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刺美人魚 第五章
    當問生正欲收功而起時,被撞入耳際的呼救聲震得魂不附體,渾身勁力隨意而湧,縱身連點足,人便來到她面前。一伸手就捉住那尾噬人欲逃的水蛇,含忿的眼勾勒出一抹冷厲,他手上的蛇便「波」地一聲頭爆血濺。

    扣雲駭住了,她頭一回見到他動怒的模樣,隱藏風暴的眼瞳,毫不留情的手段,令人四肢發冷的威勢……她不禁慶幸他的修養有到家,沒真讓她惹火過,不然嚇都嚇死她!

    問生轉頭,如雲不自覺地退了步,怕他看出她使的計謀,教她意外的,卻是他下一步的動作——他竟毫不猶豫地揭掉了面具,舉起她的柔荑湊近唇邊吸吮。

    這回,扣雲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斯文的五官,幾乎忽略了他額際的不同:愣著、凝著,直到手上的溫熱驟然退去。

    待問生將毒吸出後,他慌亂的神智才又鎮定下來,抬眼,俱是她錯愕的表情;輕輕地,他放開她的手,退後。

    「你有帶解毒藥嗎?有就快服下,免得殘毒傷身——」

    「不!別走!」扣雲驚惶地拉住他,「讓我看看你。」

    「你不是看到了嗎?」問生澀澀地笑。

    「問生!」她第一次喚他的名,教彼此皆為此而撼動。她涉著水走到他面前,如水秋瞳凝眸處,仍是他的臉。

    許久,她才語帶幽訴地問:「這就是你不願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

    問生不言,人雖挺立在她面前,但眼眸卻寫著退縮,他寧願以面具對她,也不要讓她看見他的畸形,因為他在乎她,她的驚呼鄙視會殺了他!他想閉上眼,想逃避眼下的情況,但他仍站得筆直,眼睜睜的等待她尖叫。

    扣雲情不自禁地靠近他,伸手去摸他過然異眾的額心;她猜錯了,他並沒有被火燒傷,更沒有醜陋的疤,在他額心所長的是一隻眼睛,一隻沒有眼珠的眼睛。那凸起的肌肉環圍起眼眶的樣子,約莫尋常眼兩倍大,怵目驚心地長在他額心,遠遠見去相當駭人。

    指尖小心翼翼地碰到它,他瑟縮了一下,如雲脫口疾問:「痛嗎?」

    他搖頭,復垂眼。「不習慣。」

    「你以為我會笑你?」

    「見到我的人通常會尖叫。」

    這一句短短的陳述道盡了他的無奈,扣雲倏覺眼眶一酸,竟擠不出安慰的話,難怪莊家兄妹為他叫屈,這世界的確沒有天理。

    捧著他的臉,她將他意外的滯愣看在眼裡,出口,依舊是傲然的語氣,「如果我會被皮肉的表象嚇到,那我也不配叫秦扣雲。」

    「秦姑娘……」問生疑迷交雜,「你可是同情我?」

    「傻瓜就是傻瓜。」扣雲莞爾自語,「如果你不傻得這麼令人捨不得,我也不會喜歡你了。」

    「嗄?!」

    「扣雲!」她一副教小孩般的認真,「叫我扣雲,莫問生,難道你沒發現我的不同嗎?

    那好。」接著,她神色自若地抓起他的手貼在她僅著褻衣的胸上,帶著戲弄的俏皮道:「現在你摸也摸了,吻也吻了,碰也碰了,打算怎麼處理?」

    問生雙眼發直,魂飛天外。「這……這,你你……我——」

    急急忙忙抽回手,他往回走,臉色青紅相接說不出是喜是憂;扣雲見他嚇得差點絆倒,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尾隨他施施然上岸,她的安之若素和他的不知所措截然兩樣。

