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許多惱人的細節和煩人的程序,不是像電影電視劇集那樣,美美朦朧的鏡頭一略就能帶過。上學校受教育就是;還有,比如剔牙。
這兩天,杜夏娃干脆曠課,穿著制服在街頭游蕩,無所事事,從早到晚。
人們害怕孤單,可她從來不需人陪伴。生命的本質,本來就是如此的無所事事和孤單。只是,生命為什麼存在?她想,如果可以選擇,絕大部分的雌性生物一定不會肯要生殖這回事,那讓她們活著或存在,像只是為了提供一個延續物種的理由而已。
而她的父母,當年又以什麼樣的心情生下她的呢?盡管是受到強烈反對不被祝福的愛情,他們還是堅持他們的選擇。
然而,愛情為什麼會發生?
只有人類會害怕孤單,偏偏生命本質注定是孤單。是否愛情為了彌補生命孤單本質的缺憾才會發生,讓孤單的靈魂找到一個伴?所以,不管神聖莊嚴或猥褻墮落,愛情自有它的純粹性?有各種各樣的角落?愛情本身沒有任何意識型態,是人們自己為它附加上種種限制圖框?
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當年她父母的相戀會受兩方家庭抵死的反對。事情是否藏有真相,路始終對她的疑問沉默以對。這一切就像一片霧,她在霧中迷路。
她吐口氣,下意識抬頭看看天空。夏天的風如氣態的浪,吹得慵懶。天空那種藍,像抹了油彩般的黏手,轉個方向滴下,滴成了內衣裡的一身汗。她加快腳步,轉進巷子。家門口站一個陌生的男子,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
“你有事嗎?”她看看陌生男子。
他身材高且挺,膚色略白,有著北陸男子的冷峻清美。抿著嘴的表情顯得冷漠,不喜歡人靠近的那種,和路有著相似的氣質。因為這緣故,她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請問這裡是路公館嗎?”對方並沒有因為她的注視有任何的不安,從容回視她的目光。聲音略沉,不像路般帶有冷冽。
她點頭。他跟著注視她說:“我叫杜日安,是來找路先生的。”
杜?會是杜家的人?杜夏娃眼神飛快閃過一抹懷疑。轉身打開門,回頭遞個眼神,便自顧走進去。
“你等等。”她將杜日安丟在客廳。
這個時間,路多半在工作室。工作室四面都有窗子,鄰近後院的整牆都是透明玻璃,落地窗可以直接出入。她常從院子裡,隔著那道透明玻璃牆注視在牆內的路。
她從門廊經過,在工作室門口略停下腳步。路背對著門廊,專心在畫布。室中央放著一具披著純白絹布的長沙發,長頭發的模特兒一絲不掛地半躺在上頭。光影在她身上挪移,交織出一個陰晦不定的奇特畫面,與一身黑裳的路,虛實相對,互成一個連鎖的空間。
她插不進那個連鎖。專注於工作中的路,離她很遙遠。她安靜不出聲,目光在他暗底的身影流連。人都有一些潛在的顏色,像極光之為極地而生,是獨特的。
路總是穿著一身黑。黑,那是所有色彩的底蘊,神秘而不讓人靠近。而長沙發上那半躺著的、堅實富彈性、麥金艷亮洋溢少女般氣息的胴體,如是所有青春的聚現。
模特兒看起來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可成形在路的畫布上更年輕,十六歲,最多。工作室牆上掛著的、四下擺放的,都是這樣的天使——天使一號、天使二號、三號、四號……,路的每張畫都命名為“天使”。
路的“天使”從來不會超過十六歲,永恆的十六歲,就像他房間掛的那幅畫——
她悄悄退開。經過路的臥室,房門半掩著,她伸出手,想推開房門,遲疑了一會,才輕輕一推,緩步進去。
