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在風雪之中沉睡的軍營,衛昭悄無聲息地潛身而入。藉著風雪的絕佳掩護,並沒有被重重的哨衛發現。
守在身邊的那個衛兵被雷聿點了昏睡穴,仍然老老實實地靠在一頂帳蓬上酣然入夢,動都沒有動過一下。
輕輕走到旗桿旁,衛昭剛想俯身拾起地上的繩索,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後低低響起:「將軍。」
衛昭霍然回首,拾兒正站在身後不遠處,看來顯然已經在外面呆了相當長的時候,俊秀的臉龐被寒冷的北風吹得紅通通的,滿身是雪,衣衫盡白。
「你怎麼會在這兒?」衛昭眼中閃過一抹意外的神色。
「今晚我一直守在這兒。」拾兒的神情有些奇異,「本來想送件衣服給你御寒的,可看到衛兵就在旁邊,所以一時沒敢出來。」
見拾兒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衛昭知道他是必看到了雷聿帶走自己的那一幕。
所以……他才一直都不敢離開吧。因為怕萬一有人經過這裡,他好能及時為自己掩飾。
「辛苦你了。」衛昭輕輕歎了口氣,拍拍拾兒披滿白雪的肩膀,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只要將軍沒事就好。」拾兒牽牽嘴角,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交給衛昭。「京裡來的信,沒有走驛遞,是丁府派專人送來的,指明要交你親拆。」
丁府?衛昭輕輕『哦』了一聲,接過那只一路上被小心保護得極好的信封。素白的玉版紙封上空無一字,卻被細心地密密封緘,一看便知不是出自丁大將軍之手。
展開信箋,衛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筆纖柔清麗、楚楚有致的簪花小楷。
看著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與稱呼,一絲淡若飛花的輕淺笑意悄悄漫上衛昭的嘴角,可是沒過多久,隨著信中內容的深入,又無聲無息地消散無蹤。
「是雲小姐的信吧?有什麼消息麼?」拾兒一直小心地觀察著衛昭的表情,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道。
衛昭搖搖頭。「丁大將軍仍在獄中,沒被定罪可也沒被洗清冤枉。案子一直拖著審,朝中卻鬧得沸沸揚揚,看來還要耗上好一陣子。」
「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拾兒忿忿地瞪大了眼,不平地道,「丁大將軍無辜下獄,周相國竟也不肯出手相救麼?」※※四月天轉裁收藏※※請支持四月天※※※
「如果沒有周相國,只怕丁大將軍的性命早已保不住了。」 衛昭輕輕歎了口氣,道,「拾兒,這件事你不要管,只要小心保住自己就好。快換崗了,你趕快回自己的營帳吧。」
「嗯。」拾兒悶悶地應了一聲,揀起地上的斷繩藏到懷中,又取出一條新的繩索,按照衛昭的示意重新捆好主帥的雙手,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站在他面前猶豫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低聲道,「將軍,那個人……是不是……」
「是雷聿沒錯。」知道拾兒想問的是什麼,衛昭點頭道,「是他帶我離開了一會兒,幫我療傷御寒的。」
聽到衛昭的回答,拾兒的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表情,緊接著又浮起幾許擔擾。「將軍,可是……」
「放心。」衛昭溫和地笑了笑,「我跟他只是相知相重,並無私交,不會讓霍炎抓到什麼把柄。」
拾兒點點頭,孩子氣的俊美臉龐上終於露出放心的笑意,又聽衛昭低聲囑咐了幾句後,才依依不捨地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
天氣儘管寒冷依舊,卻再也沒有來過風雪。營中的氣氛則是比天氣還要平靜——有霍炎的軍令如山在前,衛昭的嚴詞叮囑在後,眼睜睜看著衛昭在寒冷的北風中被綁了三天,武衛軍中大大小小近百名將領,竟沒有一個站出來求情說話的,甚至在霍炎背後都沒有半句抗議不滿的聲音。