    「不過來幫我把衣服穿上嗎?」扣雲一撈一披便束妥了衣裳,但仍忍不住逗他,「你還害什麼臊?」

    「你——你怎麼不尖叫,不驚慌逃走,不怕我是瘟神?」

    「我說過了,因為我是秦扣雲。我不想對著你的背說話,衣服早就穿好了,君子!可以轉過身來啦!」

    「我不是君子,我從來就不是……」

    看他拖拖拉拉不肯認清事實的模樣,令扣雲光火。「你還是不是男人呀?我都已經說得這麼清楚明白了,你還打什麼迷糊仗?」

    「打迷糊仗?!」這招不但揭開他的瘡疤,更撒了把鹽在他的傷口上,大步旋過身來,他激狂地抓住她,「打迷糊仗的是你!該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面對他慌極反怒的威儀,她非但不懼,反倒綻出了一朵顛倒眾生的笑顏,「等你娶我呀!」

    瞧,那得意洋洋、理直氣壯的坦然,不但讓他一肚子煩亂無從說起,更替他添了筆無端的愁緒,頹喪地放開她,他再次發問的口氣是疲憊而瘖啞的,「你沒看清楚嗎?我是瘟神,不是任何人的如意郎君!」

    「那有什麼關係?」扣雲覺得有趣極了,她從不知道逗人那麼好玩。「我就喜歡瘟神。」

    「即使我有其他缺陷?」

    「就算你一身是缺陷也一樣。」扣雲對這個頑固如牛的男人已愈來愈能流利應對,他呀!就是要人死纏爛打。

    問生暗思良久,望著她嫣然醉容,他的傾心吶!他能相信她是真心不畏懼他嗎?他能抱著希望嗎?

    「呃——借問一下,」扣雲驀然忸怩起來,因為那條牛開始脫衣服了。「你這舉動是不是代表已經想通了?你能想通當然是很好啦!可是也不用這麼快就……就洞……」

    「房」字尚未出口,她又轉念:彆扭什麼?反正已經打定主意非他不嫁了,雖然場地差了點,為了早點拴住他,犧牲一些也是值得的。

    當她作好了心理建設,鼓足勇氣睜開眼時,她看到的是打赤膊的莫問生:「你這——」

    問生脫下手套,露出他一共十二指的雙掌。「仔細地看,看清楚,這是你想嫁的人!」

    扣雲忘了方纔的遐思,受他吸引地傾近他,他的雙手皆呈六指,肌肉糾結的胸膛赫然附著多條惡疤,不止胸,連臂、頸、背亦然。

    「這是——我師兄傷的嗎?」

    「火燒過我、水淹過我、刀砍過我,莫問生只是具千瘡百孔的軀殼,跟著瘟神不會有好日子的。」

    「問生——」淚,不知何時佔據了她的眸,她從不曾體會過什麼叫做悲苦,她的生命只有冰冷,所以她不會哭也不會笑;但這男人,這一身是疤是創的男人卻確切地讓她感受到悲苦——他的悲苦。她輕觸著他身上縱橫交錯的疤,仔仔細細地看著,胸前、背後、腕上,最後捧起他的手,含淚笑道:「這麼多只手指,猜拳一定常贏吧?」

    輕輕地,她親吻他每根粗糙長繭的指,極其珍愛,極其寶貝地落下十二次吻,然後依進他懷抱,將他的臂環在她腰上,吐氣如蘭地作言,「問生,其實你是天下最幸運的人你知道嗎?」

    問生至此,已是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了,收緊懷中人兒,他著迷地摩挲著她的發,她的幽香,她的柔軟;啊!她是令男人疾狂的女人。

    「怎麼說?」

    「經歷這麼多的考驗猶能堅強不屈地秉守仁義,你不是幸運是什麼?」頑皮地,她加了一句,「為了獎賞你克服了所有的危難,老天決定把我賜給你,君子,你就別推辭了。」

    「不!我不是君子,扣雲,我從不想當君子的,我壓抑著天性的狂野,你看到的並非完全的問生。」他埋進她的發內。「我用教條誓言約束自己,怕的就是控制不了這雙手,你不知道,有好幾次我都想毀了自己,毀了所有苦苦追害我的人,我真的想過,我明白一旦我開了殺戒,就再也止不住報復的慾望,所以我對我娘立誓……」

