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刺美人魚 第二章
    今夜非常涼爽,時已四月初,大地飄散著夏天的氣味,春天的雪,似乎是相當遙遠以前的事了。

    但,在她眼中,那天的小雪卻依舊這麼冰冷沉澱在記憶中,儼然堆積成最痛的創傷。生死兩茫茫啊!如許感歎是拭不去的淚痕吧?

    秦扣雲推門而出,月夜的徐風輕撩起她曳地的裙擺,漾開一圈圈優雅雍容的弧浪;梳洗過後更能感受天候的清新,一襲簡單的衣裳穿在身上反襯托出她不俗的身段。

    該去看看他的情況了,她調配的毒可不是一般的毒,必須依人的體質而更動劑量毒性,倘若他比想像中的壯碩,就比較棘手,可能需要長一點的時間潛伏毒素不讓他發現……屆時要他生便生,要他死就死,此仇此恨要如何了結就操之在她,任他再頑強也沒用。

    凝望明亮的月色,沒由來地落寞,月圓人缺啊!這世上已經沒有她的親人了,身如孤舟漂蕩,明日何處?去向何方?蒼闊天地何所依歸?又怎地擲度此生?素手碰門挪開另一室房,方盈盈跨過門檻,便教那方端坐加帝般的男人給震懾了神緒。

    他怎麼能那麼威武,那麼神俊,那麼……教她不知眼神要落在哪才能平息胸中鼓噪的雷鳴?

    「你醒啦?」扣雲斥喝自己不可亂了陣腳,不可讓他看出她的怯懦,以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思維,所幸她的身姿翩盈,沒有露出除了秀艷之外的不安。

    他不動,只是用炯炯滾燙的目光跟著她,嘴角的血絲已凝干,卻猶未拭去。

    扣雲納悶,他怎能恢復神智?依她的毒應能讓他睡上幾日夜才是呀!況且他又有箭傷,以及她忿而薄懲的兩掌,內力就算再雄厚也不可能立即清醒啊!莫非……他是燒昏頭了?

    趨近他,她確定他不是睜眼睡覺,嗯!面容果然透著高燒中的酒紅,連呼出的氣也氤氳微霧。定睛審視他,心知他此刻其實無意識,只是天性中的堅忍促使他坐起,他也真不簡單,竟有此毅力——她再一次感到不解,何以這種人會是為惡好色之徒呢?真是暴殄天物,枉費生就這麼一副強健又洶魂的體魄。

    唉,她是不是該找個人把自己嫁了?連對仇人都能衍生遐想,她是中了哪門子邪?想她秦扣雲,以冷嵐之名橫掃武林,迷惑了多少浪子俠客?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人不知凡幾,她非但沒有多瞧一眼,反讓這連面都沒有見全的紈誇子弟給撩撥情緒,要給師兄知道了,他不殺了他才怪!

    一邊扣住他的腕脈診查起來,一邊還心有旁騖地想:會不會這代表了我已經到了生兒育女的年歲了?娘曾說過女人負有母性天職,一到時候就自然明白責任的降臨……「啊!」

    她驚喊,被圈入一雙滾燙的臂中,接著被逼著向一雙熾熱的瞳孔。

    「我還活著?」

    莫問生分不清眼下情勢是假是真,頭昏意沉四肢酸麻,他不是死了嗎?不——他沒有死,死的是弟弟穆祁,是爹救了他!

    當時他受制於毒箭,無能自救,爹衝進火焰拚死將他馱了出去,而弟弟伏在三步之遙的前方,沒有哀喊,也沒有掙扎……在他和穆祁之中,爹選擇了救他。

    曾短暫地甦醒,房內除了爹之外別無他人。爹告訴他穆祁的死訊,澄澈的眼淨是教人見了心痛的蒼老,權宜所致,他替他戴上半邊面具,要他頂替已逝的穆祁,重新過他的生命。

    是的,他能擺脫瘟神二字了,他有機會重生!以穆祁的名字延續他的一切,不必再捲入武林是非恩怨,不用再背負不實的指責沉苛,他可以再活一次,他該欣喜若狂——重重疊疊的失落蝕空了他的感覺,渺渺茫茫地什麼也抓不著。他真的還活著嗎?

