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下的幽會 第四章
    從安斯達特出發到萊比錫,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大概是百來里的路程。

    不過維蘭德向來教尊處優,又怕馬車顛簸,所以兩人一路上慢吞吞左搖右晃,平常只要兩三天的行程,竟整整花了快一個星期才抵達萊比錫。

    一進城,維蘭德就急著先在薩克森廣場附近先找家舒服豪華的旅館落腳。

    沒辦法,因為他實在快受不了--

    「傑西.費德裡希,我警告你,你今天再不洗澡,我就一劍劈了你!」

    彷如河東獅吼、鬼哭神嚎,維蘭德咆哮的尖銳嗓音幾乎要掀掉整棟旅館,別說是隔鄰房客,恐怕連一樓大廳的櫃檯賬房都知道他們三0三六號房的客人不想洗澡。

    「喂,你不能小聲點嗎?這樣鬼吼鬼叫,很丟人的。

    「丟人!你還好意思說?」維蘭德咬著牙,一張臉氣得快抽搐了,「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這副德行,蓬頭垢面、披頭散髮,跟垃圾堆裡發爛的死魚沒兩樣,又髒又臭熏得人胃液吐滿地,每天帶著你上街住旅店。我才覺得丟人呢!」

    傑西倚在門邊,兩手插在褲袋裡,雖然覺得維蘭德講的話是事實,不過那張嘴巴尖酸刻薄的形容詞未免也太毒辣了點。

    其實,他又何嘗想這樣?十幾天不洗澡,身體癢得要命不說,他自己對身上的異味也很不喜歡。

    可是,他身上除了這件像乞丐一樣的衣服外,根本沒有其它換洗衣物,就算洗了澡,還是得穿著上這身髒衣服,那洗了跟沒洗還不是差不多?而且這麼一來,八成又會被那滿嘴吐不出好話的小子取笑,豈不是很丟臉?

    不要、不要,他絕對不在這小貴族面前示弱!

    「我不要洗澡。」傑西瞥過臉,像小孩般任性地拒絕。

    「不要也不行!我熱水都幫你準備好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將你身上這層臭泥垢給刷乾淨!」維蘭德像是吃了秤鉈鐵了心,兩手抓住傑西的手臂,硬將他往浴室拉。

    「喂!你做什麼,別耍蠻力!」傑西死賴著不肯走。

    「我偏要!等會兒不但要把你身上的泥垢全刷掉,還要把你這身髒衣服也丟了!」

    什麼?「你也太不講理了吧!把我衣服丟了我穿什麼?」這可是他唯一僅有的家產啊!

    「你可以穿我的衣服啊!」

    「你的衣服?」

    「是啊,我這人不但心地善良、慷慨大方,而且還頗富有同情心,尤其是對--」他嘲笑的眼神在他身上來回打量了兩圈,「對那種身無分文的可憐小乞丐。」

    「你!」混帳,這傢伙明知他的窘困,卻如此惡劣。

    其實,這一路上,傑西是很辛苦的。

    他既沒錢又沒盤纏,也不想依靠維蘭德。常常只能三餐當一餐吃,每落腳一家旅店,他就厚著臉皮跟老闆毛遂自薦,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做點勞力小差換取一頓溫飽。到了晚上,如果維蘭德心情好會讓他在房間打地鋪,要不他就跟那個黑人車伕窩同一個房間擠一晚。

    總之,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反正再苦的日予都熬過了,這幾天的委屈對身經百戰的他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

    只是,他非常不喜歡維蘭德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狗眼看人低的嘴臉。

    「別廢話了,快進去,把全身上下的污泥統統給我刷乾淨。」維蘭德又開始霸道地推著他進浴室。

    傑西才不甩他,大手一扯,將維蘭德反拉進自己懷中。

    「哇啊,你做什麼?」維蘭德吃了一驚。

    「你不是想洗澡嗎?我就讓你洗個夠!」憑著著身材及力氣上的優勢,傑西將維蘭德整個人攔腰抱起,顧不得懷中人兒激烈掙扎,大步走進浴室,二話不說,像下鍋煮玉米一樣,狠狠將他拋進浴室裡早已備妥熱水的澡盆中。

