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非直到坐上馬車,整顆心都還一直忐忑著。剛剛在趙府中的情形,至今想來仍令她心有餘悸。她不怕征戰的大場面,卻揣摩不透人心險惡。
就在幾個時辰前,她還真以為趙千遠是要為母親祝壽,直到踏進趙府大廳看到趙千遠那張淫穢的嘴臉時,她才知道這是一個騙局。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眼前的人又像前晚一樣,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從趙千遠府中輕而易舉地帶走了她。離開趙府時,她並不知道他就是那夜的男子,她對他的義舉充滿了感激之情,而這種感激,在她知道他就是七爺時,立刻轉變成陷入狼爪的恐懼。
他就坐在她身邊,大口喝著北疆帶來的烈酒,她甚至可以聽見酒液滑入他喉嚨的聲音。她不但知道了他是那夜的男子,還知道了他就是北疆建洲女真首領努爾哈赤的第七個兒子察赫哲,漢名楊曄,也就是眾人口中無所不能的義軍統領楊七爺。
也許他是真的從趙千遠的魔爪中救出了她,讓她免受輕薄。但她知道他不是在玩英雄救美的把戲,這一點,從他對趙千遠所作所為的驚愕中可以看出,而且,他也不需要玩如此幼稚的把戲。但如果他以為她會就此感謝他,那他就未免太小看她了。
他的確不是存心救她,她知道。誠如後來他告訴她的那樣,他對她有企圖。
原來眾人都錯看了他,他要的不是區區一個義軍統領那麼簡單。他坦白地告訴她,要她隨他北上,規勸如維在朝中主張全力抗倭,反對分兵遼東對抗努爾哈赤初具規模的八旗軍。
她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些年,建洲女真不斷擴充兵力,只是稱雄的時機未到。努爾哈赤的八旗軍兵力尚弱,此時大明若派兵攻打,必然會對八旗軍的壯大形成阻礙,同時也會削弱明軍抗倭的力量。
女真族如此明顯的意圖他也告訴了她,努爾哈赤對大明朝同樣懷有狼子野心。
她雖是一介女流,卻也是漢人,北疆的女真和南方的倭寇對她來說,都是大明的敵人。如維的宏願就是報效大明,造福百姓,她雖不能隨同作戰,卻也不能陷如維於不忠不義。
然而不妥協的結果,就是楊曄怕她建議如維支持分兵北上,堅持跟在她身邊,揚言要帶她到北疆,阻止她和如維見面。
回想起那晚楊曄夜人玉梳閣的情形,她幾乎無法將那個輕佻邪肆的人和現在這個擁有高貴身份的男子聯繫在一起。她悄悄打量著身邊男子的側臉,發現他在沉思時,喜歡微微蹙著眉——他有很濃的眉毛,鼻子的線條剛毅挺直,臉上通常沒有任何表情。
他的臉很冷,除了前夜吻她時那些線條是柔和的外,其餘的時候都只有冷冷的眼神和戲謔的笑意。
他正豪飲著女真人特釀的烈酒,濁黃的酒液滑過他的喉嚨,她能看見他的喉結隨著辛辣液體的流淌上下滾動。緊抿著的嘴唇在這個時候才稍稍開啟,因酒滴的沾染,泛出晶亮的閃光。微微敞開的外衣,露出強健有力的胸膛。也許是常年與風沙搏鬥的結果,也許是在征戰中受過傷,古銅色的胸肌上,有白色的刀傷和割痕隱隱地顯露出來。
「看夠了嗎?」楊曄的聲音忽然響起。
雁非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看得太過入神,竟沒發現他一直注意著她。就算是從小在青樓中長大,也自認性情豪爽,雁非仍是感到一絲羞赧。
楊曄的唇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這女子對他來說,是意外,也是驚喜。對她,他有著無比的好奇,她還有多少種面目是他不曾看到過的。
最初南堂相遇,知道她同鄧如維的關係時,他就已有了這樣的想法:既然是鄧如維最心愛的女子,讓她規勸鄧如維全力抗倭,不要與八旗軍正面作戰,是最好不過的了。有她在手,就算鄧如維不會為兒女私情棄國家大局於不顧,至少在發兵遼東一事上,也該投鼠忌器,不至於力諫明軍北上。
然而這個端坐在他身邊的女子,卻有著讓他都感到驚訝的鎮定,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即使被挾持著隨他同行,仍是一臉平靜,毫無懼色。就像現在,她竟然毫無顧忌地打量起他來。
