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
我因為前夜的咖啡,一夜在床上翻來覆去都沒有睡著。早上,心情極為糟糕的我咚咚地跺著地板,氣急敗壞地下樓。
母親驚異地看著我眼下的熊貓眼圈,妹妹想笑,又看到我陰沉的臉色而不敢笑地直抹自己的嘴巴,不讓嘴角翹起來。
白癡!
我瞅著她,希望她把臉皮也抹下來。
二叔也起床了。
「一家人」聚集在餐桌前,母親打開了麥片,熱牛奶沖好,加了一點白糖和蜂蜜,送到每人面前一份。
母親和藹地問:「怎麼樣?會不會太燙?」
「太甜。」我氣死人不償命地說,絲毫不給母親面子。
看著母親逐漸陰沉下來的臉色,妹妹很睿智地調和「我喜歡吃甜。二叔,你說呢?」
二叔點點頭,一邊呼嚕呼嚕吃完碗裡的早餐。
我瞟了一眼他媲美懷孕的肚子,心想:「吃死你最好!」
唉!平常我不是這麼狠毒的,誰讓我今天心情不好呢!
母親轉移話題,「你們姐妹兩個對費約高中的感覺還不錯吧?」
我低頭繼續努力地吃過甜的麥片,大有逃避的意思。我已經大到不用跟父母抱怨有人欺負我的年齡了。她突然的關心,即使只是在二叔面前做戲,也有讓我窒息的效果。
「嗯!」妹妹乖巧地點點頭。
她比我小三歲,所以在費約高中的九年級就讀。雖然我們是同母異父的姐妹,但是因為年紀的不同,交友範圍不同,所以平時在學校裡並不是人人讚美的親密姐妹。
再說,她比我漂亮。
我無力評論我這樣的想法幼稚不幼稚。不過我們並不是同一種人,這是事實。
「學校裡都在議論一個人呢!」妹妹說。
我的勺子在搪瓷的碗上「鐺」的碰出響聲。她說的不是那個人吧?
「好像叫布魯斯的男孩……」
母親好像也聽說過他,所以也有興趣地聽下去。
「我好想見見他哦!」妹妹眼中閃爍著光華,「可是他幾乎每天都不去上課。」
這倒是真的。自從我去了費約高中,就沒怎麼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課堂裡面。連必須去上課才能畢業的英語,他都不在乎了!
「不過聽同學說,今天有他的一場籃球賽呢!姐姐,跟我一起去吧!」
我在心裡冷笑,她知道我不會去,所以才邀請我。果然,我如她所願地搖搖頭,微笑著說:「不了!我明天還有一場考試。」
幾下吃完早餐,妹妹和二叔上樓了。只剩下我和母親在餐桌前磨蹭。
母親突然對我說:「托姆斯知道……我們搬出來的事情了。」
沒有了二叔,母親和我自然就沒有做戲的必要。我抬起頭說:「我們是被攆出來的,怎麼掩飾都沒有用。」
母親臉上一陣尷尬,可是仍然沒有動怒。不同尋常的好脾氣讓我警惕起來。
「托姆斯……一直喜歡你……」
「托姆斯是叔叔,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但是輩分在那裡擺著,即使他會喜歡我也不會娶我,你別異想天開了!」
母親突然沉默了,臉上青白交接,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又不好意思說出來。而我從她的表情猛然間明白,她根本沒有想讓托姆斯娶我的意圖,因為她自己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再度下沉一些。「他……要來看你。」
「嗯。」我沉重地應了一聲。
「那你會去接他吧?」
「嗯。」我心裡幾乎都開始恨了,可是仍然溫順地答應了。母親滿意地聽到我的答案,不再浪費時間陪我吃飯,轉身上樓去打扮了。
我捏著勺子的手緊緊地握著,直到那隻銀勺子在我手中顫抖。
繼父比我大四十歲,就在兩個月前翹了辮子。他生前是想染指我的,只可惜等我剛剛長到十八歲,比較能夠引起男人的興趣了,他沒福氣地先走一步。二叔比我大三十歲,他比繼父開放,他想要的是我的身體,一具比較年輕,不同味道的少女身體。三叔比我大十歲,他喜歡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寡婦臉吸引了他,不管怎樣,他要得比繼父和二叔都多,他更貪心!他要的是我的感情。
他們都想要我,可是沒有人想娶我!
繼父死了,雖然妹妹是他的親生女兒,可是也不能保住母親在家裡本來就微不足道的地位。我們被一腳踢了出來。我,這個很礙眼的拖油瓶,突然變得重要。
二叔是個很好的對象!除了繼父,他就是龐大家業的順位繼承人。做他的女人不會太光榮,可是絕對不會委屈。
三叔也是個不錯的對象!他畢竟年輕一些,說不定他活得比二叔長久。或許跟著他才會撈得更多呢?
