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以後,薇亞從睡夢中醒來,想起昨天夜裡的事,心情有點無奈,想想今天,不曉得該怎麼安排,她躺在床上費盡思量,好半天才勉強起床來。她跋著拖鞋,到廚房沖牛奶喝,發現母親也才剛起床,正在餐桌前喝咖啡。薇亞想問母親,晚餐打算準備什麼菜餚,織香看女兒湊過來想說話,卻不耐煩地端起咖啡杯就往客廳走,不給女兒開口的機會。薇亞被母親的態度搞得一頭霧水,她不想再自討沒趣,只好也把牛奶端進臥房裡,然後一整個下午躲在房裡心煩意亂。
到了傍晚,織香終於從臥房出來,走到廚房,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盒牛肉,打算做紅燒牛腩。
「媽,千鍾他們家有不吃牛肉的禁忌!」薇亞一看見母親的動作,立刻跟過來探測。
「既然他這麼遵守家規禁忌,他們家祖宗應該再立個規定,叫他結了婚就不准在外面偷腥!」織香把牛肉丟在流理樓上,語帶嘲弄地對女兒說:「不吃牛肉的人,也不見得比誰高級,這樣好了,牛肉我吃,等他來了,我開個魚罐頭給他吃,反正又不是請女婿,何必那麼慎重!」
「媽,我看你去休息好了,晚餐我來煮吧!」薇亞委婉地建議。
織香一雙精明的眼睛,在女兒臉上掃視了一下,看女兒那副心急不堪的模樣,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只是歎著氣,不置可否地離開。薇亞等母親離開廚房,便收起那盒牛肉,另外從冰箱裡搬出鮭魚、雞肉、蝦仁、洋蔥、蕃茄、瓜果蔬菜、八角茵香、蔥姜蒜辣……等等,準備精心烹調一頓關係著自己終生幸福的晚餐。
晚上七點左右,薇亞擺好了滿滿一桌的食物,左盼右顧,就是不見千鐘的影子。織香早把冷嘲熱諷的話,說了不知幾籮筐。薇亞內心焦急,卻不斷以路上塞車的理由,試圖幫千鍾解釋,安撫母親的情緒,她甚至委婉地勸母親先吃飯。
「客人沒到,主人吃什麼飯?」織香沒好氣地說。她看見女兒煮了那一桌豐盛的菜色:心裡就惱火,女兒不但把冰箱裡的食物全煮空了,還擅自使用了她所收藏的名貴磁器,餐桌上甚至鋪著精美的桌巾呢!
薇亞正要找話來虛應母親,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她急忙接起電話,果然是千鐘。千鍾在電話裡,軟弱心虛地說他臨時有事,沒辦法來赴約吃晚餐,他問薇亞可不可以改天……。薇亞心裡雖然受了創痛,但她不願讓母親察覺,因此掛掉電話之後,她故意忽略千鐘的氣弱心虛,佯裝著體諒千鐘,替他說明了缺席的原因:
「公司臨時有緊急事件要處理,所以今天晚上千鍾他沒辦法來。在社會上工作就是這樣,領人家的薪水,常常身不由己……」
「枉費你忙了半天,煮了這麼多菜,我們兩個只好慢慢吃,這堆菜,我看差不多要三天才吃得完!」織香經描淡寫地說,她似乎對葉千鐘的矢約毫不在意,順手翻開電子鍋,幫自己盛了一碗飯,也幫女兒盛了一碗。
那天晚上,薇亞幾乎嚥不下那碗飯,她表面上佯裝著沒事:全裡卻恨不得立刻找到千鐘,當面問他個明白
千鍾好像故意躲著薇亞似的,三天後才讓薇亞找到他。當他們在常去的「想飛茶藝館」裡碰面時,千鐘面對薇亞的質疑,除了一臉懊悔的神情之外,根本無言以對。