    「寧可人殺我,不願我殺人?」扣雲輕歎了聲,難怪他的懷抱會如此溫暖,原來是壓抑了他一腔狂熱的情感。「你還說我,自己不也一樣?」興匆匆地抬頭,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老實告訴我,當你見我第一面時,你在想什麼?」

    「我——」那昏迷之際所想的?問生靦腆起來,又不好迴避她的眼眸,只有以拇指撫揉著她的唇,用實際行動表示。

    兩個人吻在知心裡,吻在憐惜裡,吻在天絕地滅都不會更改的誓言裡,更吻在激情之中。

    「妾願生生世世與君結為夫妻。」扣雲愛嬌地,羞赧地垂睫,「不管是今生或來世,我只許你。」

    「扣雲!」

    「不許你再找理由。」她專制地命令,「我愛你,你也愛我,我們彼此相屬,誰也分不開。」

    這回倒換他失笑戲謔了,「我又沒說這句,你怎麼知道?」

    「要等你這頭牛說,不曉得幾時了!」她噘嘴哼道:「如果姑娘連這點都看不出,哪敢厚著臉皮要你娶我?」

    問生朗笑,悠揚的笑聲宛若天籟般迴旋在她耳邊,「扣雲,我愛你——如果我能選擇,我倒希望能生成更完美的人來愛你。」

    「傻瓜,你還要多完美呀?再完美就成聖人了,我可不要和聖人在一塊,我要的是有血有肉,會讓我又愛又憐的莫問生。」

    「如果來世,我能生成正常人,至少不讓你跟著我吃苦的正常人,我一定好好補償你。」

    「哎——你的腦筋怎麼轉不過來呢?與其期待來世,倒不如自今生開始好好待我。」她細語呢喃,「為了我,你也要善待自己,知道嗎?」

    「扣雲,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的身份,除了瘟神之外,我在京中是……」

    「是什麼?頂多是富家公子嘛!穆祁。不!我不該稱你穆祁,因為你根本不是穆祁。」

    扣雲的眼神在念到穆祁時霎然深沉。「感謝天,死的是他。」

    那抹近乎瘋狂的憎恨令問生種種情緒又沉澱了下來,「我可以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嗎?」

    扣雲閉口,眉睫的熱情被澆熄,「你真的想知道?只怕我說了你又將捨棄我們之間的約定。」

    「是他侮辱了你?」平平淡淡的詰問,他沒有憤怒,沒有情緒的波動,有的只是胸口那陣漩渦,卷盡一切神智的狂暴。

    「我殺了他。」扣雲背對他,不敢想像他得知真相時的表情。「記得那場莫名其妙的襲擊嗎?箭上的毒是我設下的陷阱,放箭的是我師兄。我原想混進御史府慢慢折磨穆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料他竟幸運,一死百了。」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他?是不是他真的侮辱了你?扣雲!」他滿腔焦灼爆發,抓住她將她扳過來,「告訴我原因。」

    「如果是呢?嫌棄我了?」扣雲尖苛反問。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的。」他被她防衛的苛薄震回理智,緊縮的嗓仍然擠出水般音聲,「我不是你的敵人,你為什麼要防我?」

    「既然主動向你坦白,我就沒有隱瞞的道理。」扣雲也省凜到自己過於怨懣,遂放緩了激越,她一字一句娓娓細訴,「諒必你也知我爹逼走我娘的事,不用我贅言,我娘離開爹之後改嫁又生了一女,也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她爹娘都過世之後才知道有我這個姊姊,尋來與我相認,我們雖沒共居一室,感情卻絲毫不減。宛依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嬌弱惹憐極需要人保護,我只剩她這麼個親人,穆祁卻毀了她!問生,她才十六歲!她才十六歲呀!連人生都來不及開始就結束在一條白綾上,我好恨!她為什麼不反抗,不告訴我?為什麼我沒好好保護她?她就在我面前,一雙懸空的腳擺盪著,一條生命,她的清白、未來就這麼葬送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心疼,甚至沒有人懲罰兇手,我好恨吶!宛依就那麼狠心地離開我,讓我一個人孤單地活在世上……」