對於這樣的情形,霍炎大約是頗為滿意,三天過後,他沒再進一步難為衛昭,馬上命人把他從旗桿上解了下來。看著被綁在寒風中整整三日粒米未進滴水未沾,蒼白虛弱得幾乎已無法站立的衛昭,霍炎很難得地表現出了罕有的寬厚,居然放了他三天假,讓他好好地休息幾天,調養身體。
但衛昭卻只在床上躺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在接到一份探子報回的機密消息後,衛昭便悄然離開了大營,隻身上了連雲山寨。
一向緊隨在衛昭身邊不離左右的拾兒自然不肯答應——且不說衛昭內傷初癒,體力未復,只要一想到衛昭此行的目的,就足以讓拾兒繃緊了面孔攔在帳門口,說什麼都不放自家主帥去輕身涉險了。
對於拾兒仍然未脫孩子氣的率真執拗與至情至性,衛昭一向都沒什麼辦法,在通常情況下,總是略帶無奈又充滿包容地微笑著搖頭讓步。但是這一次的情形卻不一樣——若真的到了有事的時候,一旦衛昭做出了決定,那就沒有人能夠更改。
在好言勸說無效,嚴詞下令也一樣無效之後,衛昭不得不無奈地使出最後的手段,趁拾兒不備點了他的穴道。面對拾兒瞪得大大的憤怒眼睛,衛昭略帶歉然但又極其堅定地最後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命令,還是換了件隨身的便服就趁夜走了。
他需要履行自己的承諾,而這三天是他唯一可以悄悄外出無人注意的機會。
只希望這短短的兩天兩夜可以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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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達連雲山寨之前,對於這座威風十足、遠近知名的強盜窩,衛昭也不是沒有一點想像——既然能在三國交界的咽喉要地上盤踞這麼久,而且屢屢騷擾各國邊境,搶奪糧草,打劫客商,卻一直沒有被哪國的軍隊徹底清剿,這山寨想必是有一點過人之處的。
但是在親眼見過山寨的情形後,衛昭才發現,自己的預料距離真實的情形還差得太遠了。
連雲山區方圓近百里,山勢險要,地形複雜,山路極其狹窄崎嶇,易守難攻,先已佔了絕佳的地利。而整座山寨佔地之廣,人數之眾,規整之嚴,更是遠遠超出衛昭的想像。山寨的條件自然簡陋,看不到什麼比較講究的建築,都是就地取材以大石與粗木建造的,但是整體的規劃佈局卻極具氣派,防衛上更是滴水不漏,稱得上是壁壘森嚴。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衛昭簡直要以為自己是到了哪一處重兵駐守的緊要關卡。
看到山寨中一派肅然的嚴整氣象與一隊隊明顯是受過訓練,景然有序,各司其職的精壯男子,衛昭不覺暗暗心驚——這雷聿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物,竟能把一群嘯聚山林的烏合之眾統領得到了如此地步,便是與正規軍隊相比亦毫不遜色?
這個人,若是把一身本領用在軍旅之中,應該也會成為一位縱橫沙場的蓋世名將吧?
看著雷聿意態悠然地自議事廳中從容步出,頎長的身形挺拔如松,動作在優雅之中充滿積蓄的力量,宛然是一個強勢而充滿自信的首領,這個念頭不由自主地從衛昭心底悄然浮起。
見到在意料之外提前來訪的衛昭,雷聿的表情有些驚訝,但在訝異之中彷彿又夾雜著一絲隱隱的欣悅。
「我知道你會來的,卻不料來得這麼早。」雷聿揚眉一笑,也許是因為在自己的地盤上,神情比以前少了幾分冷峭,多了幾分悠閒和寫意。「歡迎光臨連雲山寨。請!」
收斂起最後一絲驚訝的情緒,衛昭微笑著跟隨雷聿走進了大廳。
說是議事大廳,其實不過是一間比較寬敞的房間而已。
房內的陳設異常簡陋,看上去空蕩蕩的,除了中間一列長長排開的粗木桌椅外,幾乎什麼多餘的裝飾也沒有,可以稱得上是四壁蕭然了。
這樣一間屋子,寒酸得連尋常人家的廳堂都比不上。
雷聿卻對此毫不介懷,也並無按禮肅客之意,只是隨意地與衛昭在長桌一頭各自坐下,態度灑脫而恬然自適,比身居玉堂金馬的世家清貴還要來得從容自在。
他臉部的線條硬朗依舊,卻不再緊繃,眼中的神情也不復譏誚,光芒閃動間,彷彿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笑意。
然而在衛昭開口之後,雷聿眼中的笑意已漸漸斂去,代之以深思的沉暗與凝重。
「這就是你答應還我的糧草?多謝了。」雷聿揚眉斜睨衛昭,淡淡的語氣中帶著隱約的不滿。打的倒是好主意!我帶著弟兄去北魏人手中虎口奪食,你們在後方坐收漁利,當別人都是傻子麼?
