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穆府,整個京都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大部分的人提及這位御史大人,除了敬佩讚賞之外就是同聲一歎。為何歎氣呢?是因他徒有官銜而無賢德嗎?不!御史大人穆皓的才德連當今皇上也欽賞有加,更別說他愛民如子的胸襟了。
那,是什麼原因使汴京城的人為穆皓扼腕痛惜?
因為穆祁。
汴京城上上下下、男女老幼都痛恨的禍害——穆祁,便是御史大人穆皓的獨生子。
所以他們才會歎,為賢明秉忠的御史大人家門不幸而歎。
若問汗京城百姓今有何願,他們必想也不想便一口道出:盼老天能賜御史大人良後。
可惜穆皓生性忠直,謹守節骨,自妻亡故後便未續絃,任有心人說破嘴也不動心。令憨厚城民無不感慨老天不公,偏教耿直的穆老爺生此孽子,穆祁仗著家世餘蔭,鎮日花天酒地不說,行事霸道專橫,城民皆看在穆老爺子的面上不予計較,卻養成他事事自大之癖,惹得天怒人怨,終於鬧到穆皓耳中,穆皓不料兒子如此不受教,杖打三十,喝令僕從關他個十天,親自向受害城民賠罪。原指望兒子能及時省悟,但天不從人願,穆祁依然故我惡跡班班教穆皓痛心疾首難以言達。
華燈初上,本是閤家聚首用餐之時,穆府卻未如尋常人家和睦,反而瀰漫一片烏煙瘴氣。
「說,你又出去惹了什麼事?」
「爹,孩兒不過出府溜躂溜躂罷了,哪有惹什麼事?」
「沒有?城西的張老爹一刻鐘前才回去,你調戲人家的閨女,污辱人家的清譽,這作何解釋?」
「我只不過是誇了她兩句,說她長得白嫩標緻而已,這樣就叫調戲?」穆祁不以為然地哼道:「還不是想趁機訛詐謀圖錢財?」
「你……」穆皓氣得重拍椅座,「犯了錯猶不知悔改?」
「哎呀!爹,你何必那麼認真呢?大不了我把她娶回來嘛!真是的,口頭上說說也不行。」
穆祁一副百無聊賴的閒適樣,根本沒將父親的訓示放在心上,讓穆皓看了怒火倏生,「你這不孝子,竟然沒有絲毫慚愧之心,先前若非鄰人仗義相護,你能那麼簡單就離開?誤了玨儀還不夠,你還要糟蹋多少良家閨女?」
穆祁對這種永遠只有責罵不悅的場面感到厭惡,跳下椅子,他仍擺出少爺姿態,「能嫁入穆府是她的福氣,要不是懷了海晨和海翔,我豈會如此輕易就娶她進門?」
「孽子……真是孽子,都怪我管教不當……」穆皓氣結,無法理解為何兒子會這般頑冥。
「要做聖人,你自己去做,少爺才懶得和你辯。」穆祁也火了,成天孽子孽子地罵,就算他真有心要孝敬父親也被他自己給罵敗了。「晚膳我不吃了,你慢慢用吧!」
「站住!你想上哪去?」
穆祁回頭欲言,卻見家丁上廳稟報。
「老爺,門外有個名叫莫問生的年輕人求見。」
「莫——問生?!」穆皓心中一動,朝家丁道:「快請他進來。祁兒,你留下,今晚哪都不准去。」
「爹!」穆祁不耐地喊,讓穆皓一詞威嚴的目光給瞪了回來,只好委屈自己一遭,又重新落座。
當莫問生由家丁領著跨進大廳時,他迎入一雙一樣澄淨的眸子,霎時萬般悸動自心頭漫了開來,莫名地微笑也隨之-濫,他知道,他終於找到了。
「下去吧!」穆皓心不在焉地遣退僕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那種熟稔又溫和的眼坤,頎長的身形,眉宇間的氣韻,輪廓的稜線,分明是——分明是——「喂!你來求見我爹有什麼事?是不是想討幾文錢混頓吃喝呀?」穆祁捺不住性子,啟齒漫辱,「去去去,瞧你這窮酸樣,要飯居然要到御史府來,爹,趕他出去叫帳房賞他幾文錢不就得了——」
