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上) 第二章、遇劫
    天色陰沉,朔風透骨,初冬時節的北疆早已是寒意侵人。

    魏齊邊境的交界處是大片平原,地勢開闊,無險可恃,在兵法中屬易攻難守之地,因而兩國都不曾在此處駐軍,而是各自向後讓出了數十里,分別據守雲州、檀州兩地,無形之中,便使得中間這一大片遼闊的平原成了無人佔據的三不管地帶。

    然而這個地方的百姓卻並不能因此得保平安。且不說兩國一旦交兵,首當其衝受戰火波及的便是他們,便是平常時日,失去了本國軍隊護佑的百姓,也常常遭受敵軍的侵擾,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這一片河朔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原本是北疆最為豐饒富足之地。然而近十幾年來兵禍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遷移,此地漸漸人煙稀少,再不復往日的興旺景象。

    看著眼前荒棄已久、枯草及腰的大片良田,衛昭勒馬止步,輕輕歎了一口氣。

    「將軍,咱們回去吧。」拾兒策馬從後面追上來,「今天出來得太遠了,再不回去,萬一歸營遲了,那霍炎又要找你麻煩。」

    「唔。」衛昭應了一聲,卻沒有準備返回的打算,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段,登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極目四望,周圍的田地大半荒蕪,幾處村落人煙寥寥,一片冷冷清清的淒涼景象,卻看不出什麼軍隊調動的痕跡。

    若不是深知自己派出的探子忠誠可靠、精明能幹,回報的軍情也翔實有據,衛昭幾乎要懷疑這一情報的真實性了。

    看來這一次魏軍的行動異常隱秘。

    衛昭雙眉微蹙,心裡再度泛起隱隱的不安——北魏的威烈王高湛狡滑如狐,機謀百出,領兵的風格更是虛虛實實,變化莫測。若是尋常的軍隊調動,他經常會故意虛張聲勢,騷擾得齊軍驚恐不安,人馬勞頓。到了真要打仗的時候,他反而格外好整以暇,事先連風聲都很難打探得到。

    以他的經驗判斷,北魏只怕在醞釀一次大征伐了。

    「將軍,你看!」拾兒突然打斷了衛昭的思索,指著遠方的大團塵霧叫道。

    「是魏軍!」

    果然是魏軍。雖然相隔甚遠,但魏軍身上的黑色衣甲卻是一眼即可認出的。遙遙望去,三十幾名魏軍兵將正從一處村落裡縱馬馳出,馬隊中間跌跌撞撞被魏軍裹脅驅趕著行走的是一群東齊百姓,馬背上鼓鼓囊囊馱了不少東西,想來是剛從村子裡搶掠的財物。

    「將軍!」拾兒又叫了一聲,眼睛緊緊地盯著衛昭,目光中的含意頗為明顯。

    衛昭微一沉吟,幾乎立刻作出了決斷。「走!」

    魏兵驍勇善戰,二人以寡敵眾,形勢原本是極為不利。

    然而衛昭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東齊百姓在自己眼前被敵軍奴役和殺戮。

    他不忍再次將他們丟棄給敵人。儘管他也知道,自己的一次插手,未必便能改變這一群可憐百姓的命運。

    魏軍帶著大批俘虜,前進的速度頗為緩慢,二人策馬急速追趕,沒過多少時候便追近了許多。

    然而就在此時,魏軍的隊伍中卻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魏軍只搶掠青壯男子和婦女,對老人和孩子隨手便殺,毫不留情。一個年輕的村婦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將自己的嬰兒藏在懷中,但在行進之中被馬匹撞倒,懷裡的嬰兒摔落在地上,大聲哭了起來。啼聲響亮,引來了一個手持長矛的魏兵,想也不想地便挑開那女子,一槍戳下。

    那村婦一聲淒厲哀號,毫不猶豫地迎著矛尖撲了上去。

    衛昭心頭一緊,本能地反手向背後探去,直到摸了一個空,才想起今日未著戎裝,自己的射日弓並不在身上。

    衛昭用力咬了咬牙。沒有弓箭,隔著遠遠的數里之遙,他就算再神通廣大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毫無辦法。