「揚州城的女子果真讓天下女子黯然失色,雁非姑娘這樣公然挑逗在下,還真是讓在下受寵若驚。」他輕佻地將酒杯舉至她唇畔調侃道。
「七爺也有受驚的時候?想必做出欺負弱質女流的事,也是膽小鼠輩受驚的反應了?」柳雁非毫不客氣地反駁道。
楊曄放下酒杯,散發著侵略意味的眼神直直地向她投射過來,「雖身在玉梳閣,卻以唱曲為名,宣傳抗倭為國;暗地裡協助義軍截殺流寇,為南方將士籌集軍餉,幫官府賑濟災民,甚至不惜親往泉州坐鎮指揮。好一個柳雁非,要形容你,決用不上『弱質女流』四個字吧?不過雁非,如果你還記得前晚你在玉梳閣的表現,我承認,那是你惟一稱得上柔弱的時候。」
「你無恥!」雁非嬌喝一聲,秀眉緊蹙,淡漠倔強的臉上再度升起羞赧的紅暈。
楊曄對她的斥責不以為意,深深地望著她嬌媚而又英氣逼人的容顏。
「柳雁非,你不適合尋常女子夫唱婦隨的平凡生活,隨著鄧如維,終不過成為他背後一道難以見光的暗影。京城的錦衣玉食,只會慢慢掩蓋了你身上與生俱來的高貴不凡。」
雁非面色一紅,似乎想不到他會這樣說,咬了咬嘴唇,冷哼一聲回答道:「如果閣下以為幾句稱讚的話就會讓雁非臣服,未免太過天真。我的心憂天下,是如維教會的,我的膽略見識,比起如維誓死抗倭,投身社稷的作為,也只不過是溪水較之於大海。」
楊曄露出淡淡的笑,很是不以為然,「你太抬舉鄧如維,也太小看你自己了。」
「何以見得?」
他看她一眼,緩緩地說道:「你拒絕勸阻鄧如維,並非完全不齒為我所用,而是害怕鄧如維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害他留下身後罵名,可見,你也瞭解鄧如維最大的弱點。而一個被挾持的『弱質女子』,還能不顧自身安危,考慮周詳,比男人更乾脆地慧劍斬情絲,怎不讓人佩服?我先前所說的那些事,也並不是鄧如維要你做的,甚至在你決定去做這些事時,你的胸襟魄力,是他遠不能及的。這身軀,是該在北方草原上如男兒一般馳騁殺敵,捲起天下風雲的!柳雁非,鄧如維要不起如此不凡的女子。」
雁非的神色微變,心被這番話強烈地震撼了。也許他只是為了讓她卸下防衛,也許他只是為達到目的假意奉承,但她卻知道自己會拒絕他的要求,決不是出於小女子的意氣在同他鬥氣。就是因為太瞭解如維的弱點,才不能答應去勸阻,為了她,如維真的極有可能放棄抗擊女真,他優柔寡斷的那一面一直是她所擔心的。她不要如維為了她而失去正確的判斷力,她希望他能看清天下大勢,看清大明周圍虎視眈眈的敵人。
這個男人到底有著怎樣可怕的洞察力?他和她並沒有太多的接觸,他卻可以完全瞭解她的想法,更甚者,他還沒有見過如維的面,居然能透過她的一舉一動判斷出如維的個性。
她開始有些慌亂了,語氣也急促起來,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就算如此,雁非這一生也是與如維、與大明相守相許,七爺明知要我勸阻如維已是不能,又何必強求?」
楊曄嘴角輕輕一扯,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強作鎮定的樣子,輕聲在她耳邊說出他的理由:「我想帶你隨我去北方,去看看什麼是真正的戰爭殺戮和百姓疾苦。那些都不是鄧如維口中所謂的『投身報國』就能解決的,從江南到京師,雁非,如果你的腳步到不了真正的戰火紛飛的地方,你永遠都不會從心底裡瞭解『天下』所包含的深意。」
是虛榮吧,她竟為了他的幾句話而心動。他只不過是在誘惑她,企圖說服她心甘情願地隨他北上。可是,明知道他的用意,她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話確實誘惑了她,讓她迷醉在他營造出來的壯烈氣氛中。點兵沙場、金戈鐵馬,她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他帶著她在遼闊的大草原上策馬飛奔、奮勇殺敵的畫面。
楊曄靜靜地靠過來,身子慵懶地斜倚著身後的虎皮紋躺椅,黑眸深邃銳利,像要透過她層層設防的表情直看進她的心裡去。