聽出雷聿未說出口的言外之意,衛昭笑了一笑,和顏悅色地坦然道:「你一定覺得我在算計你。是麼?」
……
雷聿不動聲色地看著衛昭,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卻不開口。
「不錯,我確實是在算計,但要算的又何止是你一個?」衛昭的目光清朗而平靜,如明淨的溪水般清可見底,沒有一絲心虛與矯飾。他的聲音也是淡淡的,不慌不亂地娓娓道來,卻帶著讓人難以拒絕的誠懇。
「北魏在邊境屯兵十萬,意圖尋隙入侵我國。一旦戰火重燃,北疆必然生靈塗炭,你的山寨也不可能不被波及,即便不會捲入戰團,糧草的來源也必然大受影響,如果能打擊他們的行動,受益的可不單單是我一個。而且你們急需糧草,既然沒有劫到我們,不去劫北魏還能劫誰的?再說彭城又不是北魏的駐軍之所,只是一個臨時的糧草轉運站而已。這一次他們的糧草調撥做得十分隱秘,為了不走漏風聲,並沒有出動重兵護送。彭城又在邊境後方,他們想不到有人會出手劫糧,你們出其不意,又有我的人居中策應,是一定可以得手的。若說風險……難道你劫我們的糧草,就不用冒風險了麼?」
聽到衛昭的最後一句話,雷聿眼中彷彿有一團小小的火花跳躍了一下。
「彭城深入北魏境內,距離連雲山百餘里,路程太遠就算能夠奇襲得手,帶著糧車也走不快。一旦魏軍調兵追擊,很快就能追上的。」
沉默了一會兒,雷聿才沉吟著開口,態度已不再是那種斷然的回絕,而是認真的研究與商討。
衛昭笑了。「你怎麼忘了涇川!」
涇川?雷聿眼睛一亮,頓時明白了衛昭的計劃。
也終於真正瞭解了衛昭的良苦用心。
原來……他果真不是在算計自己,而是真真正正為連雲山寨打算了的。
意識到這一點,雷聿的眼神再度溫暖起來。
彭城是北魏後方的一個小城,與魏齊邊境相距甚遠,在軍事上地位並不重要。但是因為交通便利,商貿相對較為發達,平時便常常車馬雲集,故而在這一次的軍事行動中,被北魏選做了臨時轉運站,要遮掩調動糧草的消息也容易些。
有應、雲、代三州魏軍的保護,東齊想越過邊境偷襲彭城幾無可能。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彭城的守衛並不嚴密。
但是處於魏齊燕三國交界處的連雲山寨,要去彭城卻不用越過那道重兵防守的邊境線!
因為距離太遠,如果沒有涇川這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小河流,就算雷聿能率隊成功地潛入彭城,也沒有把握穿越大片的北魏疆土,將糧草順利運回山寨。
然而有了涇川,一切便全都不一樣了。
「彭城的守軍有多少人?」
「五百。」
「有多少糧草?」
「十萬石。」
……
聽到這兩個對比鮮明的數字,雷聿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再度陷入短暫的沉默。
衛昭沒有再多說什麼,更沒有催促雷聿早作決斷,他只是目光平和地凝視著雷聿,靜靜等待他的決定。
只沉思了短短的片刻工夫,雷聿已經抬起了頭,眼中再無半點猶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