    他的重生來自弟弟的犧牲,他再也不是莫問生了,該慶幸?該悲歎?他沒有主意。

    她……好美,是仙是妖?!從不曾見過能集嫵媚冶鎊與稚真多情於一身的女人,她卻教那些個字眼活靈活現起來,秋水翦翦頻迭醉波,眉如燕掠清湖,唇似初綻晨櫻,娉娉裊裊柔弱無骨地依在他臂彎,端的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迷糊中彷彿又昏沉了幾分。

    傾首,他朝那兩瓣晨櫻吻了上去,想嘗嘗花的滋味,懷中嬌軀先是一僵,然後暴躁地掙動捶打,他鉗住她的手在她的柳腰,吻得更深、更切、更痛、更迷疑。

    活著,替別人活著,是辛?不幸?該?不該?

    「啊……」扣雲的唇角逸出無力的呻吟,無法反制,不能抵抗,就這麼突然地被鎖在他臂中任他恣意索求她的唇、她的香。好霸道的男人,好霸道的吻,好……好!

    不行,反抗呀!秦扣雲,你要反抗!用袖裡的毒針吶!

    可是……針上抹的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你好甜。」

    似是意亂情迷般,他喃了一句,未待她釐清神智,又佔住了她的柔媚,讓她跌入了斑斕彩燦的朦朧中,飛昇,墜落,熾熱,迷眩,腦海只容了一句話,反覆迴旋蕩漾:他好霸道,好霸道……不知何時,她的手自由了,頰旁卻多了雙輕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呵護的摩挲她無瑕的肌膚,撫著她的發,傾盡他的溫柔,他的指尖傳遞著燃燒的眷戀,讓她又迷惘又恍惚,好似……好似被牽動了什麼,又被抽走了什麼,渾渾噩噩、虛幻神離。

    「請你……」問生胸口的痛又肆虐撕噬著他的靈魂,那眼神看得她好痛好痛。

    「請你給我活下去的理由……讓我的生命有夢……」他搖頭,為自己的空虛,為自己的無能。「我從來不曉得什麼是夢……希望、美好,沒有一樣停留過……從來沒有……」

    「穆祁——」頭一回,她喚出這兩個字,不帶恨不含怒,憐惜又淒楚。

    「不!」不是穆祁!「問生……莫問生有多難多苦……莫問……生有多難、多苦……」

    莫問吶!

    扣雲愣愣地直到他力竭伏倒,才扶他躺下,為他添被弄枕,那被面具遮了額的臉龐睡了,或許該說屈服在高熱下,但眉間、睫畔、唇角,猶留著淡淡的憂鬱。

    思著,想著,她放下了怔撫著紅腫的肩的手,出言,竟是冰冷,「會的。我會給你活下去的理由;同時我也會讓你死得明白俐落。」

    猛地,門外輕響,她驚覺地喝,「誰?」

    「師妹!」

    扣雲略顰眉,起身開門,一款夜幕溜了進來,果不其然,他杵在檻外,通身墨黑宛似與夜相融,削瘦的臉在見到她時顯得無比和柔。

    「不是叫你別來嗎?」扣雲略有責怪之意。「如今御史府戒備森嚴,萬一出了什麼紕漏,壞了我要事怎麼辦?」

    「我不放心。」漢子簡潔吐語,「御史府還沒能耐動得了我,你多慮了。」

    「我是怕你驚動了他們反礙了我的行動。」她讓他入內,室內只有一盞油燈晃蕩。「我不能留你待太久,有事嗎?」

    他走到床邊,靈巧得有如貓足的身手,沒有帶起任何震動,駐足,半晌後方啟口,「為什麼不殺他?」

    「不到時候。」

    「『時候』的意思是什麼?」

    扣雲掀眉,語氣卻未見半絲波動,「你不信任我?」

    「你明知我是擔心。」

    「是嗎?」她不置可否,冷冷淡淡地說:「那就更該相信我的決定,這一趟,我會要回穆祁欠我們的。」

    「穆皓不在內?」他的臉還是硬邦邦的。

    「冤有頭債有主,我本來就沒將穆皓算進去,秦扣雲恩怨分明。」她凝神注意外頭有無風吹草動。

    石巖軍注視著他美艷的師妹,這麼多年來吸引他的不是那張傾國姿容,也非她冷漠得不為所動,連他自己也理不出個所以然,真正令鐵石打造的石巖軍放不下的牽掛是為了什麼?