    「你不孤單,你有我!我就是你的親人,你的丈夫!」問生擁住她,任她洩恨的拳頭落在他身上,她不過是個嚮往安定的女子,卻得背負這些仇恨。望天,湛藍的蒼穹碧清如洗,難道所謂的天理就是讓兩個同樣遭受不公的人相識相許嗎?

    「告訴我你不離開我!」

    「我不離開你,就算相隔再久再遠我還是會找到你,娶你為妻。」他慢慢地拍著她,似撫慰又似保證,「相信我,等我們回去就向爹說明白。」

    「爹?!穆大人真的是你爹?」為免不敬,她改了稱呼,「如果你恢復本來身份,那玨儀怎麼辦?」

    「我是爹元配之子,和爹失散多年,這六指就是穆家人的特徵,相認之時巧遇意外,爹救了我並為我改頭換面,立意要補償我,陰錯陽差成了穆祁。欺瞞弟媳出於不得已,只要事攤開而談,相信她會明理的。」問生含笑為她拭去淚痕,「我原來就沒打算與任何女人牽扯,沒想到卻獨對你動了心。」

    扣雲嬌不勝羞,直埋在他衣襟上不敢直視他灼人的目光,大膽地將手圍住他,「不可以忘了我們的約定喲!等我們都把事情誤會講明,就擇期成親——」她羞得雙頰火紅,畢竟這提親自古鮮少由女方開口,小聲怯然地,她試探地要求,「我只要個能名正言順與你相守的儀式就好,不會太麻煩的——」

    「傻雲,這不需要你操心,你只要乖乖地等我娶你就好了;哦!不,你還得盤算要為我生幾個孩子。」

    扣雲忽地暗笑,輕音悠揚,艷光照人。「幸好你娘只生了你一個。」

    「何出此言?」問生挑挑眉。

    「你叫問生,那你弟弟豈不要取名『尋死』?莫問生莫尋死,很順口呢!你說是不是幸好呀?」

    問生也順興打趣道:「那我們的兒子不就得叫尋花、問柳?」

    扣雲一愕:莫尋花、莫問柳?

    兩雙笑意滿滿的眼波相接,纏綿繾綣的愛意訴不盡;問生有何慶,且扣雲相詢。

    是愛,賦予他生命的答案;也是愛,留住了她這朵飄泊的雲。

    扣雲靜靜享受這一刻,腦海浮現的是幸福的遠景,她知道她再世不會害怕孤單,因為她已經找到了她的夢,以及——屬於她的未來。

    ***

    帶著一款紊亂的思緒與徹夜未眠的疲憊精神,她走進公公的書房準備請每日早起的公公用早膳時,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案上未熄的殘燭,不由得訝然出聲,「爹,您一夜未睡呀?」