「住口!」穆皓面色不善地叱罵,轉問這一身風塵的年輕人,「你——可以告訴我你母親叫什麼名嗎?」
莫問生將他眸中浮動的淚光看在眼裡,斂去浪跡江湖的防備,依詢吐語,「家母閨名曲,莫曲。」
穆皓一震,急急上前抓住莫問生,「曲兒是你娘?!那你——你是——」
莫問生本不慣與人親近,但親子天性,血液中奔騰的雀躍使他拋去陌生疏離,他緩緩地褪下手套,露出剛健有力的掌,這會兒不但穆皓受悚,連穆祁也一臉詫色地站起。
掌上筋脈浮現,顯然以粗工零活為生,不同的卻是生有六指。
「六指……」穆皓淚眼模糊,一雙手巍顫地捧住莫問生的頰,「你是我兒子!你是曲兒為我生的兒子!」
「爹,你在說什麼?」
「六指乃是我穆家殊異的族症,我穆氏一族每隔幾代便會生出六指後代…i」穆皓越看莫問生便越發想起那段清苦卻幸福的日子。「當年我寒窗苦讀功名未就,娶了房媳婦名叫莫曲,曲兒生性嫻淑善良,又單純又可人,以我為天,以穆家為地,我倆相愛至深……我曾對天起誓絕對會讓她過好日子,沒想到等我上京赴考,卻傳來黃河決堤塗炭生靈的消息。我心膽俱裂,千里迢迢趕到家時,那地方早成了泥淖,我找了又找,翻遍了附近的村鎮還是沒有她的蹤影,幾度萬念俱灰無以為生……」
穆皓這些年來不曾掉過淚,這會兒卻因憶及往事而潸潸流淚,「幸虧當時的刺史收留我,鼓勵我進取功名後再來尋人會比較容易,我夜以繼日地用功效國,卻一直找不到曲兒的下落……問生,為什麼你到今天才來找爹?為什麼不早些和爹聯絡?你娘呢?她好不好?怎麼不把她一塊接來?」
莫問生想過千百次,儘管母親一再告訴他側身江湖四海為家的命運是老天捉弄,但私心總以為父親要為此負責,沒想到今日一見,才知他真如母親所言那般重情重義,滴滴淚語皆是痛是悔……這樣他還該留下嗎?
穆皓見他不語,以為他懷怨在心,不禁又焦灼地解釋,「你娘是不是因為我再娶之事而怨懣不願見我?爹知道爹對不起你娘,但皇上聖旨賜婚爹不能不從啊!況且聖上當年下旨時也載明她正室的身份,你快告訴爹她在哪,讓爹去接她回來好好地彌補她,問生,你是不是在生爹的氣?」
莫問生垂顏,竟不能目睹一個男人思其所愛的憂惶急切,只能搖頭,輕輕地嚥下歎息。
「既然不生氣,那為何不告訴爹你娘在哪?爹現在有能力讓她過好日子了,爹會實踐當初對你娘的諾言的,爹會的,你們母子倆二十七年所受的苦,爹會加倍補償,相信爹……」
「爹!」終於,他喊了出口,誠心誠意地喊這個字,「爹,娘要我告訴你,她福薄,不能侍伴你一輩子,只有來生再為你彈那首你最愛的識霞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穆皓聽出蹊蹺,一腔狂熱強壓了下來,「不對,她不會不見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莫問生暗讚父親的氣度,即使在紊亂中也能在片刻恢復他的理智,吸了一口氣,他才娓娓道出一切,「黃河決堤那年,大水淹沒田舍無以數計,娘躲避不及也被水捲走,幸而讓一對江湖俠侶給救起,那時娘懷著我無力掙錢過活,那對夫婦見娘無依無靠,便認她為妹待她如親。這二十多年來我們便跟著叔、嬸浪跡天涯居無定處。娘她一直掛念著爹,不曾稍忘,她相信爹必定能成就功名,吩咐我上汴京找尋……臨終仍殷殷交代務必代她轉達她的遺憾……」
穆皓傻了、呆了。「臨終?!」
