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熱帶的憂鬱 第三章
    從大門一進去,迎面便是一片種滿了樹草的庭院,枝枝葉葉不規則地爭展著向天。因為太茂盛了,盤根交錯著舐噬人氣的陰森。和式的房子,中間一條長而幽深的甬道,踩在上頭,盡頭的那一方,彷彿會吐回來足音的迴響。老式的掛鐘傳來整點的鐘聲,悠悠地蕩啊蕩,停止後時間也跟著被凝住。日照在這裡似乎也遺忘了腳步,顯得特別悠長,一切移動無覺而緩慢,像一張過了時的老照片慢慢在發黃。

    杜日安領著他們一直走到裡頭一間房間,停在門前。杜夏娃不禁將目光投向路,他的表情嚴肅而凝重。也許她不應該來的。雖然路說這件事由她決定,他也尊重她的決定,她還是覺得自己也許錯了。

    「請進。」杜日安拉開拉門,讓他們進去。

    房間裡頭躺著一個臉色枯乾的老人,閉著眼,一床棉被密密實實的頂蓋到下顎。一旁跪坐著一個低垂著頭、頭髮花白、臉上紋路縱橫的老太太。

    聽見腳步聲,老太太先抬起頭,看見杜夏娃和路兩人,張著嘴說不出話,眼淚先湧了出來。

    杜日安跪坐在老人身側,輕聲說:「爸,路先生和夏娃來了。」

    老人眼皮抖了一下,慢慢睜開眼,努力想扭動脖子。

    「在……哪裡?她在哪……裡?」短短兩句話,說得斷續無力,病弱的暗啞。

    杜日安回頭示意杜夏娃。杜夏娃站在門處,猶豫極了。她看看杜日安,又看看路,再看看老太太,最後將視線投向榻榻米上躺著的老人,慢慢走過去。

    老太太蹣跚起身,迎向杜夏娃,老眼泛著淚光。

    「真的是你——」和十八年前那個女孩那麼像,而且如她兒子的眉眼。老太太顫聲發著抖,感激地對路彎身鞠躬。「謝謝您,路先生。」

    「不必謝我,我根本不想再見到你們。」路絲毫不領情,不願受禮,眼底烙有恨,簡直冷漠。

    「夏娃……」老人掙扎著想要起身,力不從心,乾巴巴的眼珠目不轉睛的望著杜夏娃,渴盼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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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夏娃依著老人的目光,慢慢跪坐下來。五歲時的那個記憶實在太遠太模糊了。她只記得一個昏暗的房間,一個高大威嚴生氣咆哮的人影,和在一旁低頭哭泣嘴裡不斷喃喃喊著「冤孽」的老太太,還有混雜在畫面外的狂叫聲……然後記憶就跳到路。她站在路面前,不,是路蹲在她身前,對她說她是他的小天使。

    記憶越纏越亂越紛擾。她瞪著老人,不知該怎麼開口。她該怎麼稱呼他?眼前這個枯乾、行將就木的老人,對她來說,完全是陌生的。

    「夏娃……」老人先開口,撐著一口氣,居然把話說得很清楚。「謝謝你肯見我一面。這十幾年,我丟著你不管,實在很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他被迫歇下來,連喘了幾口氣。

    「爸,您別急,慢慢說。」杜日安擔心老人身體受不了。

    老人沒理他,看著杜夏娃又說:「你長得跟你母親真像……當年我不該趕他們出去的,害你受了苦,畢竟你是無辜的——」他閉目搖頭,眼角滲出了淚光。

    無辜?什麼意思?杜夏娃聽不懂老人的話,疑惑起來,下意識回頭詢問。老太太垂頭躲開她的疑問。路視而不見,出聲說:

    「我們該回去了,夏娃。」

    「可是……」

    老人這才像意識到路的存在。問:「是路先生嗎?」

    路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他恨杜家、恨杜家的人。先是躺在這裡的這個杜家男人,毀了他少小的憧憬,然後是他兒子——他們父子聯手毀了人間最美的天使。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也是應該的,一切都是我鑄下的錯。我對不起他們,我——」老人含淚的雙目在懺悔,千言萬語說不盡,遺下一聲長長的歎息。「對不起,夏娃……」最後又對夏娃說這句話,便閉上眼,滲出兩行淚。

