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不眠不休的一路疾馳,衛昭終於在正午之前趕到了朔陽。
天氣晴和,日色正中,溫暖而明亮的冬日陽光淡淡地照在城牆上,使得這座古老的城池看上去顯得祥和而寧靜,並沒有半分大戰來臨前的緊張氣氛。
這裡是廣闊而遼遠的河朔平原上,最豐足最富庶的河西六郡,是東齊北部最重要的產糧之地。北方五省的糧食供應,以及整個北疆駐軍的糧草供給都依賴於此。
雖然位於魏齊燕三國的交界之處,但河西六郡北有連雲山脈、東有交河作為天然屏障,西面則有北疆駐軍的保護,數十年來一直未遭戰火波及,始終保持著世外桃源般的和平與寧靜。
然而到了如今,這份平靜大約也再難保留多久了。
衛昭不得不佩服北魏的威烈王高湛,竟然敢兵行險招,下出這一步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的好棋。在北疆邊境上不斷調兵遣將、增加兵馬,吸引了東齊守軍的全部注意後,他竟然悄悄繞過了邊境的齊軍,取道連雲山簏直撲朔陽!
朔陽地處咽喉要道,算得上是魏齊邊境通往河西六郡的門戶。一旦朔陽失守,整個河西六郡就等於敞開了大門,毫無防備地任人魚肉了。
而只要佔據了河西六郡,北魏便等於掌握了東齊北部的經濟命脈,也同時切斷了武衛三軍的糧草供應。
正因為如此,高湛才寧願冒著腹背受敵的風險揮師東進,以期速戰速決地奇襲得手,一舉攻佔河西六郡。
而對於衛昭而言,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眼睜睜看著朔陽落到高湛手裡的。
因為並非備邊重地,朔陽的東齊守軍只有一千人,在建制上隸屬於武衛右軍,歸朔州兵馬指揮使戚元超管轄。但是真正掌管朔陽軍政事務的,則是年近六旬的朔陽知府顧希文。
顧希文久歷外任,屢經遷轉,雖然仕途上不算十分順遂,但是為宦多年,也歷練出了一份處變不驚的涵養和氣度。聽衛昭說完自己的來意,他儘管也大感震驚、微微變色,卻還保持著難得的從容與鎮定。
「衛將軍,多謝你連夜趕來報訊。只不知這魏軍來襲的消息得自何處,是否可靠?」
「是我的判斷。」衛昭沉聲道,「北魏近來屢屢在邊境有所動作,顯然是要對東齊用兵。北疆的武衛三軍早已嚴陣以待,人數雖然不佔上風,但若是硬碰硬地打一場大仗,他們也未必能討得了好去,反而是防衛薄弱的河西六郡要容易下手得多。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看北魏新近調集的糧草有一大半都運到了彭城的安陽碼頭,自然是要經由涇川從水路運送。涇川穿過連雲山區便進入齊境,而它沿途流經的第一座城鎮便是朔陽!」
「哦。」顧希文深深點頭,表示同意衛昭的判斷,臉上也流露出幾分凝重。「但是以朔陽的區區五百軍士,要抵擋高湛的虎翼軍,只怕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的。」
「五百?」衛昭有些意外地揚了揚眉,「朔陽的守軍不是一千麼?」
「北疆邊境形勢吃緊,霍大將軍下令調撥河西六郡的一半駐軍增強防務。朔陽距離邊境最近,接信也最早,被徵調的五百人今早已經奉令出發了。」
聽到這個無疑是雪上加霜的不利消息,衛昭的臉色也不禁沉重起來。
「朔州的一半守軍也已被調走了麼?」
朔州是河西六郡的屯兵之地,緊鄰北燕,與北燕的邊境重鎮靖遠只隔著一條交河遙遙相望。為了防範北燕入侵,整個河西六郡的全部駐軍也不過萬人,倒有一半駐紮在那裡。
「應該還沒有。朔州路遠,接信比我們遲半日,他們要調動的士卒又多,這時大概還沒有出發。」
「好。」衛昭點了點頭,突然站起了身,肅容望向顧希文,深深一禮道,「衛昭斗膽,欲向大人討要朔陽的兵權。不知大人是否信得過衛昭,肯將朔陽城的防務暫時交到在下手中?」
顧希文驚噫一聲,連忙起身匆匆還禮:「衛將軍說的這是哪裡話來!衛將軍鎮守北疆十餘載,保護了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沒有你和丁大將軍,又哪裡會有今日這平安富庶的河西六郡?如今強敵來犯,形勢危急,衛將軍星夜趕來,願與朔陽共抗敵軍,本官感激還來不及,又怎會信不過衛將軍?不要說是區區兵權,這整座朔陽城,連同全城的數萬百姓,本官就盡數托付給衛將軍了!」
看著顧希文誠懇而充滿信任的鄭重表情,衛昭神情肅然地點了點頭,雙手接過他遞來的印信,也接過了這份沉重的責任。
顧希文選擇了信任他,他又能否做得到不辜負對方的信任呢?