「娘已過世半年有餘。」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們明明約定,約定要同甘共苦,她還沒享到福,我還沒讓她享福,她怎能就這麼走了?她怎能拋下我?曲兒……曲兒啊!」
一個男人的淚,一個男人的懺悔,一個男人的真情,叫莫問生見了也不禁心酸,但他的眸中除了慣有的堅毅之外,就只有看遍了浮世聚散的淡然。
「爹,娘走得相當安詳,人的性命本就短暫,別自責。或許我們母子比較適合四海為家的日子,一切也只能說是造化如此,娘沒有怪你,她很滿足,因為她的一生有你。」
穆皓只是搖頭,無法將破碎的夢拼湊成言語說出。
俄而,一旁響起單調的掌聲,這才提醒兩人身邊尚有關係親密的人在。
「好一番豁達淡泊的話,好一場感人至深的戲。」穆祁嘲弄的眼光苛薄地掃視莫問生的粗劣衣著,輕蔑之意不顯自露,「老兄,你不知道欺騙御史大人是殺頭重罪嗎?」
「祁兒,你在說什麼?」
「就憑他生有六指就想招搖撞騙?爺,你不覺得他的來意很可疑嗎?就這麼突然冒出來認父親,哼!搞不好是圖謀穆府家產——」
「胡說!」穆皓聞言氣沖牛斗。「你怎麼能說出這般惡毒的話?他是你兄長,你該為找到失散的兄長開心才對,怎反倒對你哥出言不遜?」
哥?!這個哥要真認了,我豈不落得一窮二白?
「爹,我只不過實話實說,單憑他多生著一根指頭就認作兒子,未免太草率了,要是他真是不軌之徒怎麼辦?我們怎麼知道他不是恰巧知內情的江洋大盜或惡霸劫匪?」
「祁兒,你!」穆皓氣得欲舉掌教訓他,卻被莫問生攔了下來。
「爹,莫怪他。我這麼突兀出現,質疑是人之常情,這回求見只是想完成娘的遺願代她轉述這些話,並沒有久留的打算,你儘管可以放心,我莫問生行事但憑天地良心,喬裝假冒的洶當尚不屑為之。」
「問生……」
「少一副清高模樣!」穆祁老羞成怒,「誰曉得你在打什麼歪主意?我不相信一個藏頭縮腦的人會有什麼氣節,好端端的人作啥綁塊綾巾在額上?說不定真是什麼奴隸罪犯被烙了記號,不敢以面目示人才遮頭遮腦地上御史府訛騙!」
莫問生眸光一黯,果然,世人是不可能接受與眾迥異的人!
「怎麼,被我說中了是不?我就知道你是別有居心,我爹好騙,我可沒那麼好騙……」
「祁兒,你再瞎說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爹,你為什麼處處袒護這個來歷不明的人?」穆祁吃定了莫問生的沉默,進一步挑釁,「如果他真是我們穆府的人,就絕對沒有理由遮掩面容,穆家只有正大光明存於天地間的人,叫他把綾巾揭掉呀!」
莫問生不懼不退,但眼神卻沉進了黝暗而漆黑的世界,熟悉的歎息溢出了心口,語氣也跟著低落,「問生自出世那刻起就與常人不同,這也是為什麼我遲遲不敢認父之由。」
「你有什麼苦衷?」穆皓見這孩子的神情,整顆心扭絞起來,天吶!他到底讓他的大兒子在外吃了多少苦?怎讓他有這種滄桑的表情?「告訴爹,爹會替你解決的。」
解決?!除非重新投胎,否則不可能擺脫它的。
莫問生一笑,是無奈,是瞭然,夾雜著些微的感歎,「爹,孩兒不想嚇著您。」
「不敢了嗎?」穆祁冷笑,「有膽你就把綾巾揭開,只要你額上沒有任何官府烙印的罪徒記號,少爺就承認你!」
「孩子……」穆皓的心顫著。他怕,官府胡亂抓人頂替為罪徒背黑鍋的事他不是沒有聽說過,萬一兒子曾遭此待遇或被迫為奴怎麼辦?額上烙記是種永遠也洗不掉的恥辱,如果……如果真教祁兒說中,他這父親怎有臉面對他?