    「哦!玨儀是你啊!」穆皓一見媳婦便收起憂灼之態,但仍被眼尖的玨儀察覺。「你怎麼來了?」

    「爹,用早膳了。」玨儀心疑,有什麼讓公公坐立難安,不著痕跡地吹熄蠟燭,她整理起書案。

    「都早上了,怎麼還沒回來……」穆皓憂心忡忡地自語。

    「爹,時候不早了,您不上朝嗎?」

    「我已經差人去稟明,今天不上朝議事了。」

    「爹,我昨兒晚看相公房裡始終沒亮過燈,相公怎麼睡得這麼沉?會不會有事?」玨儀試探地問。

    果然,穆皓面上又浮現不安之色,「不是叫你不用管他了嗎?這種孽子真不知要我操多少心,唉……早膳我不吃了,你和晨兒、翔兒去吃吧!」

    玨儀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爹,不論怎麼說他還是我的丈夫,我不能不管。」

    「他從沒善待過你,甚至還對你動粗……」提到死去的兒子,穆皓依然痛心疾首,「得此下場是他的報應,你就讓他去吧!」

    「可是爹,我是他的妻子,我想過了,這回或許是相公洗心革面的好時機,他現在既不出門惹事,又對下人們和善了些,如果我能幫助他,晨兒、翔兒說不定就能改去對相公的壞印象而親近他,孩子還小需要爹來疼呀!」

    「玨儀,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是……」這叫他怎麼說?告訴她她的相公不是以前那個?哎——穆皓感到一陣頭痛暈眩。

    「除非他不是我丈夫,否則我不可能把他當陌生人的!他不論怎麼變都是我和晨兒、翔兒倚靠依賴的人,不是嗎?」玨儀口氣雖淡,卻隱含著咄咄逼人之態,彷彿要求得一個保證般。

    天原諒我!求禰原諒我——就讓我自私一回吧!

    「這……」穆皓眉結得緊,無言以對。

    「爹?」她會不會太急進了些?「您怎麼了?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我沒事。」穆皓揮揮手,扶著桌沿等待暈眩退去。

    「爹,您近來吃得少又沒好好歇息過,會不會太操勞了些?」玨儀面有憂色地攙著穆皓坐下,「相公的事您就別太煩惱了,千萬要以身體為重。」

    都是她不好,這事應該私下和相公——不,是和「現在」的穆祁談才是,害得爹憂勞,萬一爹病倒了怎麼辦?

    玨儀苛責自己,「您坐會兒,我去吩咐人熬些補湯來——」

    「不用了。」穆皓倦怠地搖首,「我只是累了些罷了。」

    「可是爹……」

    「老爺!老爺!」

    門外的呼喊令穆皓忽地站起,「快進來。」

    家丁推門而入,對玨儀在場似未多加注意,見了主子便道出探聽到的消息,「府衙出事了,有個叫瘟神莫問生的狂徒夜裡擅闖大牢,殺了守衛劫走死囚,縣爺大發雷霆上報朝廷,連大內二品帶刀侍衛也驚動了。」

    「天!」穆皓震愕中渾然地又坐下。「不可能的,他怎會殺人?……你怎麼這般糊塗?」

    「您下去吧!」玨儀不動聲色地遣退家丁,原來爹不上朝就是為了等消息……莫問生殺了人,她的丈夫犯下滔天大罪,她該怎麼辦?

    穆皓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人差點滑下座椅,惹得玨儀驚叫。

    「爹!你怎麼了?您沒事吧?」玨儀又急又慌,顧不得禮節便扯開嗓子喊,「來人吶!

    快請大夫,快來人請大夫啊!」

    ***

    扣雲風塵僕僕地下馬,將馬交給細步迎來的婢女,掩不住一臉柔情春風。「幫我把馬牽去拴著。」

    「小姐,怎麼回來了,不是暫居御史府嗎?」忠心的巧婢瞧出主子臉上未曾有的神采和光芒,禁不住好奇,誰不知冷嵐是出了名的冰美人?是什麼事讓本來就艷傾城國的她出落得更令人心醉癡迷?「是二小姐的仇報了?」