    他不需要女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她、念她,為她而癡因她而狂。

    這樣的感情——好難!

    「眼線傳來消息,瘟神已進汴京多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對上了別正面衝突。」

    扣雲忽歎,端詳她自幼便寡言內斂的師兄,石巖軍是她父親鬼羽秀士踏碎天涯才尋著的練武之材,可惜在找到他時他已經歷非常坎坷的遭遇,因而封閉情緒,他們花了數年的時間才讓他開口說話,雖然他年紀大她五歲,但她卻是心疼他的。

    無夢無情的殘眉石巖軍只對她笑過,儘管在她眼裡那不過是僵笑,但她清楚那對他的意義。

    他是傑出的、挺拔的,甚至是英俊得教人氣忿吃味,但他自己似無所覺,活在獨自的沉冷下,連笑容也是冷的,甘願無夢無慾——不像遍尋不得活下去的理由。為什麼他獨獨對她不同?

    「師兄。」突兀地,她問:「你有夢嗎?」

    石巖軍一愕:夢?!她怎會忽生此疑?

    「還是希望、美好?你有沒有想像過?」

    希望?美好?好陌生的字啊——早在被師父帶走時,他就連同靈魂一塊丟拋在那被水淹沒的故鄉,爹娘、弟妹和所有回憶悉數埋葬。希望、美好,太禁不起打擊,太脆弱,太易碎,太傷人,這種東西他不要。

    「你呢?」他反守為攻倒問了句。

    「我?!」扣雲嫣然一笑,「我的希望、美好就是報仇,為爹報仇,為妹報仇,這身仇孽就如同我的夢,噩夢!我不知何時能擺脫,也沒奢求有朝一日能重新來過,我也一樣缺乏活下去的理由,真正為我自己的理由。」

    「也?!」他犀利地挑出關鍵字眼,「是誰讓你想到這些?」

    「你知道了又如何?殺了對方?」扣雲不冷不熱地一瞥他站得筆直的身影,口氣風輕雲淡,「我只是想瞭解夢是什麼罷了,這也值得你傷神?」

    「我不認為你真的想瞭解。」

    「是你不願瞭解,別一口便否定了我的想法。」扣雲口是心非地撒謊。

    石巖軍沉默了半晌。「我們都是相同的。」

    他是對的,她和他的本質都是一樣空茫,一個是曾有過卻失去,一個卻是還來不及擁有便被血海深仇搾乾了心靈,所以他們不願瞭解「夢」,因為它好得讓他們負擔不起。

    扣雲不作無謂的辯駁,在這從小一塊長大的師兄面前,她瞞不了什麼,索性聳肩,「隨便你怎麼說,反正這有我,你不要再來了,專心對付瘟神就是。」

    逐人之意十分淺顯。

    石巖軍知道他揭穿了師妹最不願承認的傷疤,惹她不悅,於是不再多言,投下憂慮的一眼,離去。

    門再度開合,放走了幾引燈光,卻關住了她失措的帳惘。

    為什麼人會有報不盡的仇,雪不盡的恨?有時她真的好想放棄所有仇恨,安適恬淡地作個山野村婦,不涉足江湖,不履及武林;不必利用外貌周旋在狡詐的男人之間,不必為了組織而勉強自己虛與委蛇,她好像拋棄父親留給她的一切,組織、仇恨、身份、威名,遠離塵囂,去找她的夢,她的平靜,她渴望擁有卻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莫問生有多難、多苦。

    「是啊!莫問。」扣雲將視線調往床頭,高熱中的他顯然睡不安穩。「穆祁,這點你倒是比我看得開。這思量之間你是如何拿捏?又是怎麼看待?」

    生命的代價,你又要拿什麼來償還呢?

