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他是這樣叫她的。他是她的上帝,她從他的肋骨而生;他主宰著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依附著他的感情他的生氣。
他說她是天使。
但她不是。從來就不是——哦,如果是,如果她曾經像他說的,是墜落到人間的天使,純潔無瑕的象徵,那麼,也不再是了。過了十六歲,就不再是天使了。或者說,每個曾經以天使無性無屬、純真無邪赤裸的姿態降世的少女,從初經來的那一天起,就不叫天使了。由此棄失了天使的羽翼,遮掩赤裸的原貌,進入人類的風花雪月與春夏秋冬,開始了青春、開始了遮飾,也開始了必然的腐化枯朽與衰老。她,杜夏娃,也開始了這樣的必然。只是,她從來就不是天使,從來就不曾是他的天使。
比起一般女孩,她算是晚熟了,十六歲半才來第一次的紅潮。為此,她的童年比一起女孩顯得長了許久,但她卻非如是那麼蒙昧。生理上的晚熟反而催化她心理上的早熟。
比起初經來後,才開始懂得青春是怎麼回事,開始撩撥前青春期的風花雪月,才對愛情死亡開啟了懵懂的女孩,很早,她就在心裡藏抑著一個關於青春的秘密與迷惑的無題,而一直在尋求一個解。
她始終不曾憂慮過,關於自己遲萌的發育與定型似的少年身材。月事初來時,她一點也不歡喜,因為他說她是天使。天使是沒有性別的,不會有月經這回事。她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或者說開始成長。成長代表了對現象秩序的破壞,永恆發生了質變。月經這東西,只是說明了,到頭來她究竟不過是那萬千平凡的女人堆中的一個。雖然他說,她是天使。
她知道她不是。
最終,她會像千萬個女人一樣,會像眼前這個豐乳肥臀的女人一樣,變得什麼都不是,成為一團肉色的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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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什麼呆?你是不是熱昏頭了,杜夏娃?不好好專心上課,張著眼睛睡什麼覺!」鄰座的同學剛遞給她一眼警告,楊安琪豐肥多汁的身影便矗立在她座位前,瞪著一雙描得細狹的丹鳳眼,射出幾絲不掩的嫌憎與不耐煩。
她低下頭,注視著課本,很識時務地裝啞不吭一聲。
楊安琪長得不算太難看,胸大、臀肥、多汁多肉的,一身肥豬肉的白,一壺葫蘆凸凹的身材,就是翻著白眼破口罵人也饒有媚味。一般女人使勁想要的,比如身材、臉蛋、事業什麼的,該有的她都有,但她的心情顯然不太好。聽說,和她認識兩個月就閃電訂婚的男朋友,被服務的公司派駐到東南亞,她嫌那地方落後加上愛情的新鮮度已退,沒跟著去,兩個人大概一兩個月才見上一次面。
早些日子,大概她還在熱戀的時候,每回假期過後回來上課,總會見她一臉春風,飽嘗了男色滋潤那等地鮮艷欲滴,週身分泌著強烈的荷爾蒙味道,光是動根手指,就足以吸引辦公室那堆盲目的、單靠嗅覺行動的雄性生物入網。近兩個星期,卻見她總少了什麼滋潤似地枯萎憔悴,眼神下意識流露著一種尋不出名目、但看似得不到滿足的飢渴,且看什麼都不順眼,老處在月經期的歇斯底里中。「相逢主淫」,果然沒錯。愛情最初都以偉大的面貌出現,一種精神的、高尚的吸引,然後由情生色、由色生欲、再從欲生淫。等到對彼此肉體的飢渴嘗飽到惡了,失去新鮮度,再以一種最齷齪不堪的姿態收場。
「你聾了嗎?我在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嗎?」楊安琪不耐煩杜夏娃的沉默,拔尖了嗓子,描得柳細的雙眉皺得像條被拔光了毛僵死去的毛毛蟲。
杜夏娃只得抬起頭望著她,微揚一張無表情的臉,抿緊的嘴襯得眼神多有冷淡,流露出一種不屬於她年齡會有的分辨率,世故或什麼的,接近於無動於衷。
楊安琪被看得反倒覺得有一絲無所遁形的狼狽,遮掩什麼似的,狠狠瞪她一眼。
從第一天上課開始,她就不喜歡杜夏娃。少女之所以為少女,就是因為少女的嬌憨、少女的天真與少女的愚蠢。但杜夏娃卻不像其它女孩般有著她們那個年齡該有的懵懂與愚蠢。她不常看到她笑;不笑,看起來就少了其它學生咬著手指吃吃傻笑的呆蠢,又老是悶不吭聲,大別於那些女孩的嘰嘰喳喳。