    「走吧,夏娃。」路舊恨難消,催著杜夏娃離開。

    杜日安要送。路攬著杜夏娃,冷漠不客氣地拒絕:「不必了,我們自己會走。」

    老太太追上來,老臉佈滿淚痕。

    「夏娃,你不要走,你是杜家的孩子啊——」真是冤孽!好好的骨肉至親,卻演變到今天這種局面。

    「我……」場面混亂極了。杜夏娃身不由己,被矛盾的網網住。

    「她不是。」路將她拉緊些,神態冷漠,帶有憤怒。「十二年前,她就跟你們杜家沒有關係。」

    「可是,她是我們的——」

    「夠了。」老人喊住老太太的不捨。「這樣就夠了,讓他們去吧。」

    老太太吞下不捨,不再說話,哀哀地望著杜夏娃,提著袖子擦淚。杜夏娃默默跟著路,跨出門口前稍一遲疑,忍住了沒回頭。

    庭院裡日光仍悠悠地照,和外頭的陽光彷彿不相干,遺忘在牆上的青苔,寂靜地照了一世紀。

    每個人都背負原罪而生,終生在尋求救贖;卻沒有人知道,人與生帶來的罪惡其實並不在於始祖偷吃了智能之果而被逐出幸福之園的原罪,而是根成於上帝創造世界、生命形成的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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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習慣了夜的窗,習慣了漫漫的眺望,總會見下弦月多情拂照。夜的世界有太多的想像,畸零的人,在這裡被眺望。

    那些承繼亞當夏娃始祖血液、自體相欲同緣相戀的人們,在夜裡,在墮落天使的轄域下,肉做的心,承受著文明的枷鎖,自發地疼裂出缺口,於是為止痛,灌進一牆封固的水泥,跟著也被困在無路中。

    杜夏娃斜坐在窗台上,眺望著黑暗,也處在黑暗。一個個藍郁的夜,凝結一個個的過去。當眺望成為習慣,過去的明輝,便成為閃爍在夜裡的一種反覆。

    她跳下窗台,赤腳踩著冰冷的地板,並不開燈,反而燃執起一根蠟燭,往後園走去。從夜裡來,到夜裡去,腳步輕飄地如一縷遊魂。夜是盲人的黑,盲人的摸索,她並不確定她要找什麼。

    遊園驚夢。她在黑夜裡摸索,猛不防腳下一陣刺痛。她叫了一聲,燭光外的暗裡傳來聲音,然後燈亮了。

    「怎麼了?」是路。在這黑夜中,他一直在為她守護。

    她沒忙回話,感覺腳底處有一股冷流,低頭察看,地板上點點血紅,歪躺斜仰幾枚圖釘。有一枚幾乎釘沒入她腳心,入肉很深。她打著赤腳,屋裡屋外踩了一腳髒,腳底沾滿土塵,流出的血混著泥灰,乍看成了一團黑色的痂塊。

    「踩到釘子了。」她抬頭茫茫,表情有點呆傻。

    路臉色大變,好像傷的是他自己,立刻將她抱到浴室。

    「很痛嗎?忍耐一下。」他讓她坐在浴缸邊緣,盛了一大盆水,顧不得濕和髒,單膝跪在地上,手握著她的腳,輕輕拔掉圖釘。

    杜夏娃安靜地坐著,安靜地看著他小心地為她清洗雙腳,清理傷口,然後輕輕擦拭乾淨,再為她消毒上藥和包紮。

    「暫時先這樣。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到醫院。」他總算抬起頭,仍然單膝跪在地上。

    「謝謝你,路。」杜夏娃含笑俯臉,低看著他。

    多少個夜裡,他們就像這樣含笑互視、秉燭夜談,毫無芥蒂。她受傷,他的著急關切,一一是感情的證據。

    「不必客氣。還會痛嗎?」路慣常冷冽低沉的聲音放進了溫柔。

    他看著她笑,看她是那樣的美。那烏黑的頭髮、玫瑰色的粉頰、清澈盈水的雙眸——她以燦爛如花的美麗容顏對著他笑,她的眼瞳裡只映著他。

    啊!為何會有這樣的女孩?這個女孩卻是他一手撫育長大的。他用他的愛灌溉,給她他所有的家。她已經是個女人了,有女人的感情;她成為他所希望的天使,照他所希望的樣子長大。他像那光源氏撫育渴愛那個叫紫姬的女孩般地渴愛著她。他渴望,渴望愛她,但他心裡對她那份屬於男人的愛,卻為現實所不容,為常綱世人所罪惡。

    「路,」杜夏娃伸出雙臂擱放在他肩上,額鼻幾乎觸到額鼻。「最近工作順利嗎?找到新的模特兒了嗎?」

    上次那個模特兒這幾天都未再出現。從杜家回來後,他似乎就陷入創作的低潮。

    路搖頭。和「名朝藝廊」洽談好的展出日期已經慢慢逼近,他腦中的畫面卻一片空白,所有的創作意念完全破碎掉。一直找不到適合的模特兒,找不到氣質符合他要求的模特兒——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有哪個人能符合他的要求,符合他心中存在著的那個image,關於他一切創作的原型。

    因為夜,因為寂靜,因為光的世界已經沉睡,此刻兩人靠得這樣近,成為彼此唯一的依偎。他們是夜的子民,繼承著同緣的血液。

    「既然那樣,就讓我當你的模特兒吧。」夜將她的眼眸映如星。感情帶回音。「我想成為你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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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錯愕住,怔望著她。如夢他不願醒,但他難道可否,感情不禁地,意憐的撫摸她的臉。