    龐大人體摔落木桶時,熱力四濺的水花嘩啦啦將兩人淋成頗具濕意的落湯雞。

    「混帳!你做什麼?」維蘭德從濕漉漉的澡盆中奮力爬起,氣得咬牙大罵,這粗魯的傢伙又把他美美的天鵝絨襯衫跟背心給糟蹋了。

    「洗澡啊!」傑西一臉不在乎地看著他,「你不是很喜歡洗澡嗎?那就一起洗吧!」

    「誰要跟你這髒兮兮的臭小子一起洗!」

    「反正你都泡水了,不順便洗一洗豈不浪費?」傑西一邊說,一邊將自己身上衣服脫去。

    維蘭德鼓著腮幫子,泡在水裡邊,看著眼前三兩下脫得精光的男性軀體,正想開罵……咦?那是什麼?

    維蘭德瞥見傑西胸前、後背甚至連手上都有一塊塊又紫又紅像是被人毒打過的瘀痕。

    不會吧!上次兩人打架時,他不記得自己下手有這麼重。

    「怎麼啦?小公主,瞧你看得兩個眼珠子都快掉了,怎麼,見到帥哥的裸體就春心蕩漾啦?」傑西見他猛盯著自己瞧,忍不住調侃他。

    維蘭德不理會他流里流氣的輕佻,反正也不是第一天見識他的下流。

    「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他直接問道。

    「這啊!」傑西摸摸自己身上青紫斑斑的傷痕,「我老爸的傑作。」

    「什麼?我不信,哪有父親這樣對待兒子的?!」

    「騙你做什麼?這又不是什麼光榮事跡。」

    「不可能。」

    「呿!你他XX的懂個屁!」傑西衝到他面前,抓起他襯衫領口,「別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一出生就有個有錢有勢的老子寵你一輩子,我老爸就是愛打我、罵我,甚至不想要我這個兒子,怎樣?你看不慣也沒辦法,我們家就是這德性!」

    「你!」

    「我告訴你,井底之蛙的小少爺,別拿你家那套笑死人的紳士道德跟我說教,我不信上帝、也不信神,全世界最污穢航髒的血液在哪兒你知道嗎?告訴你,在羅馬,就在最神聖、最崇高的天主教皇身體裡,你明白了嗎?!」

    「你、你……胡說什麼……」維蘭德驚恐地瞪著他,「你這混蛋,你瘋了嗎?竟敢連教皇都污辱,你不要命了!」

    「對!我瘋了,我是全世界最貧窮、最骯髒的瘋子,連穿件衣服都得看你臉色、靠你施捨才能取得的可憐蟲!」

    「你……」

    「如何?你願意施捨給我嗎?可愛又善良的小天使?」

    維蘭德愣愣看著他,對傑西憤世忌俗的張狂既感到震驚又不知如何應對。

    兩人四目僵凝對望著,巨大沉悶的氣息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

    突然,傑西別過臉,扯唇一笑,「算了,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他這輩子所背負的沉重究竟是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喂……你、你把話說清楚些,說不定,我可以想…法子……幫你……」維蘭德不知道自己想幹嘛,只是突然對眼前這傢伙有一種莫名的憐憫。

    呵呵!