「千鐘,你這個樣子,我到底該怎麼向我媽交代?難道你說過的那些承諾,都是騙人的?你怎麼忍心這樣對待我!」
「我沒有騙你,我確實是真心愛你,只是我最近壓力真的好大,請你原諒我!」
「我可以原諒你,問題是我媽她……」
「你放心,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我會打電話向你媽媽賠罪!」
於是當天晚上,葉千鍾終於鼓起勇氣,打了電話給薇亞的母親。織香接到葉千鐘的電話,聽做口口聲聲說抱歉,一副懊悔欲死、難堪羞愧的樣子,織香沒把對待女兒那套冷潮熱諷的手段,拿來對付葉千鐘,她只是冷靜地說:「既然葉先生覺得來寒舍吃飯,精神壓力這麼大,那我們就改個地點見面吧!明天晚上七點,我請葉先生到「楓丹白露」餐廳吃個飯,請務必賞臉……:「
第二天晚上七點左右,織香和女兒準時來到楓丹白露餐廳。母女倆站在餐廳門口,就外人的眼光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對美麗相當、氣質各異的姊妹花。無奈她們左等右盼,就是遲遲不見葉千鐘的影子,最後只好先進去餐廳用餐,並且預先交代櫃檯服務生,萬一葉千鍾趕來,記得通知她們。
這一餐飯,薇亞吃得很慢,雖然她實在毫無胃口,卻不斷裝出熱絡的態度,故意和母親談論食物的美味程度與烹調手法。織香倒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彷彿今晚她只是和女兒出來用餐,葉千鍾來不來,她都無所謂似的。而那天晚上,葉千鍾果然再度爽約了!
之後的一整個禮拜,織香看女兒神色樵摔,精神委靡,眼眶下那兩個明顯的黑眼袋,好幾天不曾消失,只好不斷地勸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認清楚事實就好了,你還年輕,將來的機會還多著,以後眼睛放亮一站,比葉千鍾條件好的男人,滿街都是,隨便找一個都勝過葉千鐘。女人的感情最寶貴,不能糊里糊塗就付出……:「
織香說了半天,看女兒毫無反應,只是窩在沙發裡,低頭搓弄著手中的棒針,正在織一件幾年前沒織完的毛衣。依照女兒往常的個性,最愛頂嘴,每回聽見她說什麼,總要努力抗辯:「媽,你不瞭解……,其實事情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諸如此類的話。這幾天,織香看女兒連頂嘴的意圖都沒有,只是在那兒拚命織弄毛衣,看她樣子,似乎忘了當初的針法,因此不停地折拆織織、織織拆拆,浪費時間卻毫無進展。
「織不出來就算了,要什麼式樣的毛衣,去百貨公司的專櫃裡挑一件,不是省事多了!」織香故意說。
「自己親手織的,跟買來的意義不同!」薇亞終於輕聲開口。
「反正現在天氣還熱,織毛衣做什麼?」織香只想引女兒說話,試探它的反應。
「等冬天才要織,那就來不及了……」薇亞喃喃自語,把一團毛線扯得更用力。
那個禮拜有個假日,織香悠惠女兒打電話給麥玉霞,邀請她來家裡。薇亞以為母親又要陪鄭國詩出國了,每次母親陪鄭國詩出差,總會建議她邀請麥玉霞來家裡住幾天。薇亞也正想找麥玉霞說說心裡的話,這些日子來,她有苦難言,都快悶出病了,她打電話給麥玉霞,麥玉霞很快就趕來。奇怪的是,麥玉霞剛到,鄭國詩也來了!
