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娘!玲兒!」
又悲又喜的呼喚傳來,秦扣雲就這麼呆杵在門邊目睹房內劫後重逢的天倫圖。
莊則禮危顫地跪在床前扶著母親的膝,「娘,不孝子讓您擔憂了!」
「禮兒!真的是禮兒?」一襲粗布衣裳的老婦人溢落了淚水,雙手懸空摸索了會兒才尋到兒子的頭,激動之情難以自抑。「我的禮兒,你終於回來了!青天大老爺還你清白了是不?我就知道一定是弄錯了,我的兒子怎會是江洋大盜!幸好老天有眼,祖宗保佑!」
「哥!你——」一旁的少女瞧清兄長的模樣,不由得驚呼,散發糾結囚服破爛,細看更能發現多處大創小傷;本欲啟齒詰問的她,在兄長頻頻示意的眼神下嚥回心痛。卻怎麼也禁不了奪眶的熱液,不能自己地與親人抱頭痛哭。
旁觀始末的扣雲驀然有些瞭然,視線自母子三人身上調開,不期然撞上他宛似覆蓋了層寒冰的瞳仁,呼吸亂了兩下——他那眼神可是指控?
「莊家只是非常單純的農戶,樂天知命古道熱腸,只不過收留過我幾天就被霍定嫁禍捲入江湖恩怨,官府不由分說便捉則禮入獄,誣以罪名判下死刑。」他的聲音很輕,恰好只有她聽到。「莊母為子哭瞎了眼睛,則玲為了替母治病甘願簽下賣身契作丫鬟,若非我及時循線尋至,他們一家三口不是病死便是冤死。如果你想知道我為何要劫囚,那麼現在你已經得到答案了。」
扣雲說不出此時的感覺,彷彿這一切的罪惡皆由她而起般,牽連到無辜百姓害得人家險些家破人亡,是她的過失嗎?
傲然掃視面具人,縱使心房紊亂無序,但她發出的聲調依然平靜清冷。「如果我會因你的三言兩語就掉頭走人,那我就不是冷嵐。你以為我想看的是這場戲嗎?人世的不公,我見多了。」
輕雅挪步,她來到三人前正欲表態,不意眼前猛地一黑,被堵龐然身形阻擋;戴著面具的他,含著與她類似的冷漠眼神一動也不動,雖未再作言,但無形中透出的警告威脅意味十足。
「怎麼?怕我動手腳?」扣雲一嗤,「把我冷嵐看得如此不入流?莫問生,別將天下人都當成霍定,不是每個江湖人都像那搬不上檯面的牲畜;不傷無辜這點道上規矩我還明白。
倘若你所言屬實,那就讓開給我認認真假,他們假使真是被霍定陷害,我自會給他們個交代;若讓我發覺這不過是你布的局,我會連本帶利討回來。」
莫問生唯一露出的眼眸蘊著似遲豫又似評量的波光,慢慢地退了開,「我——相信你。」
這句低語猶如投湖石般意外地漾起她莫名的感受,扣雲不禁望了他一眼,錯綜複雜的謎團又添了一道:瘟神這麼容易相信仇家的嗎?還是相信冷嵐這兩字的人格?
「讓我看看大娘,」扣雲揭下面巾以真面容相對,明示誠意。「我懂些粗淺醫理。」
莊家兩兄妹恍愣在她絕代之姿上,茫茫失措,只能以眼相詢莫問生,他一個點頭,以和煦眼色安撫,按下她和他之間所有仇嫌,靜心候待。
「姑娘,甭費心了,我老了,這身體不中用了,遲早要死的,請你先看看我兒子,他在牢裡這麼久,不曉得有沒有染上什麼微疾細病……」
「大娘!」扣雲柔媚卻堅定的勸語隱有令人服從的尊貴。「只要是人就不能自輕,你是他們的母親,假若你身體違和,你想你的一雙兒女安得了心,笑得起來嗎?」
莊母語塞,卻綻開微笑伸手讓她把脈,「姑娘說得有理,是老身急糊塗了,就麻煩姑娘了!」
莫問生暗在心裡為伊人喝采,還是她懂得為人母的心情,知道以兒女反為激勵,她的玲瓏巧心怕也絲毫不遜於她的容顏吧!