    「你本來就是我的天使。你跟那些人是不一樣的。但是,我不能——別人會怎麼說?怎麼看我們?我怎麼能——」

    「何必去管別人怎麼說,又何必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們。為什麼要讓別人干涉我們的生活呢,只要我們自己明白就夠了。」她的愛情很早就開始了。她從屋外看著他,從夜裡看著他,一直都看著他。「我們為什麼要讓別人以他們的標準和道德觀主宰我們的生活,主宰我們的——」

    她停頓下來,俯身看著他,含住輕輕的、那字感情的語言。

    路不說話,或者說無法說話,和夜同色黑的眼眸浮映著濃稠的憂鬱。她問他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能愛對方?因為他們的愛情是禁忌,是被禁止的。而隨著社會禁忌而來的罪惡感,將是一輩子無法擺脫的,永遠被詛咒。

    「夏娃,你聽我說,我們不能——」他給她所有的愛,灌溉她長大,一直愛著她,卻必須親手推開她。

    「為什麼?我們一直這樣生活在一起,以後也不會改變。為什麼不能?」

    「因為……你知道的。別再問了!」路的臉幾乎扭曲了。

    是的,她知道,她全知道。她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因為這樣他們就不能相愛。

    「是的,我知道。對不起,路。」讓路痛苦並不是她所願意的。但最後,他們都必須面對這種痛苦。

    「對不起。」她摟住他,一邊說抱歉,一邊親吻他。親吻他的眼、他的臉、他的唇,親吻他對她被痛苦扭曲的愛。

    「夏娃……」路喃喃的。

    夏娃的愛,讓他覺得甜蜜又憂傷。他是那樣愛著她。他忘了禁忌,忘了叫他痛苦掙扎的現實,回抱著她,親吻她,愛憐她。他的愛是強烈的,所以他的吻是深刻而灼燙的。他用他的熱,貫徹她的全身,引泛起她身體的顫抖。

    她的衣衫褪落了,以天使最原始的面貌出世在他面前。從肩、胸膛,滑過了腰際,所有的親吻與撫愛,都是他對她最深的渴愛。

    映現在窗玻璃上的夜色,暗中一點一點的淺淡,夜正一寸寸的淡薄掉。光的天地和夜的世界正在暗中慢慢偷換。

    「不行!」

    路猛然慘叫了一聲,震退到牆邊,睜大眼,驚恐地望著杜夏娃。只一剎,那驚恐隨即化為痛苦、寫滿罪惡的意識的一張扭曲的臉。他慢慢跪下去,雙手抱住頭,無聲在吶喊。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麼?他竟然——他竟然——

    血親通姦是一種罪,懲罰人污篾了社會文明與倫常道德的一種罪。他卻——

    「路——」杜夏娃慢慢上前,用很輕的動作將他摟入懷中,沒有哭喊,沒有泣叫,顯得很安靜。「你放心,我會陪著你。」

    她不會讓他一個人承受的。她會一直陪著他。就算是被唾棄,就算是被鄙夷,就算是被詛咒,就算是下地獄。

    是的。人一出生,就是罪惡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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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在世二十一我才十六

    哥哥死了二十一我剛好十六

    哥哥今年還是二十一

    我已經是三十過了頭已是女人的下午

    哥哥永遠二十一妹妹死了仍然是十六歲,

    人生四月天,生命最美好的季節,繁花旖旎。死去的人永遠的二十一,被留下來的人卻不可能永遠的十六歲,永遠的處在人生的四月天,所以時時回顧,既念著不再的過往,復傷老去的必然。哥哥永遠的二十一,只有她一個人被留下來,寂寞地老去……

    「你在看什麼?這麼專心。」微帶喘息的亮而脆的聲音,冷不防地在杜夏娃耳邊響起,靠得很近,偷襲人的沒注意。她抬起頭,看是陳明珠,反問:

    「你什麼時候來的?」

    都已經中午了。

    最近一兩個星期,陳明珠三天兩頭的遲到,總是上課鐘響了,才匆匆趕來,偶爾還會消失一兩天,然後再無事般冒出來。問她怎麼回事,她只是搖頭笑著,要她不必擔心。

    「剛剛。」陳明珠隨口帶過,好奇她在讀的東西。「你到底在看什麼?看得那麼專心。我一進教室就看見你眉結額蹙,發呆沉思。」

    「沒什麼,只是一首詩。」杜夏娃把詩遞給陳明珠。

    「這種文縐縐的東西。」陳明珠只看一眼,搖搖頭,還給她。「我不行,我沒有這種細胞。」

    杜夏娃重看著詩,發了一會呆。這是她在路的房間發現的;韓國一位著名女詩人的作品。念著這首詩,不知為什麼,一直讓她聯想到牆上那名青春永遠定格在十六歲的少女,以及路。那名少女就像詩中永遠二十一的哥哥。不管妹妹十六還是二十,不管妹妹活著、死了,還是二十一;而路,卻像那惦著「不再」、一個人寂寞老去的妹妹。