    然而長矛未及落下,彷彿有黑色的電光倏然一閃,那名魏兵身子一僵,突然從馬上緩緩滑落。

    咽喉上赫然插著一支黑色的羽箭。

    不待魏軍醒過神來,瞬息之間,一支又一支長箭接踵而至,來勢異常迅疾冷厲,如黑色的流星般劃破長空。

    帶著尖銳的風聲,無可閃避地準準命中魏兵的咽喉,無一錯漏。

    好箭法!衛昭心中暗自讚歎,轉頭向箭的來處望去。

    遠遠的一處山丘上,一名黑衣男子單人獨騎,手挽長弓,即便在急風驟雨般的連珠疾射中,動作仍透出從容不迫的優雅與冷靜。那一份挽弓射日的颯然英姿,彷彿在落日的餘暉中被凝固成一道黑色的剪影,讓人再也無法抹去。

    那人的箭法既準且狠,迅急無比,魏兵竟無人閃避得開,一時紛紛中箭落馬。剩下的魏兵手忙腳亂地匆匆抵禦,卻根本來不及放箭反擊,有的盾牌才舉到一半,便身子一歪倒在了馬下。不過片刻功夫,三十幾名魏兵已盡數被殲,那嬰兒的啼哭尚未停止。

    那一群被虜的百姓都驚得呆了,一時之間,荒原上安靜得一片死寂,只有清亮的嬰啼聲在空中迴響。

    「真是好箭法。」拾兒似是也看得呆了,過了半晌才喃喃道,「將軍,這人的箭術不比你差呢。」

    「豈只是不比我差?」衛昭笑了一笑,道:「隔著百丈之遙連珠放箭,還能如此迅急狠准,箭無虛發,這樣的箭術,也應該算得上獨步天下了。」

    「咱們過去看看?」拾兒按捺不住好奇,躍躍地策馬欲動。

    衛昭的好奇心雖然遠不如拾兒那麼強烈,但是對這位箭法如神的射手也頗感興趣,再想到那一群被虜的百姓還需要安置,便爽快地點點頭。

    「好。」

    二人剛馳到那群百姓面前,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經自山頂消失。

    「唉!」拾兒恨恨在鐙中跺了跺腳,不死心地朝著空空的山頂又盯了一眼,才懊惱地自馬上一躍而下,開始安撫那一群在驚懼和慌恐中亂成一團的百姓。

    衛昭打量了一下周圍, 見四下並無魏軍的蹤影,這才閃身下馬,扶起了那個在剛才的變故中受驚過度,仍呆坐在地上的年輕村婦,將嬰兒抱起交到她懷中,溫和地微笑安慰了幾句,又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一個衣不敝體的少女身上。

    看到衛昭溫煦如冬陽的淡淡笑容,那少女咬唇緊抓住衣襟,突然低頭微紅了臉。

    簡單問了幾句,衛昭瞭解到這個村子已經被魏兵劫掠了數次,幾乎戶戶家徒四壁。前幾次魏兵還只是搜刮財物,這一次卻來了個徹底清掃,除了被殺的老弱婦孺,整個村子的人都在這兒了。

    「將軍!」拾兒突然從人群中鑽出來,遞上一支黑色的羽箭。

    這支箭顯然是剛從魏兵咽喉中拔出來的,箭尖上猶帶殷紅的鮮血。箭身比一般略長,箭桿與箭翎都染成黑色,只有鋒利的箭鏃閃著雪亮的寒光。靠近箭尖的地方刻著一隻狼頭,張口欲嘯,栩栩如生。

    「難道是他?」衛昭一怔,看著這似曾相識的標記,心中微微一凜,陡然想起了一個人。

    「誰啊?」

    「河朔之狼,雷聿。」衛昭凝視著箭上的狼頭,一字字道。

    「怎麼可能?!」拾兒不敢置信地失聲驚叫。「怎會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大強盜頭子?」

    「是我,那又怎樣?」一個冷冷的聲音突然在不遠處響起。

    衛昭倏然轉頭,十數丈外的山坡上,赫然便是適才那手挽長弓、神姿凜然的黑衣男子。

    他此時卻空著手,一張暗沉沉的黑色長弓斜背在背上,從容淡定地勒馬而立,以一種睥睨的姿態俯視著兩人。冷峭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卻透出一股桀驁不馴的隱隱霸氣。

    見衛昭轉臉向自己望來,雷聿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如冷電般凌厲奪人,緊抿的唇邊掛著明顯的不屑與譏誚。

    「你們又是什麼人?東齊的官兵?」他冷笑著斜睨二人,目光從衛昭溫文清秀的臉龐上一掠而過,甚至懶得隱藏輕視與敵意。「東齊就是有了你們這群軟弱無能、自私膽怯的官兵,才會有他們這些飽受欺凌的百姓,才會有我這種無法無天的強盜。」