兩人靠得很近,他的呼吸緩緩包圍過來,她不由自主地吸人空氣中北疆烈酒的醇香,一時有些微醺。
他撫上她柔順的長髮,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企圖讓自己遠離他。可他卻強勢地拉過她的身子,欣賞著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深處隱藏著的濃烈不安。
這個讓他迷惑的小女人,她可以在談論血腥的戰亂屠殺時面不改色,也可以在失去自由身遭挾持時從容應對,卻每每在他靠近她時,就會不自覺地露出驚惶。這樣的她,最是無助,也最是讓他心動。
白淨的肌膚透著嫣紅,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著,怔愣中的眸子水光盈盈,如同一泓最溫柔的春水,鼻子小巧玲瓏,唇的弧線是美好的,紅潤的色澤對他而言是一種無言的誘惑。他忍不住靠得更近些,貪婪地深嗅著她身上那陣若有若無的幽香。
難以言喻的曖昧情愫在狹小的馬車裡散開,雁非感到楊曄溫熱的鼻息就在她裸露的玉頸上肆意地挑逗著,她沒有辦法後退,因為沒有空隙,也因為眩暈,纖細的身軀似乎輕輕顫抖著,雙手冰涼。他的眼神蠱惑著她,在這場男人與女人身體的對話中,她一敗塗地,嬌弱得如同最無助的小動物,忘記了要反抗或逃開……
「雁非。」他輕輕喚她一聲,聲音裡有著莫名的情緒流動。
這一聲好像一道符咒,將她從迷濛中拉了出來,鄧如維的名字瞬間閃過。她低下頭倉皇急促地拒絕道:「戰事在南,隱患在北,對南對北,我都是漢人,無論是否北上,終是心歸大明。七爺的好意,對我而言未嘗不是強人所難。」
他緩緩卸下纏在腰間的玉雪雕環帶,唇邊露出魅惑人心的淺笑,而那笑意卻沒有傳達到眼睛裡。
「雁非,看一個人看一件事,怎能只看表面?你瞭解鄧如維多少,又瞭解人性多少?」他的聲音瘖啞低沉,沉默了片刻,他沉沉一笑,「你的心可以留給大明,身,卻該屬於北疆。」
她還來不及思考他話中的含意,他便欺身上前,抬起她尖尖的下巴,伸出手指點上她的朱唇。她驚得差點跳起來,卻躲不開他刻意的挑逗,回身轉頭之間,雙唇立刻被他如影隨形的狂吻封住。
馬車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著,整個車廂都在搖晃,他的吻卻絲毫不受影響,強悍霸道得不容她抗拒。她害怕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在如此親密的唇舌交纏中,她所有的反應都無處遁形。她想逃,不斷回憶如維的種種想以此來逃避這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情愫,可是,她發現自己竟然辦不到。
如維帶給她的,雖也有刀光劍影,卻因為他本身的優柔寡斷,因為紙上談兵的蒼白無力,因為那些男婚女嫁的承諾,最終歸結於尋常女子所嚮往的溫柔寧靜;而楊曄,卻用了更強悍更難以拒絕的方式,讓她感到馳騁沙場般的快意豪情。
也許每個女人心中,都有兩個自己:一個是水榭樓台之中撫琴弄影,夫唱婦隨的弱紅顏;另一個,則是能如男兒一般胸懷天下,肩挑江山的鐵娘子。
她知道自己的心亂了,亂在不確定自己的一生是否應該終止於鄧夫人的角色,亂在不確定自己的將來是否該只守在京城一小方屬於自己的天地裡,做個終日自欺著憂心天下的尋常女子。而他,好像瞭解她心中每一處細小的悸動,那樣深那樣強勢地要她承認她的不甘寂寞,不接受她的退縮。
灼熱的帶著北疆烈酒的醇香氣息就像他給她的感覺,是初人喉的辛辣刺激,也是飲下後的濃列迷醉。
隱約中,她聽見卉兒和吉格勒在馬車外嬉笑的聲音。難道,她就這樣輕易地丟盔卸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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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非姐姐,那位七爺到底是什麼人啊?為什麼會突然之間提出送我們去九江?」途中休息時,卉兒爬進車廂裡,好奇地向雁非打聽楊曄的底細。