朔陽周圍地勢平緩,無險可恃,本就是易攻難守的一座孤城。如今只憑著五百士兵,數萬百姓,他便能擋得住來犯的洶洶鐵騎麼?
深深吸一口氣,衛昭只有希望上天留給自己的時間能多一點,好讓他能夠來得及安排佈署,調兵遣將。
然而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地知道,這,只怕是自己的奢求了。
不知是衛昭的威望使然,還是顧希文管轄有方,這場倉猝之間的權力移交竟十分順暢。片言之間,朔陽的軍政大權便易了主。在顧希文的全力配合下,無論是府衙官吏還是軍中將士,都對臨時接管全城防務的衛昭唯令奉謹,毫無異議。
然而,面對著一張張充滿期望的信任面孔,衛昭心中卻只覺得異常沉重。
在檢查過城中的防衛情況後,他已經發現,要守住朔陽這座孤城,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困難得多。
城牆不夠堅固,工事不夠齊備,武器不夠充足……而最最要命的一點是,可用的兵力實在太少。五百人,僅僅夠勉強維持外圍佈防,一旦出現人員傷亡,連補充的兵源都沒有。
不是沒有在百姓中招募義勇,組織民團,也不是沒有向朔州發出告警兼求援的急報,只是,這些只怕都已經來不及了。
大戰在即,他只能以手中少得可憐的兵力,來應付眼前緊要的危局。
「衛將軍,你估計敵軍幾時會到?」
站在朔陽城頭,顧希文憂慮地向衛昭問道。
「……不會太遲的。」衛昭把目光投向遠方,遙遙眺望著空曠的平野上,敵軍可能出現的方向。「我想可能就在今夜。」
兵貴神速,更何況是深入敵國腹地的長途奇襲。不管保密功夫做得多好,像這樣數以萬計的大軍調動,終究不可能長時間瞞過對手。早一天行動便可減少一分軍機洩漏的可能,高湛是不會讓自己的大軍拖得太久的。
「這樣看來,我們已來不及在敵軍到來之前撤出百姓?」
「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撤出百姓。」衛昭平靜地道,「來不及撤,也不能撤。我早已下令緊閉城門,並嚴令百姓各自回家,不許隨意外出。……且不說萬一逃散的百姓落到魏軍手裡,只要城中稍顯亂象,我們的虛實就要被敵人看穿了。」
「敵軍遠道來襲,勢在必得,必定一到就發起猛攻,就算不讓他們看出虛實又有什麼用?」一旁的朔陽守備韓超忍不住接口道。
「自然是有用的。」衛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受道路所限,北魏的軍隊人數再多,也不可能一下子全部趕到朔陽。打前鋒的先頭部隊最多不會超過一萬人。」
「一萬人還不夠嗎?」韓超道,「以朔陽目前的防衛情形,就算是五千人也攻得下。」
雖然並非畏懼敵軍,但是在韓超心裡,實在是連一點守住的把握都沒有。北魏士兵驍勇善戰,本就非久居太平的朔陽守軍可以相比,更何況人數的差距又如此懸殊?
「我知道。」衛昭淡淡笑了笑,神色看上去十分平靜,但是在平靜的表面之下,卻隱隱透出一股無法摧折的決心與意志,令得周圍的人都不能不被他的氣勢所影響。「但是我更加知道,無論如何,這朔陽城都是要死死守住的。」
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計。
時近黃昏,暮色四合,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陰影,一點一點地將整座朔陽城籠罩在中間。
天邊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