞紅了臉。  謝玄挺身回護道:"別欺負他。才不讓你畫,免得好好的美少年被你畫成了瞎子。"

    顧愷之還在端量他:  "人言衛朗風神俊秀,天下卓絕。依我看,令弟與他不分軒致,正是一時瑜亮。"

    桓伊笑道:"奈何奈何。既生瑜,何生亮!"

    謝玄瞪他一眼:"你不說話會死啊。"

    王徽之道:"喂,你們聽,這外面怎麼這麼吵。野王,你家裡出了什麼事?"

    桓伊不以為意,  "啊,那個。伯父家的幾個小子來小住幾日。幾個小的成天意見不合,吵架鬥嘴。怎麼,有興趣去看看嗎?"

    "好啊。"王徽之舉步先行,"好過聽你說教。"屋裡的其他人都笑了起來,一起跟了出去。

    一行人來到後院,看到圍了一堆人。圈子裡有數十隻白鵝的屍首。綠兒抱著一隻白鵝痛哭,桓蠣對著桓玄大罵。桓伊皺眉,走過去問道:"怎麼回事?"眾人見他到來,紛紛為他讓路。"大哥,你快來替我們做主。"桓蠣跑上前拉住他手臂。桓伊雖不是他親大哥,  但素有威嚴,對兄弟友愛,弟妹們都很敬畏他。"大哥,靈寶上午和我們斗鵝,鬥輸了就發起瘋來,把我們的鵝全部都殺了。"

    桓玄道:"胡說八道。有誰看見是我幹的了?"

    桓蠣有了靠山,  高聲叫道:"只有你才會想要殺我們的鵝洩憤。不然好好的,怎麼會全都死了?"

    桓玄撇撇嘴道:  "我怎麼會知道。誰知道你們這裡流傳什麼瘟疫。我要走了,沒的傳染給我。"

    "且慢!"忽然一個聲音攔住了他。桓伊往聲音處看去,原來是府裡的教書先生殷先生。他平日公務繁忙,這殷先生只是教弟妹們讀書識字,學業上的事自會和他父親商討,因此他們之間幾乎沒有談過話,沒有任何認識。

    桓玄不屑地打量他:"你是什麼人,憑什麼攔住我?"

    殷仲思淡淡道:  "只是個講理之人。閣下如此嗜殺,難道不該給主人家一個交代?"

    桓玄怒道:"我說過不是我殺的!你不會聽話麼?"

    殷仲思道:  "這些鵝身上刀痕宛然。這只贏了你的鵝身上尤甚。且傷口雜亂無章,顯是洩憤所致。難道瘟疫手裡有刀,能刺出血來?大丈夫做就做了,何以抵賴不認?!"

    桓玄大怒:  "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來教訓本公子!"他身邊的僕人幫腔道:"家裡有這種血光之災是極不吉利的。也許是觸怒了鬼神。"

    殷仲思斥道:  "一派胡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世間哪有鬼魂。那是蒙騙天下愚夫愚婦的無稽之談。"

    那僕人不服:"怎麼沒有。我還親眼見到過我家老爺的神體呢。"

    "什麼時候?"

    "幾年前。"

    "哦?"殷仲思又問:"作何打扮?"

    僕人道:  "當然是他生前常穿的那套朝服。我家老爺生前是大官,死後一定是出任城隍去了。"

    殷仲思一笑:  "如今常有人說見過鬼,說鬼穿著活著時穿的衣服。如果人死後有鬼魂,難道衣服也有鬼魂不成?"

    謝玄輕聲道:"這少年詞鋒很健呀。他是誰?"

    桓伊道:"是我家的教書先生。小弟們的師傅。"

    謝玄笑道:  "聽說令尊也讓他教女孩子們,為的是和我姐姐一較長短。今日看來,果然有點意思,不是泛泛之輩。長康,你說呢?"顧愷之盯著殷仲思的臉出神,沒有理會他。

    桓玄瞪了多嘴的僕人一眼,  怪他不力。陰森森地道:"有沒有鬼魂都辨了那麼多年了,還是沒人說得清楚。難道你說沒有就沒有了?也許就是你心懷忌恨,招來了厲鬼,詛咒我們桓家。"