「問生哥,她是誰呀?」莊則玲一臉驚艷。「我從沒見過像她這麼美的姑娘,喔——」
語音拖得老長,她偷偷賊笑,「她是不是你的紅粉知己呀?」
「則玲!別胡說。」則禮輕喝。
「不要緊。」問生的臉雖被遮住,卻能自眼中窺見柔和笑意,「則玲,趁冷姑娘為你娘把脈,去把東西收拾收拾,我們天一亮就出城。」
「山城?」她咋舌,「為什麼要出城?哥才剛回來,也不知傷得重不重,這樣離開好嗎?」
「放心,一切有問生哥在,別煩惱這麼多,只要把行囊整理妥當就可以了,快去!我還得替你哥處理一下傷口,免得你娘發現了。」他們的交談沒讓莊母聽見,待則玲依言而去時,則禮靠了過來。
「問生,那位姑娘不是和你有過節?怎又對我們施援?」他不放心地盯著她們,怕有個什麼紕漏,對所謂的「江湖人」他還真是不敢信任,儘管那姑娘美得讓人失神。
莫問生的腦海映著她為莊母周到診視的嬌顏,用莊則禮聽過最深摯的語吻道:「雖然她身在江湖肩負江湖恩仇,但她卻懷有醫者的胸襟。」
醫道為仁,醫者存慈,這可由她的細心上得到驗證。
「你對她……」
「別說!」問生淡淡制止,「有些事,你知我知即可。」
莊則禮不由得凝重起來,「兄弟,美人多禍啊!」
「則禮,你多慮了,這不過是我荒唐的感覺罷了,今天就算我們之間無仇亦無恨,她一樣是遙不可攀的星月,我不曾著想與星月相伴;既無妄想,就沒有什麼禍了。」
「是這樣的嗎?」則禮審視著他膠著於她的視線,那之間的欣賞讚譽與傾慕他可看得一清二楚,戀慕遙遠的星月難道不苦嗎?是苦便為禍了!心苦可比皮肉之苦要難熬上千百倍吶!
他不再多問,改提切身相關之務,「你這次放我出獄又傷了人,官府會善罷甘休嗎?問生,你江湖恩怨猶纏身未解,這下又惹上朝庭,豈不更加危險?」
「危險,自我出世便如影隨形跟了我二十幾年,你想我會在乎嗎?」他豪邁一笑,「他們針對的人是我,沒理由連累你們,此番害苦了你們,問生已良心難安,怎能眼睜睜看你枉送一條命?欠你人情還不夠,你要我連命也要還嗎?沒能洗刷你的冤屈是我無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要你們舉家別遷,莫問生對不住你——」
「問生!怎麼到現在還講什麼對不對得住的?我們什麼忙也沒幫上,反倒累你因我而罪,說起來該是我的錯!」
「是兄弟就別再提這些!」他將個小包袱塞給則禮,「我要你離開汴京改頭換面重新生活,等你學成德就再上京赴考,這就當作我送你的餞別禮,權充我的歉意。」
「不,這——」
「是不是兄弟?」問生只這一問就平了則禮滿腔駁言。
「問生……」他有些鼻酸,「那你呢?」
「我已經找到了我親生父親,也認祖歸宗,汴京現已是我爹的根,我不能離開。別為我操心,我們都沒有罪,雖然不得平冤,但至少我們於心無愧,這就夠了。」握住他的手,問生再次感激蒼天厚待,讓他結識這位兄弟。「這世上除了我爹,你們是我僅剩的親人,千萬保重,答應我好好過你們的生活,等時機成熟再回京為你們莊家爭一口氣!」
不自覺,莊則禮怨憾地歎,「這世界沒有天理!為什麼你這麼好的人竟是這種境遇?難道世上已沒有識人之士了嗎?那些單憑蜚言就定你罪的人真該懺悔!」
「這世界還是有天理的,不然就不會讓我們相識了。」問生拍拍他的肩,笑問:「不是嗎?」
因為這句話,讓扣雲真正對他另眼相看。當她為瞎眼老婦灸了兩針後,不小心聽見他們最後一段話,如雲凝思中起身,卸下了無形間的敵意,重新以對等的角度看待這頭戴修羅面具的人。
「敢問姑娘,我娘她的眼疾——」
「的確是過度哀泣引起的失明,如果是一般郎中,只有束手無策的份。」扣雲刻意不挑明說,果見則禮憂染眉宇,但莫問生仍一派安適。隱忍不住突倏而生的怒火,她挑釁而問:「你不擔心我醫不好大娘的眼疾?」
莫問生有些失笑,他又哪裡得罪她了?怎麼她字句都衝著他來?