薇亞把麥玉霞帶到自己的臥室裡,關起門來,兩個女孩兒窩在窗邊的沙發上,薇亞一雙失魂暗淡的眼睛揪著麥玉霞,正想說句知心話,告訴麥玉霞,她之所以今天會和千鍾落人這場僵局,都是母親一手造成的……話都還沒說出口,就聽見母親來敲門:
「薇亞,你們兩個準備一下,鄭叔叔說待會兒帶我們去卓蘭玩。」
「我不想去,你陪鄭先生去就好了。」薇亞開門拒絕母親的提議,它的語氣很堅定。
織香聽了也不氣惱,她只是悄悄把暗示的眼神向麥玉霞望去,麥玉霞立刻會意,趕緊幫腔:「薇亞,出去散散心吧!」
「你想去嗎?」薇亞轉身疑惑地看著麥玉霞。
「應該是吧!今天天氣這麼好,偶爾換個心情,離開市區,到郊外透透氣也很不錯……」麥玉霞溫婉地說。「那好吧!既然你想去,我們就跟他們一起去了。」薇亞語氣相當無奈。
「對嘛!今天碰巧鄭叔叔說要去卓蘭著貨,他公司裡有一批貨,最近包給卓蘭的小工廠代工,他想去巡察進度,我就說我們跟他去卓蘭玩,他去看貨,我們看風景,兩全其美。你們兩個趕快準備一下,下午陽光強,多擦點防曬乳液,待會兒就出發了……匕織香說完話,滿意地回寢室化妝更衣。
鄭國詩等在客廳裡,獨自坐在沙發上著報紙。薇亞在房間裡換衣服,麥玉霞也來到客廳,和鄭國詩一超看報紙,他們兩個各自盤據著一張沙發,既不交談,眼神也從不互看。麥玉霞打從少女時代開始,認識了金薇亞,也同時知道了鄭國詩,十年來,她見過鄭國詩無數次,鄭國詩也同樣看熟了麥玉霞,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兩人之間,從來沒有正式交談過任何一句話,即使他們常常必須像現在這樣——一起坐在客廳裡,共同分享一份報紙……
當麥玉霞與鄭國詩兩個,幾乎連報紙的分類廣告都看完了之後,金薇亞母女才終於打扮好,準備要出門。織香今天似乎特別快樂,臨出門前,她找出了三頂漂亮的草帽,帽上裝飾著醒目的蝴蝶結,織香先挑了一朵金鳳蝴蝶,配她自己挪身茶色亮金的絲質套裝。然後她把紫蝴蝶給了薇亞,搭配薇亞的紫色紗質碎花裙,蝦後哪頂綠瑚埃,日好和麥玉霞的淡綠棉質背心裙相映襯。
大約下午雨點左右,織香、薇亞和麥玉霞,坐在鄭國詩舒適豪華的轎車裡,吹著冷氣,外頭世界儘管烈日灼熱、路況不平,卻絲毫影響不到車內的她們。薇亞和麥玉霞坐在後座,各自據著一扇車窗,呆望著窗外,不知是想心事,還是看風景?織香和鄭國詩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閒話,鄭國詩不是那種擅長調笑的男人,因此他的話題通常離不開公司的業務狀況和報紙上的新聞時事。
卓蘭的鄉村,景色秀麗樸雅,遠處是層峰相疊,翠墨潑染的群山,近處是一畦接一畦,農人辛勤墾植的美麗果園。熟透的軟枝楊桃,在空氣中散發著誘人的甜味,一串串紫水晶般的葡萄,垂掛在綠色棚架上,吸收日光的照耀,農家屋舍旁所種植的絲瓜,像玉一樣鮮翠可愛
「借問在座有沒有客家人?」鄭國詩忽然語氣詭異地問,這句話當然是要問麥玉霞,只是麥玉霞一時竟領會不過來。
「鄭先生在問你話!」薇亞扯了麥玉霞的衣袖。
「間我什麼?」麥玉霞從發呆裡忽然回過神來,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問你會不會議客家話,待會要請你當翻譯員。」薇亞故意逗麥玉霞。
「不行!我不會……」麥玉霞信以為真,急著推拒.
「既然如此,那我要鄭重宣佈一件消息——我們現在已經進入豬舍,請大家待會兒下車走路要小心,別踩到豬糞了!」鄭國詩說完話,自己先乾笑兩聲,織香和薇亞也忍不住笑了,就麥玉霞一個人,呆頭楞腦,不仰聽不懂鄭國詩的俏皮話,竟然還信以為真.