    夜,好沉,好黑。

    房中的燈光簇動,而牆上的影隨光波蕩,靜靜地守著無聲的夜,與之共等待晨旭的朝陽,並祈禱答案就在不遠的前方。

    ***

    「娘,晨兒想吃……想吃……」

    「翔翔也要!」

    「乖!這桂圓湯是給秦阿姨的,秦阿姨替爹治病很辛苦,讓阿姨先嘗好不好?娘回頭再燉一碗給你們吃哦!別吵喲!」

    秦扣雲老遠就聽見裴玨儀的聲音,細細柔柔的聲音除了溫柔還是溫柔,那種她一直想要的嗓子,端莊婉約又合宜的大家閨秀,不綴自靜的氣質,嬌怯似柳卻散著為人母的少婦風韻,她一直想要的角色,一直想要的日子——啟門,恰巧迎上攏手欲叩的裴玨儀,扣雲理了理衣鬢,對門外清亮的陽光感到不適,連招呼也沒,便逕自踱回桌邊。

    裴玨儀對扣雲冷淡的態度略感靦腆,清了清喉嚨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秦姑娘,膳房說你沒用旱膳,我怕你太過勞累,便端了碗桂圓湯給你潤潤喉墊墊肚子,希望沒有擾了你……」

    扣雲回首,側著身子漾著絕代的風華,舉手投足俱是恁般令人忘神。「進來呀!你喜歡讓兩個小傢伙讓太陽曬出一身汗嗎?」

    玨儀被她那秋瞳內流蕩的水光給懾走了神,一會兒才如夢初醒地領著兩個兒子入內。

    放妥湯點,玨儀的眼睛轉回她身上,隨著她的來去而流動,禁不住脫口讚道:「姑娘好美呀!」

    「哦?」扣雲喏了聲,沒將它放在心上,手邊忙著將針具藥粉等醫器分類收好。「美這層皮有何用?老了不也一樣凋零。」

    「不!姑娘不止美在臉,姑娘的美是種蘊於內的特殊,疏冷而距離,傲而不驕,讓人想親近細細端睨,卻又怕冒犯褻瀆了姑娘的光彩……」她驀然紅了頰,因為扣雲停下工作投向她的留意,「對不起,我多言了。」

    「不,」扣雲吁了絲氣,「真要說美,你才是美,我永這都學不來你謙和文雅的風範。」

    她的外貌,扣雲明瞭的,男人們會追著她不放,是因為她這張乍然令百景失色的容顏,她太媚艷,一雙桃花眼總有意無意地洶懾所有人的驚歎,初遇她的男人不是對著她流口水就是拿色迷迷的眼下流貪婪盯著她,這種美,不知讓她暗地裡怨了幾回。別的女人總妒羨她獨得上天恩寵,卻不知這副皮肉是上天加諸在她身上的枷鎖,日日夜夜困鎖著她渴望自由的夢,教她插翅也飛不出這座伴她一世的牢籠。

    是否人都是貪心不知足的?還是自己的眼睛永遠只看得人家的好而辨不明自個兒的幸福?這山只見那山高就是這樣吧?

