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下) 第六章
    霍炎從來都不是一個吞吞吐吐的人。

    他的家世和地位導致他說話時總是意氣風發、斬釘截鐵,比別人多了很多驕傲和自信,少了很多顧慮和為難。

    然而面對著衛昭清澈如水的眼睛,霍炎卻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難於啟齒。

    其實也可以不說的,相信衛昭也絕不會問。但是以霍炎驕傲的性格,迫於壓力而這樣做已經很不甘不願了,自然更不屑做得遮遮掩掩、藏頭露尾。

    「告捷的奏章已快馬發出了。」霍炎轉過身,負手在帳中踱著圈子,故意不去看衛昭的眼睛,「敘功按例用的是密奏,上面……沒有你的名字。」

    霍炎停頓了片刻,卻沒有等到衛昭的反應,忍不住轉臉看過去,才發現衛昭正靜靜望著自己,目光異常平靜坦然,並沒有絲毫意外和不滿。

    使得霍炎本想接著說下去的解釋卡在了嘴邊。

    「你……沒有什麼要說的麼?」

    衛昭搖頭。

    「為什麼?!」面對衛昭出人意料的平靜反應,霍炎反而覺得有些焦躁,就像是蓄足了力氣去推動重物,卻發現目標輕得隨手可移,有一種有力無處使的空落落的感覺。

    「大將軍是三軍主帥,無論做出怎樣的決定,身為下屬都無權置疑。」

    居然是這樣的官樣文章!霍炎心裡升起一絲輕微的慍怒,對衛昭明顯是空泛而疏離的,但又無可挑剔的完美回答頗為不滿。

    緊盯著衛昭臉上的表情,看著他平和的目光淡淡的笑容,霍炎突然意識到,衛昭早已用他的退讓和忍耐,築成了一道柔軟但堅韌的牆,無論自己刻意為難還是有心示好,都無一能免地被他拒之牆外。

    不知為什麼,這個認知令霍炎感到有一絲莫名其妙的失落和受傷。儘管他自己也清楚,在目前的形勢和立場下,衛昭的態度再正常不過,甚至可以說是被自己逼出來的。

    「對不起,其實我真沒有什麼可問的。」敏銳地捕捉到霍炎眼中一閃即逝的黯然神情,衛昭突然靜靜開口,語氣是面對霍炎時從未有過的誠懇與坦白,「如果你喜歡直截了當,那麼我就說老實話大家都知道你來北疆是為的什麼,也知道朝中目前的情形,你所代表的並不只是你自己,而是整個霍氏家族,在這種立場下,你無論對我做了什麼,都沒有必要做出解釋。」

    ……

    霍炎沉默,臉部的線條緊繃如石像。他知道衛昭是個聰明人,對朝中兩派勢力的激烈傾軋想必早已心裡有數,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來意。看他的反應,想必是早已做好了被打壓、閒置乃至徹底清除的準備。可是……

    「你就沒想過反擊麼?」

    看衛昭領兵打仗的作風,可不像是個任人攻擊而不還手的人。

    「……自然是想過的。」衛昭淡淡一笑,並不隱瞞地坦然回答,「可是,看到你的本領足可以保衛北疆平安,就放棄了。我不希望看到朝中的派系鬥爭搞得北疆軍心渙散,邊境不寧,更不想為了自己的利益和你對抗,讓北魏的敵人翁得利。」

    衛昭的語氣很平淡,然而這一席話從他口中淡淡道來,卻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教人無法懷疑的力量,聽得霍炎心中一震,不禁有些暗自汗顏。

    即使是驕傲如他,也不得不對衛昭的胸襟氣度自愧不如,暗生敬意。

    「這麼說,就算我為了家族利益故意抹殺你的功勞,杜絕你恢復原職的機會,你也依然心甘情願在我手下盡忠職守?」

    「我已經要多謝你了。」衛昭突然笑了笑,眼中閃過一抹諒解與瞭然,「你本來可以殺了我的,不是麼?可現在你至少還給了我繼續領兵的機會。」

    看著衛昭眼中言猶未盡的含蓄笑容,霍炎突然覺得,其實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瞭解,什麼都看得明明白白。在他面前,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甚至包括自己不曾言明的小小用心:不為衛昭報功請賞並不完全是因為家族的壓力,也有一部分是為了保護他霍炎比誰都清楚地知道朝中兩派鬥爭的慘烈,以及霍家奪取北疆軍權的決心。在這種情況下,讓衛昭默默無聞要遠比戰功赫赫來得安全。如果讓族中大老覺得衛昭的聲望威脅到自己,那就真的連自己都保不住他了……

    「好!」霍炎重重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心裡卻是幾天來罕有的輕鬆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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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養傷的這一段日子裡,衛昭倒是享受到了難得的清靜與悠閒。

    上一次偷襲無功而返後,北魏再沒有別的舉動,就連時常犯境侵擾的小股騎兵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魏軍已全線撤退,放棄了繼續進攻的打算。

    趁著這暫時休戰的寶貴時機,霍炎在繼續小心戒備之餘,對全軍進行了及時的休整,同時論功行賞,犒勞士卒,軍中上下頓時一片歡騰。

    儘管在敘功的密折上沒有奏報衛昭的功勞,但在武衛軍中,霍炎仍維持了當日在戰場上做出的決定,命衛昭以五品偏將的身份,暫代武衛右軍統領一職。

    經此一役,武衛三軍終於接受了霍炎,而霍炎亦終於接受了衛昭。

    而不再把他當成自己無形的敵手。

    消除了敵意與戒備後,兩人的關係不再是往日的僵硬與疏離,開始漸漸轉為友好。霍炎更是幾乎日日探訪臥病的衛昭,有時詢問北疆的地形,有時談論北魏的軍備,有時則商討軍中的事務,不單只不再把衛昭排除在決策圈外,更加對他的意見尊重異常,幾乎把衛昭當作了參贊軍機的首席智囊。

    這令霍炎的親信隨屬大感意外。但是在霍炎的積威之下,向來沒有人敢對他的決定妄置一詞,更何況衛昭的智慧與威望也早已令他們暗中折服,自然不會有人多說一句話。

    反而是衛昭,自從與霍炎和解之後,便時不時會遭拾兒一個白眼。那單純直率的少年雖然對衛昭全心敬愛,卻對他與敵人親近交好的舉動大不以為然,不時在衛昭耳邊嘀嘀咕咕,覺得他這樣做,未免對不起丁大將軍。

    衛昭並不解釋,只是報以淡淡微笑,笑容裡帶著幾分寬容,也有幾分隱隱的無奈。

    有些事情,是沒辦法向這個水晶般單純透明的少年解釋的他對於朝廷中複雜黑暗的權力鬥爭一無所知,衛昭也無法讓他理解自己為丁大將軍所做的曲曲折折的艱苦努力。

    真正瞭解自己的人,或許只有一個……衛昭把玩著手中的小小玉瓶,有些出神地想。那個人,好像已經有兩天沒來了。

    他本來每晚都會神出鬼沒地悄然出現,幫他換過藥,把一把脈,有時會坐在床頭閒談幾句,有時則行色匆匆地馬上離開。但是無論遲早,每天必到。

    這兩天卻一直沒見他的蹤影。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背傷已好得多了吧?既然傷口已漸漸痊癒,用不著每天換藥包紮,雷聿自然也不用每天都來了。潛入戒備森嚴的齊軍大營,畢竟是一件危險的事,儘管雷聿從來不提起,但想來也不是次次都那麼輕鬆方便。

    儘管心裡這樣想著,不知為什麼,衛昭仍感到一絲隱隱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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