    畫中那少女究竟是誰?她渴望知道。路時而會用注視那少女的眼神注視著她,究竟是愛她,還是愛一個幻影?有太多的疑問,偏偏都不會有回答。

    她對自己搖搖頭,將那些疑問折收起來。側頭問:

    「明珠,你最近怎麼了?經常遲到請假。」

    「沒什麼,只是家裡有一點事。」杜夏娃擺擺手,一臉無事。見她擔心的表情,燦爛一笑,故意學日本連續劇裡那種小女生的口吻,用日語說:「『大丈夫!大丈夫!』你不必擔心,我真的沒事,雖然晚上打工多少忙一點,不過,我功課還是應付得很好。」笑得牙齒發白,極為開朗。

    話雖沒錯,杜夏娃卻覺得她那笑,笑得過度開朗,反而像刻意掩飾什麼似地欲蓋彌彰。她待再開口,陳明珠已搶先叫出來說:

    「好熱,全身都是汗,我出去沖個臉。」

    「我也去。」杜夏娃跟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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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涼的水讓午後的昏沉清醒不少,堆積了一腔的躁熱,淪為肺腑的沉澱。陳明珠一邊沖水一邊喊著舒服,水聲嘩嘩,撞激著洗手台,濺了她們一身濕。

    「哇啊!好涼!好舒服!」陳明珠仰起頭,心滿意足地歎出一大口氣。

    杜夏娃抬臉看她;水珠猶掛在她臉上,倒像淚痕。她們這兩座孤島,把山脈鏟開,也許是兩顆巨大的石頭,也許,同質同屬。

    陳明珠回過臉來,啊了一聲,指著她身後。

    她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走廊那端,沈亞當正朝向這裡走來。

    陳明珠說:「大概是要找你的。我先進教室了。」

    她站在原處不動,等著沈亞當走過來。那件事最後不了了之,但到現在她還是想不通楊安琪為什麼突然對她鬆手。

    「杜夏娃。」沈亞當筆直走到她面前,臉上帶著笑。

    杜夏娃勉強回個笑。陽光艷烈,殘滯在她臉上的水漬早已被烘乾,留下僵硬的痕跡,稍一牽動,便能清楚感受到肌肉的拉扯。

    「唔,天氣真好。」沈亞當舉手擋擋太陽,開場白式的寒暄。略等了一會,看杜夏娃無意答腔,乾咳一聲,接著說:「那件事——楊老師已經接受你的道歉,答應不再追究,所以你不必擔心了。」

    不知為什麼,他竟無法將杜夏娃和其它的學生同視為一體。那些學生和他說說鬧鬧,彼此並沒什麼距離,但她們看起來就是「學生」,就有「學生」該有的樣子,不管思考、行為、說話的語氣,甚至嘻笑嗔怒,都有依循的模式。杜夏娃卻太過於沉默,不肯被馴服,自外於團體,似封閉又若自我,與人疏離。他覺得他有義務引導她,那是他身為師長的責任。

    「謝謝。」杜夏娃簡單表示感謝。其實他們幾乎天天打照面,他大可不必這麼鄭重通知她這件事;而且,也未免拖得太久了,她果真要被定罪,也早過了時效。

    沈亞當回頭望望在教室內聊天談笑的同學,再回望杜夏娃略顯冷淡的容顏,對比是那麼明顯,不由得暗暗搖頭。

    「我看你好像很少和同學在一起。」他自然表露出關切的姿態。「這樣不太好。盡量放開心胸,多和同學接觸,別太封閉自己。你們這個年齡,是最容易交到朋友的。你應該多主動和同學來往,別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他想,她就是和別人太疏離了,所以對人沒有熱情。

    「我覺得一個人沒什麼不好,自由又自在。」杜夏娃對他的長篇大論輕描淡寫擋回去。」

    「自己一個人怎麼會好,人不能遺世獨立,需要朋友互相扶——」

    「沈老師!」沈亞當說得口沫紛飛,冷不防卻被一聲嗲聲嗲氣的呼喚打斷。

    他愕然抬頭,眉間頓現一絲尷尬,只那麼一剎那。他很快掃過杜夏娃一眼,見她表情依舊,才略為放心。

    因為背對的關係,杜夏娃先聽到這聲嗲聲嗲的呼叫,然後聞到一陣濃郁刺鼻的味道,最後才看到楊安琪膩人的甜笑。當然,她是對著沈亞當笑的。她一靠近,那股刺鼻的味道更加稠烈。這麼熱的天氣,擦這種氣味這麼濃郁的香水,讓人不由得覺得煩躁,體內因子直要衝動不安起來。