迎面的牆上,一個背對著鏡頭的少女,略略側著臉,全身赤裸地,站在雨中,四周是荒蕪。斜側的神情帶抹若隱的笑,嗅不出那種關於性的曖昧與淫惑的危險氣味,而流露著一種對愛情無識、對世事無知的、創世最初的純潔。雨從四面八方吹向她,不規則地,又直下又斜落,下得仿佛世界起了斑駁,要將那個世界撕裂。
整個構圖非常簡單,用色卻晦暗朦朧;少女的身影在無聲的雨中仿佛時會消失似的。角落斜出一個黯淡的影子,恰如一只挽留的手,看得出掙扎。題款為“愛天使”。
這一幅,便是外頭所有復制天使的原型。而她,從來不曾置身於那些天使當中。那是她又怕又渴望的。面對鏡中赤裸的自己,她還是無法完全坦然,無法面對生命最原始亦最隱晦的真相。她和畫中那個對愛情無識的天使是不一樣的,她的身體帶著對感情的意識。是的,她的身體住著感情的靈魂,她無法隱藏。
“怎麼了?”路不知何時進來,低聲在問。
她轉身過去,輕輕搖頭,並沒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著她。
“工作完成了?”她抬起頭,路果然正看著她。她有時會像這樣怔怔看著她,像看牆上的少女一般地看著她,仿佛也是另外一個人。
路搖頭,好象不是很順利。目光交換,他先避開了,走到衣櫥前,隨手抽出一件襯衫換上。
她立在原處,隨著他的回避而沉默。
他們的關系一直是親近的,他會摟她抱她親吻她,但漸漸在這些親密中卻多了一份回避。正確地說,從他知道她月事來臨、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意識到她終究不過是個庸碌平凡的女人,而不是什麼天使,一種難以名狀、卻能敏感察覺的奇怪氣氛,就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
她的態度不變,他的感情卻時有回避,便在這樣視線不相觸的回避裡,慢慢,沉默遂也成了她身體的一種語言。
她明白他的顧慮。他們之間存在的不只是年齡的問題,還有文明道德意識形態所裂出的鴻溝。文明的規范如同一把鎖,牢牢將他們鎖在倫常綱紀的監牢裡頭。
“路——”她出聲喊他。她其實不慣他們之間的沉默。
路回頭,雙眼映著黑暗的底色。杜夏娃慢慢一步一步靠近他,仰臉問:
“你討厭我嗎?”
路執著的是無性無屬的天使,隨著身體的成長,她卻越來越像女人,越來越有女人的味道。她並不希望成為女人的。所謂的女人味,不過是一種發情的味道,應付交配的需要。而青春在正當繁盛的同時,即已存在著枯萎的必然。成為女人後,她就會開始變老。
可是路總也不顯老。四十二歲的他,如同牆上那少女永恆的十六歲般,青春永遠的定格。
“怎麼會。”路遲疑一下,伸出手輕輕擁住她。“你是我的天使。”
他又這麼說了。他也察覺到她的不安了嗎?
“拜托你不要躲著我。”她反手抱住他,臉龐依偎在他胸膛。
她不是天使,不能成為路執著的天使,那麼她只要活到二十歲就好。美麗的人一直活到年老色衰是種恥辱,她的一生定格在這裡就好。
“我並不是在躲著你,夏娃,你應該知道才對。”
“那麼,你為什麼不再像以前一樣?”她希望他像從前兩人一起生活那般親近她,毫無芥蒂,沒有任何因某種意識而刻意的回避隔閡。
“我對你的態度和想法並沒有改變,可是——”語氣一頓,恰是一種猶豫,說不出口的話擱淺在心頭,掙扎不斷。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搖搖頭,像在否定他自己的感情,表情有一種違逆的、得不到救贖的苦痛憂郁。“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天使。”
杜夏娃卻搖頭,指著牆上的少女。“那麼,她呢?”