「我說過,我相信你。」
不管醫不醫得好,他都相信她已盡力,既然盡了人事猶無計可施,那擔心也沒用。
扣雲自他一句「相信」中讀出許多事,銀牙輕咬,他明明看出她有能力卻不道破,這是什麼意思?她才不需要人替她掩飾什麼,這回激不動你,總有其他辦法揭下你平靜的面具!
「一般的郎中治不了是因為他們沒有鑽研過毒,只要用適當的微毒加以刺激大娘七處眼穴,一個月後自然慢慢能重見光明。」解下耳墜,她扭開墜心倒出兩顆細若朝露的藥丸。
「這藥丸可固本培元保大娘不受毒療之害,五日一顆,我已經紮了兩針,剩餘的工作只要普通大夫就能勝任。我開張單子指示,你只要依我所說的吩咐,保證你娘眼明如昔。」
「謝謝姑娘!謝謝……」
「不用謝,我只是替我手下犯的錯給你們些交代而已,下回若遇上江湖事,別再雞婆逞英雄。」扣雲囑咐畢,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就步出房門。
「問生,看來她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或許你們上一代的恩怨有機會化解,你向她說說看,說不定她能理解,就此化干戈為玉帛,不再追殺你。」
「你怎麼知道她就是我對你提過的仇家之女?」
「在你來救我之前,我就自霍定的口中聽到你沒告訴我的那部分。」則禮除了為他的情路憂慮之外,更有不平,「你不該承擔這一切的!他們的過去根本和你沒有關係,你為什麼不為自己辯解呢?」
「如果世人相信我的辯解,今天我就不會被冠上瘟神這兩個字了。」他的話,不是自卑,不是自棄,而是事實。
莊則禮也親身體驗過世人的愚昧,所以他沒有再言,這世上的道理,太深奧也太荒謬了。而什麼力量都沒有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祝福。
「兄弟,我知道你不喜歡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但冷姑娘慧質蘭心又是你情之所鍾,有機會就讓她明瞭你的苦衷,別讓她繼續誤解你,好嗎?」他聰明地把話說在前頭,「喂!我都能收下你的禮,沒理由你不能答應我的要求吧?」
問生笑罵,「什麼時候學得和則玲一樣賊?」
「對你不耍點賴怎能讓你這頑石點頭?我雖稱不上見過世面,但形形色色的人也看了不少,那莫名其妙的恩怨若能化解必能教冷姑娘不再敵斥你,依她的磊落而估,你如能做到這點,贏得佳人芳心就不是件難事……」
「則禮!」問生沒讓他編織太多的「如果」,只是問了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你想如今天下有哪個女人見了我面具與手套下的形貌還會對我有好感?」
則禮微愕,久久之後一歎,「我希望有……」只是這希望太渺茫了。猶記得當初乍見面具下的他時,連他這個男人也禁不住駭怕,何況是一般女子?
「這世界沒有天理。」沒有激越和忿怒,莊則禮平靜又無奈地重述這句話。
「別說了,我替你上藥。」
「不用了,這點傷要不了我的命,我自己來就好,你代我去向冷姑娘道個謝,可別讓人家錯認為我們是莽夫,一點禮節也不知。」他鼓勵地眨眼,「去呀!」
「我有沒有說過你是個很貼心的兄弟?」
「你這不就發現了嗎?」他微笑地推他出門,「少囉唆了,天一亮還有得我們忙,時間緊得很,別浪費了。」
目送他走近她,莊則禮的笑靨倏沉為感慨。能多看兩眼就讓他多看兩眼吧!不管是留作記憶或傷懷,至少比一無所有來得強,他的傾慕只能孤獨地埋藏——這是他不能改變也無力改變的事實。
搖頭,他還是嗟吁自詢,「難道這就是天理?」
***
從沒想到勾欄院的後園這麼冷清。聆聽著迴盪在空冥中的聲音,緩緩地讓每種振動流過心眼,有尋歡客的嘻鬧,鶯燕們的打情罵俏,老鴇假意的逢迎聲,以及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腳步聲?!