那讓她無法掌握,面對她,她無法像面對其它學生般的從容,年齡和立場的差距並未帶給她任何優勢感;相反的,她少女特有的透明感,相照她日趨老醜的混濁,越讓她覺得不自在。就是這種不自在,讓她對她感到厭惡。
她輕哼一聲,抒發掉不滿,扭動屁股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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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夏娃垂下頭,依舊一臉漠然。多嘴多惹塵埃,只不過白浪費精神和力氣。天氣熱,她連回嘴都覺得懶。
她逼著自己集中心神注意楊安琪那尖細刺耳的聲音,實在耐不住,轉頭看看窗外。萬里一片晴空,陽光白得發花,火熱得盲人眼目,她略瞇著眼,排拒那光熱。
時序才剛要進入夏天,天氣就已經先熱了一半,在溫帶與熱帶之間永晝似恆永的明亮,凝結在角落等候的黑暗,在滾沸的氣流中被蒸發掉,化同一片模糊的氤氳,夜彷彿永遠不會到來。
天氣實在太熱了。空氣彷若凝固住,絲毫不起皺,沒有一絲風吹拂,一團一團全是窒人的燥息,黏住了就再也脫不了身。整個地球在沸騰。這季節才開始,實在不該有這樣的熱度,直要催人發餿,慢慢一點一點的腐臭。偌大一個教室,垂死在昏昏欲睡中,空氣裡,起落的儘是耐受不住、扇涼的浮躁。那種潛抑在沉靜無波中蠢動的心浮氣躁,恰若她此刻的心情。杜家說要見她……
「杜夏娃!」冷不防一聲尖銳、充滿惱怒不耐的叫喊,狠狠刮刺著她。聲音很近,就在她身畔。她回過神,楊安琪正恨恨瞪著她,臉上的妝因天熱而脫落,混黏著汗水油脂結成一凸凸的疙瘩。「你如果不想聽課就出去,別在這裡妨礙別人上課。」
空氣中的浮躁一下子凍結住。全班的同學皆屏息看著她,目光雜匯了各種或慶或幸或同情的情緒。
她先是呆了一會,再將視線調回桌面,形成一種專心與妥協,看不出意思的無動的表情,卻恰似一種輕蔑。那種無動於衷讓楊安琪看了越覺得有氣,順手抄起手上的課本往她臉龐打去。她下意識伸手揮擋,將課本掃落,打了楊安琪一臉難堪。楊安琪氣極了,臉上的疙瘩不住地顫跳,高聲叫起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給我站起來!我不過說了你一句,你就打老師,把學校當成什麼了?站起來——」
杜夏娃仍然不吭聲,慢慢站起來,和穿著三寸高跟鞋的楊安琪看起來一般高。她平視著楊安琪,雖不像一些少女以挑釁不屑的態度表示青春的叛逆,神情卻寡淡得近乎冷漠,一點不顯闖了禍的忐忑與心虛。
她是覺得無所謂,不覺得有什麼需要不安的,反正只是一個過程,最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從初小開始,中小、高小、國中、高中,扔扔拾拾的彷彿念了好幾年,才覺得念不完,就這麼打住的話,好像也想不出有什麼值得可惜。
「你還這種態度!一點都不知反省,不懂得羞恥,給我站好!」楊安琪氣得發抖大叫。
比起一般學生的言詞挑釁或故作的不屑,杜夏娃的無動於衷更叫她覺得光火。天氣熱,讓她火氣更熱,男人遲遲不回來的怨氣跟著攪和成一氣。
杜夏娃仍然一臉漠然,平視著前方。她實在不明白楊安琪究竟在氣什麼,對她的歇斯底里,甚至覺得疲乏。
她不懂,她憑什麼對她這般大吼大叫?因為她的身份立場嗎?還是她們之間年齡的差距?十六歲是少女,過了十六歲就不再是少女了。高二高三的學生如果聯考不是那麼順利、入學得晚的話,早已是個成年,背負的人生不會比三十歲四十歲的多一些或少一些。只是,文明制度的慣性造成的意識使然,年少必定輕狂,不經歷一些滄桑、不到三四十歲的前中年期,成長便沒有正當性,新生的成年不叫成年。
然而,眼前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比諸一般潑辣尖酸的悍婦又有什麼差別?青春的冷眼,其實並沒有那麼蒙昧。
她站著不說話,忍耐著楊安琪的尖酸刻薄。下課鐘聲響起,楊安琪仍有未甘,瞪著細狹的丹鳳眼,吐怒說:
「本來我不打算追究,可是你的態度實在太差了,絲毫不知反省,這件事就讓訓導處來處理,看要怎麼處置。」