    杜夏娃連忙屏住呼吸。香氣是附著於女人身上的體味,用來催人發情、惹人煩躁。她不喜歡這種人工的味道。

    「楊老師。」好香!沈亞當不禁用力深深一聞。

    楊安琪嫣然一笑,嫵媚多姿。她把手上拿著的一盒巧克力遞給沈亞當,波眼一招,笑說:

    「喏,這是一位朋友送的,加了威士忌。我會醉,不能多吃。沈老師拿去嘗嘗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沈亞當伸手接過。加了酒的巧克力,就像女人身上附著的香氣,他是愛吃的;但也不能吃太多,怕會吃撐,偏偏又拒絕不了誘惑。

    雙手交遞時,兩人的手不小心地微微交迭一起。楊安琪掀起眼皮飛快地瞅他一眼,抿著嘴笑,笑得有如初識男人滋味的少女,饒有曖昧的意味。

    沈亞當也飛快瞅她一眼,交換了個眼神。楊安琪眼尾一勾,這才擺擺手走開。

    餘香裊繞,空氣中仍殘滯著人工的化學香料,足以讓一朵青蓮花聞了窒息。等楊安琪走遠了,杜夏娃才小口地喘氣。

    沈亞當打開盒子,丟了一顆進嘴裡,順勢將巧克力遞給杜夏娃。杜夏娃本能的屏住氣息。她一向不喜歡黏人的巧克力,害怕那種太甜膩。搖頭說:

    「謝謝,不用了。」

    日曬往廊內逼進,熱氣一波波襲人。她不想再待下去,轉身走開,突然得叫沈亞當沒提防。

    「等等!」沈亞當追喊,嘴裡還含著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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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裝作沒聽到,逕自走進教室。午休時間已經快結束,大半的座位都有人抱著書本在死啃。她攤開課表,整個下午每堂都有隨堂考,眉頭糾結起來,簡直煩透了。她推開桌子站起來,陳明珠隨著疑惑地揚起臉。

    「我去保健室,如果老師問起,麻煩你就說我身體不舒服。」去睡一覺也好,她實在待不下去了。

    除了陳明珠,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開。保健室位在底樓的角落,發著霉味。

    她把棉被踢開,雙手擱在腦後,瞪著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花紋凝視久了,竟分裂出另一個空間,像黑洞,她覺得自己慢慢被吸進那裡頭去。

    好一會,不曉得過了多久,她開始感到涼意,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勉強睜開眼睛。

    「夏娃,起床嘍。」陳明珠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看看她,茫茫的,花了兩秒才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慢慢坐起來。問:

    「現在幾點了?」

    「很多點了。已經放學了。」

    放學了?她竟然睡了一下午。她抬頭看看天花板,那個黑洞似的空間已經關閉。方纔她在另一個次元的空間漂流,只一眨眼,就已是一下午的時間。這個晚上,她或許又將失眠。

    「喏,你的書包。」陳明珠連書包都幫她帶下來。「大家都留下來考數學。不過,我想你大概不會想留下來。」

    「你呢?」

    「喏。」杜夏娃提提放在地上的書包。

    除了一些高一生,這個時間就準時離開學校的人並不多。兩個人學著誇父追日,向著西邊追著一場空。

    「我實在不懂,誇父究竟是笨還是執著?」上了天橋,陳明珠趴在橋邊上,望著底下的車水馬龍。西日雖然將落,光卻從四面八方照來。

    杜夏娃沒有回答。她也覺得疑惑。

    陳明珠喃喃又說著:「像他那樣,想想,也沒什麼不好,活著能夠轟轟烈烈,死了變成傳奇。人活著,就是要像這樣才有意義價值。」

    「變成傳奇,供人當茶餘飯後的資料有什麼好?」杜夏娃反問。

    對於傳奇人物,她沒有太大的興趣。傳奇的人物最好還是早點死的好,像民初那個著名的浪漫詩人,讓人永遠只記得他青春的面貌。若是像西方某個銀幕情人,活到了七老八十才死掉,枉費了他風流倜儻俊美了一生,到死卻只讓人記住一身的雞皮疙瘩和滿臉的老人斑。

    「當然很好。想想,幾千幾百以後,這世上還有人流傳著你當年的故事,你的人生、愛情……,你不覺得很美嗎?」

    「美?」杜夏娃愣了一下,無端想起路,想起那畫中的少女。畫中的少女定格在永恆的十六歲,成了美麗的傳奇。她在下意識中的乖戾,竟呼應了這個詭譎。

    「不過,傳奇什麼的,其實想想,實在很遙遠。」陳明珠終於抬起頭,底下還是車水馬龍,又活回現實中。「能夠吃得飽、睡得安穩就很好了。畢竟,我們活在現實中嘛。」聽起來竟像是有感而發。

    「是啊。」杜夏娃附和,眺一眼天際,卻又說:「不過,真能活得轟烈、堅持自己堅持的,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別人要怎麼談論,究竟是別人的事,總不能活在別人的目光和指點中,依照別人的標準和期望過活。」