「為什麼我們要去豬舍?哪不足很臭嗎?」麥玉霞滿臉納悶,低聲間薇亞,
薇亞一聽,簡直被逗得樂不可支,她笑得掩臉捧肚子,解釋給麥玉霞聽:幹不是真的豬舍,只是在說農家村,那足鄭先生諷刺人的話。」
「是很臭!待會兒你下車,千萬則呼吸,否則被熏中毒就麻煩了!」鄭國詩著麥玉霞一派天真,忍不住繼續逗她。
「鄭先生,我同學人很單純,你不要老說些雙關語,害她緊張!」薇亞笑嘻嘻跟鄭國詩說話,
鄭國詩把車開過一段碎石路,停在一棟石綿瓦搭建的建築物前面,車子尚未熄火,一個體型敦實矮健的中年婦人,遠遠迎了過來。那婦人身上穿著尼龍花布衫和半長褲,頭髮燙得貼松,臉上堆滿巴結討好的笑容,謙卑的腰不敢挺直似的。
「看見那個客家婆沒有,別看她個子長得矮小,人倒精明厲害得很,她是這個村子代工團的團長。」鄭國詩下車前,不忘了先用調侃的語氣向大家說明。
「今天真是難得,不知道什麼風把貴人都吹進了我們這個小地方,鄭董今天怎麼有空來?哇!鄭董真是好福氣,夫人氣質這麼高貴,兩個小姐也都長得漂亮……:「那婦人拉長聲調,說話時鼻笑嘴笑,只有眼睛不笑。
鄭國詩轉那婦人滿嘴的阿諫,未曾理會,織香也是淡然處之,不把眼神和那婦人交會。薇亞看那婦人的舉止氣味,隱約就想起了一個仇人來——葉千算,光是外表體態像,還不算什麼,就是那婦人講話時呼呼嚷嚷的客家腔調,最讓她覺得刺耳。一行人當中,只有麥玉霞向那婦人露出笑容,那婦人感激地對麥玉霞連連點頭,笑吟吟回報她的善意。
「黃嫂,你賺那麼多錢,生活還過得這麼節省,連冷氣都捨不得買……:「鄭國詩跨進那棟石綿瓦搭建的建築物裡,看見幾名做代工的客家婦女,聚在那悶熱的屋裡,圍著簡陋的工作台,正勤勞地埋頭穿線,織著網球拍。那屋裡到底堆滿了加工品,織香、薇亞、麥玉霞只好站在騎樓下。
「哪有賺什麼錢!你們當大老闆的才賺錢,我們只是賺一口飯吃罷了!很抱歉,客廳亂糟糟,請大家委屈一下,坐在門外比較通風涼爽。」黃嫂說著,額上沁著汗珠,急得喊兒子、罵女兒,叫家人搬椅子出來給客人坐。
鄭國詩故意走到工作台前東翻西看,檢查那些加工成品的規格。織香、薇亞、麥玉霞坐在騎樓下,忍耐著電風扇吹來的一陣陣熱風。薇亞低聲向母親埋怨那鐵製的圓凳難坐,織香沒說什麼,只是站起來到處走走看著,薇亞跟隨在母親旁邊,不肯再生那硬鐵凳,只有麥玉霞坐得住。麥玉霞心細,看見那屋裡深處,有個穿舊汗衫的中年男人,閃身探了一下頭,立刻又縮回去,想必那人是黃嫂的丈夫吧!黃嫂的兩個女兒,大約十二、二歲,趁著假日也幫忙母親做加工,黃嫂的兒子,只有八、九歲的年紀,好奇地走到門外打量鄭國詩的轎車,後來也和父親一樣,一溜煙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這麼大一片葡萄園,收成以後,利潤很高吧?」織香站在騎樓下,眺望著門外的葡萄園,忽然轉頭問黃嫂。
「今天葡萄豐收,價格卻大跌,其實也沒什麼利潤。您要是不嫌棄,採些回去吃好嗎?」黃嫂趕緊回答。
「當然好,就怕你捨不得!」鄭國詩立刻開玩笑地