杜夏娃不禁皺了皺眉,她已經很忍耐了,這女人到底還想怎麼樣?她看著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教室,對一下子瀰漫整個教室的竊竊私語棄耳不聞。沒有人靠近她,對她表示同情安慰或同仇敵愾什麼的,她還沒有跟哪個同學的交情深刻到可以惺惺作態的程度。她一向不是太合群,不隸屬於任何一個小圈圈,就連游離分子也算不上。游離分子最終還會找個靠攏,可是她沒有傾向,自成一座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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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夏娃……」隔壁同學突然開口喊她,說:「你最好別忙著吃飯,趕快去向老師道歉。不然,她要是真的告到訓導處,那就麻煩了。」
說話的同時笑了笑,表示善意的關切勸告。
杜夏娃抿嘴看看她。陳明珠,這也是一座孤島。如果那些是非謠傳沒錯的話,陳明珠老爸被工廠解雇幾個月沒工作,她媽則丟下他們跟男人跑了。她就那樣盯著陳明珠看一會,想了想,沒表示什麼,像是對她的勸告不同意或是不置可否。
「你不向她道歉,她把事情鬧大,倒霉的可是你。」陳明珠事不關己,倒替她杞人憂天,有意無意地與她親近。
杜夏娃聳聳肩,一臉無所謂。
「她要告狀就讓她告吧。」反正最後都是她的錯,她又能怎麼樣?
「你最好別太逞強,省得自找麻煩。」
善意的勸告裡,帶著世故的妥協。杜夏娃不禁又轉過臉。側眼望去,陳明珠浮晃在塵光中的臉龐迭映著一個世故的輪廓。十六歲的少女,十八歲的女人,少年與成年,她們處在當中過渡的模糊。
「杜夏娃在嗎?」門口傳來找她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坐在門口的同學一口飯剛含進嘴裡,連忙囫圇吞下,回頭扯開喉嚨大聲喊說:「杜夏娃,亞當老師找你!」亞當姓沈,教授她們英文,兼任她們的導師,因為年輕、未婚、英俊、風趣,加上脾氣好又容易親近,多半同學對他的態度近乎同輩的沒距離。
不知哪個好事的人跑去告訴他,他這麼快就趕來。杜夏娃慢吞吞地站起來,沈亞當已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
「吃飽了嗎?有話跟你說,我們出去談。」
幾十雙眼睛盯著他們轉,都明白怎麼回事,看熱鬧般地等待續集。杜夏娃視若無睹,隨沈亞當走出教室。正值中午休息時間,校園四處是人,他乾脆帶她到操場圍牆邊,隱身在樹蔭底下。
「杜夏娃,告訴老師,剛剛在楊老師課上發生了什麼事?」沈亞當口氣相當溫和,好脾氣地看著她。
「你不是都知道了?」杜夏娃漫眺著操場,卻不看他。「那個雞婆跑去向你報告的人沒有把事情都告訴你嗎?」
「你別這樣。我是你們導師,班上有什麼事,同學自然會向我報告。不找我找誰?別把我當老師,就當成是朋友,朋友之間應該互相關心幫助的,不是嗎?我一直很關心大家的。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朋友?杜夏娃卻會說話,沉默的態度與其說是內向,更接近於一種社會性疏離,或者說,本能的、生物性的隔閡,更或者,她保護隱藏自我的態度。
沈亞當仍舊好耐性,暗暗在打量。如果以可愛純真、慧黠俏皮、善感多愁等籠統化的形容詞界定少女,那麼杜夏娃無疑是個異質的存在。不,她一點也不叛逆,不像有些同學青春孟浪,用挑釁不屑自以為很「酷」的言行態度藐視規範制度。她不缺席不逃課,成績中上,切實遵守校規,各方面都符合好學生的標準要求。
可是,怎麼說?他感覺在這一切「正常」之下,她還是顯得有些不一樣,譬如周記這回事。
「周記」是為了促進師與生之間的交流,讓老師明白學生心裡在想什麼,也就是讓學生向老師交代他的思想。別的同學多少都會在周記上訴說一些心事煩惱,尋求指點或發洩傾吐,她的周記則是一本標準的「生活與倫理」及「三民主義」範本,寫周記如交心。她寫來寫去卻全是別人的立場觀點,完全將自己抽離。那是一種變相的隱藏,思考與感情的敷衍,她不交心。
「杜夏娃,老師是想幫助你,你要相信老師。」他維持不變的情緒強注視著她,「快告訴老師,到底怎麼回事?」