    這原就是以杜夏娃的個性大概會說的話,陳明珠聽了並不太訝異,卻還是搖搖頭說:

    「還是有一套標準和制度的。我們活在現實中,是社會的一分子,對不對?太過離經叛道總是不成的。」就好像家庭有家規,學校有校規,社會有法規;禮教與綱常,道德與法紀,構成了社會的基本秩序,每個人都得依照一定的秩序生活,因為這是文明的現實。脫軌亂序的人,注定是不被見容的異質。

    「可是你不是想成為傳奇嗎?循規蹈矩是成不了『傳奇』的。」杜夏娃竟笑起來,笑得沒來由;因為沒來由,而顯得突兀。

    陳明珠瞅她一眼,身體往後一仰,妥協說:

    「啊——算了,那太累了,我只要有個小小的夢想就夠了。」

    夢想?就像她對她描繪的那樣?順利完成學業,成為專業人士,然後遇見某個人,發生美麗的戀情,然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確是夠了,只是太遙遠。可是比較起來,卻又是最平凡的。如果是她,她也不要什麼傳奇,只要這樣就夠了。「誇父追日」,她想,非關執著或愚蠢,只是一個小小的夢想罷了。

    「啊——」陳明珠對著天空又叫了一聲。吐完積鬱,才說:「我得回去了,晚一點還要打工。」匆匆對她揮個手,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杜夏娃在原地沒動,望著陳明珠離去的背影,看著她走進人流中,被大廈的陰影掩沒。她又站了一會,才慢慢移動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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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在她背後,世界如舊。

    車聲、人聲,混和著街店流瀉出的音樂聲,各種嘈雜彙集,整條街處在精神躁鬱的亢奮中。她逆著人群的腳步往前走,迎面的陌生漠漠擦身而過,竟都看似那樣一張相同的臉。她越走越覺得累,卻怎麼也走不到路盡頭,走不出城市的迷宮。

    慢慢,夕陽也要沉。店招的霓虹一一閃爍起來。華燈初上,世界才剛要開始黑暗的沉淪,日與夜的過渡卻顯得恁般模糊。她隨便挑了一家快餐店,躲在廁所裡乾嘔。

    走出快餐店,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舉目所望,街燈、車燈、霓虹燈,四處全是人造的明亮。星光顯得那麼微弱黯淡,這整個世界早已遺忘。暗空中佈滿了昨日的刻痕,許多的星球無聲地死亡。她用力吐出一口氣,轉個方向。黑夜就在那裡,就在不遠處佈置著它的暗,卻不知為什麼,不管走到哪裡、怎麼轉,都逃不出人造的光和明亮。

    「夏娃?」她正歎著氣,身邊突然有人叫喚她。

    杜日安?杜夏娃不免一愣。因為巧合,因為沒預期。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到這附近辦點事。」杜日安沉穩依然,語調不疾不徐。「其實是到附近醫院看望我母親,她現在住在醫院。我父親過世後,她也跟著病倒——」他停了一下,好讓杜夏娃有喘息的機會。「父親在十天前過世了。」

    是嗎?死了嗎?杜夏娃望著他不動,許久,慢慢垂下眼。

    「我們舉行個簡單儀式,就立刻將父親安葬。很抱歉,沒有通知你和路先生。」

    「不,沒關係。」她原就不需要知道的,太陽底下每天都有生命在消長,日昇日落每天也都有人在死亡。

    她站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等她想起來,她應該就這樣走的,卻發現她正默默跟著杜日安的腳步。人群將他們推擁,推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再將她拉近一些,避免和人群的擦撞。

    「本來我想等母親的情況穩定後,再去找你,把該辦的事情辦妥,沒想到卻在這裡遇到你。」城市雖然不大,偶然卻不是那麼容易發生。冥冥之中會有定數嗎?

    「事情?什麼事情?」杜夏娃不解。

    「父親去世前留了遺囑,我們現在住的那棟房子留給你。另外,父親遺留下來的其它財產,包括現金股票等,及市區其它不動產,你都可以分得一半。」杜日安聲音低沉仍然。語氣平靜毫無起伏,像在解說一項計劃。

    「你說什麼?」杜夏娃愕然停下腳步。她聽到了,但意識和認知遲一步發生作用。

    「我在說遺產繼承的事情,父親把杜家的財產留了一半給你。不過,關於那棟房子,由於是杜家的祖宅,母親也還健在,所以遺囑裡附有一條但書,房子雖然是留給你的,卻必須等母親百年以後,你才有權處置。至於其它財產,你可以隨你的意思決定。」

    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杜夏娃緊抿著唇,幾乎不眨眼,視線裡的沉默如她緊抿的無言。她奇怪杜日安怎麼會這麼冷靜。短時間裡,他父親過世、母親因病入院,從他的態度卻看不出該有的無措彷徨。他冷靜得沒有少年剛入世的青澀。