    「少瞎猜。」扣雲只有對這自幼便伺候她的婢女不隱瞞,「我回來開爐煉絕毒的解藥。」

    「絕毒?歧顏絕毒?小姐怎會想要煉解藥?」接過小姐的披風,她草草將馬拴住便跟了上去。

    「解藥當然是用來解毒的。」扣雲嘖了聲,點了點婢女的頭嬌笑道:「平常反應挺快的,怎麼些天沒見,腦筋就下來了?」

    那是因為小姐的舉止太奇怪了!小婢皺皺鼻在心裡反駁,隨即又問:「可是小姐,絕毒的解藥必須煉上七日才成,盟內的事——」

    「有師兄在就可以了。」扣雲忽而想起,「我師兄呢?」

    「總護法調了盟內精英到汴京去,不知要做啥!要不要我放訊告訴他你回來了?」

    「不必了,我要馬上開爐,三日內要煉好解藥。」

    「三日?!」她咋舌,「不行吶!強縮煉藥時日是會反遭毒侵,你會損及三成內力的!」

    「我不能再多等。」她只要一想到絕毒在她心上人血液中就擔心,她一定要盡早解了他的毒,歧顏不比一般的毒,它會隨中毒者運功的情況而蠶食內力,功力愈高,毒發作得愈快,一旦真氣遭阻,全身穴脈必也堵塞。若臨陣與人對敵,情況勢必危險。她雖將情況一五一十地坦白道出,他卻壓根兒不在意,那男人就是不懂得為自己盤算,居然在她愧疚道歉幾乎落淚時偷吻她,說:「扣雲,我愛你。別說是你誤認我是穆祁,也撇開我有責任替弟弟贖罪的義務,光憑對你的這份愛,我也甘願為你而遭毒蝕。」

    油腔滑調,滿嘴傻話,可是也正因他這話讓她更心疼他的真,她向他承諾必在三天後煉好解藥。

    有些羞赧地想起當時的甜蜜,扣雲老覺得心頭怪怪的,好似忽略了什麼重要的事,又好似有什麼令她心跳的預感——甩頭,她拋去那些煩思,目前她只要將解藥煉出來,其他的三天後再說。

    「巧兒,快開爐備藥,別說三成功力,只要能早日煉出解藥,就算要我武功盡失也沒關係。」柔柔一笑,她推推她,「別亂想了,他的事等我忙完再慢慢告訴你,快去呀!」

    巧婢如獲重賞般笑了起來,小姐終於遇見了她的命定,她的祈禱老天總算聽見了。「恭喜小姐,我這就去準備!」

    目送她喜孜孜地離開,扣雲一摸臉頰,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沒停止笑過,幸福啊!應該就是如此了吧?

    問生,等我三天,我就來了。

    ***

    「大夫,我公公情形如何?」

    背著診箱的大夫步出房門後仔細地合上了門扉方開口,「積鬱成疾,過於操勞,得善加休息調養才成,否則易受染而病。老實說,御史大人這是心病,老朽就算醫術過人也無法治心病,況且依大人狀況而言似由來已久,你們得好好注意,盡量順著他的心意去做。」

    玨儀震凜。「難道沒有其他方法?」

    「恕老朽無能。」大夫頗為感歎她回望了一眼,房內的那對父子同樣相對無聲,不知是心知肚明抑或其他,氣氛感傷而凝重,「老朽只能開張藥單,剩餘的老朽就幫不上忙了。」

    玨儀茫然地接過藥單,心不在焉地吩咐下人送客,手裡捏著那張單子,神思遠飄愣盯著雕飾優雅的門扉,恍恍覺得失落;裡頭那對父子,是否也和她一樣對人世間的生與死充滿無力的莫名?

    「爹,對不起……」

    「道什麼歉?」穆皓拍拍兒子的手,慈藹未改,「人順利救出來也安全出城了,我們應該高興才是呀!」

    「可是孩兒未能阻止霍定殺人,害得無辜官差喪命。」

    「孩子,」穆皓和顏的瞳孔中盛載著對世事的透徹,「你只是個平凡人,不是萬能的神,別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作惡的不是你,你沒必要為死去的性命負責。活著,就是學習如何看淡,不僅對自己,更要對世局的起落懷著安然處之的心,爹就是看不開才會悶出病來。」