    這繁瑣的心郁,是玨儀不瞭解的,所以她才對扣雲倏現的寡歡疑惑。

    「娘,秦姨姨好看。」綁著小沖天辮的海晨拉著母親的衣衫說:「好像薛大娘做給她女兒的布偶,臉都紅紅的。」

    一旁的海翔似是為了印證哥哥的話,拚命點頭。

    扣雲蹌下來牽起海晨的小手,有趣地問:「那秦姨姨有沒有比娘好看?」

    海晨想都沒想就搖頭,「娘是最好看的,姨是第二好看的。」

    海翔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決定支持哥哥,把頭點得上下晃動。

    扣雲輕笑,亮了廂房一室似水和芒,「你瞧,在小孩心裡母親永遠是最美的,只有澄淨的心才能看穿皮相的美醜直入內涵,小孩就是這點讓人望塵莫及,他們真美。」

    「姑娘也是呀!」

    「我?!」扣雲抬眸,笑顏裡滲了抹譏誚,「世上只有這個字永遠和我搭不上邊。」

    裴玨儀不這麼認為,一個不以自己優越外表而恃驕的女人必有她不為人知的涵養智慧,她看得出來秦扣雲不像是個普通的女人,她渾身浸淫著清冷的韻致,言談間卻揉著男人的氣節豪情,不拘泥於章典,不受制於禮教。驚為天人的姿色下是顆玲瓏透澈的心。

    扣雲的眼抓著裴玨儀那襲祥和寧靜的賢淑,心思不覺飄到他身上,想必他也是看中了她的清雅才娶她的吧?

    「當初穆祁怎麼把你娶過門的?」

    裴玨儀一僵,擠出了虛弱的微笑,「姑娘怎想到要問?」

    「怎麼?」扣雲頗為意外玨儀怪異的表現,他們不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的嗎?

    「我犯了什麼忌諱嗎?」

    「沒有。」裴玨儀蒼白地搖首,復釋然展顏,「反正這件事也不是什麼秘密,既然姑娘好奇,我就告訴你吧!我是在這兩個孩子生下滿月後才嫁入穆家的。」

    扣雲沒有驚喊,只是耐心地等她說下去。

    「我爹是汴京城內不起眼的一名西席,蒙穆大人看得起受聘擔任穆公子的啟蒙先生,可是穆公子厭惡詩書,讓我爹一番作育英才的美意破滅,但他一直沒放棄,所以沒據實上稟穆大人。有回我替爹送一篇論評來,被穆公子見著,他見我有幾分姿容,輕佻地出言調戲,我急急避開,卻引他興致更盛,過沒數日便假借我爹之名騙我前來,那時穆大人為國事而忙,我爹也被他巧藉名目遣開,待我察覺不對之時已無力自救……」垂下頭,她仍無法擺脫過往的陰影,「我本想自盡,但又掛念老爹孤苦無依,穆大人對人又那麼好,我實在說不出口,這件恥辱就一直悶在心頭……可恨的是,他食髓知味三番兩次來騷擾我,我恐懼已極,以死相脅,才通他放棄邪念,唉——」

    幽幽而歎,她的面容刻鏤著身為女子弱者的淒涼。「不料數月之後我竟發現自己……」

    「珠胎暗結。」她替她道出最難堪的字。

    「那時候,我掙扎在生與死之間,等我肚子已無法掩藏時,流言四起,我爹非常震怒,逼我吐出事情經過,他老人家一得知對方是穆公子時人全傻了。穆大人對爹有再造之恩,我懷的是穆家之後,倘若打掉便是對穆家不義,留著卻又無顏見人,爹又固守門戶之見不敢高攀,晨兒、翔兒出世之後,消息終於讓穆大人知情,他非但沒有視而不見,反而押著穆公子來到我家門口,一見到我們爺倆就下拜請罪,爹和我那時都嚇了一跳,三人涕淚四下難以自抑,第二天花轎就把我迎進穆府了。」

    秦扣雲面色陰沉,不動聲色地又問:「你說他厭惡詩書?那他不曾涉獵諸子百家文章

    囉?」

    「相公只對飲酒花宴有興趣,公公一屋子藏書他連碰都沒有碰過。」

    「哦?」扣雲美眸一轉,抱起已有睡意的海翔,輕拍哄著小孩入睡,玨儀看在眼裡會心而笑,儘管她不承認,但她的確身蘊婦德母愛。

    「你不恨他?」

    玨儀思忖了下才道:「說不恨是騙自己,但他已是我相公,身為人妻豈有怨懣的權利?