    出其不意地,傑西莫名地笑了起來,陽光般燦爛的溫暖與方才嚴厲可怕的陰暗形成強烈的對比。

    沉悶詭異的氣氛,因他這突如其來一笑,彷彿消去大半,透出一絲柔和明亮。

    「你笑什麼?」維蘭德不懂,這人前後的反應實在差距太大。

    「沒什麼。」傑西蹲下身,趴在木桶邊,將下巴擱在澡桶邊緣,「喂,小公主,你真是亂沒膽的,我剛才胡亂說說,隨便瞎掰幾句,你還信以為真哪!瞧你,一張臉蛋皺得像苦瓜似的、兩泡眼淚都快噴出來了,哈哈,簡直比女孩兒還糟糕!」

    什麼?「你騙我?」「騙你又怎樣?」

    「去你的,原來你剛才全是胡說八道!」

    呵呵!傑西仍是笑著,沒有答應。

    「臭傑西,看我扒了你的皮!」維蘭德氣炸了,霍地站起身,雙手一拉,將傑西半個身子拖進木桶裡。

    「喂,咳、咳……你做什麼?」傑西上半身跌跌撞撞進了澡盆,兩隻腳卻還卡在木桶外邊,兩個鼻孔被熱水嗆得幾乎不能呼吸。

    維蘭德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立刻拿起身旁的小勺子舀滿熱水開始往他頭上猛烈沖灌。「臭小子,看我扒了你的皮、刷掉你這身爛泥巴!」

    嘴上叫得大聲,手上更是毫不留情拿起澡盆邊的木刷用力在傑西光溜溜的身上刷了起來。剛硬的尖齒配上強勁的力道,搓得傑西差點連皮都去掉一層。

    「喂、喂,小公主,你別這樣……」傑西左閃右躲、拚命求饒,但維蘭德哪肯罷手。

    「小公主,你聽我說啊!」

    「不聽!」

    「你講不講理啊!」

    「不講!」

    「咦,你這蠻子公主,住手啊!」

    浴間裡不斷傳來爭奪叫罵的聲音,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往、窩在一個木桶裡嚷嚷了一晚上、哀歎了一晚上、也洗了一晚上的澡。

    直到全身虛脫無力、罵到口乾舌燥,才互相攙著對方,搖搖晃晃走出浴室。

    洗得熱烘烘、頭腦發昏的兩人,連頭髮都來不及擦乾,就直接爬上床,倒頭大睡。

    所謂的耶穌降臨慶典是指聖誕節前一個月,整整三十天的時間裡,中歐地區為了接耶穌誕生日而準備的一連串隆重慶典與聖詠音樂會。

    萊比錫是著名的中歐大城,更是整個德意志地區商業與文化的重心,慶典活動自然比那些小鄉小城更加盛大奢華,不管是城內城外大小教堂、市民廣場或是手工業街道,都安排了一場又一場令人目不遐及的露天表演與音樂盛會。

    多采多姿的慶祝活動,配合琳琅滿目的大型街頭裝飾讓整個萊比錫由裡到外徹底感受到歡欣鼓舞的節慶氣氛。

    一早,精力充沛的維蘭德又拖著傑西上聖托瑪斯教堂去聆聽瑟巴斯倩先生的演奏。聽人說,他是中歐地區最出色的管風琴師,所以維蘭德幾乎天天上這兒報到。

    不僅如此,向來勤奮好學的他,還細心地將聆聽後的感想認真抄寫成一迭厚厚的心得報告,用心的程度簡直媲比模範生作文。

    反觀傑西,用功程度就一百八十度截然不同。瞧他,一臉悶得發慌的表情,一會兒東晃晃、一會兒西瞧瞧,確定找不到有趣的樂子打發時間後,無聊地往長椅上一坐,啊∼∼張大嘴巴打了一個哈欠,再伸一下懶腰,全身骨頭都快睡著了。

    半瞇著眼,慵懶地望著窗外,看著淡藍色的天空,傑西滿腦子只覺得今天天氣真好,既溫暖又舒服,實在應該出門躺在草地上做日光浴。

    可惜,維蘭德那不懂得享受人生的傢伙,硬拉著他上教堂做這種只有老頭子才會做的休閒活動。

    唉,真是無趣極了!