「鄭董愛說笑!自己家裡種的葡萄,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鄉下土產,就怕你們嫌棄,我哪會捨不得……」黃嫂嘴裡說著,立刻準備采葡萄專用的簍子和剪子,戴起袖套,喊女兒出來幫忙采葡萄。
「我看你還是繼續忙你的事情,葡萄我們自己采,讓我們體驗一下采葡萄的樂趣吧!」織香裝著體諒的聲調說。
「采葡萄其實是很辛苦的工作,哪有什麼樂趣……」黃嫂趕緊解釋。
「就讓她們三個去採吧!她們沒采過葡萄,一定覺得很好玩。」鄭國詩忙著幫腔。
「我怕你們把漂亮的衣服弄髒了……」黃嫂細心地陪笑。
「有什麼關係,衣服穿出門,就算沒髒,回家也要洗呼!」織香說著,主動接過黃嫂的剪子和簍子,把那頂金鳳蝴蝶的帽子戴上,領著薇亞和麥玉霞,興致高昂地走進葡萄園。
鄭國詩留在原處,繼續和黃嫂核對帳目。薇亞和麥玉霞抬著婁子,跟隨織香鎖入葡萄園裡。織香看見那棚架上,一串串美麗熟透的葡萄垂掛在眼前,開心得像個孩子似的,東采一串、西采一串,高跟鞋走過松土,踩得地上一個坑一個洞的。偶爾,除了停下來揮手趕蜜蜂之外,她手中的利剪興奮得幾乎停不住。薇亞和母親一樣,笑聲連連,完全沉浸在免費采葡萄的快樂中。麥玉霞卻只是幫忙抬婁子,她對采葡萄這件事,似乎並不覺得有趣,但是織香和薇亞同她笑時,她還是陪著她們笑。
沒多久,織香已經剪滿了一大簍的葡萄,但是她意猶未盡,繼續采第二簍,採完了第二簍,雖然覺得手酸、肩膀有點麻,但是欲罷不能,勉強再采第三簍,採到一半時,織香受不了臂酸,就換薇亞接手,一直到第三簍也裝滿了,母女倆才肯停手。
滿滿三大簍的葡萄,擺在黃嫂家的騎樓下,讓人垂涎欲滴,引得黃嫂家附近一群淘氣小孩,紛紛湊過來,好奇嘴饞地張望,黃嫂出聲斥喝,趕得其它小孩哄然散去,只剩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還賴著不肯走。小男孩長得方頭山額,眼窩深深的,鼻孔掛著膿涕,嘴角倘著涎,滿身髒垢,他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伺機要靠近葡萄,每挪進一小步,他就先假裝站在原地不動,過了一會兒,看沒人罵他,才又移動腳步,偷偷再跨前一步。
織香三人坐在騎樓下休息,那小男孩像日影一樣,慢慢移到了她們面前,然後站住不動,把一雙好奇的眼睛,輪流盯住她們的臉,瞧了好半天。
「好髒的小孩!」薇亞忍不住低聲說,她看那小男孩用手指挖著鼻孔,不但弄得滿臉鼻涕,指甲裡也儘是黑垢,讓人覺得有點噁心。
「不知道是不是智障小孩!」織香發覺小男孩死盯著她,只好無奈地把臉轉開。
小男孩的眼神,像一隻無知的小動物,眨也不眨地呆望著她們,她們不知道那小男孩的意圖,只好假裝沒看見他的存在,故意把視線移開,若無其事地交談著。好一會兒之後,那小男孩又移了一下腳步,然後停下來看大家沒理他,於是悄悄又移動了一下……。最後終於到了葡萄簍旁邊,小男孩突然摘下一顆葡萄,敏捷地塞進嘴巴裡,然後又摘了幾顆藏在口袋裡。織香、薇亞和麥玉霞都看見了小男孩的行為,她們對那小男孩的詭異舉動,感到有些厭惡和無奈,但也只是冷漠地把臉轉開,故意假裝沒看見。小男孩看沒人罵他,於是繼續大膽地摘葡萄……