    雖然我的貞節蒙上污點,但至少晨兒、翔兒還有個名正言順的父親,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我已承蒼天垂憐,況且公公待我如己出,玨儀已無怨。」

    扣雲讓她那句「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觸動隱痛,冷聲沉詰,「你知道穆祁在外害了別的閨女?」

    「不是很清楚,但聽護院提過,我希望沒有第二個裴玨儀,但依相公脾性以及層出不窮的事端……恐怕另有閨女遭輕薄調戲。」她說得很低,似也因此感到羞愧。

    「你沒試圖勸阻過他?就由著你丈夫在外造孽?」

    玨儀被這縷驀然沉到冰點的聲音嚇了一跳,而扣雲冷厲無情的面容更令她的背脊掠過一陣寒慄,不禁囁嚅道:「我是曾勸過一次……結果留下這個。」

    她撥開額發,一道淺淺的疤附鏤在額角。「他拿花瓶砸我,要我別不自量力管他的閒

    事,我只是……只是不用付夜渡資的娼女……沒有資格過問他的所作所為……」

    「所以你就乖乖地帶孩子,再也沒吭聲?」不消說,她也料得到後續發展。「照舊,你不敢聲張,又瞞著穆皓受傷的原因,一直忍氣吞聲看他的臉色過活?」

    玨儀萬般無奈地垂下螓首,讓扣雲臉上寒霜又厚了三分。天!做人妻子的就這麼沒地位嗎?爛!真爛,真有夠殺千刀的爛得徹底,這些人怎麼這麼愛被欺負?死守教條、食古不化,不開口就是成了義、報了恩,一而再地縱容那殺人胚為非作歹暢其所欲,結果殃及了多少人?

    凡夫,無藥可救的匹夫愚婦之見!

    扣雲的呼吸有條不紊,但冷嗤全沉進腦海堆疊:如果他們能明事理,在發現穆祁行逕偏軌時就和穆皓一塊糾教,穆祁會仗著老子的蔭蔽為所欲為嗎?

    裴玨儀尚進了穆家的門正了名,她妹妹呢?她妹妹得到了什麼?一壞黃土,一塊墓碑,沒有人知道她受了什麼委屈,更沒有人替她不平抱屈,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她恨——為蒼天不公而恨!

    為何女人注定是弱者,連保護自己的能力也沒有?

    「秦姑娘——」

    「你走吧!我累了。」扣雲將孩子還給她,漠然地下逐客令。

    玨儀雖不明白為何聊得好好的她會突然趕人,但隱約猜得出來是無意間讓地想起了傷心事,所以她也不多言,牽起另一個兒子欲走。

    「秦姑娘,恕我冒昧,儘管他再怎麼不是,都是這兩個孩子的爹,所以請你盡力診治,就看在晨兒和翔兒的份上,如果他無理取鬧時,也盼姑娘見諒。」玨儀深深地一禮,才帶著兒子離開。

    而桌上的湯——早已冷卻。

    ***

    午後,日照正熾,在金烏威力下,彷彿連風也靜止。

    莫問生坐在床沿,身旁放著他連日未卸的半邊面具,手上的銅鏡,映著他殊異的面容,鏡沿托著的手,共有六指,而注視著這些的眼瞳,恍惚渺茫。

    醒來已久,發覺自己出了一身汗,想起那真切的片段記憶,卻不敢奢望那仙子姿顏是真,便歸咎是高熱引惹的幻境。功行十二周天之後,頓時輕鬆許多,想來那箭上之毒已無礙。

    摸著額,他接觸到的不是常人光滑的皮膚,而是凹凸不平的筋肌,因為它,他被冠上瘟神之號,所到之處萬夫所指,多少次他曾想剜去這醜陋的標緻,卻因母親苦苦懇求而作罷。

    母親是愛他的,因為他是她所愛的丈夫的骨肉,但卻懷著抹不去的愧疚。記憶中,她的眼睛是慈愛而憂慮的,每每見到他額上的標記,她就會替他心疼難受,母親的痛於焉延伸成他的痛。如今,母親走了,那雙憂慮的眼卻換成父親的。