忙不迭睜眼旋身,她流放的意識如數集中在他那張不會哭也不會笑的面具上,懸滯在空冥中的氣氛添了些肅穆。
察覺她的戒備,問生停步在尺餘距離之外,什麼都沒說,只是用他含藏著太多太多心緒的瞳眸凝望她,令她的心跳因他而鼓噪起來……「有事嗎?」
「則禮要我代他轉達謝意。」
「就這樣?」
「他要我說的就這樣。」
「那你要說的呢?」為什麼她會對他好奇?為什麼當他停步尺外時,她的心就會為他眼中的黯然而擰,進而為他放鬆了警戒?為什麼她就是忍不住希望多聽聽他那副水般惑人的嗓子?為什麼他的眼神這麼突兀而熟悉地讓她感到莫名的憐惜?
「你忍受種種指責、嫁禍、污蔑和追逼,難道沒有半句話要說?」
「我一直試著告訴你們實情。」
「實情是什麼?」扣雲提了高聲量,「是你確實虧欠我們,所以才對我們的追拿次次相讓?」
「我莫問生誰都不欠。」
「那你為什麼遲遲不出面?」扣雲最恨的就是謊言,而父親對她的欺瞞已累積成她無法等閒視之的創口,是她耗盡心思想知道約為什麼。「你以為成天追緝一個行蹤飄忽的人很輕鬆嗎?你以為我喜歡挑著報仇的擔子過日子嗎?你以為別人都不如你聰明,察不出破綻和疑問嗎?」
「我們都只是晚輩。」問生突如其來地道:「都只能遵從長輩遺命,我明白這種被操縱的感覺。」
像顆無力自主的棋,終其一生活在甩不去、斬不斷的束縛中,不得自由,不能自由!
扣雲深深地吸氣,壓下滿腔忽湧的不滿,為什麼他總能輕易地挑中她最脆弱的防禦?
「你真的懂嗎?哼!少來這套,我——」
「見多了。」問生有趣地接口。
「你!」扣雲錯愕,隨即柳眉倒豎,「你消遣我?」
「你真的很美,不管生氣還是笑都很美,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情感冰封?」問生真誠的眼漾著深壑浩洋般的深邃,總能讓她不自覺陷入他說話時潺似清流的節奏。「強顏冷漠很苦的——」
扣雲猛然一窒,譏誚地抨擊,「你又知道了?你調查了我多久?一年?兩年?還是自我爹死後你就開始算計要怎樣叫我上鉤?」
「我道破你的偽裝不是要打擊你或刺探你,你不要緊張!我只是不願意你和我一樣戴著面具過一輩子……我們,太像了——」
「夠了!別再跟我扯些無稽之談,什麼像不像?我怎會和你這種見不得光的人一樣?」
問生一縮,習慣性地伸手摀住臉,觸碰到的卻是面具的冰涼,頹然垂手,他瘖啞地笑,「是啊!我只是個見不得光的人,抱歉,我失言了。」
見他又挪後一步,扣雲知道自己真的傷了他,奇怪的,她沒有佔了上風的得意,反倒厭惡起自己——他只是關心她,卻反被她污辱,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純粹是想化解仇隙還是真如他所說的那般真懇?
「為什麼你要戴面具?既然我們兩方今夜在此開誠佈公地解決上一代恩怨,你理當卸下面具以本來面目和我相談,怎麼?怕我嘲笑你的醜陋?」
「我的醜陋不是你能想像的,你還是別看的好,免得嚇著你。」
「連我這點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你要我怎麼相信你說的話不是在誆我?」
「說出來,只是給你一個答案,至於相不相信,不是我勉強得了。莫問生儘管惡名昭彰,但絕不撒謊作態。」
那頂天立地的姿態,竟不可思議地牽動了扣雲的心弦,和慣有的冷漠截然兩樣的悸動!
「講得倒挺中聽的,那你說說看,為什麼安排在這地方來向我解釋恩怨的原由?」
「暫將他們安頓在勾欄院裡是避免霍定和官府的騷擾,人們最易疏忽的就是這種尋歡之所,在這裡很安全,所以我包下了後園,不許人進出,為的就是給大家喘息的地方。」
對他一五一十的據實以告,她不知該喜還是該怒,假若一切均是誤會,那她還有什麼立場面對他,還有什麼資格趾高氣昂?
