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了草原,三人到了一個小鎮,東方初曉曾經來過,對這裡十分熟悉,他望望安靜的靈羽,下了決定。
在一家客店前,東方初曉出聲:「阿麒,停。」
「怎麼了?」端木羽驚訝地問。
「不走了。」
「咦?不是才中午嗎?怎麼不繼續走?」他們不是一直在趕路嗎?還不到休息時候啊!端木羽疑惑地望著東方初曉。
「你沒什麼精神。」東方初曉擔憂地望著端木羽。「是不是太累了?」
「我還好啊!」她怎能告訴他,她是因為在煩惱要怎麼告訴他她不是靈羽,所以抑鬱寡歡呢?「繼續走嘛!」
「不,」他堅持。「下車。」
端木羽乖乖地下了車。
東方初曉將馬兒和馬車解開來,轉過頭。「來。」他朝她招手。
看來反對也沒用……端木羽只好上了馬,由著他帶她往前行去。
兩人騎著馬,不一會兒來到了一個山丘前。
下了馬,東方初曉將馬繫在樹下,帶著她爬上山丘。
見到了面前的景色,端木羽眼睛一亮,不敢相信面前的美景。
前面一個直徑三十來尺的小泉,泉邊有一棵老合歡樹,金黃色的合歡花,密密地綴滿了樹枝。五彩斑斕的蝴蝶,群聚在合歡樹枝頭,首尾相銜,連須勾足結成長串,自樹枝倒懸於水面,像一條條五顏六色的綵帶。
「好漂亮喔!」端木羽驚歎著。
忽地,最末端的蝶兒輕觸到水面,整串蝴蝶就似觸電般突然驚散,漫天飛旋,猶如天女散下的彩花。
風吹著,漫天飛蝶,翩翩繞在她的身邊,彷彿將她當成了花朵似的,停在她的發稍、她的衣角。
她伸出手,一隻蝶停在她手中,可愛地顫著翅膀,端木羽笑了。
東方初曉抱著雙臂,靠在湖旁的樹幹,望著她漾開的笑臉,他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微笑。
雖然他急於取到木靈石,可是見到她消沉的面容,他就一陣不忍,與其如此,他還寧願她每日跟他鬥嘴吵架,也勝過她每天眉頭深鎖呵!
玩了一會兒,她倦了,在泉邊坐了下來。
「唉,你也來嘛!」端木羽朝樹下的東方初曉招手。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
天氣有些炎熱,端木羽伸出手,掬起清澄的水,潑在面上,頓覺涼快許多。她伸手拂去面上的水珠,轉頭望見東方初曉面上細細的汗珠,笑著撈起一捧水,朝他灑去。「哪,涼快多了吧!」
東方初曉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抹去面上的水珠。
噢,他是不是生氣了?正當端木羽露出受傷的表情,以為他惱了的同時,東方初曉噗哧一笑,掬起一汪水,向她身上灑去。
「你……你欺負我!」她哀怨地望著他。「嗚嗚……」她伸手掩住臉。
啊,救命啊,別哭!東方初曉真後悔潑她水,早知道自己吃虧一點就好了嘛,幹嘛跟她計較……想安慰她,卻又遲疑著不敢伸手。「對不起嘛……」他道歉。
端木羽一邊假哭,一邊張開手縫,看到他懺悔的神情,她再也忍不住,咯咯笑了出聲,捧起水,朝他身上潑去。
「你騙人!」察覺自己被騙了,他也掬起水朝她灑去。
「是你先騙我的耶!」端木羽一邊笑著,一邊朝他潑水。
直到雙方的衣服、髮梢,都掛滿了水珠,兩人才停止潑水大戰。
「好了,」東方初曉停了手,瞇起了眼,望著濕淋淋的靈羽。「你渾身都濕了!」
「你還不是!」她賊笑得很開心,因為他比自己還狼狽呢!