    「為什麼?」一會,她才開口。「杜家有你母親還有你,為什麼要把一半的財產給我這個外人?你們為什麼不阻止?」

    「這是我父親的意思,我沒有理由阻止。而且,母親也贊同。你畢竟是大哥的孩子。」「但事實上,我跟你們是陌生人。」杜夏娃並不認同。「你卻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感情上是、血緣上是、法律上也是。我不要什麼遺產。我既然不承認跟你們杜家有關,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杜家人,沒理由要那些東西。」

    杜日安詭異地沉默,沉澱著心事的無言。有幾分鐘那麼久,才再開口:

    「我跟我母親其實並沒有血緣關係,我不是她的親生兒子。我媽在我小學時就過世,她是我父親的偏房。」

    偏房?他的意思是說,他是小老婆的孩子——

    這多諷刺?!只有她才是杜家嫡系的子孫?可是在感情上,她對他們全然是陌生的。而所謂「嫡遮」之分,不過是婚姻制度強迫成的人為分歧,以確保血統的「正當性」。可是「血液」這種東西,有什麼「正當性」呢?血緣的關係深,感情的濃度就比較稠嗎?杜夏娃越想越覺得荒謬,搖頭又搖頭。

    「我不懂你是怎麼想的,也不想懂——」她轉身往前走。

    杜日安長腿一跨,跟上她。她望他一眼,沒說話。兩旁的哄鬧襯顯出他們並肩的沉默。走到路口,紅燈正好亮起,杜日安拉住她,定眼看看她,才放開她說:

    「我母親她希望你能回杜家。」

    杜夏娃本能的搖頭。「怎麼可能,杜家對我來說根本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只想和路在一起,路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路先生對你好像很重要?」杜日安微俯低下臉,想看清楚她在暗中的表情,深棕色的眼珠反射出金屬的淡輝。用的雖是疑問句,語氣卻帶著直敘句的肯定。

    「是很重要。」她臉龐一揚,回神他。「對我來說,路是唯一、絕對與不可取代的。」

    她的眼神太亮太直接,以一種義無反顧在說她對路感情的絕對,話中包含的感情十分堅持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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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讓杜日安無法不思量。他默然片刻,看住她。「你很喜歡他?」

    他不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讓人感覺有一種辨不清的認真,彷彿他說的話有著不一樣的意涵。

    杜夏娃不防,猛然僵住,狠狠瞪他一眼,有些狼狽。他一下子靠得太近,太接近她的真實,她措手不及。但她沒有否認。不說話,默認了。

    「很抱歉,我這麼直接。」

    「反正是事實,說得再委婉,事實還是事實。」橫向的車子駛過,車燈映照過杜夏娃,粉白的臉亮了又暗。

    「你考慮過你們的立場嗎?」杜日安問得很平靜,金屬冷的眼眸柔曖起來。

    「不必你提醒,我很清楚。」杜夏娃冷白的臉卻相對地面無表情。「在我喜歡上路以前,我就知道。但那又如何?那並不能改變我愛他的事實。」

    「可是,你想過別人會怎麼想嗎?你能不在乎別人的指點與眼光嗎?你和路先生畢竟有著血緣的關係。你明知道——」明知道那是一種禁忌,卻還要飛蛾撲火,甘冒道德倫理的忌諱。

    杜夏娃猛揚起臉,狠狠看住杜日安。抱住雙臂,轉瞪著黑暗的前方,如被刺蝟刺了一跳,雙臂交抱的側影,彷彿是一種無形的痙攣的姿態。

    這不是她的痛處,卻是她和路之間的愛無法超越的障礙,也是使他們掙扎痛苦的由來。

    「沒錯,我明知道——」她語聲如受傷般的軟弱,態度卻很堅持。「可是,如果『不知道』就沒關係、就無所謂了吧?如果當年我沒有跟著路,而被送到孤兒院,或者被某個陌生家庭收養,然後和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相遇相識相愛,我們也就會對彼此的關係無所覺地幸福地過一輩子,儘管事實還在存在。」

    綠燈已亮,她沒動,視線漫眺,落在光亮後的黑暗地帶。

    「你想,這世界上有多少像我和路這種同緣相戀的人,只是他們不知情罷了。什麼都不知道,不也就那樣過了一輩子。那多幸福。」

    情感是最純粹的,心應情深,如此而已,無需任何名目的附會。如果她否定了對路的感情,就等於否定了她自己。由於文明的現實和壓力禁忌,他們這份感情卻注定永遠沒有出路,注定被困死在倫常綱紀的桎梏中。

    杜日安認真而專注地注視她在暗中的身影。街燈微照,夜色在她身後由淺而深、由濃而稠地蔓開;聚攏在她身背的黑,不知何處照來的投影,讓人錯覺似一對翅膀。

    「我只是關心你,夏娃,並沒有否定你的意思。」他說得很慢,說得很認真。

    血緣關係雖然先於一切而存在,卻不是絕對的。雖然他明知道他和夏娃之間存在著親屬血緣關係,卻絲毫沒有那等感覺。她站在那裡,是那麼真實、具體,可愛復可戀的一個人,甚至也許,他會以男人的立場喜歡上她。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杜夏娃依然一臉冷漠,帶點沒有氣息的弱,並沒有特別的表情。