肉體最終會衰亡老滅,青春遂在不同的軀殼上不斷的重生反復。但牆上的少女卻與時間同在,成為永恆,也成為路心中的永恆。
路臉色微變,沉默下來。總是這樣。她是誰?她如今在何處?路慣以沉默相對。杜夏娃不再追問,想及客廳中等候的杜日安,說:
“對了,有個叫杜日安的人找你,現在人在客廳中。”
“杜日安?”路蹙蹙眉。看他那表情,杜夏娃大概明白了。該來的還是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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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中,杜日安獨自一個人枯坐了許久,態度卻很安靜,並未流露出任何不耐。看見杜夏娃和路兩人出來,立刻站起來,禮貌地點頭表示招呼。
“路先生?你好,我是杜日安。很抱歉,沒有事先通知就冒昧上門打擾。”措辭客氣有禮,顯然受過良好的教養。
“沒關系,請坐。”路比個手勢,口氣冷漠,冷眼打量著杜日安。“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他知道杜日安是在杜家長男杜日生與杜夏娃母親私奔後才出生的,跟杜夏娃同齡。雖然心裡早有認知,真見著面免不了還是訝異他的年輕——應該說,訝異他超越他實際年齡的沉穩。早先杜日安曾先來過電話,透過電話,那略為低沉帶著力量的嗓音,實在叫他難以想象會是眼前這樣一張年輕的臉。
“我想,我就不再客套,直接說明來意。”路的目光隱約帶一絲不明的敵意,杜日安直視他的目光,並未退怯。“路先生,之前我已在電話中表明我父親的意思,今天上門來,是想懇求您的應允,所以由我代表父親,敬請見諒。”
“你不必這麼客氣。”路的臉上始終沒有笑意。他對杜家的恨未消,但這件事還是要由杜夏娃自己決定。他側臉望望杜夏娃說:“我還未向你介紹吧,她就是夏娃。夏娃——”他頓了一下,語氣些微僵硬。“這位杜日安先生是你父親的弟弟,也是你的叔叔。”
叔叔?杜夏娃緊閉著嘴不說話,太荒謬了。十七年來素不相識,前一刻還是個陌生人,僅因為某種血液的濃度,關系便突然拉近。
“你好,夏娃。”杜日安點個頭。早在門口相遇時,他就猜知應該是她了。他轉向路,更是說給杜夏娃聽。“我父親的病已經相當嚴重,醫生說隨時有死亡的可能。父親希望在他死前,能見到他唯一的孫女一面,希望路先生能成全。”
兩雙眼都投向杜夏娃。杜夏娃咬咬唇說:“見了面又有什麼意義?對我來說,他們根本就是陌生人。”
就像這個和她同齡的陌生人,竟是她的“叔叔”。她與他也許有著血緣的關系,她對他卻全然沒有血親的感情,感覺滯留在陌生的原處。
“就算你對他們沒有感情,你和杜家之間的關系還是存在。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杜家的人——”杜日安很冷靜。“事實上,我也是最近才知曉你的存在——”他心中的荒謬感其實不會比她少。
坐在一旁審視的路,倏地掃了杜日安一眼,原就冷淡的表情,多了抹陰沉。
“那麼,他們有沒有告訴你,當年為什麼狠心拋棄我,不承認我?”
五歲那一段記憶其實已經變得太模糊,就只那個她母親抱著她哭泣夾雜著混亂的狂吼聲的畫面,沉澱在她腦中殘滯不去。
杜日安沉吟片刻。他父親只告訴他一些片斷;兩個少年男女,一段情投意合,四方反對阻力,然後私奔、愛的結晶、依然不被祝福承認,然後雙雙意外——或者殉情——死亡。”
“我想,我知道的大概不會比你多。”他搖頭,望了路一眼,直覺他應該知道一些真相。
杜夏娃隨著將眼光投向路。十幾年來,每提起杜家,她總感覺到他眼神裡強抑不住的恨,刻痕很深,時間也無法遮掩。她對杜家其實沒有任何感覺,他們對她而言,形同陌路,不,不僅是“形同”,而是在感情上根本就是和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人的血液濃度之於感情並沒有那麼天經地義,她從不認為血緣就代表一切。舊事重提,並非因為她對過往的耿耿於懷,其實只是她不情願的借口;並且她想知道路的“恨”的緣由,所以揭開塵封。
路雙臂抱胸,回以平板的表情,聲音沒有溫度。“杜先生,我想你應該不是專程來這裡談過去的吧?”