關注的口吻,讓杜夏娃略微蹙眉。師者,授業就夠了,過多的關心是不必要的。
「我上課不專心,犯了楊老師的忌諱,她拿課本往我臉上打來,我將它擋開,就這樣。」她三言兩語簡單把事情交代清楚,清澈的眼睛直視著他,略露一絲「你還想知道什麼」的不耐煩。
沈亞當稍為沉吟,大概和他知道的差不多,但是……
「但楊老師說你伸手打她……」停頓下來,留一個未完的語氣,試探地看著她,注意她表情的變化。
杜夏娃下意識又皺眉,並不急著否認,反問:「她真的這麼說?」
「楊老師是這麼說沒錯,不過,老師相信你不會那麼做,一定只是個誤會,對不對?」信任過頭的口氣,倒像在討好她似的。
杜夏娃低頭看著地上,有些意興闌珊。「她要這麼說也沒錯,我確實伸手去擋——算了,隨她高興怎麼樣。」
「你別這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看她一臉無所謂,沈亞當忍不住搖頭。「楊老師很生氣,說你目無尊長,一直嚷著要將事情報告訓導處處理。」越說越替她憂心,但看她低側的神情,還是那般不經心。
他不曉得十七八歲的女孩,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大抵都是一些功課、考試及朋友等共同的煩惱吧?杜夏娃顯然不符合這樣的邏輯。他觀察她一陣子了,她幾乎不和同學來往,沒什麼要好的朋友,不喜歡和別人深交,也不常笑,用種早熟、成人才慣有的冷淡的眼神在距離外看著別人,提早脫離高中生慣築的共生關係,而表現大學校園裡慣見的獨來獨往。
「楊老師的態度很堅持,要將你記過,還要請家長到學校。」他繼續說:「老師相信你,但聽老師的話,委屈一下,跟楊老師道歉,寫張悔過書,她畢竟是老師嘛!」
「跟她道歉?寫悔過書?」杜夏娃倏然抬頭,揚臉的弧度微釋出一些質疑。真要追究起來,動手打人的還是那個告狀的楊安琪,她自己缺乏該有的修養。結果就因為她是學生,便全是她的不是。
「我知道,叫你道歉你心裡會覺得委屈,但老師是為你著想,事情鬧大了,對你沒有好處。」
陽光挪移,杜夏娃略顯蒼白的臉龐被偷照成透明,那份透明感幾乎要將她融於無形。沈亞當愣了一下。有時課堂上看著她,他會產生錯覺,覺她就像少女本身沉溺的小說漫畫電影及連續劇裡的人物一樣,看似美美的,卻虛虛實實的存在。
「反正事情到最後一定全是我的錯,不如早早認栽是吧?」杜夏娃撇撇嘴,輕哼了一聲。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記過就記過吧,要我道歉——」將沒說出的話含在嘴裡,竟反常吐出一聲輕笑。這時候她反倒笑了,顯得極是諷刺。
她擺擺手,似乎打算就這麼離開。沈亞當一急,連忙拉住她。
「等等!你要去哪裡?」
「回教室啊,我還沒吃午飯。」
「吃飯的事不急,」他將她拉回身側。「趁現在午休時間,跟老師到辦公室向楊老師道歉。」
杜夏娃快速抽回被拉住的手。沈亞當在說美國話,嘰哩咕嚕叫人聽不懂,偏又自以為是地惹人嫌。
「別那麼固執。你還小,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聽老師的話,去道個歉就沒事了。」沈亞當不斷好言相勸,耐性好得驚人。
杜夏娃扯了扯嘴角。比起擺出不耐煩的神色,比起抿緊嘴強作沉默,這個扯嘴的動作反顯幾分輕蔑。
她相信沈亞當或許是真的為她著想,向現實妥協絕對不會吃虧。這個三十歲的男人以他自己的世故,理所當然地認定她因為少年必然的愚昧無知;他以為她什麼都不懂,其實她懂得可多了,她並沒有他想得那麼懵懂。她當然知道拒絕妥協的後果。但那又怎麼樣?與她整個人生將有何干?她不會因此就看輕自己,也不會因此就否定自己的價值。
她不答應,意在不言。沈亞當頗有些無奈,歎口氣,斜著臉龐瞅著她。黃黃的塵土反射正午太陽的烈熾,四處是烘燒的火氣。
他一下子感到熱,升起一股莫名的難耐,突地拉住她,粗聲說:「走吧!」
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看待她。她十七歲半,卻有一顆二十七歲的心。那麼,她是小孩還是成年?他以為她尚處在青春期的尾聲中,她的一言一行卻嗅不出青春的躁動。那麼,他以經驗為師,以年齡為別,認定她不經世事、無知懵懂,是他的輕率自以為是?