    「我知道。」杜日安如常沒有起伏、不顯情緒的平板口氣。

    他很冷靜,很清楚他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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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物競天擇,生存競爭的關係,為了取得有利的生存條件以延續種族的生存,物種選擇孕育基因優良的下一代,以利生存的競爭。血緣太近,產下的後代容易發生畸變被淘汰,不利物種的延續,所以生物避免近親交配。

    而文明的人們禁止近親通婚,除了生物學上的理由,還因為文明社會中的倫理道德規範與觀念所致。這套道德倫理觀念,被視為文明的基礎,取決不在於感情的考量,而著眼於建構文明的社會的秩序與制度。整個文明制度的運作,逐漸形成了一種意識形態,種種社會禁忌——諸如同性戀、師生戀、血親相欲——便是這種意識形態下的產物。道德文明成了兩性之間的感情,最高、且唯一的指標。

    但是,人並不只是為了延續種族、成全社會文明而存在。每個人都是來活一場。他並不是鼓勵杜夏娃對路超越禁忌的愛,只是,人們憑什麼去定罪生命自發的感情?

    綠燈又亮了。杜夏娃舉步往前走,走得很急很快。杜日安追喊著:

    「夏娃,等等!」他抓住她,停在馬路中央。「我只想知道,路先生他知道嗎?他也愛你嗎?」

    杜夏娃只是淡淡掃他一眼,錯身避開,又大步往前走。髮絲揚起輕拂過他的臉龐,如一陣風吹過。

    怎麼會不愛呢?如果路不愛她,他們就不會有那些種種痛苦掙扎了。「不」與「不能」、與「不敢」,存在著的是令人無力的差距。

    「夏娃!」杜日安追上來,抓住她不放。

    「放開我。」杜夏娃低著頭,聲音有些暗啞。

    換一個時空,換一種意識形態,她和路之間的愛與結合,就變成了一種親上加親的天喜,一種維護高貴血統的延續。如漢帝劉徹之於陳後阿嬌,如古埃及年輕的法老圖坦卡門之於他的王妃妹妹。偏偏他們卻生錯了年代,不等別人唾棄指責,自己已先將自己詛咒。

    「你別這樣。我並沒有否定你的——」杜日安想解釋,杜夏娃甩開他的手,叫起來:「我根本不需要你的認同!」

    杜日安愣了一下,放開她。「對不起。」

    「不——是我不對,對不起。」杜夏娃抬起臉,街燈映著她蒼白的臉眼底佈滿疲憊。

    「對不起,是我太多事。但既然是你自己選擇的,你逃避也沒有用。」儘管抬望他的那張臉顯得那麼蒼白無生氣,杜日安是忍著心腸實話實著說。

    他對杜夏娃還不算熟悉,卻能將心裡的感覺說分明。或許因為能懂。

    「我沒有逃避,只是沒有辦法。」

    「你們可以走得遠遠的,到沒有人認識你們的地方。丟棄婚姻的形式,不要生育小孩——這樣,不是可以嗎?」

    「是啊。」杜夏娃微弱一笑。車道上刮來黑夜的風,有些淒涼。她定看著杜日安,用很弱的語氣說:「謝謝你。」

    她第一次對他笑,卻笑得那麼無力。他抬頭看看,夜從四面八方,四處是滲透的燈光。

    等科學更發達、人類可以複製人類、進入無性生殖的時代,愛情與生殖的對象分開以後;或像電影裡頭的未來世界那般,做愛僅成了腦電波相互交流電解時的一股精神快感,到那時,血緣又代表了什麼意義?這一切的禁忌,又剩餘什麼價值?

    「走吧,我送你回去。」

    杜夏娃又朝杜日安無力地一笑。這一刻,她覺得他們的關係很近,足以交心交情。她幾乎想要握住他的手。結果還是相視默默。

    走經一家飯店門前,她突然停住腳步。她以為她看錯了,但飯店燈光那麼亮,照得那麼清楚——是沈當和楊安琪沒錯。楊安琪幾乎整個人都靠在沈當身上,黏膩得生出蜜,連體似地走進飯店。

    「怎麼了?看見認識的人嗎?」杜日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沒什麼。」杜夏娃收回神,輕輕搖頭。

    「那就走吧。」杜日安等她走近,伸手輕輕攬她。

    關於他們那些疑惑,最後將會是怎麼結果?在禁忌仍是禁忌、仍不得求贖,超越禁忌的感情又會有怎麼樣的收場?

    夜未央。這一切仍然沒有答案。

    從上帝創造了人、從亞當夏娃、從洪水毀滅人類諾亞方舟重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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