他對杜日安的態度一直有距離,再遲鈍也感受得到他的冷淡。杜日安默默受下他的冷淡,重提來意說:
“路先生,希望你能答應讓夏娃和我父親見面,成全我父親的願望。”
“這件事要由夏娃自己決定,我無法做主。”
不置可否的態度,冷淡的言辭,杜日安心裡有數,以為路在推托,沉默一會,用穩定有力的聲音說:
“路先生,父親一直非常感激你這些年對夏娃的照顧,他也明白,他對夏娃沒有盡到他該盡的義務。父親拋棄夏娃在先,本來沒有資格作這樣的要求,但父親時日已經不久,請你看在他思念夏娃的那份心情,成全他這個心願。”
杜日安的表情、堅定不退縮的態度,恍恍的讓路如看見十八年前出現在他面前、帶走他至愛天使的杜日生。
路突然激動起來,猛然起身怒瞪著杜日安,帶著恨意大聲說:
“你休想帶走夏娃,我絕不會答應!”話出口,他隨即察覺自己的失控,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這件事再說吧。有件事希望你最好牢牢記住,夏娃是我的天使,不是你所謂的什麼杜家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略停兩秒,目光筆直逼視著杜日安,如同當年與杜日生的對峙。而後,不等杜日安有任何反應,丟下逐客令:
“對不起,我還有事情要忙,恕我失陪了。”立刻掉頭走開,甚至不再去看杜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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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杜夏娃追了一聲,路背去的腳步絲毫沒有遲疑。
她回身,對杜日安說:“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了。我跟你們就像陌生人一樣,見那一面,實在沒意義,而且沒必要。”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杜日安平靜的臉微微起皺。他略為思索,想找出一個合理有力的理由,說服杜夏娃,也說服他自己。“不管你得再怎麼荒謬,存在的事實終歸是事實。你身上流有杜家的血,到底和杜家有密切的關系。”
“如果你指是血緣,那就不必了。”杜夏娃毫不客氣的反駁。“每個人都把血緣關系視為理所當然,但血緣並沒有高於一切的正當性,也不是絕對的,與感情更沒有理所當然的正比關系。這麼說好了——”
她湊向杜日安,黑白分明帶著新生嬰兒骨瓷藍的雙眼筆直望著他。
“如果真要依照血緣的關系來算的話,你應該是我的叔叔。叔叔、父親的弟弟,同緣血液的濃度應該很夠,可是——”她刻意停頓,表現出一種陌生人的冷淡。“你看到我,有那種‘這個人是我侄女’的感覺嗎?有那種必然可因血緣關系而生的感情嗎?你對我,有任何理所當然的感情感覺嗎?”
連串的質問,問得杜日安啞口沉默。的確是沒有。
對他而言,杜夏娃充其量只是一個陌生女子罷了。縱然她和他、和杜家,於血脈上有著不可抹滅的關系,但這層因血緣而強迫形成的關系,對他的感情認知來說,並無任何意義。於情感認知上,他們徹徹底底是陌生的。面對杜夏娃這麼一個同齡的“侄女”他心裡的荒謬感其實比她還強烈。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以感情作底,還是以血緣的強迫認同為架構?他對杜夏娃實在產生不了那種屬於親屬的感覺和感情。
對他來說,真實的,不管怎麼算,她都只是一個美麗、冷淡、他還不了解的陌生女子而已。盡管他已經“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心裡仍然沒有任何實際感。一開始,他和她之間屬於親屬的感情就不存在,他甚至覺得,以後他若對她產生感情,也將是屬於男女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點頭,像下了某種決心, “我們的確算是陌生人。不過,我還是想請求你,就算是行善,成全一個生命垂危的老人的願望,那對你並不會有任何損害。”
換個立場也許並無不可。但是……
“再說吧!讓我好好想想。”杜夏娃還是覺得猶豫,表露在雙眉蹙顰的不決。
“也罷。不過,希望你盡快給我回音。父親的病已經相當嚴重,我怕他撐不了多久。”說話的時候,杜日安表情一直相當平靜,平靜到幾乎不帶感情,反映出他氣質的冷。
杜夏娃越發地感覺他與路的相似。氣質冷的人,多半疏於群體。杜日安的冷冽、寡笑、與人群疏離感,一切的印象都如此與路重迭,只除了路的眼神時而有種她說不出所以的憂郁。
走到了門口,杜日安突似想起什麼,回頭說:
“對了,請你轉告路先生,我父親只是想見你一面,並沒有要帶走你的意思。剛才路先生大概是誤會了。”
杜夏娃點頭,似應允又如別語,靜立著看他離開。
身後的甬道如游廊,一步一步走去,如像穿過時空隧道。路不在工作室。她推開落地窗走入後院,沿著四角繞了一圈。路竟當著杜日安的面,說她是他的天使——
“天使啊……”她喃喃低語。果真是,怕也只是個復制天使吧?