甩頭,她撇去無聊的煩思。「你事先就知道我會代你劫囚?」
「不,我只察覺有埋伏。」
「所以等我們先沉不住氣行動?」這麼說來霍定供出始末全是陰錯陽差,恰巧洗刷了他的不白之冤?「如果我先劫走莊則禮,以他為要脅,你會動手嗎?」
「不會。」他有問必答,雖然不清楚她問這是何用意,「則禮的命比我重要。」
「這麼自輕你的命?」扣雲犀利地挑撥,想見他不悅的表情,希望卻又落了空。
「我是瘟神不是嗎?瘟神的命有什麼好讚揚的?」
聽到這回答,扣雲就後悔了自己講話那麼不留情面,他好脾氣地回覆她每個疑惑,她卻處處刁難挖苦——冷嵐何時變得像小孩一樣無理取鬧了?
「你還有沒有脾氣?一提到自己的事就不痛不癢一點也不在意,難怪會被人嫁禍!你這種脾氣最好改一改,免得一輩子讓人誤會。」
問生笑看她嫣紅嬌客,她的口氣雖然不好,但的確是在關心他,只是她自己沒察覺;她的善良掩藏在冷淡的外表下,就像傳說的美人魚般。
「據說在非常遙遠的國度,海的盡頭那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魚,人身魚尾生得極端美麗,從不輕易現身,卻溫柔多情,聲音婉轉悠揚裊裊生韻……」
「你在說什麼?」這男人哪裡有問題?好端端的提什麼人魚?
「你就像美人魚,以帶刺的外衣掩護你的敏感脆弱,帶刺的美人魚——」
「莫問生,別想用花言巧語拖延我們的正事,我今天跟著你來,不是來聽你滿嘴傳說的!」扣雲拚命調整呼吸,卻一直安不下被那雙眸所挑動的怦然幻想。嚴厲地斥喝自己,勉強將他勾勒出的異國傳說風貌給逐出心房,背對著他那身彷彿熟悉的坦蕩。
問生黯然,收拾自己不當的熱情以她希望的嚴謹語調又開口,「你認為你爹因何那麼恨我們?」
「棲宇雙客背信忘義狡滑狠毒。」扣雲面無表情地背誦父親生前一遍又一遍忿恨詛咒的字句。
「背何人的信?忘何人的義?」
「我如果知道還用得著問你嗎?」當扣雲不耐地叱喊時,才發現她上當了,因為他的欣賞得意傾洩無遺。噢!她今天怎麼這麼容易被挑撥心緒?難道和瘟神在一起沒件事能讓人如意嗎?
「冷姑娘——不,秦姑娘。」他成功地引起她全副注意,「嚴格算來,我們是同門師兄妹。」
「你爹之所以恨我們入骨,只因為我義叔娶了他的心上人。昔日他們三人同門學藝,你爹對我義嬸用情不淺,滿以為她一定會嫁他為妻,不料她卻委身給沉默寡言的師兄,自此同門情誼絕裂,並成水火不容的仇敵。」
「所以你們從不反擊,處處相讓只因看在昔日同門之情?不論我們怎麼苦苦相逼,都不理不睬的原由也在此?」扣雲真的沒想到她爹畢生之願竟是天大的笑話,只因妒嫉,由愛生恨,不但逼走了結髮妻,疏忽了女兒,更留下所謂的「仇恨」,捆綁他的女兒徒弟,教他們寢食難忘,只為了私怨——他念念不忘的仇只是一段可笑的曾經!
「就這麼簡單?就因這麼簡單的理由造成種種不幸?爹,你到底把我看成了什麼?你究竟有沒有把你的女兒放在心上過?為了這麼見不得人的理由,逼得娘下堂改嫁,害得我沒有了母親,連死了也不肯饒了你親手帶大的兩個孩子,讓我像傻子為了遺言團團轉,結果到頭來全是笑話!」
問生微憂的看著扣雲臉上的冷靜一一崩潰。「扣雲!」
「我恨你!你為什麼要生下我又不理我?你眼裡只有組織,只有徒弟,只有你的仇,我算什麼?我什麼都不是!」往事一古腦將她的理智、鎮定全淹得無影無蹤;母親哀怨淒涼的面孔,自己孤獨空虛的生命,點點滴滴,悉數爆發,「既然愛著別人為什麼要娶我娘?既然忘不了過去,為什麼要生下我佔用你的時間?你到死——到死都沒給我一個解釋,卻要我的生命浪費在你的仇恨上,你好自私!」
她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像是被撕裂般不再完整,雙拳死緊地絞著,無淚的眸眶是駭人的無助;問生沒有多想便攬住她。
「要哭就哭,要罵就罵,不要冰凍你的感覺,不要強顏漠然,坦誠地釋放自己吧!」
她已經不在乎抱著她的人是誰了,她無力也無能再欺騙自己了,秦扣雲並不堅強,一直都不是!而父親卻要求她無情無慾、不哭不笑,她好累,累得禁不起事實的打擊——「爹,你好自私啊!」灼灸的酸楚浸濕了她的神識,模糊了她的思緒,一顆接一顆地濡漬這男人的衣襟,兩道淚痕不一會兒便成了潺流清泉,溫潤著她多年來鮮有表情的臉頰,也溫潤了她荒蕪空漠的心。
問生的衣沾染著她的淚水,在臂彎中的她沒有哀泣號啕,只是顫動著道不盡的心酸,回憶往事而抽搐,像被拋棄的孩子般不解現實的捉弄。她的父親怎沒看出她的纖細柔弱呢?為什麼有這麼出色的女兒卻不好好疼惜,任她在險惡的武林中奔走?