一陣風吹過,吹著她濕透的上衣,天氣雖是炎熱,她依然打了個小噴嚏。
東方初曉拾起披風,為她披上。
她心中流過一絲暖意。雖然不擅言詞,但……他人真的很好,他的衣服明明也是濕淋淋的啊!「那你呢?」
「我是男人,不要緊。」
「可是這樣會著涼的……」端木羽擔心地望著他。「要不要脫下來啊?穿著濕衣服吹風是會生病的!」
叫他脫衣服?東方初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你不介意的話。」
她陡然羞紅了面頰,幾經思考,她咬咬唇。「隨便你。」她怎麼忍心讓東方初曉因為穿著濕淋淋的衣服而著涼呢?
東方初曉本已露出赤膊,但瞧見靈羽紅透的小臉,他遲疑了一下,便將較不濕的裡衣披在肩上。
饒是如此,端木羽依然不敢看他。她轉過臉,佯裝專心瞧著泉上的蝶兒。
在陽光照耀下,她面容上猶存的幾許水珠閃著亮光,襯得她更是嬌艷,薰風揚起,合歡花的花朵陣陣落下,和著漫天彩蝶,將她籠罩在一片五彩花中。
東方初曉看得癡了。「好美。」他脫口而出。
「呃?你說什麼?」端木羽沒聽清楚,抬起頭問。
「沒什麼。」他哪敢說出來?
「你說嘛!不說我哭給你看喔!」
「要是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好,不生氣,你快說啦!」
「……」
「我數到三,不說我真的要哭了!」端木羽嘟著唇。「一……二……」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數著。他捉住她忙著數數的手指。「別數了,我說。」
「嗯。」她不好意思地將手抽出。
「剛剛我是說……你好美。」
「哦,」端木羽羞得低下了頭。不是沒人誇過她美,但為什麼從他口中聽到,心中竟覺得特別高興?「謝謝。」她羞澀地道謝。
「喔,我真笨,你自然是美的,」東方初曉敲了敲自己的前額。「你是花魁啊。」他白癡啊!她可是焰都最出名的花魁靈羽呀!
「不要叫我花魁!」話一出口,端木羽猛然一驚。她不是一路上扮演著花魁靈羽,扮得挺開心的嗎?為什麼現在卻有一種心痛心酸的感覺?
「我沒有、沒有特別的意思。」想起很多青樓姑娘是被逼賣笑的,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如果惹你傷心,我、我道歉!」
聽著他溫柔的聲音,她的眸子不爭氣地漫上一汪水氣,這時她好想做回端木羽,縱使是世敵,也好過當個欺騙他的煙花女啊!
「喂!」見她紅了眼,他慌了手腳。「你、你別哭啊!」
他愈溫柔,她就愈歉疚,淚珠兒宛如露珠,沿著她花一般的容顏滑下。
「算我求你,別哭,再哭要下雨了!」他手足無措。他不是應該最討厭女人嗎?為什麼現在心中竟湧起了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溫柔情傷?想好好地安慰她、疼惜她?「不要哭了,幻羽。」東方初曉遲疑著伸出手,將顆顆掉下的淚珠,以手指接住。
端木羽吸吸鼻子,心裡有一股衝動,想告訴他她不是花魁,更不是天女!話到了嘴邊,就要衝出了口,卻見他的裡衣自肩上掉落,露出了結實的胸膛。
端木羽呆了呆。「啊!」她驚呼,不是裸露在她眼前寬厚結實的胸膛讓她驚訝,而是自左肩延伸到背後那道寬約寸許的疤痕讓她驚心。
「你害怕?」望著端木羽驚駭的眼眸,他的眼神變得陰暗。
她傷了他心了。「我只是嚇了一跳,你不要生氣……」她遲疑地開口。
「我不需要同情,」東方初曉冰著聲音。「也不需要憐憫。」他轉過頭不看她。
「噢,不是的,」她不怕,她是心疼呵!「很痛、很痛吧?」她輕聲開口。
她遲疑地撫上他的肩,手指輕輕滑過他身上的疤痕,那疤很寬很長,可見當初是多大的重創啊!「再偏幾分,就致命了!」
從她的手指感覺到一陣溫柔憐惜,他抬起手,覆住肩上的柔荑。
過了會兒,她揚起小臉,輕聲問道:「你怎麼會受了傷?」
「……」東方初曉不語。
「對不起,你不想說,就不要說,」她垂著眼,抽回了手。「當我沒問。」