    他大感惋惜地歎了口氣,無事可做的眼皮愈來愈沉重,很快地,愛困的腦袋瓜逐漸陷入昏迷狀態。

    見他眼皮猛往下掉,維蘭德趕緊用手肘撞他,「喂,傑西,別睡啊!」

    「嗯,別吵啦……」傑西咕噥了句,索性將身子一挪、頭一歪,整個人軟趴趴往一旁的維蘭德身上靠過去。

    喂!你……這只死豬!

    維蘭德在心裡咒罵著。「喂,傑西、傑西,別睡,快起來……」

    「幹嘛啦!」傑西仍躺得舒舒服服,只是稍微變換了下姿勢。

    剛才那幾個和弦是什麼音?維蘭德一臉認真間著。

    剛才?傑西緊閉的雙眼拉開一倏細縫,抬頭看看前面的管風琴師、又看看他,迷濛的眼瞼開合幾下後,慵懶道:「Fa、DO、Fa、La……」

    幾乎是想也不想,傑西順口念了起來,整個身子仍偎在他身上耍賴。

    維蘭德迅速拿筆抄下,台上的演奏師不停彈奏,台下的人則豎起耳朵聽著耳畔準確無誤的聲音,一音接一音、一曲又一曲抄下,雖然偶爾有跟不上速度的時候,但傑西的腦袋瓜就像一台超強力記憶機一樣,只要下達命令,他就能重複播放剛才聽過的曲子,而且一音不漏。

    簡直就是個超級音樂怪胎!

    維蘭德看著身旁幾乎呈半昏死狀態的男人,心中真是即佩服又忌妒!

    為什麼這傢伙這麼厲害呢!

    這項天賦異稟的奇特能力,是維蘭德無意中發現的,剛開始他覺得很不可思議,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只要聽過一次,所有音符就像在他腦袋瓜裡生了根一樣,整整齊齊排列得一音不差。

    他驚訝地張著大嘴、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傑西卻一臉不在乎說道:這很了不起嗎?這麼簡單的事有什麼困難的!

    從此以後,維蘭德每天非得拉著他陪自己聽音樂會不可,因為有了傑西相伴,再高難度的曲子他也能全部抄錄下來。

    剛開始傑西當然是抵死不從,開玩笑,他的人生哲學除了吃喝玩樂外,就是上街找漂亮的妹妹聊天,要他乖乖坐在教堂裡聽一些老頭子說教、彈管風琴,門部沒有!

    為此,維蘭德苦思對策,非要他點頭不可。

    最後,兩人約法三章,只要傑西答應白天陪他聽音樂會、幫忙記樂譜;晚上,維蘭德就陪他逛街、看話劇、喝咖啡,還可以上一些名貴的餐廳吃大餐。

    而且,傑西在萊比錫旅行期間,所有購置的物品、吃的餐點、活動的花費從小錢到大鈔,全部都由維蘭德負擔。

    天哪!?傑西一聽,兩個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

    這麼好康的事,不點頭答應的就是笨蛋!

    就這樣,兩人每天早出晚歸,白天在聖托瑪斯、尼古拉及波利娜等教堂打轉,晚上則繞去彼得大街的舞廳或是排場盛大的商品展覽會場湊熱鬧,玩累了,就上風磨街花園的咖啡館閒坐。

    從城南玩到城北、再從城東晃到城西,萊比錫大大小小街道幾乎部被他們給踩遍了,依舊樂此不疲。

    他們每天非得玩到雙腿走不動、眼皮睜不開,才依依不捨從清涼的黑夜中漫步回旅館。

    午夜,銀白月光從濃密霎層裡透出丁點光暈,灑滿街沿。

    兩道年輕充滿活力的身影,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急速奔跑著。

    「快、快!跟上來啊!」傑西喘著氣,邊跑邊回頭喊。

    在他身後,相距約三尺遠的地方,纖細的身影一路追趕,微張的小口吸入幾道寒冷的冬風,讓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望著遙遙領先跑在前頭的高大身影,維蘭德心中有些懊惱。

    真是的,都怪自己剛才多嘴,沒事提議什麼兩人來賽跑等等之類的話。

    這下可好了,跑不過人家,糗大了吧!