「揭呀!你揭呀!」
穆皓直視他,只見他眼中的包容與坦然,默默地點頭,他伸手舉向兒子。
巾——落地,隨之而來的是驚愕的死寂。
「怪……怪物……」穆祁的瞳孔霎時充塞狂駭,蹌踉地後退,指著兄長的手明顯地上下起伏。「怪物!」
莫問生的聲音不復平靜,瘖啞而痛楚,「我說過我不想嚇著你們的——」
「老天爺!」穆皓抓著他的臂,椎心刺骨的情緒刻在臉上、眼底。「孩子……我的孩子!」
「我想——我該走了。」
「誰說你要走?」穆皓板起臉,卻掩不住瞳中的自責,「我的兒子不住這要住哪?」
「爹,你不明白,孩兒是不祥之身,會帶來災禍的!」
「怪物!你是怪物!」穆祁衝上前來推開莫問生,「爹,他不是我們穆家的人,他是怪物,不要接近他!」
莫問生撿起綾巾望了父親一眼,轉身。
「問生!孩子!別走啊!祁兒別擋著我……」
莫問生行至門檻突然一滯,飛快回頭大喊,「危險,快趴下!」
他們還來不及眨眼,堂內就咻聲大作,點燃的箭鏃閃著冷芒直朝他們落下,箭勢如雨,其勢難當,火張大它狂暴的舌肆虐廳內一切。
「來人……來人吶!」穆祁早在第一支箭射進來時便躲到角落去。「來人救命啊!」
「爹!」莫問生豎掌劈斷數支火箭,一擁父親滾地避至一邊,順手扯來圓桌為屏,火鏃精確無誤地沒入桌內,待他再抬眼,廳堂已成火海。
「救我……救我……」穆祁恐慌地叫喊,全沒了平素囂張跋扈的氣焰,「爹,救我——」
濃煙嗆鼻,火勢逼人,莫問生看不見第二個出口,鮮有表情的臉浮現了焦灼,他死不要緊,但是爹和弟弟不能受他牽累,他必須救他們。
箭雨曳然而止,隱約中似聽見模糊的吵嚷聲喊失火,而廳內已受火、煙所控,不但難以睜眼辨物,連呼吸也似著火般炙燙。
「爹,你忍忍,我去救他!」
「不!別去……火太大了,問生,問……」
莫問生運聚內力抗火,一個掠身,閃過呼嘯而來的焰掌,奔至穆祁身前。
「好燙……」穆祁胡亂打著身上的人,一見到莫問生奔來,不待多想便怨毒破口罵道:「瘟神!你是瘟神!」
就這一句話震得問生退了一步,弟弟怨恨的眼神還烙在眼裡,一道飛箭便衝入他視線,濺起血花。
「問生!」穆皓嘶吼,奮不顧身也闖入火窟。
莫問生的眼裡盛著疑惑,彷彿靈魂出竅了般,愣望著自己插著箭矢的胸膛。
他從來不曾害人的,他也不願見到災殃降臨,他真的連絲毫惡念也沒有,為什麼傷痛卻一而再地在他週遭發生?
箭,又飛來,他不知道落在哪裡,只見到眼前又染了朵紅色的花,赤艷的液體,和火一樣地熱——他為什麼要活著呢?其實他看得很開的,天生的不公和別人鄙視的眼光他可以諒解,他也沒有怨怪過自己的不同,這個世界,沒有他這個瘟神應該可以太平些吧?
他已聽不見任何聲音,合眼前看到的是父親跌撞的身影,而弟弟俯臥在地,衣上的火仍肆無忌憚地壯大。
他身上有幾枝箭?兩支?四支?火好熱,血也好熱——爹,對不起,我救不了穆祁……他一直在想,死能不能結束所有的傷痛淚水?
如果他的存在只會給人帶來不幸,那麼可否允他祈求蒼天收回他的生命?他寧願消失也不要再在別人怨恨的眼神中活下去。
其實,他很疑惑的,他從未傷害任何人,為何人們總是一個又一個指他是瘟神炎疫?