「你還好意思問我,你和吉格勒一路上不是有說有笑的嗎?」雁非不想多談楊曄,故意打趣卉兒。
「我哪有?人家只不過是對北疆感興趣嘛!不過說真的,那個吉格勒好有趣哦,他居然是女真人呢!」卉兒一臉嚮往地閉上眼睛,「他說呀,北疆可不像咱們江南,那裡有看不到邊際的大草原,還有成群的牛羊,還說北疆的女子可不跟咱們一樣,成天呆在閨房裡彈琴刺繡,她們啊,像男子一樣騎著馬,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有些強悍的女子,還會領兵打仗呢!」
雁非看著卉兒稚氣熱切的臉,內心有了一絲鬆動。楊曄帶她北上,已成事實。也許順從他的想法,規勸如維全力抗倭是對的,就算女真果真對大明朝懷有什麼野心,諒他們在短短的幾年內也不會成什麼大氣候。待到鄧將軍平定倭寇,鞏固了大明的南疆海防之後,再全力剿除女真,也為時未晚。
「卉兒,吉格勒有沒有說什麼關於女真南下的事?八旗子弟呢?」
卉兒興致勃勃地繼續對她說:「南下的事倒是沒有聽說,不過八旗軍的事吉格勒卻講了不少。對了雁非姐姐,這位七爺好像來頭挺大的,上馬車前,我看見趙大人對他都恭恭敬敬的呢!」
雁非點點頭,小心叮囑卉兒道:「所以咱們平日裡說話應該小心謹慎些才是,你同吉格勒不要講太多鄧公子的事,只管仔細多打聽些關於北疆的情況就好。」
卉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是當然,卉兒會小心的。」
「走吧,我們也進客棧吃飯去。」雁非甩掉滿腦子鄧如維和楊曄的事,笑吟吟地牽起卉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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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甘棠湖上,一艘畫舫蕩破如鏡的水面,在湖中緩緩行駛。
正是荷花盛開時,湖面上滿是望不到邊際的荷葉,綿延十餘里。微風送爽,葉浪翻滾,盛開在其間的荷花如同嬌羞的少女,撩開層層綠紗,粉面含羞地向外張望。湖中臥波李渤堤,將湖面分為南門湖和景星湖,而那艘美輪美奐的畫舫,正穿過波心湖堤下的橋洞,向岸邊駛來。
醉不成歡慘將別,
別時茫茫江浸月。
畫舫上,傳來一陣悠揚婉轉的歌聲,伴著箏聲,在飄著荷香的水面上蕩漾。
「好一個『別時茫茫江浸月』,料想當年被貶官至江州司馬的白居易,見到此情此景,也確要感傷人生無常。雁非,何以唱出這樣傷感的曲子來呢?」一襲靛青漢服的楊曄,昂首立於船頭,衣袂翩翩,湖光山色之中,如突如其來的奔馬,將這片凝滯的陰柔之美劃破,添上一道灑脫不羈的風景。
雁非停住撥箏的手,淺淺一笑,「正是思及白居易,才唱出這首曲子。甘棠湖上有他建造的『浸月亭』,如今後人游經此處,感歎風景如畫的時候,更該體會那種心境才是。」
「『浸月亭』清麗宜人,卻不及『煙水亭』意境深遠,『山頭水色薄籠煙』,也只有在這煙水縹緲的離世仙境之中,才可以遠離紛擾,暢意紓懷。」
「試問這樣的無奈,又是誰帶來的呢?」雁非禁不住有些黯然,「戰亂連年,難道只能逃避到人間仙境,才能夠生存下去嗎?」
楊曄極目遠眺,低低地說道:「雁非,這樣的亂世,是由不得你我的。你可知道,你所看到的浸月亭,是點都黃騰春在原來的舊址上建造的,現在叫做煙水亭。所以,浸月亭早巳不是原來的浸月亭,你我也不是原來的你我,而大明朝,很快也將不再是原來的大明朝了。」
她轉頭看他遠眺的側影,心中忽然一動,是不熟悉的心痛和憐惜。
不該呵,這樣的男人,怎麼也會有需要她同情和心痛之時?他該率領千軍萬馬馳騁沙場、憑王子貝勒之尊呼風喚雨,怎麼會讓她直直看到他心底,看見那秋風蕭瑟下滿地的寂寥,以及那許多無奈的掙扎?
「千古興亡,雁非,帝王們為著權勢利益壘起森森白骨,我們,也不過是其間的小角色而已。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就算是拚死為國,能付出的、能挽救的,依然是那麼渺小啊!