反正他們都不會娶我。
我不在乎地想著,再吃一口甜膩的麥片,卻發覺那滋味已經像是淚水一樣地苦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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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在天邊那麼漂亮,陽光折射在空氣中顯現出一縷縷的不同顏色。由於在圖書館看書看過時間,所以沒趕上校車的我,在寂靜的校園裡走著。反正已經晚了,也就不差幾分鐘了。
平常的這個時候,學校裡還是有人的。可是現在卻一個人影也看不見。實際上早在最後一節課的時候,人們就大部分走掉了。沒有人問為什麼,因為答案太明顯了。
今天是費約高中和麥昆高中的籃球比賽,而今天出賽的前鋒是布魯斯.萊爾。
我看看手錶,比賽已經開始近二十分鐘了。費約高中的體育館大概塞滿了從全鎮各個角落趕來的人吧?唔!希望公車司機還能忠於職守地把我安全送回家!
走到高中門口,我驚訝地發現竟然還有一個人留在學校裡面!仰頭一看,站在梯子上擺弄標語的正是學校的看門人克拉克大叔。
「克拉克先生。」我用一手擋住陽光,笑著向他問好。
「嗨!Queen。」小鎮上本來人就不多,所以我現在也算家喻戶曉了。
他把原來歡迎布魯斯的標語揭下來,準備換上一幅新的。我看看他放在梯子旁邊的標語,上面用鮮艷的顏料寫著:「布魯斯,無敵的勇士,我們的英雄!」下面又是新的一堆簽名。
我詫異地揚起眉毛。
「克拉克先生,比賽好像還沒有結束吧?」
克拉克先生很有經驗地笑笑,「只要有布魯斯,費約高中的鯊魚隊就沒有輸過。通常在他的比賽之前,勝利的標語就已經寫出來了!」
我幫他把標語懸掛好,扶著有些年邁的他安然下梯子。
「咦?你怎麼沒有去看比賽?」
我調皮地一笑,「我付不起兩美元的門票!」
克拉克先生掏出兩美元塞給我,「去!快去!」
我一愣,沒想到他把我的戲言當了真。
「不用了。」我把錢還給他,告訴他:「我一向不熱衷於運動。自從上次被籃球砸了個稀里糊塗之後,我就不打算跟籃球這種物體接觸過多了。」
「NoNoNo……」他連連搖頭,「你應該去看的!你看了比賽就知道布魯斯有多麼大的魅力了。」
我坐下,拿起舊的標語看著,重複念了一遍:「『親愛的布魯斯,歡迎回來!我們都愛你!』其實我現在已經體會到他的魅力了!」我輕呼一口氣,表示驚訝。經過那一夜,我是實在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的。
克拉克不以為然地說:「這些比起三年前布魯斯被逮捕的時候,根本不算什麼呢!」
我愕然地問:「逮捕?為什麼?」
克拉克也驚訝地說:「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能呆滯地搖搖頭。
克拉克微微一笑,他說:「那是個傳奇的故事一夕之間,讓費約鎮上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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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那個夏天的凌晨,從塞亞大街上傳來的槍聲驚醒了小鎮上所有的人。
萊爾小姐哭泣地報警,大宅內慌亂一片,僕人們驚恐地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萊爾小姐養的那條狗也支支吾吾地萎縮成一團。當警察來到的時候,他們只看見在床上哭得泣不成聲的萊爾小姐,倒在她床下一具男人的屍體,頭部有一個血紅色的可怕大洞。而萊爾小姐的弟弟,布魯斯.萊爾,失蹤了。
警察們同情地安慰著幾乎昏厥的萊爾小姐,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通知死者家屬,而是變成了關懷目擊證人。不管怎樣,警察們還是派了人到處去尋找布魯斯.萊爾,也派人搜索整個萊爾大宅。
結果,沒有凶器。
那把殺了一個成年男人的手槍,跟著十六歲的布魯斯.萊爾,也一起從空氣中蒸發了。
萊爾小姐說:「我不知道。」她掀起淚濕的睫毛,無辜地說:「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她不知道!她竟然不知道!
其實大體的故事情節大概都可以猜得出來。哭泣的萊爾小姐,肆敞大開的窗口,死了的園丁。只有跟著布魯斯.萊爾失蹤的槍把人們最不希望看見的一個可能性擺在人面前前。
布魯斯.萊爾是殺人嫌疑犯。
他是為了保護姐姐不受侵犯而殺人的嗎?