他真的好遺憾,他的生命連一絲美好也無緣擁有——***
御史府遭人蓄意縱火之事沸騰了整個汴京,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明目張膽地在天子腳下謀害人人敬重的御史大人,朝廷為之震怒,下令嚴辦,並派使探視受傷的穆皓父子,不料穆皓一一婉拒上門探望的官吏百姓,說是為子傷重憂心無能招待,所有人皆能體會穆皓的心情,故而暗裡為他找訪名醫,連皇上也下旨徵聘大夫,明令凡能使穆祁醒轉康復之人,賞華宅傭僕白銀綾羅。
霎時汴京城被各種耳語覆蓋,有人說縱火犯是受穆大人政堂之敵唆使而行兇,因御史穆皓處世公正廉明不與人同流合污,難免得罪權貴;也有人說兇嫌是針對穆祁而來,他素行不良,惡名昭彰,自然有人因恨起意也非不可能。反正街坊流傳著種種揣測,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人為枉死火場中的無名人致哀。
「聽說呀!那穆祁氣息微弱昏迷不醒,忽而高燒忽而冷得發抖,連御醫都束手無策呀!」
「他平日仗勢欺人、好色貪歡,哼!這叫報應,這種人就算死了也不可惜!」
「話不是這樣說,穆大人平常對咱們老百姓這麼好,再怎麼說也不該讓他絕後,可他就這麼一個兒子,你沒看到穆大人那副樣子,上回我引薦一名郎中入府為穆祁看病,見到穆大人憔悴的模樣差點讓淚珠滾了下來。可憐唷!老天真是不長眼,為什麼偏教那麼賢明的大人生出這種敗家子?」
「唉!如果換個好兒子給大人那該有多好?」
「就算是瘟神也比穆祁好上千百倍!」
「少胡說,小心被官府捉去治罪!」
「本來就是嘛!」
她走在街頭,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垂著薄紗的竹帽雖不利於視,卻仍透呈街路的去向,她沒有理會旁人對她的好奇,婀娜的身姿款擺似柳,直向穆府而去。
「站住,你是什麼人?不知道這裡是御史府嗎?」
御史府大門立有左右門衛,自意外發生後守備更加森嚴。她摘下紗帽,露出嬌艷的臉蛋,美目凝波投去溜了個圈兒,滿意地見門衛瞪大了眼亂了呼吸。
脆生生地,她綻了抹連春陽亦為之失色的笑靨道:「如果你們想讓穆祁活過這個月,就叫穆皓出來迎接我。」
門衛雙雙震凜,被美人眸中冷采給凍得打了個哆嗦。
「怎麼?不信我?」她笑得更為懾魂,「要不要我拿你們試我解毒的功夫呀?」
試?這不是拿他們的命開玩笑嗎?門衛交換一個眼神,馬上入內通報。不一會兒,便領著名錦服中年人出來。
她犀利的眼神幾乎帶著寒厲地打量他,但見他清瞿方臉,神態略微疲憊,有神的瞳孔含著些許憂焚,但仍不減威儀浩然。是了,她點點頭,他應該就是百姓口中的廉明御史穆皓了。
穆皓乍見她之時也錯愕了一下,為跟前佳人的美貌而閃神,但隨即清醒過來,照面便是一揖,「老夫穆皓,敢問姑娘可知如何搭救犬子?」
她被他謙恭的態度嚇了一跳,尋常官吏不是自恃高人一等,便視平民百姓為低賤族群,哪像他秉心平等?光這點他就不知強過其他官吏幾千倍。難怪汴京百姓對他如許推崇,可惜出此惡子——「穆祁是不是雙臂血紅,胸起紅斑,每七個時辰便嘔血一次?」
穆皓的臉迸現了希望,「姑娘所言正是犬子病症,快請快請!」
她冷傲地端抬下顎,語狂至極,「要本姑娘治你兒子的病,得先答應讓我取走一樣東西。」
「放肆,你——」
門衛方喝,穆皓就示意他們不得無禮。
「姑娘!」他依然謙遜有禮,「只要你能治癒犬子,隨你要穆府裡的東西都可以。」
「就算是你的命?」
「就算是老夫的命,老夫也雙手奉上。」
她端視穆皓,神情有瞬間悲憫,一句「值得嗎」沒有問出口,甩髮,嬌酥洶魂的嗓音低低柔柔,「記住你的承諾。還有,我姓秦,秦扣雲。」
***
掌燈時分,天地又一次因金烏西沉而趨於寂暗。
秦扣雲坐在床前,神思百轉千回,盯著床上仍舊癡睡的人已有兩刻鐘,但她還是無法相信這人就是百姓口中的惡霸穆祁。
他的臉被半邊面具罩起,說是讓火毀了面容,曾在意志清醒時鬧了一陣,不得已只有依他,替他戴上半邊面具遮醜,連睡時也不許摘下。
一個大男人被逼得不得不戴面具遮醜,那滋味必定不好受吧!面具自眼眶以上掩去他顱額的形貌,只留眼洞供他看物。儘管額頭遮住了,她還是能自他的唇、顎、顴骨和輪廓瞧出他是英俊的。單是他薄而抿的唇,就讓人聯想到剛毅的性格,更別提他的五官組合所散發的氣質。
他怎可能是壞人?正確地說,照她所學的相術,他的面相不會是大惡之徒呀!雖然她的相術很菜,沒學到精深,但基本的直覺絕錯不了。還有,為他針灸時,他的身子結實黝黑,不像是一般好吃懶作的公子哥,他的體溫甚至一度感染了她,使她破天荒地紅了臉……奇怪,莫非她在用毒時不小心也被毒噬了?