他擁著她,是心疼,也是捨不得。哎!對她,他是已經無法自拔了。
暗處的則禮捂著妹妹的嘴,不願因他們湊巧撞見而破壞了園中親匿的氣氛。
則玲則是瞪大了眼,一聲驚呼卡在唇邊被遮了回來,哇塞!問生哥動作還真不是普通的快。
而則禮的眼中,除了祝福之外,還有不易察見的憂慮,似是為模糊的明日而掛懷。
***
陰暗的牢房,瀰漫著濃重而窒人的死亡氣息,先前那名假囚犯已經沒有呼吸,像具破爛的玩偶被拋在一邊。
「大……大爺!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呀!」他結結巴巴地癱在地上,顫抖的下顎幾乎拼不出清楚的聲調,「小的只看見有個女的進來想救囚犯出牢,後來又冒出了其他人,小的真的不清楚經過。在這牢裡的任何人不遇到與自己相關的事是不會管的……小的絕不敢騙你,大爺饒命啊!」
他驚懼地盯著跟前沾血的劍鋒,森冷的寒芒閃映著適才的血腥,忍不住打個寒顫,那只握劍的手根本不是人的手……不!是這個人根本沒有心!
石巖軍的劍冷,眼神更冰厲。「你只要告訴我帶走那位姑娘的人是誰?有什麼特徵?」
「小的那時在睡覺沒理他……」他又打個哆嗦,屈服在他凌厲的目光下,「我只瞄了一眼,那人全身裹得不見光,還戴副面具——」
「瘟神?」石巖軍壓不下倏發的疑惑與忿怒,不敢置信地喃喃而語,「莫問生,為什麼你要劫走我師妹?我敬你是漢子,沒想到你卻辜負我的信任——」
那無辜的囚犯拚命地擠進角落,因為石巖軍石雕般的五官露出近乎瘋狂的嗜血。
先是霍定使計引他離開,再是瘟神劫人——霍定與那膽敢阻撓他的死士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脅,而莫問生,他今生唯一的敵人;為什麼?為什麼要破壞他們互敬互佩的默契?
不管是誰,只要冒犯扣雲就是他的眼中釘!「如果你想活!」石巖軍的神情又沉進無情無慾的世界。「待會兒官兵發現這場殺人劫獄的時候,告訴他們,兇手是莫問生,瘟神莫問生!」
***
朝陽才剛拜訪汴京城,他們便駕車出了城。轆轆的馬車聲帶著馬匹跑步所敲響的旋律靜靜地盤踞在他們之間。所有人都換上新衣,連扣雲也褪下夜行裝以簡單的羅裙裝束共乘;雖無華衣相襯,卻格外烘托出她冶艷中的那抹清韻芬芳。
只有那面具臉還是一件斗篷一張面具遮掩所有神秘。
「問生,你真的不跟我們走嗎?」老婦人率先打破滯默。
「是呀!問生哥,你真的捨得我們嗎?」
「問生父親猶在,不能分身,請你們原諒我。」
「孩子!」老婦歎息,「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顧我們,我早就把你當成另一個兒子,有空一定要來找我們,免得我思念吶!」
「會的。」握著老婦的手,他的眼神是溫煦得令扣雲癡醉的柔光,「等找到新居定下來,千萬養好身子,復明的機會才更多。」
「已經到郊道了。」駕車的則禮探進頭來。
「我們該走了。」
「唉!冷姑娘!」老婦喊住扣雲,摸索著,扣雲也不再排外,伸手予她握住。「我的眼睛雖然瞎了,但心可不盲;問生他的外貌雖有缺憾,但他的一顆心是天下女孩兒夢寐以求的寶,別讓表象蒙蔽了一切。」
扣雲瞥了他一眼才施然含笑,「大娘放心,我已經被蒙蔽太久了,不會再糊塗下去。」
「這就對了,問生哥很敏感的,冷姊姊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喲!」
「丫頭,什麼時候輪到你講話啦?」則禮佯怒,轉而對問生說:「兄弟,保重!別忘了來看我們。」
一番依依不捨的惜別後,馬車終於又揚著叱喝上路;眼見著縷縷浮散的煙塵飛掠,扣雲忽而察覺自己的臉掛著微笑,不再冷漠,不再空虛,而是微笑,暖暖的微笑!