她微微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回答她自己的呢喃,還是不願成為一個復制天使。然後仰起臉,無語地不知在凝視什麼。
白日如星,多少一些寂寂。
幾千幾百年過去,光亮下的一切,恆常由神在治理;但光亮的背後,承聚了光所帶來的酷熱火氣,卻分享不到明亮的那陰影的暗帶,為那墮落的天使所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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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日落日出,每一天都是新的日子,但不變的,生活。日升日落,頂上那一顆,其實還是如常的太陽。
熱度依舊,依然要將人蒸騰。缺了兩天課,陽光底下依舊無鮮事。只不過,才清靜一個早上,她才剛從洗手間出來,臉上還殘滯著沖洗煩躁的水漬,還來不及進教室探探她的便當,沈亞當早等在門口,如同在等待一朵蓮花開萼,一臉苦口婆心的神情,耐性十足。她想躲,已經來不及。
“哈!杜夏娃!”沈亞當看見她,欣喜又亢奮。“你總算來了!我還在擔心,以為你發生了什麼事,打電話去也沒人接。本來打算今天若再看不到你,就到你家拜訪!”好歹他是她的導師,不能放著她不管。杜夏娃撇撇嘴,似嘲非嘲,像笑又不像笑。教了六年書,沈亞當神經居然鈍得還不知麻木,對學生的事竟然還能像這樣一頭熱,實在未免熱血過了頭。
“你在等我嗎?”煩歸煩,語氣先自軟下來。
事情拖著不解決,雖然不干沈亞當的事,還是會讓他為難。她不想讓他為難。許多事不是倔強的抬抬下巴說自己負責,別人就會沒事。好比這件事,沈亞當的立場比她還麻煩,他需要兩面做人。
沈亞當傾傾頭,擺個“不等你等誰”的表情。
“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什麼事。走吧。”二話不說,拉住她就往樓下走。
“你別拉拉扯扯的。”杜夏娃皺眉叫著。他雖然沒有師長的架子,但無聊的人會竊竊私語。女學生和男老師架構起來恰恰就是一曖昧的橫幅。
“我不拉你,你保證乖乖跟我去道歉?”沈亞當邊說邊回頭,腳步沒停,半強迫她跟著他走。
才下樓梯,遠遠便瞧見楊安琪那一扭一扭的屁股。她打著一把花陽傘,走著模特兒的台步往校門口而去。
“楊老師,等一下!”沈亞當拉緊她急忙追趕上去。
杜夏娃被硬拖著不得不跟著跑動,卻像懸絲的傀儡,腳步顯得恁般不情願又不由自主。
楊安琪抬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沈老師?有什麼事嗎?”
“我帶學生來向你道歉,她知道自己錯了,希望楊老師原諒她。”沈亞當陪著笑臉,麥褐色的肌膚在陽光中散耀出男性陽剛的美。
楊安琪驀地心一陣悸跳,猛烈震蕩。目光下意識地掃過他胸膛,白襯衫裹罩下了肌肉,感覺是那麼結實、不安分的鼓脹。陽光太強了,花陽傘頂不住紫外線的穿透,她偏偏穿了一件薄長袖的春衫,全身都在發燙。好熱!她覬一眼沈亞當,拿出絲帕輕輕擦著汗。
沈亞當仍然陪著一臉笑。站得這麼近,他只覺鼻腔充塞楊安琪混著微汗味的粉香。他推推杜夏娃,且又討好地對楊安琪咧嘴笑了笑。有著杜夏娃在一旁做為比較,他真發覺楊安琪是那樣一個充滿味道、渾身風韻的女人。
“對不起,老師。那天我的態度太無禮了,請你原諒。”杜夏娃硬逼著自己開口,粉紫的一張臉,不知是被陽光曬紅還是漲紅。
楊安琪哼了一聲,斜起臉龐,愛理不理的。“楊老師,學生年紀還小,不懂事,請你原諒她一次,別再生氣。”沈亞當忙為杜夏娃說情。
陽光透過花洋傘灑下的光線,竟有一種黃昏似的詭艷感,將楊安琪的臉暈上一層曖昧的模糊。頂著陽光望過去,她胸前白皙光滑的肌膚,柔嫩得像乳酪。
他覺得不舒服,有種說不出的,嗯,沖動。他喜歡吃乳酪,喜歡聞那種味道。
“這件事,我也不是非追究不可。”楊安琪先斜睨杜夏娃,再將眼波兜向沈亞當。很多人說她的眼睛會說話,不但水汪汪,而且脈脈含情。“可是,沈老師,你看,她這像是反省道歉的態度嗎?”