望著她盈盈的眼眸,他感覺到一股真誠的關懷。「這故事很長,要聽嗎?」
端木羽點點頭。
「從我爹娘出生,就有傳言說他們是命定的姻緣,命定的夫妻……」
「那,後來呢?」後悔問了個笨問題,端木羽吐吐舌頭。「噢,我是笨蛋,既是你父母,當然是結了婚。」
「嗯,十八年後,他們兩人如同法師所說的成了夫妻。但結了婚不是結束,而是悲劇的開始。」
他苦笑。
「我出生還未滿月,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娘留下一封信,說明了她早就心有所屬,卻被天命說硬是配給了爹,生下了我,既然她責任已盡,再沒必要留下。」
怪不得提到天定,他就如此的忿恨啊!端木羽默默瞅著東方初曉。
他繼續說著:
「右賢王妃與人私奔,這是多大的醜聞!哈哈哈!為了娘和東方家的名譽,爹花了多大心力才封鎖住這個消息!世人只知右賢王妃失蹤,卻不知道她是與人私奔……」
他的眼神淒楚而悲涼,她的心也跟著扯疼了。
「從小,我就在別院長大,每當爹來,他總用又愛又恨的眼光望著我,我那時還小,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懂爹為何總是用複雜的眼光望著我,雖然爹來,卻總不抱我、不親我,不像別人的爹爹……」他的聲音,好寂寞、好淒涼。她執起他的手,好冷啊!
她捧著他冰冷的手輕揉著,希冀給他一絲溫暖。
「我懂。我才一歲時,就被送到鄉下去療養,爹娘從沒來探過我,我從沒見過爹娘,從沒見過……有一次,我跟表妹霏音一同偷跑去玩水,卻溺了水,差點淹死,我們著了風寒,躺在床上,我孤零零地一個人抱著棉被哭泣,而霏音身邊有舅媽守著,照料著她,這個時候我好希望我病死算了,病死了,娘是不是會有點傷心……」她輕聲說著。
過往的傷痛可以癒合,卻忘不了寂寞、忘不了孤寂。
「從此我學會了偽裝,學會了振作,裝作自己很堅強,很驕傲,樣樣好強,因為只有聚集了別人讚歎的眼光,我才能說服自己,我不寂寞、不孤單……」
東方初曉握緊了她的手,十分明白她的苦痛,他開口:「……我一直以為爹不愛我,直到有一次,爹喝醉了酒抱著我哭,我才知道,他不是不愛我、不關心我,而是無法看著我這張與娘愈來愈像的臉,怕見了傷心……」他愈說愈是哽咽,低下了頭。
端木羽緊握住他的手。
過了會兒,東方初曉抬起了頭。「那時我才知道,早在婚前,他就知道娘另有情人,爹本想成全娘的幸福,但皇命難違,又抱著期待,以為成了親,有了孩子,就能留住她的人、她的心,卻不知道娘終究選擇離開……」東方初曉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
咦,不對啊,自己曾經聽聞右賢王妃和王爺的傳聞,怎麼這會兒又跟東方初曉所說的不一樣?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愣愣望著東方初曉。
見她疑惑的眼神,東方初曉知道她想著什麼了,朝她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你聽到的,是我的後娘,爹的小妾。我對爹的小妾們都沒好感,因為我是未來的世子,所以她們才來巴結我、討好我,因為這樣,我對她們都很冷淡。
「其中有個妾是爹的遠房表妹,無論我對她多壞,她都不生氣,有一次我病了,那是會過人的疹子,她在一旁不眠不休地照料我,等我好了,疹子卻遇到她身上,留下了一點疤痕……」
東方初曉頓了頓,深深吸了口氣。
「她對我好到讓我相信她是真心的,而不是為了巴結討好我……我勸爹立她為王妃,爹在我的要求下,便立了她為妃。」
東方初曉繼續說著:
「我十四歲時,爹立了我為世子,我努力地唸書、習武,繼母怕我累,特地把她的侄女找來給我作伴。她叫銀惜,是個很清秀,很善解人意的姑娘……」
什麼,清秀姑娘?一股酸意湧上了端木羽心頭,面色倏地變得鐵青。
「你怎麼了?」察覺她變了臉,東方初曉關心地問。「會冷嗎?」
「沒、沒有!」端木羽連忙搖頭。「你繼續說嘛。」怪怪,她幹嘛要吃醋?她又不是他的誰!