    「喂,小公主,你動作真慢耶!」傑西回過身子,朝他笑道。

    維蘭德不高與地瞪他一眼,「告訴過你多少次了,我不是女人,別老叫我小公主!」

    耶?生氣了!

    傑西玩味似地看著他,微提的眉宇帶著一絲戲謔,「呵呵,我說……小公主哪!」

    他停下腳步,悠悠哉哉等著氣喘吁吁的人奔到面前,才道:「你果然是天姿國色、艷冠群芳,瞧,就連生氣的樣子都特別嫵媚動人呢,呵呵……」說著,一隻手習慣性地往他臉頰上劃去。

    混帳!這傢伙又對他動手動腳!

    「別碰我!」維蘭德低喝一聲。

    嘖嘖!傑西搖搖頭,「又來了,告訴過你多少次了,火氣別這麼大嘛!皺著眉頭很容易長皺紋的。」一邊說,還一邊將那只不規矩的手在他臉上來回摩娑。

    「你他XX的我死!」維蘭德氣炸了,這傢伙老把他當女人。

    不給腦袋瓜任何思考空間,火爆的拳頭立刻虎虎生風揮了出去。

    砰地一聲,沒有任何閃躲準備的傑西被揍得踉蹌退了好幾步、差點跌坐在地上。

    似乎沒料到自己出手這麼重,維蘭德在揮拳過後心虛地嚇了一跳。

    傑西撫著發腫的臉頰,雙眼怒瞪著他。

    伸手抹去嘴角幾縷刺目的鮮紅,冷冷的眸光,像只獵豹一樣一語不發直盯著維蘭德瞧。

    「看什麼看,誰叫你自己說話不檢點……」明知自己出手過重,維蘭德卻一點也沒有拉下臉道歉的意思。

    其實,他也知道傑西沒什麼惡意,就是那張嘴巴賤到不行,還常常毛手毛腳、上下其手,色得讓人想一拳捶死他。

    不過,賤歸賤、爛歸爛,傑西有時候對他還是挺好的,比如說在萊比錫這些日子,那些什麼舞廳、酒館、藝文沙龍,全靠他領頭嚷嚷帶著他像探險隊一樣到處尋寶,短短十幾二十天裡,就讓他大開眼界,見識了整個萊比錫的國際化與新潮世界觀。

    他心裡對他,其實是有些感激的。

    可是,感激歸感激,這傢伙有時候實在是放肆的不像話。早告訴過他,自己不是女

    人,他卻老愛開這種玩笑。

    「喂,我先跟你說,是你自己不好,誰叫你不安好心戲弄我,我氣不過才揍你的,我告訴你,我平常其實很紳士的,所謂入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維蘭德像是想解釋什麼囉哩囉嗦扯了一大堆。

    哼!冷冷地,傑西根本沒理他廢話一堆,還很不給面子從鼻子裡哼出一絲不屑。「喂!我在跟你說話耶,你聽見沒?」維蘭德大叫著。

    傑西仍是睨著他,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副老大不爽的樣子。

    望著一張高高在上、卻一語不發的冷傲俊臉,維蘭德心裡也超不痛快,真是的,他又不是故意的,不過是一時失手嘛!以前又不是沒打過架,這傢伙幹嘛這麼火大?!

    「喂!傑西,我說了,我……」

    「閉嘴,」傑西突然打斷他。

    寒著一張臉,走到他面前,指著他鼻間大聲罵道:「你這人真奇怪,我不過是跟你說實話,你幹嘛發火?你的確是長得很漂亮啊!我又沒說錯話,我每天上街見到的那些小姐貴婦們,就算天天抹紅擦綠,噴了一身子狐騷味,也沒一個比得上你,我這麼誇獎你,你應該覺得很驕傲才是,沒想到你竟然揍我!」