如果他是,為什麼萊爾小姐什麼也說不出來呢?
如果他是,為什麼現場沒有搏鬥的痕跡(而且經檢查,他是直接把槍口頂在園丁的額頭上而開槍的)?
如果他是,那為什麼要逃跑?
太多的疑問,男人們猜測著,女人們痛心著。
有人說,萊爾小姐並不是布魯斯的姐姐,而是他的情人,他們長得太不相像,也沒有人能夠證明他們之間的身份。萊爾小姐和園丁偷情,被他發現,他一怒之下舉槍殺了那個男人。儘管他只有十六歲,卻沒有人懷疑他的膽量。
有人說,萊爾小姐有可能是他的姐姐,可是也是他的情人。傳說他們有父母,還有一個哥哥,可是後來布魯斯被逮捕,開庭審理,即使到事件的最後一刻,都沒有見到他的任何親人的影子。所以他們極有可能是亂倫私奔的。萊爾小姐太美了,身為弟弟的布魯斯不准許任何男人靠近她,所以她也不在鎮子上露面。當布魯斯看見有一個男人想要染指姐姐的時候,
他毅然舉起手槍,扣動扳機。
如果他真的逃跑了,逃跑的理由似乎很可以理解,他畢竟只有十六歲。一個十六歲的男孩,拿起一把槍,指著—個成年男人,比他更高更壯的男人的額頭,然後看著他的眼睛,扣動扳機,看著那顆頭顱在自己眼前爆開,血液撐破臉皮,從每一寸的裂口噴出來。這本身就已經讓男人佩服,讓女人心顫。
也許,布魯斯殺死的不僅僅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成年的男人,一個和父親類似的角色。在年輕人心裡深深埋下了對父親的報復心理,在女人心中壓抑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對於暴劣男人的憤怒,潛意識下對於強勢的痛恨,一切在那個陌生的園丁的死亡下驀地爆發了出來。所以沒有人在心底曾經有一點指責他的意思,也沒有人在心底曾經有一點鄙視他的意思。對於獨身的死者,人們只能給予一點同情,畢竟他只在鎮上呆了不到一個星期而已。除此之外,所有的注意力都轉到了消失了的布魯斯身上,心裡都祈禱著他逃得越遠越好。
他到哪裡去了?他還活著嗎?
學校裡的學生們私下傳著最新的消息,老師們唏噓不已地談論著這個奇跡般的孩子。教過他的老師頓時成為學校論壇的中心。
人們豎起旗幟,上面寫著:「布魯斯!你擁有我們全部人的心!」
直到布魯斯.萊爾和那支槍被警察在內華達州境內的死亡谷發現,被壓抑的小鎮一下子像被炸開一樣沸騰了。
載有他被捕消息的報紙滿街都是。人們看著上面的圖片,有的落淚,有的沉默。
沙漠中的死亡谷,白天的溫度能蒸熟皮膚,夜晚的溫度可以讓人的骨髓結冰。沒有人知道他怎麼會逃到那裡去;也沒有人知道在這樣魔鬼都受不了的環境下,布魯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身上只穿著普通 Levi』s牛仔服的男孩,沒有食物,沒有淨水,到底是怎麼打破人類的極限,堅持著活了下來。
怎樣堅強的意志和怎樣活下去的決心啊!
那張小小的,黑白的照片上,他,血流滿面,衣衫襤樓,身上被劃了許多深長的血口子。他的左腳被打斷,腿下面流了一攤的濃血。可是他是不能倒下的!他用右手撐著地,右腿彎曲蹬著地面,肌肉糾結的背部弓著,背上被烈日烤得裂開的傷口中,血液正從破開褐色的結疤上流出來,順著背部流著——他要站起來!那個姿勢和動作展現出的是人類軀體內能夠爆發出來的最強壯的勁道,那種無法抵擋的生存的本能,那種被逼到牆角的野獸似的狂野,那種藐視一切的目中無人!