「更何況,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很多結局無法選擇。」他目光幽幽,無限感慨。
「七爺……」
「你怕嗎?」
「怕什麼?」
「怕亂了心神,怕身不由己,怕命運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甚至是怕在這亂世紅塵中,找不到你想要的淨土,包括心裡……」
她怕嗎?她怕啊!和如維在一起,她總怕自己太急進太強悍;而和他在一起,她卻怕自己太渺小太脆弱。她越來越怕了,怕自己掌握不住已經搖搖欲墜的心,可如果放棄了、退縮了,她又怕自己再也尋不回往日的滿足與淡定。
她更怕的,是他展示的恢宏畫卷,那裡,有她最嚮往、最渴望的東西,有她尚未可知的宿命。而這樣的亂世,她又怕如果順心而行,會如他所說的那樣,找不到屬於自己的一方淨土。
「七爺,雁非想過了,我願隨七爺北上遼東,不再堅持進京。」良久,她站起身來,款款行至船首,和他並肩迎風而立。
楊曄沒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天水茫茫間,愈顯動人的她的容顏。
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無法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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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外,芳草正瘋長。
柳雁非一身素服,跪在兩座簡陋的墓塚前,神情木然地燒著紙錢。
倒是卉兒顯得有些悲淒,紅著眼叩了三個響頭,哽咽著說:「柳老爺柳夫人,雁非姐姐這些年來雖然寄人籬下,可從來沒有忘記兩位老人家的教誨,一直都惦記著你們吶!姐姐深明大義,待卉兒情同姐妹,所幸遇上鄧公子真心相待,您二位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姐姐啊!」
雁非幽幽地望著爹娘墳頭上的青草,又想起多年以前離開九江的那個夜晚。
那是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冬夜,爹娘全身染血地躺在房間的地板上,爹爹的胸口上插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七歲的她什麼都不懂,從後山的樹林裡捉了蟲子回來準備嚇唬娘,進門才發現娘已經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嚇呆了的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傻傻地站在一旁,只覺得頭疼得快要炸開。爹爹用僅剩的一口氣衝她喊道:「快跑,小月兒快跑,永遠都不要回來,也不要……不要回來……祭拜……」
她轉身就跑,一直一直跑,跑過前廳,跑出家門,天上不停地打雷,她的頭疼得越來越厲害,有好多好多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她彷彿看見明黃色的大廳裡,帶著奇奇怪怪帽子的大人們嘴裡使勁喊著一個稱呼,然後有一個滿臉焦急的姐姐抱著自己急急退出去;她還看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寵溺地把自己抱在懷裡,香香的頭髮上,好圓好漂亮的珠子閃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有還有,她們為什麼要哭?她們給她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好苦啊!