“小孩子嘛,難免別扭些。”沈亞當低下頭,再推推杜夏娃。“杜夏娃,好好再跟楊老師道歉一次。”
杜夏娃原也是想妥協算了,不想讓沈亞當為難。可是——人的扭曲度是有限的。她翻眼瞪著沈亞當,抿緊嘴不肯再開口,一臉倔強的氣質。
“你看她這是什麼態度!”楊安琪大為光火,氣抖了,扭頭就走。
“楊老師——”沈亞當追了一聲。楊安琪理也不理,高跟鞋噠噠地直往校門出去。他拍拍杜夏娃,安慰地微笑一下,交代她說:“你先回教室,老師去向楊老師道歉。”匆匆追了出去。
看沈亞當還是那一副好脾氣的模樣,杜夏娃眉頭緊皺,太陽再曬,她倒不好先走了,順勢撿處陰涼的牆靠著,忍著陽光曬人的浮躁,老實地等著。等了一會,沒等著半個人影,她往柵門外做最後一次眺望,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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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內同室外一般地令人浮躁,更多了一股昏昏欲睡睡。有個人趴在她的座位上,開窗盼著風。空氣不流動,吹來的只是熱。她走近看,是陳明珠。
她看她睡得很熟,沒有叫醒她。早上上課時,她就看她頻頻打呵欠。她重新下樓,頂著太陽繞了操場一周。上課鍾響,她才回教室拍醒陳明珠。
陳明珠伸個懶腰,火速沖到洗手台,胡亂沖把臉,草草用衣袖擦掉水漬。才坐定,便沒頭沒腦地問:
“結果怎麼樣?”
杜夏娃會意,搖了搖頭。
“怎麼會?你沒向她道歉嗎?”
回答的還是無言的搖頭。陳明珠明白杜夏娃無意多說,便不再多問。有些人的個性就是這樣,她想讓人知道的,不用多問,她自己就會開口;無意讓人知道的,就是問破了嘴也沒有用。她們隔壁座半年,她總看見杜夏娃一臉的與人無涉,顰蹙在自己的心事中。
杜夏娃支著頭轉向窗外。她沒有對別人吐露心事的習慣,喜怒哀樂,自己一個人就夠了。
上課鍾已響了過十分鍾,氣氛開始浮躁起來。下午第一堂是沈亞當的課,他卻遲遲未出現。
又過了十數分鍾,浮躁的氣氛越來越蠢動,沈亞當總算才匆匆趕來,趕得氣喘,整個人,連同衣衫揉過似的一團凌亂。杜夏娃支著頭看著他,替他覺得可憐。楊安琪想必很難纏,看他那一身狼狽的模樣,她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挨在楊安琪身旁,好說歹說地伺候她的情緒。她突然覺得荒謬透了,憂慮的人應該是她,她卻顯得和這件事無所瓜葛。
下課後,她等著沈亞當或許會跟她說上什麼。他只匆匆朝她方向投來一眼,頭一低,就走出教室。那一低,低得那麼尷尬曖昧,奇怪極了,好似有什麼見不得。她才注意到,他白襯衫被汗濕得很混濁。
接下來小考、隨堂考,考了一地理的山川水嶺。最後一堂上課鍾響,歷史課,又得面對楊安琪。
楊安琪很准時的走進教室,難得的眉開眼笑。杜夏娃先就覺得意外。她注意到她有些不一樣,那種下意識流露出的饑渴感消失不見,眉目多了春風。久旱逢甘霖,差不多就是那樣。她支著頭靜望著楊安琪,習慣性地轉向窗外,底下那一大片花叢,蠅飛蝶舞,正自發情的季節。
五顏六色的人間,容易看花人的眼。
“杜夏娃!”鍾響了,她沒聽見,陳明珠拍拍她肩膀,她才回神。“我們一起走好嗎?”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兩座孤島,也許底脈相連。
兩個人沿著人行道走著。這個世界的光太多,不管往哪個方向,都會觸耀到大樓帷幕玻璃上太陽光瀲灩的反射。
“唉,夏娃——”數了一會沉默的腳步,陳明珠打破沉默,直接喊她的名字,拉近一些距離。
她沒有拒絕,等著。