面向身邊的男人,她的心情好得連自己也意外。「接下來你要去哪?」
「送你回去。」
笑容在瞬時又結凍,「這麼急著想擺脫我?」
問生規避她的問題,不想洩漏逐漸離不開她的事實,只是輕輕地道:「你師兄找不到你會擔心——」
「他要對你不利o也!你還為他著想?」不悅馬上變成迷惑,這男人到底有沒有常識?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難道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江湖規矩他不曉得嗎?
「在我而言,他是個很好的對手,但絕不是敵人。」他又一次揭露謎底,「因為他也是身不由己。」
扣雲猛地聯想,神色一沉,「你是不是因為我是唯一可讓你們化敵為友的關鍵,所以才對我這麼好?」
問生從不知道女人這麼會胡思亂想,他對她好跟她的身份有何關係?今天就算她秦扣雲一文不名,他還是愛她,因何她不明白?
「你要這麼想我也無話可說,走吧!」
「你!」扣雲本欲發作,卻望見他雙瞳中的怒火,怒意化為笑意。哎!這男人為什麼就是不肯坦白?難道他不知道女人需要哄的嗎?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他假惺惺地哄她,照她的脾氣必會不屑地拂袖而去。呀!真討厭,怎麼他們的性情都這麼彆扭?
柔了嗓子,她朝他偎了過去,「人家現在還不想回去,你先帶我去梳洗梳洗。我師兄那你不用擔心,捎個信給他就成了,好不好?」
瞧她嬌嗲得足以誘惑天下男人為她前仆後繼的姿采,定力不足的男人准讓她捏在掌心恣意塑揉。問生眨眨眼,很絕地問:「你中毒了嗎?還是中暑了?不可能呀!你才曬不到半刻,怎會暈了?」
暈了?!她秦大小姐放下身段不顧矜持地向他示好,這少根筋的男人居然懷疑她是不是中毒?恥辱!這絕對是恥辱!!
楚楚可憐地垂眼,她拿出看家本領:扮怨女!「我不美嗎?還是不夠溫柔?讓你這麼討厭我?」
「秦姑娘!」問生饒富興味地欣賞她變化多端的表情,很遺憾地說:「認識你以來,我很少見過你的溫柔。」
「你——」扣雲一聽險些沒七竅冒煙,「我秦扣雲好歹也知書達禮,怎可能不溫……」
突然,她想起對他的尖刻、諷刺,悻悻改口,「就算有時忘了禮儀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你怎麼可以嘲笑我?」
「我有嘲笑你嗎?」問生微愕,她胡思亂想的速度真是教人匪夷所思。
「你——」扣雲又被個你字噎住,瞪了他一下而後放棄,「算了,愣頭呆!」不解風情的糊塗蛋!這種正直過頭的男人怎會是瘟神?她真想不透。
搞不好全靠那面具和斗蓬在唬人。扣雲心頭的假設愈趨肯定,面對他也就愈無顧忌;似乎那一哭,哭化了她心房的冰門,使她敞開情懷去感覺生命。
從懷裡揣出一支短笛,她湊近短笛吹了兩回,不一會兒馬上飛來了只雛鷹停到她高舉的臂上,她對他嫣然一笑,將另一邊耳飾結在鷹爪上,旋即又放它飛去,然後滿意地拍拍手,理理衣鬢。
「好了,咱們走。」
「走?!」這會兒換他不明所以了,「回去?」
「找條淺溪!」扣雲輕嗔撇嘴,「我已經捎訊給我師兄了,你還有啥不滿意?我得找個地方歇腿休息,就這麼讓太陽曬著,你不累我可受不了。」語氣一折,「你不會要我在太陽底下走回城裡找客棧吧?」
直到問生唯命是從地跟在她後面,他還是有些迷糊,這講話威脅兼耍賴的,可是有冷嵐之號的秦扣雲?