另外,他竟也是個功力深厚的練家子!箭矢上的毒非普通人承受得起,一中即麻,無法使力任毒腐身,沒想到他中了三支毒箭猶有力量抵抗她下針灸治,看來可不能小覷了他,如果要取他的命可能只有在此時才能得手!
那些人在外面,沒有她的指示不敢隨便闖進來擾她拔毒祛病,就算她現在殺了他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容顏罩上寒霜,自針布上抽出金針朝他湊近,「穆祁,是你自己造孽,逼我不得不殺你!」
就在她手中金針要落在他身上死穴之際,他猛地張臂攬住她,害她跌入他的懷抱內。
「冷……好冷……」他下意識地抓住溫熱的物體抵禦毒寒,卻不知挑動了她莫名的情愫。
「你……放開我!」秦扣雲羞急地捶打,卻徒勞,鼻端淨是他暖呼呼的氣息,耳邊又迴盪著他不穩定的喘息聲,就這麼牢固地被扣在他懷裡任他汲取她的溫暖……天,她怎麼覺得頭重腳輕地有些舒服?她是哪不對勁了?她應該掙脫他,應該把掉落的金針撿起來扎入他死穴,應該……留在他懷裡!
她被這最不應該的應該給震出一些明瞭——她,人稱冷嵐的秦扣雲,居然被這男人的軀體給觸動了什麼。好吧!就算她有點依戀他有力又寬厚的胸膛,那又如何?她不會心軟的,他得為他的罪付出代價!
不過,代價有許多種,就這麼一針了結他豈不便宜他?他該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呵呵,她有的是時間和辦法「治」他的「病」。
在此之前,善待自己一下又何妨?
她舒服地閉上眼聆聽他的心跳,噗通噗通的規律,莫名其妙地在她心裡蕩漾出一絲甜蜜滿足,彷彿他們是一輩子的夫妻,和諧恬淡……想到哪去了?她想厲喝自己,卻意興闌珊,窩在他身上的感覺這麼好,幹嘛虐待自己不去享受?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讓她產生這感覺,為什麼偏偏是這紈誇子弟?
「娘……活著好難……」
什麼?人家我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怎麼喊我娘?太沒禮貌了。
秦扣雲憤憤地撐起身子,雖說他因毒昏沉囈不解神志,但仍要教訓他的失禮,少說也要甩他一、兩個耳括子。
「我真的……不想傷害……可是孩兒不祥……好難坦然,好難遺忘……」
秦扣雲一觸及他夢中的痛楚,又忘了她原本的打算,唉!他真是個會令女人三心二意的男人。牽過他的手,她禁不住問:「你想遺忘什麼?」
遺忘什麼?
他漂蕩在一片茫然中載沉載浮,渾沌的神識只透著這句問話,他什麼都想忘,卻忘不了記憶中寸絲末縷的感傷。就像娘,每當對鏡梳妝時,就會想起過去的美好而吟念父親教她的那闋詞;娘還有她的美好,但他卻什麼都沒有,只有那闕詞,悲愴又淒涼——秦扣雲真想狠狠摑自己一耳光,明知他中毒昏迷不醒,還問他話指望他回答?!她是癡了還是癲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他艱難地斷續吐音,「孤墳無處……話……」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恍恍然,她替他誦出這闋詞,倏然備覺淒涼,為什麼他會想遺忘這闋詞?