    傑西愈講愈火大,「你要搞清楚,我的品味可是很高尚的,要不是你這張臉長得眼是眼、鼻是鼻,一副無可挑剔的樣子,我才懶得理你,真是給臉不要臉!你這個腦袋瓜未開化的野蠻人,你給我說清楚,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非得追著我這麼窮追猛打不可!?」

    這……維蘭德愣愣看著他,突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從小到大,他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也聽過不少稱讚之詞,甚至還有詩人為他寫詩吟誦。

    不過,這傑西老講一些不入流的話調侃他,又說他像女人,他還以為他是故意嘲笑他,可看他現在一副義憤填膺、滿腹委屈的樣子,難不成、難不成,他其實……不是嘲笑他?甚至,說不定這是他稱讚自己的方式?

    稱讚他?太奇怪了吧!

    難不成他們鄉巴佬表達傾慕之意的方式都這麼低俗嗎!?

    嗯……維蘭德看著一臉殺氣騰騰的他,眨眨一雙漂亮的大眼,自作主張歸納出一個結論--呵呵,也許,傑西邊蠻欣賞他的,只是不好意思挑明了講!

    哈哈,想到這兒維蘭德突然覺得很得意又好玩,忍不住張口就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哈哈哈!維蘭德不理他,還很不給面子地愈笑愈大聲。

    「你這瘋小子,究竟笑什麼啊?」傑西不高興地叫了起來。

    維蘭德仍是一個勁兒笑著,最後乾脆誇張地捧起肚子、彎起腰來了。

    「真是個怪人!」問不出所以然,傑西扁扁嘴沒趣道。

    不過,怪雖怪,這人笑起來的樣子還真是好看!

    海藍色的眼瞳、淡金色的髮絲,襯著一襲銀白月光灑下,彷如天使飛掠草原般輕柔美麗,豐潤粉色的紅唇,以完美優雅的曲線自然上揚,毫不掩飾的率真臉龐中透著一股

    讓人不自覺迷惑的暈眩。

    傑西深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真受不了,這金髮小鬼沒事長得這麼漂亮幹嘛!

    轉過臉,他不想面對那張幾乎要讓他抓狂、又差點惹人犯罪的臉孔。

    吵完一架,兩人又言歸於好。

    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吵架、又是第幾次合好,反正,他們倆從認識到現在,從來也沒有過真正的和平,好像不這麼吵吵鬧鬧,兩人之間的相處就少了點樂趣。

    像往常一樣,傑西帶著維蘭德在午夜時分回到旅店。

    累得像條狗,正想倒頭呼嚕大睡的兩人,非常不幸地,一踏進旅館就發現一件驚天動地的悲慘大事。

    維蘭德的車伕--那個從敘利亞買來的工奴,竟然將他的財物洗劫一空,駕著馬車逃跑了!

    天!維蘭德實在不敢相信,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

    他們明天就要啟程回安斯達特了,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該怎麼辦?

    真是的,都怪他粗心大意!

    之前傑西就提醒過他,說那駕車的黑小子手腳不乾淨、又愛上賭場廝混,要維蘭德小心點,還叮嚀他錢財千萬別離身。

    可維蘭德根本沒把他當回事,還覺得傑西太過疑神疑鬼。

    這下可好了!

    果真出事了,該怎麼辦?

    兩人坐在房間裡,四眼相對,維蘭德氣得咬牙切齒、拳頭撞得喀喳響,直想追回那個黑臉工奴將他大卸八塊。

    還是傑西冷靜些,沉住氣對他道,「你先別急,看看咱們少了什麼東西,還剩多少值錢的東西可用。」

    於是,兩人將凌亂不堪的房間仔仔細細從床角到壁沿都搜尋了一遍。

    檢查完畢後,維蘭德的怒火更旺了。

    這工奴實在夠狠的,不但將他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搜括一空,就連傑西買給弟弟妹妹們的禮物也全部一個不留帶走了。