陳明珠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兩旁的頭發無力的垂落,遮去半個臉。忽而抬頭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你好象都沒有什麼煩惱,我是說,你好象不太在意別人怎麼對你。”
“在意啊。不過,那要看對方是誰。”杜夏娃目視前方,視線落得遠遠的。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別人說你什麼,經常一個人獨來獨往,自己一個人好象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需要朋友或同伴。”
“是嗎?你不說我倒不覺得。”
“每次到學校看到你,看你獨來獨往,不去管別人的閒言閒語,也不擔心沒有朋友,我就很羨慕你。但你是不要朋友,而我是沒有朋友。”
“如果你想要朋友,很簡單,主動和同學打招呼來往,不就可以了?”
陳明珠苦笑搖頭。“難道你不知道那些傳言嗎?”
杜夏娃提提書包,影子被夕陽拉得有些長,多情的共人徘徊。人們需要安慰,互相安慰,真相卻常常只是一句隨口的敷衍。她無法負擔陳明珠的情緒。
“知道。”她沒有躲,回視過去。
陳明珠又低下頭,低得那樣畏縮,目光都沾惹著塵土。好一會,她忽然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再重重吐出來,下定決心坦白。
“謠言是真的,她們說的都沒錯。我爸被工廠解雇,找不到工作,就一直喝酒;我媽嫌我爸沒出息,丟下我們跟男人跑了。現在我們連房租都付不出來,拖欠好幾個月,房東成天到晚趕我們搬家。”說到最後,為解難為情,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
杜夏娃沒說話,僅從她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希望你同情。反正你都知道了,與其裝作若無其事,說出來我心頭反而舒服一些。”陳明珠說著,尷尬又似靦腆地笑了笑。
人們害怕孤單,一個人無法負擔,才需要朋友這種共生的依賴。杜夏娃沉默著,回陳明珠一抹淡色的笑。她沒想過和人建立這種“共生”的依存關系,習慣自己的心事自己收拾,所以只是聽,說不出是冷漠或熱情。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一廂情願了?告訴你這個——”
杜夏娃搖頭,解釋她的沉默。“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陳明珠愣一下,突然輕笑起來。“你真的跟別人很不一樣,杜夏娃。雖然我並不希望你同情,但我還以為你會急忙安慰我,或說一大堆鼓勵的話。”“那些話說了也不能改變事實。”
“是啊,沒錯……”陳明珠收住笑。微結的眉,悵惘的表情,洩露出一些先前有意藏抑住的煩惱,口氣變得無奈而且老。“真希望趕快畢業,能早點工作賺錢。”
她不說趕快長大,而說趕快畢業。杜夏娃側過頭,陳明珠側臉映著斜陽,遠眺的視線裡,寫滿了青春的無奈。陳明珠因為家庭經濟關系,晚了一年才考進高中,過了夏天就滿十九歲,那身米白色制服包裹著的曲線裡,已是屬於女人的胴體。
“工作?那大學呢?”杜夏娃想了想,還是這麼問。
不管聖賢愚劣都這麼說:黃金屋在書中。雖然她自己其實沒想過那麼多。她甚至覺得老念不完似的,兜身在一處迷離混沌中。對這一切,她只是覺得,它就像一個“段落”,只有走到此,讓一切告個段落以後,也許才有可能探出頭,看看前方交叉著什麼道路。到那時,或許就有選擇。
“我不會放棄的,但大概會念夜間部,白天工作。不過,現在談這些還太早,能不能捱到那時候還是個問題。搞不好……”陳明珠越說越沒有信心,說到最後搖起頭。
大概她自己也覺得太消沉,沉重的腳步走著突然往前跑跳起來,旋了一圈,倒退著看著杜夏娃,開朗笑說:
“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絕不會氣餒,一定不會——”她停下來,面對西天舉起手,對著將沉的夕陽發誓:“我,陳明珠,一定會好好努力,憑著自己的力量,開創自己的人生。”
余暉顯得那麼微弱,無力再給她一臉金色燦紅。城市的天際,巍峨著一幢又一幢的摩天大樓,天空慢慢被遮蔽。
杜夏娃靜望著她,身後的天空,一寸一寸在暗下去。她是不發誓的。想想,有多少自己曾經認定永遠不變的誓言,隨著時間的過去,逐漸變得扭曲黯淡,自己都忘了曾經說過什麼、發了什麼願,指天的相對,最終淪落成謊言。但這一刻,薄暮裡的陳明珠仰天那神色,有一些叫她動容。
“陳明珠……”她脫口叫她,輕咬著唇。“嗯,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
“啊?”陳明珠半張著嘴,像是沒聽懂她的話。慢慢,半啟的雙唇綻開成一朵花,燦爛的盛放,一身都帶笑。“謝謝你,夏娃。你不必替我擔心,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好好努力,堅持到底。其實,我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昨天就開始打工。”
“打工?”難怪她今天一整天上課不斷地打呵欠。
“嗯,在便利商店打工。雖然累了一點,不過往前看,未來至少有希望。我家那個樣,自己的夢想總得靠自己創造。”談到未來,陳明珠憂愁的眼眸射出了光彩。“我希望能順利完成高中大學的學業,成為專業人士,在社會上占有一席之地,栽培弟弟妹妹成人。然後,能遇見一個可靠穩重,愛我、包容我一切的人,組織一個美滿的家庭,攜手共度一生。”
好漫長的一個夢!杜夏娃聞言不禁陷入沉默。一切都寄托在飄渺的未來,有什麼是此刻的她們抓得住的呢?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一掌流風。陳明珠的夢讓她覺得,人是活在明天的。今天的風會死,可是明天又吹明天的風。
“你呢?夏娃?”陳明珠走近一步,靠向杜夏娃,猛怔了一下。
猶殘一些昏色的灰暮中,杜夏娃斜傾三分之一的臉龐,因為光影的搬弄,竟照著淒艷的異次元色調,那種很濃的血色被刷黑了色彩。
“我?”杜夏娃臉一揚,擾亂了光影的秩序,那種淒艷感不見了。她搖頭。“我沒想過那麼多。”
陳明珠描繪的未來,就好象此刻她們正面對著的縹緲的黃昏景色,存在,卻是似海市蜃樓一般投影的存在。愛情的對象,也僅是一個還描繪不出實象的憧憬。
“怎麼會?你都沒想過將來要做什麼嗎?”
問得杜夏娃不確定起來,她想了想,還是搖頭。“將來”這兩個字,本身就代表了不確定。她真的沒有想過那麼多,她想的只是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路,還有眼前關於他們兩人之間的難題。
“都快高三了,你還沒想好將來要做什麼,訂定目標?這樣不行的,夏娃。”
功課、學業、聯考、前途——這是一般人都在走的路,典型的憂慮,她們似乎沒有理由被置之例外,所以陳明珠這麼說。杜夏娃含糊地點個頭,表示同意或表示會努力,怎麼解釋都可以。
兩人朝著車站方向走,在天橋中央要分手前,陳明珠拉住她:
“那件事……也許你嫌我多事,不過,你打算怎麼辦?真的不去管它嗎?”
杜夏娃笑了,友愛地拍拍她,學她的話說:“你不必替我擔心,我不會怎麼樣的。”
說完擺了擺手,往另一個方向走下天橋。
兩側霓虹驀閃乍亮。這城市依舊有太多的光,驅趕著黑暗。
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如此形成了分歧,生命也由此從黑暗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