    殷仲思不動聲色:  "我聽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一個人做什麼事難道會無所圖嗎?倘若鬼神有靈,就不會聽從邪惡諂佞者所說;倘若鬼神蒙昧無知,向它祈求又有什麼好處?所以這種事我是不幹的。況且,"他低頭看綠兒懷裡小白的屍首。"若真是鬼魂殺戮,這個鬼還穿著削底厚靴,並且正好在行兇前從一處水塘經過。因為小白的身上還留著被踹過的足印呢。而這樣的靴子,只有居高位得厚祿者能穿。平常人穿了就是大不敬。  "他眼光轉到桓玄沾血的厚底官靴上,引得旁人的目光也一起跟了過來。突然人群裡爆出大笑。桓玄的父親桓溫位高權重,手握兵符。他曾廢晉廢帝,立簡文帝,後來還準備篡晉自立。幸虧死得早,才沒有來得及,不至於禍及家族。桓玄一生下來就襲父爵為南郡公,他母親又是晉明帝的女兒南康長公主。這裡只有他有資格穿這種削底厚靴。

    桓玄被笑得惱羞成怒,  叫道:"不錯,是我殺的,那又怎樣?我是南郡公,這裡我最大。便殺人也殺得。殺了幾隻臭鵝,有什麼了不起。你們膽敢怎樣?"

    桓伊喝道:"靈寶,這裡還由不得你放肆!"

    桓玄對這位大堂兄一向忌憚三分,見他開口,不敢再繼續囂張,但是態度也擺明了不會認錯低頭。

    桓蠣拉著他袖子求道:"大哥,小白是我從小養大的。你要替我做主。"

    桓伊有些為難。這件事雖是桓玄不對,但他從小驕縱慣了,一點都說不得。他不想為鵝這樣的小事跟他起衝突,便道:"玩物喪志。你有了這些鵝成天逗它們玩,也不著緊學業。  死了也好,死了就死了罷。正好讓你收收心。何況'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為了這麼點小事起爭執,像什麼樣子。都看我份上,不許鬧彆扭了。今日天氣好,天色也還早,都隨我出去玩玩。兄弟們都忘了剛才的口角,還跟以前一樣好。"

    桓玄不想聽他擺佈:"大哥,我有點不舒服,不想去了。"

    桓伊一瞪眼:"怎麼,大哥的話也不聽了?我要去找三伯母問個明白。"桓玄自父母死後,寄養在三叔桓豁家裡,他是三嬸庾夫人一手養大的,對養母一向敬畏。他歎了口氣---又是一個可以制他的。也罷,出遊就出遊。總有一天,他要全天下的人都對他低首稱臣。他再也不要受制於誰。

    謝玄有些羨慕地道:"當老大還真威風,你說是吧。"

    王徽之道:"可惜你我都不是家裡的老大。"

    謝玄歎道:"在家裡我只有聽我姐姐訓我的份。"然言若有憾,心則喜之。

    王徽之道:  "我家大哥凝之是個老好人,溫吞水的脾氣,我倒從沒嘗過挨他訓的滋味。  不過你姐姐卻嫌他,曾說  '不意天地之間,乃有王郎!'你說我大嫂你姐姐是不是太挑剔了一點?怎麼就自視那麼高,把誰都不放在眼裡。"

    謝玄白了他一眼:"別說我姐姐的壞話。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王徽之沒好氣:  "知道啦。我知道你對你姐姐是絕對的崇拜,絕對的讚賞。那好,有件事我倒想請教。有一天,我大哥看著兒子牙牙學語,很是得意,對大嫂說'有子如此,當可心滿意足了。'你猜你姐姐怎麼回答?她說  '若我嫁的是你兄弟獻之,生的孩子當不只是如此。'怎樣?你怎麼說?這也是一代賢媛的風範麼?"

    謝玄臉色青青白白,  強辨道:"她這是玩笑話。虧你還自命放誕不羈,其實古板之至,骨子裡全無諧趣。"

    王徽之喃喃:"你是幫親不幫理,我不來跟你說。長康,你怎麼說?"

    顧愷之一直在琢磨殷仲思的臉相,  這時終於被他想了起來,忍不住叫道:"足下,請留步。"他喊住抬腿欲走的殷仲思,說道:"足下面相總給我熟悉感,只是一直苦苦地想不起來。看你這臉部輪廓,像是我少年時見過的一個人。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殷仲思看了一眼人堆中的殷仲堪殷仲文兩兄弟。殷仲文娶了桓玄的姐姐,兄弟倆都是跟著桓玄來府裡作客的。殷仲思朗聲道:"在下姓殷,上仲下思。"

    顧愷之又問:  "也是姓殷?不知和已故的殷侯是否有親?老實說,你這雙眼睛和下巴,實在像他象了個十足十。"

    "足下高明。殷侯正是先父。"這句話,引來好幾個人的抽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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