她們叫她什麼呢?她不知道了,她的頭好痛,爹爹叫她不要回家,她就一直不停地跑,直到最後,她的眼前出現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醒過來時,已經是在秋水樓,李媽媽幫她洗了臉梳了頭髮,把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交給一個矮小的中年男子,然後對她說,以後這裡就是她的家了。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包括爹爹為什麼要叫她小月兒,包括她記憶中看見的那些畫面到底代表著什麼,甚至包括對爹和娘的印象,都停留在七歲那些零星片斷上。那晚逃出家門以後,她就再也沒回過九江,她一直記得爹爹所說的話,不敢回來祭拜。可是十年過去了,就算爹娘的遇害是因為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這麼長一段時間,也足夠沖淡往事了吧。
她已經不能再等,她想要看看疼愛她的爹娘在地下睡得是否安穩,可是,不孝的她,就連爹娘的墳墓,也都是經過如維多方打聽,才輾轉得知的。這麼多年以來,她的心裡始終都懷著深深的愧疚,跪在爹娘的墳前,她覺得自己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
她把最後一張紙錢丟進火中,看著熊熊燃燒著的火焰漸漸熄滅,良久,終於叩首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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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很大的霧。
馬車在泥濘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前行,濃霧遮住了一丈外的景物,如若不是吉格勒自幼馴馬有術,那膽小的畜生早就掀翻馬車撒蹄逃跑了。林子裡沒有聲息,四周安靜得彷彿時間停滯了般,只有偶爾傳來車轱轆碾過枯枝的脆響聲。
伏牛山,這是從九江往北的必經之路,也是極不平安的多事之地,經過一天一夜的趕路,即使疲乏已極,楊曄仍然保持著高度的清醒和警惕。
雁非在他身邊睡著了。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她不再像個刺蝟一樣時時防著他,她不僅同意隨他北上,一路上甚至開始配合他的行動,出乎他意料的順從。
她的性格不是這麼容易妥協的人,可是他卻喜歡她對他的毫不防備。他需要她的信任,或者說,他們需要彼此的信任。
看著眼前安靜恬美的睡顏,楊曄的心好像被最溫暖的湖水包圍著,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滿足。
從小到大,他是族人眼中的察赫哲貝勒,是父王心目中能擔大業能實現他野心的棋子,是喝著漢水長大卻流著女真血液的北疆蠻子。離開母親時,他只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在京城怡王府裡,他度過了生平最難熬的日子。
他的童年,沒有像怡王府的世子們那樣,享受奢華嬌縱的寵愛,有的只是被呼來喝去,對待奴隸的羞恥嗤笑。他的母親,曾經是怡王府中最得寵的小姐,有著最仁慈最善良的心地。可是,老王爺死後,她就被親哥哥當做加官進爵的籌碼,送進皇宮以和親公主的名義嫁給父王為妻。