    「爹——」問生打晌午匆匆趕回便自傳遍大街小巷的謠言誣賴之訊明白一些事,不過這些都不要緊,他莫問生被誣賴的罪名多著,不差這一兩條,令他焦灼的是父親的病。

    「是孩兒未盡孝道讓爹氣悶——」

    「孩子!」穆皓的口氣嚴肅起來,「你明知道爹的病並非因你而起,怎麼你還說這種話?你是我最驕傲的兒子,若真說有何讓我記掛的,就只有這份二十多年來讓你漂泊流浪無處為家的虧欠,問生,我是個沒用的父親,既沒能讓你母親享福,又沒能教好你弟弟,甚至沒法幫你任何忙。唉……我老了,真的老了。」

    莫問生垂頭,對一個思妻成疾的人,他實在不曉該用何言激勵。

    「這些年來我都存著一線希望,盼著能找回你母親彌補我虧欠她的,沒想到反而愈欠愈多,愈錯愈不可能原諒;如果當初能堅定地回絕皇上的賜婚,就不會誤了祁兒他娘一生的幸福,更不會養成祁兒偏執激端的心態,你也不用委曲求全假扮祁兒過活……我的心裡始終只有曲兒一個,祁兒他娘知道,儘管我們相敬如賓,但我明白她是恨我的,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個不愛她的人,種種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我欠你們好多好多。」

    「爹,沒有人恨你,不會有人恨你的。」

    「聽我說。」穆皓握著兒子的手,頭一次感到坦然,「這些話藏在我心頭太多年了,再不說往後恐怕就沒有機會了。爹不知道自己會活多久,但我希望你能記住爹的教訓,別犯和爹一樣的錯,要娶就娶你愛的女人,爹會求老天保佑你幸福快樂。我想,是該向玨儀說清楚的時候了,別讓她真正將心放到你身上,那對她不公平,對兩個孩子也殘忍,雖然事實不見得更好,但總比欺騙她來得好。」

    「孩兒知道。」

    穆皓看著兒子半邊面具,又逸出深長的歎息,「你和曲兒真的好像,每當看見你總讓我想起你娘,想起一個女人家獨自扶養你有多辛苦,想起你先天上的不公允,想起這世間加諸在你們身上的評判,想起瘟神這兩個字,更想起我沒盡到的責任……祁兒死了,他娘也死了,曲兒也不在了,是我造成的不幸,卻讓你們來受。」

    「爹!如果您真想補償這一切,就堅強地活下來,別再想誰虧欠誰,我和娘並沒有不幸的感覺,因為我們都愛你,也希望你能好好愛自己。」問生的愛雖被面具遮去一半,卻漾著柔和的光芒,「你不想看我娶妻生子嗎?」

    「娶妻生子?!」穆皓眼中又染上冀盼,「莫非……」

    含笑,他取下面具和手套,露出他的三眼六指,「多虧了爹把我生成這樣,我才能找到這輩子的姻緣,我若長得太平凡,扣雲還不屑瞧我一眼咧!」

    「扣雲……秦姑娘?」穆皓睜大了眼,「她看過你的真面目?」

    「不止如此,我們打算一稟明就成親,而且——」問生欣見父親神情不再絕望,緩緩道出,「我倆相愛。」

    「真的?這是真的?!」穆皓淚溢眼眶,既安慰又滿足,「好!好!不愧是我的兒子,爹等著看你娶妻生子,替咱們穆家開枝散葉。」

    「您說,我是不是該反過來感謝爹你呢?」問生眨眨眼,顯示一股別於以往的生氣。

    「該,是該。」天憐他穆皓!這場不幸終於可以終止了。

    「所以,您更該把身子養好,健朗地等著抱你第三、第四、第五個孫子才是呀!」

    「你們兩個真的相愛?」

    「像你和娘一樣。」

    「那我就放心了……曲兒,你看到了嗎?咱們的兒子要娶媳婦了。問生,難得秦姑娘和一般女子不同,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我愛她。」問生不動不搖的心意令穆皓笑著閉上眼。

    「好……好。可是玨儀那邊——」

    「我會去向她解釋的。」替父親蓋上被,他如清流般的嗓音低低地組成漩渦,「爹,您安心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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