沒錯,即使狼狽到此,即使頭上的傷口張牙舞爪,鮮紅的血順著髮梢,順著消瘦的臉頰,流淌到下巴,匯合成小溪似的淅瀝地淌著;即使肌肉賁張的胳膊上佈滿了即將撐裂的傷口;即使一條腿已經斷了,渾身的血污;即使幾天疲於奔命,什麼也沒有吃,什麼也沒有喝,暴曬在烈日下,哆嗦地度過寒冷的夜,布魯斯.萊爾那線條堅毅臉上還是那種令人崇拜尖叫的狂妄、藐視、不屑,甚至是陰狠地看著倒在地上被他撂倒的五六個警察,他的身邊是無數的槍口,身後是被他一槍打爆炸的警車,冒著騰騰的黑煙。
人們震驚,他已經是一個男人了,永遠不會輕易投降的男人。
那期報紙之後,很久,大街上都到處掛著那張黑白的照片。很久,女孩們走過他的照片的時候,眼淚總會湧上眼眶。很久,男孩們走過他的照片的時候,總會心中渴望成為那樣的英雄。
被逮捕的布魯斯.萊爾被警察帶回費約小鎮。狼狽的警察一回來就被成群的人堵住。人們在警車外面瘋狂地叫喊著布魯斯的名字。那麼多的女孩哭泣著,哀求著,悲切地看著從警車上一瘸一拐下來的布魯斯,面無表情,頭上包紮著白紗布的布魯斯。
「我們愛你!」一個女人叫道。
「我們愛你!」又有無數人附和。
正是這樣激烈的氣氛,讓法庭不得不把審訊地點轉移到麥昆鎮上。可是仍然有人趕到麥昆去聽庭。擠不進去的人們只好在外面,頂著日頭,虔誠地高呼著:「布魯斯,我們相信你是無罪的。」
然而,布魯斯認罪了。
什麼?!他竟然認罪了!他怎麼可能!
法庭內,沒有萊爾小姐,事實上,沒有萊爾家族的任何一個人出庭。布魯斯一個人站在被告席上,只有一個人。
沒有萊爾小姐的證詞,這場官司幾乎沒有辦法打。律師還是建議布魯斯不認罪,說他還是有機會贏這場官司。可是布魯斯認罪了。一時間,法庭內有一種奇怪的沉靜。人們沒有料到,不死也不會想到,經過那樣艱難的逃跑,幾乎亡命的一場搏鬥,他就這麼淡然地說:「我認罪。」
法官嚥了口唾沫,不知道該怎樣判刑。聽庭席上座無虛席,人們慌亂了。法官自己的女兒首先尖叫出聲:「不!布魯斯沒有罪!他沒有殺人!」
喊聲,哭聲霎時間充滿了一向肅靜的法庭內,法官使勁地敲擊著手中的木槌,可是根本蓋不過越來越高的聲音。
和那些噪音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遠的被告席內,站著孤獨一人的布魯斯。他沒有感動,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微垂著那顆高傲的頭顱,只是一個人。
法庭以歷史上最希奇的方式休庭,法官最先走下台階,扔下無法控制的人群給庭警們處理。
就是因為這樣,費約小鎮頭一次上了《紐約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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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斯不滿十八歲,所以他被送入少年改良所進行三年教育。但是他身上到處都有傷口,必須要在醫院養傷,而他在改良所的表現良好,所以提早放了出來。他實際在那個地方只待了不到一年。但是他仍然是在管制下。例如,他不能在晚上十點以後在街上逛,不能進入酒店、酒吧等等。」克拉克歎了一口氣,頗有評論古今的味道。
「那麼,萊爾小姐……就再沒出現?」
「沒有。萊爾小姐在開庭審理的第二天就搬走了。哎!塞亞大街的那棟大宅子,僕人都走光了。布魯斯現在是一個人住在那裡了。」
那麼,是我誤會他了,他原來也是經歷過如此巨大的創傷的。我心裡突然湧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擔心和憂慮。內心那種憐惜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會具有的。還有——憤怒!對那個拋棄布魯斯的姐姐的憤怒呵!
驀然間,我明白了為什麼那些女孩每當提起這件事情時候,那些感同身受的痛苦眼神。因為一向以嘲諷眼光看著身邊事物的我,竟然也覺得感動和隱隱的疼痛,而原本我甚至討厭他能夠給我帶來的影響,一味的認為他是那種膚淺的青春期男孩。
我實在是覺得有些好笑的。有些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奇怪。不管真相如何,他有可能,而且極有可能是個殺人犯。可是沒有人懼怕他,而是以膜拜神祇的方式來看他。而我,一向最討厭隨波逐流,總是特立獨行地走和大多數人相反的路,骨子裡帶著對男人的偏激和鄙視,眼下竟然也同其他人一樣,聽了他的故事,對他產生的是敬佩,而不是厭惡。
心臟咚咚地跳著。我忽然站起身來,深呼吸一口,覺得自己那麼渴望再看見那個強壯得像巨人一樣的男人。也許只是想看看他,希望他沒有事情,希望他能夠快樂一點……
「克拉克先生,我想我要走了。」
「嗯。」他一指費約高中的體育館,很明白我將要去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