那小男孩眼看著詭計得逞,最後拿了一大串葡萄正要走開,黃嫂突然衝過來,氣憤地搶回葡萄,打了小男孩幾下,把他衣服口袋裡的葡萄全翻出來,連小男孩嘴裡合著的那顆,也硬生生把它擔出來。黃嫂嚴厲斥罵那小孩:「髒鬼!你摸過的東西誰敢吃?快滾回家去!」小男孩不肯走,黃嫂推他,小男孩卻賴在地上哭泣,氣得黃嫂只好把那小男孩摸過的那些葡萄,丟到餵豬的餾桶裡。
黃嫂進屋裡去時,織香、薇亞對那小男孩的哭聲充耳不聞,麥玉霞卻突然站起身來,她走到簍邊摘了一小串葡萄,放在小男孩的手掌心裡。小男孩得了那串葡萄就不哭了,麥玉霞催促他快走,小男孩怕黃嫂又來搶回葡萄,聽麥玉霞的話,趕緊回家去了。麥玉霞哄走小男孩後,若無其事地坐回剛才的椅子上,織香和薇亞對它的行為,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她們只是覺得,把那討厭的小鬼哄走也好,省得大家看了心煩。
傍晚,同台中的路上,織香只擔心著車後行李箱那些新摘的葡萄,會不會因為車子的顛皺震動而爛掉?鄭國詩卻突然若有所思地說:「薇亞,今天的事情你都睜亮眼睛著清楚了?將來你要嫁入,千萬記住,絕對不能嫁給客家人,客家媳婦多操勞,你願意嫁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一輩子做牛做馬,當個黃臉婆嗎?別傻了!」
金薇亞終於有機會和麥玉霞談談內心的苦悶。母親陪鄭國詩出差,三天後才會回來,金薇亞於是約了麥玉霞來家裡共進晚餐。
秋日黃昏的雲空,城市高樓上,一枚紅橙橙的夕陽,像盞幽思懷古的大燈籠,斜照著廚房的窗口。金薇亞穿著炊事裙,在流理台前,正料理一道微波爐食物——醬汁雞腿。麥玉霞優閒地坐在餐桌前,一邊觀賞金薇亞的烹飪廚藝,一邊傾聽她的心事。
「這件事之所以會搞成這樣,都怪我太天真了!本來就不應該讓我媽介入,我發覺,任何事情只要被我媽插手一管,總會變得更複雜、更難收拾。說真的,我不怪千鐘,千鐘的個性我瞭解,他不是那種應變能力很強的男人,萬一他真的和我媽見面,一定會受到嚴重的傷害,所以千鍾暫時不和我媽見面,這個決定也許是對的。這陣子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仔細想過,我終於想通了!你聽過薑是老的辣這句話嗎?我媽其實不是真心想成全我跟千鐘,她只是用了一招欲擒故縱的詭計,你懂嗎?沒錯!她很高明,表面上我是敗給她了,可是我相信我跟千鐘的感情,我們會度過這場危機的,我想時間會證明一切……」金薇亞的態度異常平靜。
「你有沒有聽過當局者迷這句話?」麥玉霞溫婉的語氣裡,有股耐人尋味的深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外人當然很難理解我和千鍾之間的感情,但是無論將來的結局如何,找想我只能告訴你——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金薇亞突然轉身面對著麥玉霞說話,她把腰脊用力頂住流理台,說話的語氣有點激動,當她用殉道者的淒美聲調說話時,似乎連她自己也受到了深深的感動——感動自己對於愛情的無怨無侮!