這麼多年來,雖然父王對母親恩寵有加,但只有他才明白,深夜裡母親滑落在枕頭上的思鄉之淚有多麼的苦澀。
他憎恨每一個帶給母親痛苦和不幸的人,這也是他願意在幼年就被送到怡王府學習漢人禮制的原因。那時,他性格陰鬱乖戾,百毒不侵。就算是所謂的表兄妹們用盡歹毒邪惡的手段來對付他,他也毫不猶豫地挺身迎上,用更加強硬的態度還擊,即使那樣做的結果是招來更多的毒打和唾罵。
他背上的傷痕,有一部分來自童年時候的鬥毆或懲罰。他還記得自稱是他舅舅的人用鞭打欽犯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身上,讓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們在他耳邊罵他是關外人的野種,他們料到他不會告訴父王惹母親傷心,所以他們肆無忌憚。
他的確沒有告訴父王,他會用自己的手報復。
十八歲時他回到父王身邊,已經是一個精通文韜武略,滿腹治國安邦之道的少年。他訓練旗兵、鍛造鐵器、率兵征戰、擴充疆域,父王對他的才幹萬分激賞,甚至聽從他的建議,在族人聚居地推行漢制,教化民眾。
建州女真就這樣一天天強大起來,強大到連大明王朝的皇帝都不敢小覷,於是他順理成章地讓整個怡王府看他的臉色過活。
可是,他的內心仍然感覺不到快樂與平靜。他的身上畢竟流著一半漢人的血,他的內心也擔憂著倭寇的入侵。大明到底是母親的根,也就是他的根,不管他是察赫哲貝勒也好,還是楊曄楊七爺也罷,對大明的興衰存亡,他又如何能作壁上觀?
大明是他感情上的一道符咒,柳雁非,是另一道。
甘棠湖上,她看懂了深藏在他心底深處的矛盾與掙扎,看到了他不欲為人所知的另一面。那是他的死穴,是他極力迴避遮掩的。
他知道她要去祭拜死去的父母,也是在那時,從多科奇處傳來的消息,讓他知道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無法形容當看著她瘦弱的身子立在墓碑前時,心中湧上來的感動和疼惜。她有著最敏慧的心性,也有著最堅強的品格,她是他所見過的最奇特最讓人心動的女子。
命運對她又何嘗公平過,她卻那樣堅持做著她認為對的事,包括企圖用小小的瘦弱的肩膀,扛起救國報國的重擔。
回憶讓他開始有些疲憊,腦子裡滿滿地縈繞著雁非的身影舉止——神情清冷,卻對他微微一笑。
恍惚間,車廂外一聲淒厲的鳥叫,馬匹受驚四蹄騰空,長嘯不已。
車廂一陣顛簸,楊曄一把撩開布簾子,探出頭去觀望。
「主子!」吉格勒的聲音是警告的。
驚醒的雁非挪動身子想要看個究竟,楊曄回身衝她一擺手,「不要動,乖乖呆在車廂裡。」
一群全身上下用黑衣黑巾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男人將馬車團團圍住,為首的男子手上持一把寒光閃閃的青鋼劍,整張臉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閃動著嗜殺的幽冷。
卉兒緊緊攥著雁非的手,微微顫抖著,悄聲問道:「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雁非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撩開簾子一角偷偷打量著四周。
「七爺,好久不見!」為首的男子發話了。