「十六歲時,我即將奉詔入宮,和銀惜也論及婚嫁。但在那時,我和弟弟卻同時生了怪病,時而神智狂亂,時而昏睡不醒。繼母和銀惜很擔心,請了一批又一批的道士法師為我驅邪祈福,王府內鎮日都縈繞著香煙,那時我真是覺得,我何其有幸,有個關心我的後娘……呵呵呵,哈哈哈!」
他突然笑著,眼神卻極是悲哀。
「弟弟的病慢慢好起來,我卻越發嚴重,後來,不知打哪來了一個道姑,她說,王府後有股陰煞之氣,才讓我好不了,為了我的命,我得到外頭療養,小命才有救。」
「為什麼在焰都生了病,就非要到外頭療養不可?難道焰都的風水不好?」端木羽喃喃自語著。
「啊?」他拋給了她一個疑惑的眼光。
她吐吐舌頭。「喔,對不起,你繼續說嘛。」
「我療養了將近半年,身體總算慢慢恢復,沒想到在回府路上,卻遇到了盜賊。」
「你的傷就是在那時留下的?」知道了他坎坷的過往,她越發溫柔地望著那疤。
「嗯。那群賊子不是普通的山賊,我都說財物可以奉送了,他們依然不罷休,不只不放過我,還要殺我滅口!我雖習過武,但他們人數眾多,我敵不過,被打成重傷,身上也中了好幾刀,」他頓了頓。「這刀,原是對準我心窩砍下的。」
噢,天哪!好狠心的盜賊!端木羽的臉色變得雪白,手握緊成拳。
望著她蒼白的小臉,東方初曉微微一笑。「盜賊頭子想痛下殺手那一刻,恰好有人經過,刀這才偏了,不然我早一命嗚呼了。」
謝天謝地!端木羽鬆了口氣。「那救了你的人是誰?」
「三皇子赫連耀星,也就是我主子。」
怪不得東方初曉對他主子如此忠心,原來他曾救了他一命,端木羽恍然大悟。「還好你沒死!」「不,若當時死了也好,死了,就不會知道那麼多醜惡的事情了!」東方初曉緊閉著雙眼,深深吸了口氣。
「整整三個月,我在生死邊緣掙扎,好不容易醒了,主子告訴我,大家都以為我已經死在賊子手裡,而我那異母弟弟,即將代替我入宮。」
「啊!不會吧!」端木羽愣住了,入了宮,就表示是繼位人啊!這也是為什麼之前她可以任由弟弟扮花魁玩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一定要他立刻回家奉詔入宮的原因!
「聽到消息,我趕著回到王府,那時已是深夜,我偷偷溜進了府,先去找銀惜。我失蹤這麼久,她一定很擔心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告訴她我沒事,可是,可是……」
他咬緊牙,深吸了口氣。
「她竟然正和我那即將入宮的弟弟,在房內……親熱……」說到這,他眼角閃過了一絲淚光,再也說不下去……
東方初曉閉著眼,想起了那天聽到的永遠忘不掉的醜惡對話。
「好哥哥,我快受不了了!」
「小美人,你說,我跟初曉哥,哪個好?」
「討厭哪,死鬼,你那已成了鬼的哥哥,既呆板又不懂風情,哪及得上你半分?跟他在一起無趣得緊!我倒還慶幸他早死,要不我嫁給了這麼一塊不懂風情的二愣子,可比守寡難捱!」
「呵呵!你這騷貨!到那時,你不來勾搭我這英俊的小叔子這才有鬼,你這番話要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
「呸呸呸,什麼勾搭,說得這麼難聽,嘖!要說咱倆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喔。別咬呀……死人,好人,別再咬了,我投降了!嘻嘻!嘻嘻!」
「銀惜,淫蕩小媳,你的名字還真取得好呀,我的淫蕩小寶貝兒!」
「死鬼!」
「嘻嘻,你就愛我這死樣不是!」
「貧嘴!噢,討厭!你老愛亂摸……喔,對了,你可確定那塊木頭真的掛了?可別忽然跑回來,我和你都沒得玩!」