麥玉霞靜默不語,只是眼神認真地凝望著金薇亞,兩人對望了幾秒鐘,麥玉竇的唇角忽然出現一抹淡淡的笑意。金薇亞轉身將雞腿放進微波爐裡,然後開始在水槽裡沖洗芥蘭與香菇,旁邊瓦斯爐上正燉著一鍋牛肉,流理台上還有一隻準備清蒸的鏞魚。
金薇亞把洗淨的鮮香菇,撈到玷板上切絲,切著切著,她忽然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似乎不像嘴裡說時那麼肯定:心裡有一股隱約模糊的不確定感,像潛伏在平靜湖面下的暗流,悄悄侵襲過來,她其實想抗拒內心那股暗潮,卻還忍不住無奈地說:「其實,曾經愛過就是一種收穫,不是嗎?」
「也許吧!在感情的世界裡,每個人所追求的層次都不同。」麥玉霞認真思考著金薇亞的話,並且露出諒解的微笑。金薇亞很想假裝灑脫地對麥玉霞聳肩一笑,不料因為失手掉落了幾顆香菇,在她彎腰撿回地上的香菇之前,卻來不及響應麥玉霞什麼……
門鈴忽然響起,麥玉霞起身代替金薇亞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西裝革履,中等身材,面色有點蠟黃,頭髮卻染得漆黑的中年男人,麥玉霞認得他是金薇亞的父親……金逸儒。幾年前,麥玉霞曾經陪金薇亞回台北探望生病的爺爺,那時她見過金逸儒。
金逸儒穿著一身汗縐了的白襯衫,打著花領帶,臉上有股疲倦味,也許是因為開車過久的緣故——風塵僕僕的趕路容易使人疲憊眼花,當他驚然看見麥玉霞來開門,心中不免駭然驚愕,以為幾年不見,女兒的容貌竟然改變如此大,讓他感到好陌生!一會兒神智清醒過來,才想起了麥玉霞是薇亞的高中同學,依稀之中,他記得麥玉霞臉上那善解人意的笑容。
「薇亞在家嗎?」金逸儒說話的語氣,就像偶然來訪的客人,帶著澀澀的尷尬。
「薇亞在廚房,香姨去日本,金伯伯請進!」麥玉霞幫金逸儒遞了室內拖鞋,帶領他往廚房裡走來。
「薇亞,你爸爸回來了!」麥玉霞先走到金薇亞背後,輕聲告訴她,然後回到餐桌旁,坐在角落的位置。
「薇亞,你在忙什麼?」金逸儒慢吞吞走進廚房,他輕喚一聲女兒的名字,站在廚房中央,等待女兒轉身。不料,金薇亞只是專心切著菜,遲遲不肯回頭看望父親一眼。金逸儒受女兒冷落,只好衝著麥玉霞尷尬一笑。
「薇亞,你爸爸來看你了!」麥玉霞提高聲調,試圖幫金逸儒解除難堪。
「我聽到了!」金薇亞語氣不悅,依舊不肯轉身。
「金伯伯要不要到這邊來坐坐?」麥玉霞對金逸儒露出無奈的微笑。
「沒關係,讓她忙吧!我們別吵她……」金逸儒這句話既是安慰麥玉霞,也安慰自己,他走到餐桌旁,坐在麥玉霞身邊,試圖掩飾困窘:「你最近好嗎?」
「我很好,日子過得沒風沒浪,平平淡淡,倒是薇亞,她現在學計算機,以前那個汽車公司的工作已經辭掉了。」麥玉霞當然知道金逸儒想瞭解的是薇亞的近況,不是她的。
「學計算機很好,比買車好多了!社會進步很快,火垣年頭計算機業最吃香,連我都想改行賣計算機了。」
「金伯伯最近好嗎?」
「馬馬虎虎啦!最近跟人合資,在彰化地區買下一間紡織廠,今天去看廠房,路過台中,順便來這裡看看
麥玉霞雖然認真聽著金逸儒說話,卻不時把眼睛瞄向金薇亞的背影。金薇亞始終不肯轉身化解尷尬,麥玉霞表情無奈,金逸儒只好枯坐乾笑。天色漸漸暗下來,剛剛霉局掛在窗邊的夕陽,已經剩下一絲絲微弱的迥光返照……
「我還有事要趕回台北,我先走了!」金逸儒站起來,忍不住對麥玉霞說。