楊曄從容地下了車,閒閒地說道:「刀疤六,何苦折騰自己呢?你家主子不懂事,你也跟著糊塗嗎?」
「七爺費心了,」刀疤六淺淺一揖,「小的糊塗不打緊,還望七爺能不糊塗,將人交給小的帶回去覆命。」
「放肆,刀疤六,七爺是什麼人,你敢用這種語氣同爺講話?」吉格勒憤憤大喝。
刀疤六斜眼看著他,嘿嘿地冷笑,「各為其主,吉格勒兄弟何必發火?」
「好個各為其主,」楊曄歎道,「若不是你那主子太過頑劣放肆,我倒想向他討教一下他是如何教出你這樣忠心不二的手下。」
「七爺是抬舉小的了,」刀疤六語氣轉緩,身子卻更近前一步說道:「小的愧不敢當,只望七爺能成全。」
「交人啊?」楊曄笑吟吟地搖著頭,「那可不行,於你主子是洪水猛獸,於我,是稀世奇珍。」
「那就休怪小的冒犯了!」話音未落,一道白光迎頭劈下,圍攻的黑衣人也齊齊向馬車廂撲來。
「吉格勒,護著車!」酣戰中楊曄大喝,吉格勒忙放棄與黑衣人糾纏,回身退守馬車。
卉兒死命揪住雁非的衣襟,小小的頭顱埋在她胸前啜泣顫抖。
「別怕,別怕,七爺會保護我們的!」雁非安靜地坐在車內,沒有卉兒的慌亂不安。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對楊曄這麼有信心,只是直覺地認為楊曄不會讓她們受到任何傷害,這樣的想法讓她充滿了勇氣,就算形勢再惡劣,她也沒有感到絲毫的害怕。
楊曄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柄鋒刃薄如蟬翼的寶劍,從容遊走在人群中,枉顧刀疤六的糾纏,一劍挑翻一個黑衣人。犀利的劍鋒如同白練,吞吐間濺出鮮血點點,刀疤六越打越急,轉眼間楊曄已佔盡上風。
這邊,吉格勒也不示弱。兩個黑衣人企圖從左右夾擊他,剛飛身躍起,他身形一矮,就勢滾進車廂,隨後迅速撲出,將兩人正好暴露在他劍尖前的胸膛劃開。
「啊——」在雁非還來不及阻止之前,卉兒因這血腥的畫面慘叫一聲。
楊曄一分神,欲回身相救時,刀疤六的長劍已經襲到脅下,頓時血流如注。
透過劃破的布簾,他的險狀令雁非心口一窒,再也忍不住驚呼一聲。
「吉格勒!」楊曄負傷應付著刀疤六,無法看見身後的情形,心急如焚。更多的黑衣人纏上來,將他團團圍在中央,刀刃相擊的聲音和劍尖進出的火花讓人膽戰心驚。
主子的情況萬分危急,圍攻馬車的黑衣人又不見減少,吉格勒一時慌亂了手腳,架開兩個舉劍來刺的人之後便飛身撲向楊曄。
「回去!」餘光已然瞥見一個黑衣人向車廂內刺去的楊曄,心神猛然一蕩,暴喝一聲,格開數劍,恨不能以身相抵。
吉格勒慌忙轉身,卻仍是晚了一步,刺向卉兒的劍被雁非用身體一架,深深地扎進她的左肩,鮮血噴灑了卉兒一身。
「雁非!」一瞬間腦子裡忽成空白,只有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伴著寶劍的狂舞讓楊曄覺得自己的心還在痛楚地跳動。
刀疤六冷冷地一笑,女人真是麻煩的東西,如若不是柳雁非,以他的功夫,哪有可能刺殺楊曄。心裡想著,手上卻不慢,凌厲的鋒刃直直向神魂不屬的楊曄刺來。
挨上深入骨髓的一劍,並沒有讓雁非感到太大的痛楚,卻在恍然間看見刺進楊曄胸口的長劍時,發出肝膽俱裂的慘叫。
「噹!」兵刃相擊的清脆響聲,卻如同天籟。
「喬三來遲了,請姑娘恕罪!」舞著鐵杖的粗黑漢子承下刀疤六的長劍,引了開去。
場中突然多出幾個短衫布鞋的人,瞬間緩解了楊曄的危機,也扭轉了整個局勢。
雁非心頭一鬆,眼前忽然籠上一片黑雲,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