「安啦,我娘早打點好了,去襲擊他的可都是梓堂的一流殺手,就算他武功再厲害,也敵不過二十個梓堂殺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也虧得姨娘夠厲害,騙了那木頭十多年,我裝了三年淑女,早就累得半死了哩!」
「寶貝兒,你該改口叫娘啦!你不知,娘早對初曉哥哥恨之入骨,恨不得他快死哩!」
「那怎不早點動手?害我等到現在!」
「你不知,娘從小就喜歡爹,爹卻娶了大娘,她恨死了!好不容易大娘跑了,爹卻依然不立娘為王妃,若不是耍手段取得初曉哥歡心,哪那麼容易當上王妃!看在這點分上,這才讓他多活了幾年!上次用咒沒咒死他,無影香沒毒死他,算他走運!幾次要派人去療養地暗殺他,卻沒殺成,這次好不容易成功了,娘可得意得緊,本來想若是再不成,要讓你這美人兒出動了!不過說歸說,我可不許你真去勾搭別人!」
「死人,我心裡就你一個,你還不明白麼!嘻嘻!」
東方初曉的臉上蒙上一層悲哀。
「我那時才知道,繼母打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那場中邪也是她搗的鬼,弟弟跟我一起中邪,是她為了撇清嫌疑,根本不是真的!她眼見咒我不死,又在香燭裡加了毒藥,若不是道姑暗示我遠離,我早就死了!銀惜也只是為了王妃的位子接近我,什麼海誓山盟,在名利之前,全是空影!還枉費我自認聰明,卻是這樣被兩個女人欺騙了這麼久,付出了真心,卻換來欺騙絕情……」
東方初曉閉著眼,風吹過他的發,吹著他面上的淚滴。
端木羽整個心都痛了,她伸出手撫著他緊皺的眉心,最後,忍不住將他攬入懷裡……
相知相惜的時刻,不需要多餘的言語。
良久,端木羽放開了東方初曉,望著他凝重的臉,心下好生後悔。
原來他有這些苦痛的回憶,怪不得初見面時他會說出那些話。人總是憑自己所看到的下判斷,卻不知道背後有著怎樣深刻的哀傷。
為了讓他那股悲傷懊悔的感覺消失,她站起身。「唉,你有沒有看過『孔雀舞』?」
不等他回答,端木羽解下身上的披風,輕盈地跳起舞。
她舞著,轉身迴旋之間,漫天彩蝶和著繽紛花王,籠罩了她全身。
花蝶之中的她,笑得那麼甜,那麼美,笑彎的眉眼、輕盈的足尖,纖纖伸展的王指,全身無不漾滿清靈的柔媚,盈滿幸福的感覺。
一陣樂音傳來,像是琵琶,又像是琴,叮叮咚咚,忽遠忽近,他聽著樂音,漸漸地忘記了悲傷,忘記了苦痛的回憶,心中盈滿了喜樂、歡喜。
他似乎瞧見她的背後有一雙翅膀,純潔的羽翼。
她的發在空中飛揚,全身盈滿了光,像是自蓮中走出的仙子,舞著夢的天女。
良久良久,端木羽停下了舞步,那一剎那,音樂也消逝了。
端木羽喘著氣跑到東方初曉面前。「你現在好一點了?」她一邊喘,一邊拍拍屁股坐了下來。
「嗯。」東方初曉望著她,微微笑著。
「喂!你這人很不夠意思耶,跳一次有多累你知不知道啊?居然連點掌聲也不給人家,哼!」端木羽嘟著紅艷艷的唇,瞠了他一眼。跳這舞極傷神,若不是為了安慰他,她才懶得跳。
「是是,棒極了,你背後好像長了翅膀似的,好漂亮。」東方初曉笑了,心情很久沒這麼輕鬆過。「如果能散點花,就是名副其實的天女了!」
端木羽笑得好甜。「所以我才叫幻羽嘛!」最初是朝顏這樣子叫她的,西寧皇要封她為郡主時,曾問她要怎樣的封號,她就脫口而出幻羽二字。
「對了,你有沒有聽到樂音?」
「有,打哪來的?」他問。
端木羽的臉龐整個發亮。「真的!好棒喔!朝顏說,看到這舞時聽到樂音的人,會很快得到幸福喔!」
哦?東方初曉眼底盈滿笑意。「你倒說說,是怎樣的幸福?」
「呃……」端木羽忽然紅了臉。哎呀呀,她怎麼好意思告訴他,這舞是、是……
望著她宛若染上胭脂般的俏臉,東方初曉微微一笑。「說啊!」
她連忙彎下身去,捧起水。「我哪知道!哎呀,好熱唷!」她才不要跟他說呢!