    究竟,他要為多少人帶來不幸,連自己也沒個數。

    戴上面具、手套,遮掩住他的不同,不敢再去預算明日的波折。父親殷殷交代,今後他的身份是穆祁,有妻有子的穆祁,性格的差異可推施為劫後餘生的頓悟,可動作聲音卻是模仿不來的,他必須面對的問題還很多。其實,他不想頂替弟弟的,流浪慣了,他不曾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江湖的恩怨、瘟神的名號,教會他許多道理,留在穆府恐只會招災攬禍,但爹卻大加駁斥,揚言若他不肯留下,他就辭去官職隨他流浪,無奈之下,只有依了父親。

    如此貿然莽撞之舉,恐怕是成年後第一次吧?而,吻了夢中的仙子,就是第二次拋卸了理智之為了。她真的好美,會……再來他的夢裡嗎?

    門乍然而開,她的倩影嫵媚地立在那兒,陽光灑了一把燦爛彩芒,教他倏忽渾了神識。

    「你醒了?」扣雲還是只有這句話,恨得她咬牙,奇怪,怎麼連著兩次見他都只有這麼句不中用的場面話?這回他是真醒還是假醒?

    原來她不是仙子,那夢……「對不起。」他平靜而略略沙啞的嗓音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我冒犯你了。」

    扣雲一愣,不知作何反應,他向她道歉?會動手打女人的穆祁?奇怪的可能不止是她。

    冷哼,她將門合上。「這場火燒出你的良心了?對女人這般客氣。」

    那神態,那語調,十足十的輕蔑不屑,那也難怪,是他有過在先輕薄了人家,怪不得她瞧不起他;說不定她把他當成了好色縱慾的無恥之徒了。

    天可憐見,那可是他的初吻o也!

    「我的毒傷,是姑娘施的妙手嗎?」

    「不然你以為是誰呢?」

    「有勞姑娘,實在過意不去。」

    扣雲不耐煩了,柳眉一揚便叱,「少跟我來那套孺子禮儀,你以為裝模作樣地咬文嚼字就能掩飾你人盡皆知的本性?你想得太美了。穆祁,我救你是有代價的,等你的傷勢痊癒,我就會要一樣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既然你已經醒了,就不用再浪費我的力氣,拿去替自己擦吧!」

    將精緻的玉盒丟在桌上,她便旋身欲去。

    「姑娘——」問生不禁脫口喊住她。

    扣雲沒有回頭,她怕自己見了他浩然坦蕩的氣勢會制不住自己受他吸引的迷惑。

    「還有事嗎?」

    「我……」生平第一回,問生突然坦蕩不起來,他只是想說句真心話,說真心話不犯法吧?「我只是想說,你很美。」

    扣雲輕屏了呼吸,莫名的雀躍在胸口鼓動著,但她的身影仍是倨傲難近,「你還有什麼把戲?用不著在我面前賣弄,我見多了。」

    問生無言,對她的侮辱毫不悻怒,人們的責罵他已不以為怪,論較起來,她還算有禮的咧!她的聲音宛若出谷黃鶯,即使是在罵人也獨具儀韻,這般天仙女子人間罕逢,他的初吻給了她也算不冤枉。

    啞然失笑,他將這份心情收進回憶,說來也許旁人不信,但男人也有重視貞節的。打小跟著母親與恩愛的叔、嬸東奔西走,早就在耳濡目染下養成一種觀念:要娶,就娶所愛;要愛,就愛唯一。所以他不曾主動對女人示好,因為他不濫情,但對她卻破了例,這是否代表了什麼?

    「孩子,你還好嗎?」

    問生抬頭,穆皓不知何時已來到面前。「想什麼想這麼沉?」

    「沒啥,一些瑣事。」問生看出爹面有難色,便知他有事要言。「爹,怎麼不坐?有事嗎?」

    「呃……秦姑娘通知我們可以來看你,於是……」

    「弟媳來了?」聰明絕頂的莫問生腦筋一轉就道破穆皓憂心之因。

    「不止玨儀,還有海晨、海翔,唉……你弟媳是個知禮守禮的好女人,你弟弟虧欠她很多,我也勸過要她別來,可她卻執意要來見她的相公。」

    穆皓未盡之語問生明白,她的相公早已趕赴九泉,要上哪見?