    面對雷聿毫不客氣的冷言指責,衛昭沉默著沒有反駁,拾兒卻按捺不住地跳了起來。

    「你在說誰軟弱無能、自私膽怯?我們剛剛不是趕過來救他們了嗎?」

    雷聿冷冷一笑,瞟一眼四下散落的魏兵屍首,臉上露出譏誚之色,似是對拾兒的話都懶得理會。

    「多謝閣下出手相救。」衛昭微一擺手,制止了拾兒的進一步反駁,「在下未能盡到職責,慚愧得很。」

    「未盡職責?」雷聿揚一揚眉,「你們不是早已放棄這職責了麼?否則又怎會撤兵數十里,把這一方的百姓送給魏人任意魚肉?今日若不是遇上我,這些人還有活路麼?我山上的寨子裡,像他們這樣的可憐百姓還多得是,你們幾時盡過職責,讓他們能過上不再心驚膽戰的安生日子?」

    衛昭臉色一白,環視周圍衣衫襤褸、猶帶驚容的東齊百姓,眼中浮起濃濃的歉疚。

    「閣下指責得是。回去以後,我定會好生安置好這些百姓,絕不會讓他們再遭人虜掠了。」

    「是麼?你倒不妨問問,他們可還敢相信你們?」雷聿縱馬前行,緩緩馳入人群中間,揚聲道,「大家聽著,我便是連雲山寨的首領河朔之狼。你們是願意讓回去這兩個東齊官兵安置你們,還是願意隨我上連雲山寨?」

    話音未落,那群百姓轟的一聲,一下全圍到雷聿身邊,七嘴八舌地搶著道:「願意上山寨!」「我們跟著你走!」「誰還聽他們當官的鬼話?」頓時將雷聿圍在中心,竟無一人願意跟衛昭走。

    看著眼前的情形,衛昭臉上不覺露出一絲苦笑,一時之間,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近幾年來,在北疆提起河朔之狼的名字,當真可說是如雷貫耳,比丁大將軍的名頭還要響亮。雷聿佔據了齊魏燕三國交界處的連雲山,率領著一群盜匪縱橫三地,肆意搶掠,卻從來不搶普通百姓,而是專門打劫來往官員和軍隊的糧草,膽大妄為之處,也真算得上無法無天。

    齊魏燕三國的軍隊都曾屢屢被雷聿騷擾,損失了不少兵器和糧草,也都想將他連根剷除。但河朔之狼神出鬼沒,來去如風,等閒摸不到他的蹤影。那連雲山又綿延百里,山勢險要,地形複雜,難以領兵深入作戰。三國在北疆互相牽制,彼此防範,誰也不願意虛耗兵力,興師動眾地去剿滅這一窩強盜,白白便宜了其餘兩國。遷延日久,山寨收容的流落百姓越來越多,漸漸傳揚開去,河朔之狼的名聲便越發響亮了。

    衛昭的部下也曾被雷聿打劫過,但是對這個大名鼎鼎的山賊首領,衛昭心中卻並無惡感,反而對他的盜亦有道、扶弱濟貧暗中存著幾分敬重之心。

    然而此刻,看著雷聿唇邊譏諷的冷笑,東齊百姓如遇救星般的慶幸表情,衛昭心中卻浮起一種無力的挫敗感——棄守邊境三鎮是朝廷的決定,他無法違抗;追隨河朔之狼上山為盜是百姓的決定,他也同樣無法更改。那麼,身為東齊的守邊大將,自己又究竟能做什麼呢?

    無力地閉了一下眼,衛昭默然上馬,一言不發地策騎離開。

    「將軍?!」拾兒叫了一聲,見衛昭聽若不聞地縱馬而行,連頭都不回一下,只得憤憤地瞪了雷聿一眼,飛身上馬追了上去。

    奔出數丈,終於按不下胸中的悶氣,又調轉馬頭急馳而返,身子斜斜向外一翻,一個漂亮的燕子掠水,竟以單足掛在蹬上,低低地俯身自一具魏兵屍身邊掠過,眨眼間又翻身坐回馬上,手中已多了一副弓箭。

    縱馬疾馳中,還不待身子在馬上坐穩,拾兒信手拈一支長箭,反手挽弓,弓弦「錚」然輕響,長箭已閃電般急射而出。

    一箭射出,拾兒看都不看一眼,拋下弓箭策馬便走。

    直待他馳出數十丈外,一隻頸穿長箭的蒼鷹才自空中急墜而下,『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好箭法。」雷聿眼中精光一閃,緊緊盯著那只蒼鷹,面無表情地一字字道。

    拾兒頭也不回地縱聲長笑。「我的箭術是將軍教的。這句話,等你見過他的箭法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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