寵溺的笑容會心綻出,他明白,他對她的情感又厚了一層。彷彿能看到未來容光煥發、精神奕奕的她。
而——沒看到的,是那只雛鷹被獵人射下來的景象。
***
由於他們皆是武功不弱之人,想循水聲找到溪河並不是件難事,不消片刻他們就在澤邊落腳憩息。
問生自問資質魯鈍,摸不清扣雲心眼,也猜不出扣雲硬要跟著他的用意為何,只有順其自然;一至河邊就找了棵老樹盤起膝閉目運功。
待扣雲用水潑了一臉清涼之後回頭一看,乍然惱怒起來:這男人真對她沒絲毫戒心,就這麼凝神運起功來!萬一她心存歹念趁他功行險要時下手加害,只怕他連怎麼死的都沒個底!真是,得找機會好好教他怎麼保護自己,今天還好是她,換了旁人怕不早動手了。
天下能惹起她如許牽纏掛念的,如今只剩下他了;真不知他是哪點令她放不下,愈靠近他就忍不住愈替他抱屈愈為他心疼,他和師兄完全兩樣,大概吸引她的就是他那一身的謎吧!她才跟了他不到一晝夜就發現了他背負那麼多的委屈,很難想像在面具背後還有多少辛酸不為人知。
她真的想揭開他的面具看清他的痛楚所為何來,也曾私下問過則玲,則玲雖然孩子心性不擅隱瞞,但一提及問生的真面目便浮露憂戚,黯然無語。只對她說了句話:「如果問生哥相信你,他自然會卸下面具。」
扣雲想像過,他可能是曾遭火噬而留下惡疤,但她不在乎,因相貌而受的苦頭她已嘗過,美和丑在她來看根本差不多;則玲太不瞭解她了。不過她看得出來莊家三人對問生隱約中的愧歉,約莫是乍見時的反應傷了他吧!她將想像中最醜最駭人之貌在腦中虛構無數次,但每想一回心意卻更堅定一回,她喜歡的是他,是頂天立地卻對人溫柔仁慈的莫問生,不是他的表相,不管他長得怎樣,有什麼過去,她都喜歡他,也要他愛上她!
不為什麼,只因他懷中的溫暖。
當她偎在他胸臆之際,她就因這份懷念的溫暖而明白了許多事,也找到一切的答案。
莫問生就是穆祁。不,應該說師兄在御史府射死的那人才是穆祁,穆皓不知因何讓他冒名頂替穆祁繼續活下去。所以穆祁才堅持戴面具,又忽然改心轉性對人客氣有禮,因為他是君子莫問生。
她非常肯定,因為天下沒有第二人的懷抱能使她如此眷戀依偎,也沒有人能令她安心哭泣,除了他!況且性好漁色的穆祁怎可能在見了她的美色之後,還能坐懷不亂地向她道歉冒犯之舉?
雖然她不清楚他到御史府去做什麼,更想不出穆皓為何要犧牲他的兒子為問生重創生途,但她卻對穆皓對他的好有感在心,若非種種巧合,她可能就會誤殺他!既然一切誤會已澄清,就沒有任何事橫閡在他們之間,穆祁雖死得太便宜,但人死仇消,沒必要再追究;至於父親那自私又荒謬的恨,她也不用再理它,他們根本沒資格也沒立場談恨,虧得人家容忍了他們這麼多年,說來還是她虧欠問生!哎!這男人就是不懂得為自己著想,沒個人在旁邊盯著怎成?何況她秦扣雲也非恩不報欠不還的無賴,她無緣無故害他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只好用下半輩子還他囉!
凝視著他閉闔的眼,扣雲的嬌容紅暈忽現,要讓愣頭呆開竅只有一個辦法了。
悄悄地褪下衣裳,她涉入水中戲游,放出引蛇毒餌靜待發展。果見一尾水蛇嗅味而來,扣雲出手如電捉住蛇,讓它在她手上咬了口,爾後放聲哀喚:「蛇!蛇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