    「爹,讓她進來吧!」

    「可是……」

    「我現在是穆祁了,不是嗎?雖然我沒和弟弟相處過,但多少揣摩得出他的性情,假扮他人對我而言不是難事。」他沒有說出以前為了掩人耳目,易容喬裝是常有的事。「只是,待會兒若是有無禮之處,請爹見諒。」

    穆皓歎息,為何兩個兒子差這麼多?如果穆祁有他哥哥一半好,就不會惹來殺身之禍吧?出門,他朝外招手。

    裴玨儀儘管滿懷懼意,但仍牽著兒子跨過門檻,聽說他毀了面容性情更惡劣,不知會不會做出什麼事來……「相公……我帶了晨兒、翔兒來看你。」

    「看我什麼?看我被火燒成了什麼樣子了是不?明知道我的傷還沒好,你就帶著兩個孩子急巴巴地來看我的笑話?」他坐在床內蓋著被子,根本讓人無從得見他的模樣。

    「不是的,我……」

    「出去!」

    「相公……」

    「出去出去,給我滾出去!」

    「祁兒!」穆皓適時發話,「玨儀是關心你——」

    「我不需要她的關心!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海晨和海翔俱被怒吼給驚著,緊抓著母親衣擺。「娘,我怕……」

    「晨兒、翔兒乖,爹生病難過很痛很痛,不是故意這麼大聲的,咱們等爹好了再來看他好不好?」

    「他不是我爹,他只會打娘……」

    「晨兒!」玨儀急喊,焦灼地望向床鋪,卻意外地不見絲毫動靜。

    「你們走吧!不要再來了,我已經不是原來的穆祁了。」

    沙啞的聲音充斥著疲累倦意,不再盛氣凌人,不再氣焰高張,令玨儀震撼,也讓穆皓側目。

    「穆祁已被毀了,再也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哈哈哈哈……廢人一個,不能以面目示人的廢人!」

    「玨儀!」穆皓趁機推著媳婦走,「快走吧!祁兒受的刺激過大,神智錯亂,你和孩子們在這只會使他的情況更嚴重,別把孩子們嚇壞了。」

    玨儀只有依言,卻回眸望了被床簾遮住的丈夫一眼,將許多疑悶掃進心底。

    穆皓直至關上門之後才鬆了一口氣,他不得不佩服兒子的聰明,若以神智錯亂之由推搪,為了不影響孩子,玨儀必不會常來,這樣揭穿秘密的機會便銳減了。

    「爹,以後若弟媳問起分房而眠之因,就告訴她我被火傷得很深,已無能人倫即可。」

    對呀!他怎沒想到,如此一來所有的改變就都有了完美的解釋。

    「可是……你不覺得委屈嗎?」

    「爹,以前我只是見不得人的怪物,如今我能和爹相聚長棲於此已是造化,孩兒還能求什麼?」問生笑笑,他早就忘了委屈怎麼寫了,最艱苛的都經歷過了,目前平穩的日子已是他感念的福氣,又怎會有委屈之說?

    「孩子……」兒子愈明事理,穆皓就愈自責,「是爹不好,沒讓你過過好日子……」

    「爹,孩兒從未怨過誰,世人愚昧只看皮相,這點我早就明白,對只憑一面之詞便妄下判定的俗情唯有惋惜,娘曾說過只有智慧之士能堪透表象美醜,孩兒能擁有識人之器,爹該替我高興才是呀!」

    穆皓愣盯著兒子,完全被他的胸襟折服了。

    「對了,爹——弟弟真的對弟媳動過粗嗎?」初聞晨兒之言時,他簡直不敢相信,夫妻不都應該相敬如賓嗎?穆祁既然娶她,為何不善待她?

    「你弟弟……唉!都是我管教無方,不過這樣也好!」穆皓硬起心腸不願去想那孽子生前種種,但作痛的心依舊抽搐,「上天憐我穆皓,讓他少作幾年孽……」

    問生見父親淒愴的背影,也黯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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