正當端木羽伸出手,拭去面上的水珠時,一隻蟲子不偏不倚地掉在端木羽的身上。
「啊!蟲!」她慘叫。
「一定是你太香了,才會有蟲子聞香而來,哈哈哈!」東方初曉難得地縱聲大笑。
端木羽慘白著臉。「別、別笑了!快幫我拿掉呀!」
沒想到她這麼膽小!他噙著微笑。「別怕,沒有了。」他將蟲子扔到一旁。
花瓣落了她一身,她手忙腳亂地撥弄著發,惟恐招蜂引蟲……
東方初曉見她弄得披頭散髮,又好氣又好笑。「哪,我來吧。」他伸出手,取下她的髮釵,烏亮的秀髮隨著披瀉而下。
他的手指掠過她柔軟的發,極輕柔小心地取下發間的花玉,取下最後一瓣花玉,他仔細地審視。「嗯,沒有花了,不怕蟲子……」
他倏地停了嘴。
她嬌美的容顏離他僅只寸許,依稀可以感覺一股如蘭的氣息,輕輕拂上了臉。
一股溫柔的悸動,縈縈繞在他的胸懷,心跳聲愈來愈響,愈來愈劇……
他的手,輕輕撫上了那粉玉雙頰,撫上了那比荷瓣小巧的下巴,手指滑過了那比玫瑰花瓣還要細緻的紅唇。
明知兩人離得太近,太危險,但……
端木羽愣愣地望著他含情深邃的溫柔眼眸,望著那蠱惑人的瞳眸,她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聽見心跳的聲音,在胸膛強烈的鼓動……
她看著他眼中因著慢慢燃起的小小火焰變得迷濛,不由自主閉上了眼。
他的唇輕輕擦上了她的,很輕,很柔,不同於月夜祭時的粗暴。吻輕輕點點,似清風般輕柔,卻吹紅了她的頰,昏昏醉醉的感覺籠罩她全身,她的腦子無法思考了。
溫柔纏綿的情意,從他的雙唇漫進她唇間,親吻從輕點成了綿密,從溫柔轉成了熱情,從清風變成了火焰般的熾燙。
他的唇擦過了頰,輕吻著小小的耳玉,再游移到她凝脂般雪白的頸項。
「噢,別……」端木羽輕喘著呻吟。
聽到她細微的聲音,驀地,東方初曉清醒了。
哦,天!他在做什麼?他鬆了手,放開了端木羽。「我……」他困窘著。「對不起。」為什麼會吻她?他不能,不該啊!
端木羽低垂著粉頸,不敢抬頭。
他極力克制想抱緊她的衝動。「我不是有意的,抱歉……」他訥訥地說。
不是「有意」的?原來他……不是因為喜歡她才吻她!「呃,沒關係……」明知這是一定的,但眸子卻不由自主蒙上了水霧。「該走了,天……天晚了。」
「我去牽馬。」東方初曉轉身。
端木羽愣愣地望著他走遠的背影。
為什麼心跳得這麼快、這麼急?曾經她是那麼討厭他,可是現在心中湧起的溫柔情愫,又是什麼?她不懂,也不明白呵!
她伸出手指,輕觸著他吻過的唇,依然能感覺他唇上的餘溫、他懷抱的氣息,而心中的悸動,怎麼也無法平息……
鳳環發出了一陣暖流,流入了心,仿若是那晚她輕觸他的龍環一般。
龍鳳環,結情環,常相思,不相離。曾經那麼討厭的話,那麼討厭的環,如今卻希望它真是結著情……
可是他不是她能愛的人,她也不是他的命定天女,東方家跟端木家是互不相容的世敵,她怎能愛他?怎能愛他!
清風拂過,吹著她的發。這風明明是溫暖的熏風,怎麼卻比冬天的冷風還要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