    「畜生!」發現房間裡什麼都不剩的維蘭德坐在床沿,大聲咒罵著。

    「算啦!別氣了,你就算坐在這兒整夜不睡、罵到舌頭發爛,那個黑面鬼也不會回來自首的。」傑西雙手插在褲袋,倚著牆邊說道:「照我說呢,你不如先睡個覺,休息一下,等明天再想法子吧!」

    事情到了這地步,生氣也無濟於事。

    「怎麼你好像一點也不緊張似的?」維蘭德看他一副悠哉樣,彷彿沒事人。

    「有什麼好緊張的,只不過就是被偷了幾個錢子、幾袋行李,既沒死人,也沒缺手斷腳,有什麼好難過的。」他從小就窮,沒錢對他來說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好呼天搶地的。

    「呸呸呸,真是烏鴉嘴!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真受不了這流氓痞子!

    維蘭德又氣又無可奈何,忿忿啐了聲,將疲憊的身子往後一仰,直接攤平倒在床上。

    算了,先睡一覺吧!

    「喂,把鞋子脫了再睡。」傑西在一旁叫道。

    聽到他的嘮叨,維蘭德不甘願地踢了踢腳,隨即將兩隻鞋子甩得老遠,然後轉了個身,縮在床上,不再理人。

    見他像只小蝦一樣捲曲在床邊,傑西好笑地看了他一下,旋即將棉被拉起,蓋住他身子。自己脫了鞋襪後,也鑽到他身邊睡下。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兩人每天大玩特玩回來後,不管當天是否有吵嘴、嘔氣還是鬧到大打出手,總之,最後還是莫名其妙乖乖窩在同一張床上睡覺。

    說真的,傑西自己也不搞不清這是什麼奇怪的關係,明明就一天到晚吵架、鬥嘴,可許多時候卻又非巴著對方不放不可!

    沒辦法,可能旅途中只有彼此可以依靠的關係吧!他將原因歸咎於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

    凝視著眼前精緻漂亮的五官,傑西將臉輕抵在他面前,「喂,維蘭德,你睡了嗎?」

    「還沒,睡不著。」閉著眼,維蘭德隨口應了聲。

    「睡不著?擔心明天的事嗎?」

    「廢話!」維蘭德不客氣翻了個身,背對著傑西吼道,「沒錢、沒車,又遇上十二月這種鬼天氣,咱們拿什麼回去!」

    呵,傑西不以為意笑了下,大手滑到維蘭德腰際處,輕輕摟著,「喂,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曾經徒步走到威馬、愛爾福特還有漢堡那些大城去。」

    「用走的?」維蘭德吃驚地睜開眼。

    「對啊,用走的。」傑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黑夜中聽起來帶了點輕柔的味道。

    「走在路上,春天的時候,可以看到一整片翠綠的山丘跟草原,夏天可以見到火紅色的石榴花,秋天則是滿山滿谷的楓紅落葉……」

    「那冬天呢?」維蘭德好奇地轉過身子問。

    「冬天……」傑西拉慢了語調,將臉龐輕貼到他面前,「銀白色月光從黑夜中灑下,可以聽見天使的歌聲。」

    天使的歌聲?維蘭德愣了愣。「呿,你又胡說八道騙我!」

    呵呵,傑西笑了起來,「我沒騙你,我真的走過很多地方,愛森納、威馬、慕豪森我都去過,走路旅行其實挺有趣的。」

    「是嗎?」維蘭德仍半信半疑,畢竟這傢伙講話實在太不牢靠!

    「你放心吧,反正有我陪著你,咱們一定可以平安回家的。」輕拍著他的背,傑西像安撫小孩般笑著說道。

    維蘭德抬眼看看他,心中打著大大的問號。

    真的嗎?沒有馬車,用兩隻腳走路也可以回得了家嗎?

    唉,懶得想了!跑了一整天、值錢的東西又被偷得精光,他不想再動腦筋虐待自己了!

    合上疲憊的眼簾,很快地,他窩在傑西懷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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