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聿的傷藥確實靈效如神,這一晚,衛昭終於可以暫時擺脫傷痛的困擾,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
然而帥帳中的霍炎卻幾乎一夜未眠。
整個晚上,霍炎一直坐在書案前,對著滿桌散亂的軍報與密函怔怔出神。偶爾移開目光,眼前便會浮起衛昭昏迷中慘白如紙的清瘦臉容——被汗水打濕的頭髮貼在臉頰上,眉頭因為痛楚而微微蹙起,卻一直緊緊抿著唇,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直到聽了軍醫的報告,霍炎才知道,衛昭這些天來一直是帶著內傷領兵作戰,往來奔波,近乎不眠不休地苦苦支撐了一月之久,早已被傷病與勞累耗盡了精神氣血,能夠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跡。
所以他才會捱不過一百軍棍的重責,竟致當場吐血昏倒。
甚至落下了難以治癒的病根。
霍炎一向對自己的決定從不置疑,更從不後悔,但是今晚,他心裡卻首次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說不清是歉疚還是自責。
尤其是在看了……
他沉著臉,鬆開緊緊握著的右手,任掌中無數的紙張碎片散落了一地。
第二天清晨,當衛昭睜開眼睛時,意外地看到霍炎正站在自己面前。
霍炎的臉色有些複雜,不再是平日般目無下塵的冷冷倨傲,雖然看上去依舊冷冰冰的面無表情,然而在冷硬的表情下面,卻彷彿隱藏著許多東西。
看他的樣子,像是已站了有一些時候。
衛昭一怔,有些迷惑地眨眨眼,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不明白霍炎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
而霍炎也一直保持著沉默,儘管看到衛昭已醒來,卻並沒有開口說話,反而微微轉過了臉,避開了衛昭困惑的目光。
神情有一絲輕微的尷尬,像是有話想要說,卻又不知如何說起。
看到霍炎這副樣子,衛昭越發覺得奇怪他所認識的霍炎為人一向果斷而自信,甚至有些近於剛愎,即便是關係緊要的重大軍務,往往也都是獨行獨斷、片言而決,鮮少有猶豫彷徨的時候。像今天這樣的躊躇之態,衛昭還從來都沒有見過。
這令他越發猜不透霍炎的來意,疑惑之下,索性也靜靜地望著他,沉默著不肯率先開口,倒要看看霍炎想說些什麼。
過了良久,霍炎才輕輕咳了一聲,道:「你的傷……好些了麼?」
「多謝大將軍關心,已好得多了。」
兩人一問一答,一共只說了兩句話,便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看得出霍炎顯然是有要緊的話想對衛昭說,卻不知有著什麼阻礙,使得他期期不能開口,竟露出難得一見的輕微窘態。
不知為什麼,看著這個樣子的霍炎,衛昭覺得有些好笑,心裡的防備卻不知不覺地減弱了幾分。
經歷過這次不算成功的開場白,霍炎有些微顯焦躁,在營帳中來來回回踱了幾個圈子,才站定了腳,眼睛並沒有看著衛昭,終於下了決心開口:「昨天接到探子的密報,說那一天……在大隊出發去追擊魏軍之後,有一支北魏的軍隊在青崖關附近秘密集結,但是還沒有接近關口,就被另一支不知來歷的神秘隊伍截住了。雙方沒有交戰,對峙了一段時間後,魏軍突然調頭後撤,返回魏境,那支隊伍也隨即消失……」
「這證明,你的判斷是正確的,錯的人……是我。」
最後那一句話,霍炎說得有些吃力,卻終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
衛昭頓時恍然,明白了霍炎此前的為難所為何來。
象霍炎這樣驕傲的人,要他親口認錯道歉,大概比什麼都難吧?尤其是——對一個被自己視為敵手,心裡始終不大服氣的人。
衛昭忍不住輕輕一笑。「大將軍何必在意?準確的判斷總須源自深切的瞭解。我與高湛交手數年,對他瞭解得多一些不足為奇。大將軍初到北疆,人地兩疏,便能取得如此輝煌的戰果,已經令屬下不勝欽佩了。」
這並不是泛泛的恭維與安慰,霍炎聽得出衛昭話裡的誠懇,更知道他不是個喜歡虛言矯飾的人。
而霍炎心裡也十分清楚,經此一戰,他已經在北疆軍中建立了自己的聲名與威信。在士卒心目中,或許仍及不上衛昭的深得人望,卻已不再是那個驕奢放縱、徒有虛名的貴公子了。
在軍中,真正能令人心悅誠服的,本就只有不折不扣的戰功與勝利。
身為新任主帥,霍炎一直知道,自己急需以一場大勝來樹立威望,贏得軍心,從而進一步掌控北疆。但是不知為什麼,在自己心中真正渴望的,卻是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幹,光明磊落地贏得眼前這位下屬兼無形對手的真心敬佩與尊重。
然而,他卻總是不得不在衛昭面前展露出並不十分光明磊落的一面。
比如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