「唯……有淚千行……千行……」
面具下映著閃光,是淚嗎?是他沒有哭盡的淚嗎?還是他對往事的懺悔?
「穆祁,你別以為掉兩滴淚就能抹殺掉你的罪行!你該死,該為你的所做所為死上千次萬次,別妄想我會放過你!」她沉下臉,疾拍他胸膛兩掌,他悶哼一聲,嘴角逸出血絲。
忿然起身,她收拾針具推門而出,穆皓立刻迎了上來,未掩藏的憂切在見到她滿臉悻怨後加重。
「秦姑娘,犬子……」
「毒我暫時鎮住了,不過要拔盡尚需一段時日,在他醒來前三餐湯藥由我來打理,不許任何人接近這裡一步,直到毒祛盡為止。」
「姑娘大恩老夫永銘不忘。」
不忘?不!做人有時還是遺忘的好。像他,連作夢也忘不了那闋詞……「不用謝我,我幫你是有代價的。」秦扣霎故意說得冷血無情。
「任何代價也比不上犬子一命。」穆皓滿眼滿心的感激,「我虧欠那孩子太多,讓他受了數不盡的委屈,我這個父親有愧於心,說什麼也不能再失去他!」
秦扣雲別過頭,不想見他那刺眼的忱恩,如果他知曉她將索求什麼報償,還有可能對她如此欽謝嗎?
「爹,您臂上灼傷未癒,怎不入內休息?」
秦扣雲望去,廊上走來儀態萬千的少婦,手裡還牽了兩個小男童,約莫三、四歲,走起路還顛晃不穩。
「玨儀,不是叫你別來了嗎?怎麼又帶著海晨、海翔過來了?」穆皓嘴上雖然說著,但卻抱過一個小男童,動作間慈愛無限。
「爹!」少婦垂首,似有滿腹矛盾,「再怎麼說他也是我相公,是翔兒、晨兒的爹,媳婦怎能不聞不問?」
穆皓開口欲言,卻在話到口之時又吞了下去,頹然一歎,「你來也沒用,他毒猶在身,常人不能近,尤其他又燒燬了臉,脾氣大得很,什麼人都不見……」
少婦只用搖頭便截去穆皓之言,「他是我相公,這點永遠是抹不掉的事實。」
穆皓見媳婦這樣,也無言了,她是這般溫婉的女子,卻因他兒子一時獸慾而誤了一生,他穆家欠她的何止是清白貞節,還有她的一生吶!
「哦!我來介紹,秦姑娘,這位是老夫的媳婦玨儀,我手裡抱著的是長孫海晨,她手裡牽著的是次孫海翔。玨儀,這位就是女華佗秦扣雲秦姑娘。」
「秦姑娘!」她端莊地朝她一禮,「多謝你肯施援手救我丈夫,裴玨儀感激不盡。」
秦扣雲瞧著裴玨儀良好嫻淑的神韻,愈瞧就愈不是滋味,心中一團郁氣聚結得比秋風還快。
「穆祁真是好福氣能娶到裴姑娘這麼好的女子,連兒子都這麼大了!」秦扣雲輕笑兩聲,臉色又是一肅,前後變化之大,教人摸不著頭緒。「在他毒沒祛盡之前,我勸你最好別靠近這裡,因為毒會傳染的。」
瞄了眼可愛的孩童,她又加了句,「尤其是對小孩兒。」
說罷,便踩著仙子般的蓮步飄然離去。
「爹,秦姑娘好似不怎麼喜歡我,是不是我哪惹她不悅了?」
「沒的事,秦姑娘的個性就是如此,你別多心,只管聽她的吩咐就是。咱們還是走吧!
免得真影響了晨兒翔兒,對了,那壯士的後事你辦得怎樣?」
「都已妥當。」
「唉……是老夫害他喪命,枉費他好心來知會我故友的消息,卻不幸遇難,老夫對不起他……」
「爹,您別歎息了,媳婦陪您去拜祭他,對了,他叫什麼名呀?」
穆皓略愕,眼內是深沉的哀傷。「姓莫。叫莫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