「請你別這樣拖著我好嗎,老師?」杜夏娃很不情願地跟隨,企圖掙脫。「我不會道歉的。我承認我上課不專心,但我不認為我就該乖乖站著由她侮辱——」她剎住腳步,用力甩開沈亞當的手。
「我知道。可是如果真的被記過,對你有什麼好處?」沈亞當忍不住又歎起氣。
這個女孩實在不像女孩,他敏感覺得,在某些層面,思想、感情、處世的態度,杜夏娃早已成年,只差個宣告的儀式。但那張青春的容顏,說明她分明還只是個豆蔻少女。
「如果真的被記過,那就算了,隨他們高興怎麼做。」丟下這句話,杜夏娃掉頭就走,任由沈亞當在她身後追叫,毫不理會。那腔熱血或許是他的責任義務,她不能拒絕,但總可以逃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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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室,午休的時間已過了一半。天氣太熱,她沒心情吃飯,也沒胃口,一時無所事事,空坐著發呆。陳明珠不知好事或關心,湊過來問:
「亞當老師找你去,是不是要你向楊老師道歉?」
她沒回答,但表情回答,且在反問她怎麼會知道。
「想也知道。」陳明珠說得理所當然。「不管你有理無理,誰是誰非,反正最後一定是你不對,結果也一定是道歉加悔過書收場。誰叫你伸手去擋她的書,你應該乖乖站著挨她打罵的。」
她不禁多看她兩眼了,這個孤島,顯然是個異質的存在。她反問:
「如果是你,你會乖乖站著讓她用課本刮你耳光嗎?」
「當然!」陳明珠答得很乾脆。「這樣才符合高校悲劇美少女的形象。」
後面一句話添加得很諷刺,杜夏娃不禁微微一笑。她和陳明珠的坐標在同一象限,同一個平面,在這個教室裡,唯有她們是相近的兩個點,多半的人,彼此連成一個立體糾葛的空間。
但她習慣和人隔著距離,人際之間,儘是一些拼拼湊湊的關係,她討厭那種瑣碎的侵入。
「你真的不打算跟楊老師道歉嗎?」陳明珠換個口吻,如同沈亞當那般替她憂心的表情。「如果她真的告到訓導處那邊,找家長記過什麼的,你爸媽知道了那該怎麼辦?」
那也無所謂,她父母早就死了。
「不怎麼樣,看他們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她從不對別人提起她的身世處境,提了只會引來兩種情形:同情或嫌棄,那都是她不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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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午後就在陽光的挪移中傾斜到黃昏。申時末酉時初,空氣中的熱是會黏人窒息的黏膩。鍾一響,她不等沈亞當再有尋她的機會,草草收拾好書包就離開。
街道如常的車水馬龍,十字路口人群擠擁,來往的表情都帶著煎煮的油熱。她站在路口,呆了好一會,打不定主意要往哪個方向。黏悶的空氣中蠢動的心浮氣躁,恰似她此刻的心情,她在課堂中發愣,和這浮躁不無關係。
她四處漫望,決定往綠燈亮的方向一直走下去,順便整理她的思緒。
杜家說要見她。他,路,是這麼說的,丟得輕輕飄飄,幾乎沒有重量的一句話。
她猜不透路心裡怎麼想。
捱到了這時候才說想見她,算什麼?十幾年的距離,她和杜家之間有的只是空白生疏。他們從來沒有承認過她,她也從未承認過他們。到現在,偏又開口說要見她,算什麼?
不知道路心裡怎麼想。他逐漸對她隱藏他的情緒,不讓她探知他的情感,甚至迴避她的視線,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怎麼想。
她轉個方向,迎著落日走去。陽光傾斜漫灑,隔著煙塵落成一層薄薄的霧,整座城市漫掩在灰樸中。她對杜家的印象,便就像在薄霧中浮浮翳翳的大廈遠眺的輪廓,處在一種被吞沒的危弱邊緣。
關於她和杜家的牽連,她只知道她母親和杜家長男相戀,因為雙方家長反對偕私奔而後車禍喪生;以及五歲時一個模糊的記憶,模糊得她就要忘記,偏偏又被撩起。
不管如何,一切還是要由她自己決定。她並無意去揭開那個塵封,卻無法不想。不管最後她決定如何,見或不見,都已經在她心裡攪起了漣漪。
世界便是這樣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