「金伯伯這麼快就要走?」麥玉霞想婉留,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你不留下來吃晚飯?我已經煮好了!」金薇亞突然轉身,語氣冷怨地對父親說話。
「不用了,反正我還不餓,回台北再吃吧!」金逸儒離開前,順手按了電源開關:「廚房這麼暗,為什麼不開燈?」
「剛才你來之前還很亮……」金薇亞看見燈光亮起來,她急忙轉身再度背對著父親,不想讓人發現她眼裡其實擒著淚水。
麥玉霞無奈,只好代替金薇亞送她父親到門口,她站在那兒,目送金逸儒搭乘電梯下樓之後,才又轉回廚房,告訴金薇亞:「你爸爸已經走了!」
「這是什麼樣的父親?三年不曾見面,才來一會兒就走,還說他只是路過台中,順便來看著……」金薇亞眼眶發紅,聲音便咽,她憤然把一隻調理鋼摔在地上。
「薇亞,你這不是在折磨自己嗎?你明知道你父親是被你冷落,因為難堪才走的,如果你想念他,希望他留下來,剛才為什麼要這麼崛強?」麥玉霞說著,走過去撿起地上那把摔出凹痕的調理鍋,輕輕將它放在流理台上。
金薇亞沉默不語,她把烹調好的食物,端到餐桌上,和麥玉霞一起面對面坐下來,靜移地吃著飯,等情緒平靜下來,才又開口說話:
「以前沒人給他難堪,他還不是就這麼走了。算了!反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我曾經做過一個很可怕的惡夢,夢見我用一把生-的鋸子,將他鋸成一塊一塊的,然後丟到海裡去餵魚,醒來的時候,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你說我潛意識裡,對他到底是愛還是恨?」
「人家說夢往往與現實相反……」
「也有人說夢是潛意識的反射,不是嗎?算了!不要再談他,反正人已經走遠,再談下去也不能使他回頭,你要不要聽聽霜哲偉的事情?」
「誰是霜哲偉?」
「他是我去上課那家計算機公司的工程師,還兼任電腦程序設計班的講師……」
於是,金薇亞開始講起霜哲偉的事跡,她把那些從別人口中聽來的,關於霜哲偉的天才智商、外貌輪廓,以及別人對霜哲偉的讚美詞,點點滴滴,一字不漏地說給麥玉霞聽。
要是能選擇,這會兒她其實還是願意談談千鐘,但是這段日子以來,千鐘的軟弱表現,讓她心裡好酸楚。每回相聚,千鍾口口聲聲強調他的壓力大,懇求薇亞諒解,然後一次又一次,千鍾用他男人的原始力量——激情與渴欲,來達成他和薇亞之間的默契——曾經愛過就是一種收穫。
這是無可奈何的感受,麥玉霞能懂嗎?麥玉霞當然不懂,麥玉霞是個沒經歷過男人的女人,情慾的深處,那種難以自拔的淪陷,既危險又飄醉的悸動,麥玉霞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溫婉笑容,怎麼能懂呢?
晚餐後,麥玉霞和金薇亞聊了很久,才告別離去。金薇亞獨自坐在客廳裡,窩在沙發裡看電視,她向來喜歡著綜藝節目,聽流行音樂,電視上正播放的那一支支描繪男歡女愛的MTv畫面,配著旋律動人的歌曲,叫金薇亞內心深處那道渴欲的裂縫,悄然擴大,她試圖要忽略它,無奈愈是掙扎,那道裂縫就愈是深陷難耐。終於,她忍不住還是撥了電話給葉千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