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作出最後決斷,雷聿的辦事效率是極驚人的。
不過短短的半個時辰,他已經選出了一隊勇武而驃悍的精幹手下,做出了整個的行動計劃,安排了山寨的留守與防禦,並且親自帶著隊伍行進在路上了。
他們需要盡早趕到彭城,才能不為人知地悄悄潛入貯糧之所,然後,在夜色的掩護下發出迅雷不及掩而的閃電突襲。
在這個時候,每一時每一刻都是寶貴的——彭城只是個臨時的轉運站,而不是北魏的屯糧所在,那十萬石糧草隨時可能被運往邊境的軍中,並不會放在那裡等著他們隨時去取。
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後,雷聿的手下大多難掩心底的興奮,雖然還嚴守著紀律不敢隨便交頭接耳,臉上卻流露出期待的神情,腳步也顯得分外輕快。
只有雷聿始終保持著冷靜的沉默。
在制定行動計劃時,他已經向衛昭仔細詢問了有關細節,也認真討論了可能發生的每一種情況,考慮了每一項應變的方案。但是有一句話,他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你的這些消息,可靠麼?
其實在所有的問題中,最最關鍵的正是這一句。
像這種深入敵境的閃電突襲,有多少成功的希望就有多少失敗的風險。而整個行動成功的關鍵,則完全取決於情報的及時和準確。如果衛昭提供的情報有所誤差,後果必然不堪設想,輕則可能導致他們無功而返,重則可能令他們全軍覆沒。
但是雷聿卻沒有問。
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衛昭,他正在心無旁騖地專心趕路,線條優美的側臉上神情寧靜,目光遙遙地望向前方,清朗得宛若一泓秋水。
面對著這樣的一雙眼睛,所有的疑問都在不知不覺中化成了一縷輕煙,消散得無影無蹤。
雷聿搖搖頭,近乎無聲地輕輕歎息。
衛昭啊衛昭,在這一生中,我還是第一次像這樣相信一個人,但願你莫要讓我失望。
似乎聽到了雷聿心中的自語,衛昭突然轉過頭,對著雷聿笑了笑。
笑容輕輕淺淺,淡若飛花,卻又說不出的柔和溫暖,融融煦煦,似有一種深入人心的力量。
彷彿在無聲地回答雷聿:相信我,放心。
而衛昭也並沒有讓雷聿失望。
整個行動遠比預想中的要順利得多——四更時分,他們一行人就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抵達了彭城,而東齊潛伏在彭城的探子早已按衛昭的指示等候在城外,做好了一切接應的準備。
那名探子看上去並無過人之處,只是個貌不驚人、寡言少語的瘦弱少年。身上的衣服骯髒而破舊,臉上還東一條西一道地胡亂抹著幾道泥灰,樣子髒兮兮的,跟一個尋常的街頭流浪兒沒什麼兩樣,只有一雙眼睛出奇的烏黑明亮,顧盼之間,極具神彩。
但他卻有著超出年齡與外表的沉穩和幹練,話雖然不多,卻要言不繁地準確報告了彭城的守備情況,魏軍人數,以及幾處主要的糧草存貯所在。這些糧草顯然是從不同的地方調集來的,最早的一批抵達彭城已有五天,而最遲的一批則是今天才剛剛運到,連車還沒有來得及卸。
「這批糧草存放的地方有三處。」那名被衛昭喚做小唐的少年蹲下身,在地上勾畫出一張簡單的地圖,用樹枝指點著道,「一處在城東的常平倉,一處在城南的小陳莊,還有一處在安陽碼頭。三處都沒有加派守軍,只有負責押運的小隊魏軍看守。這次的調糧做得很隱秘,看起來魏軍也不想驚動什麼人,當地人都沒聽到什麼風聲,所以地方上安靜得很。」
「安陽碼頭?」衛昭與雷聿對望一眼,眼中都有些意外的神色。
那裡正是他們計劃之中,準備得手以後裝糧上船的地方。
魏軍不可能知道他們的計劃,更不會好心地為他們的劫糧提供方便。如果把一切歸之於運氣,那他們的運氣也太好了。
「小唐,你知道他們要把糧草運到哪裡麼?」衛昭沉吟著問道。
少年搖了搖頭。「押糧的魏軍也不知道,只知道原地隨時待命。」
「安陽碼頭有多少糧草?」
「加上今天剛運到的,大約五萬石。現在都堆在碼頭上,好像馬上就要裝船。」
衛昭點點頭,不再發問,眼中的意外之色漸漸褪去,換成了一種無波無瀾卻深不可測的異樣平靜。他默默地直起身,一言不發地負手在原地踱了兩個圈子,突然停住腳,抬眼看向身邊的小唐。
「有沒有紙筆?」
小唐沒有出聲,從身上摸出一根粗糙的炭條,又扯下自己的一塊衣襟,遞到衛昭手裡。
衛昭接過炭條和布片,不假思索地一揮而就,寫下短短的幾行字,又重新交回到小唐手中。
「你把他們帶到安陽碼頭,然後馬上回營,把這封信親手交給霍大將軍,不得有片刻延誤。」他的聲音依然溫和平靜,並沒有提高半分聲調,也沒有任何嚴厲的神色,卻於無形中隱含著一種說不出的威嚴與凝重,令小唐凜然站直了身子,屏息地全神望向衛昭。
「如果大將軍問你什麼,你不必有任何隱瞞。但是……」衛昭停頓了一下,才一字字道,「無論你用什麼方法,都必須讓他相信,這封信的內容,是真的。」
眼看著小唐神色肅然地貼身藏好那封書信,衛昭才轉身面對雷聿,有些歉然地笑了一笑,還沒有等他來得及說話,一直雙手抱胸站在旁邊,沉默地看著他一舉一動的雷聿已搶先一步淡淡開口:
「你不必道歉,也不必貴屬替我們帶路。我們既已到了這裡,自然會有辦法帶著糧草回去的。」
「雷兄莫要見怪,如果不是事出意外……」
「放心。」衛昭的話只說了一半,就被雷聿從中打斷。「我沒有生氣,也沒有半點怪你的意思。事出緊急,你只管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就是。只不過……」
雷聿悠悠地停頓了片刻,還是把沒有說完的半句話嚥回了口中。
說這番話的時候,雷聿的神情有些奇特,臉上的表情雖然淡淡的,一雙眼睛卻異常沉暗,光芒閃動間,彷彿帶著一種看穿一切的明瞭表情,又混雜著幾分隱約的矛盾與猶豫。
像是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又已經猜出了衛昭是要去做什麼。
衛昭心頭微微一凜。他從未見過像這樣一雙彷彿能洞察一切般,深邃而又銳利的眼睛。
這個人的一雙眼,真的什麼都能看穿麼?
看著雷聿深沉的眼眸,衛昭沒有再說話。
「袁平,把我的馬牽過來。」
雷聿頭也不回地揚聲招呼在遠處等候的手下。
蹄聲得得,一匹神駿非凡的黑色駿馬被牽到了兩人中間。
那是雷聿的座騎「寒沙」,一匹日行千里的塞外名駒,一向被雷聿愛如珍寶,幾乎從來沒離開過他身邊。這時卻被雷聿帶到衛昭面前,隨意之極地把韁繩往他手中一遞。
「這匹馬快,你騎它去。」
衛昭微微一震,驟然抬眼看向雷聿,眼中光芒閃動,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可是最後只笑了一笑,輕輕吐出兩個字:
「多謝!」
一躍上馬,衛昭不再停留地策馬飛奔,再也沒有回頭。
那個縱馬奔馳的決然背影,片刻間便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