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惑的季節 第二章
    這是一家專賣進口汽車的經銷公司,巨幅的霓虹燈招牌,在都市的夜空裡,閃爍著五彩繽紛的光芒,氣派豪華的煒幕玻璃屋內,展示台上供奉著如星鑽般耀眼的超級名車,幾名衣著光鮮的男女業務員,正穿梭其間帶領著客人參觀車子。

    金薇亞穿著粉璃色套裝,背心裡的白絲衫領上,別著一枚造型新奇的鍍金鈕飾。她正在向客人解說車子的性能和配備,就她估算,這是一組成交期望值很高的客戶——抹著舊式發油的中年男人,名片上印著某某企業負責人的標准頭銜。男人穿著傳統式平面剪裁的西裝褲,搭配意大利名牌休閒服,腰間的皮帶幾乎圈不住他松弛的凸肚,男人的臉上,雖然掛著中年人慣有的虛張聲勢的威嚴,但眼球上卻有歲月留下的沉澱——一抹微濁的絲簽。

    “李先生,說句真心話,這種車的派頭,最適合您這種有身分、有地位的人來駕駛,您要不要到車子裡試坐……”金薇亞極盡所能地,把說話的聲音調到最甜美、最悅耳的頻率上,地態度謙卑、垂手而立,等待著客人的反應。她仔細觀察著客人的臉部表情,哪怕客人只是輕輕抽動一下顏面的肌肉,她也會立刻迎向前去。總之,她隨時准備好替客人解說、帶路、填寫訂單,以及鞠躬道謝……

    展示場的另一端,自動控制的感應式破璃門開了,一對連走路都在打情罵俏的情侶,邊說邊笑闖進來。男人穿著白色輕質料的名牌休閒西裝,女子穿著水缸紗窄袖上衣和花稍褲裙,那一身新潮亮麗的裝扮,讓她臉上顯露出旁若無人的得意之色。打從一進門開始,紅衣小姐那雙眉飛色舞的騷媚鳳眼,就不停地滴溜轉動,打量過在場每一個女人身上的衣服……。忽然,她把視線的焦點,停留在金薇亞身上,她眼裡雖有著輕微的懷疑,腳底卻立刻踩著搖曳生姿的步伐,笑盈盈朝金薇亞走過來:

    “咦!你不是金薇亞嗎?”

    金薇亞用眼尾余光,迅速往紅衣小姐臉上掃過,來不及和紅衣小姐打招呼,金薇亞先安撫眼前訂約在即的重要客戶:“李先生,很抱歉,恐怕要耽誤一下您的時間……”

    話還沒說完,不知何時環伺在後的女同事——蕭淑貞,忽然一步搶前,體貼又積極地說:“薇亞,既然是你認識的朋友來了,你就先招呼你的朋友呼!李先生這裡由我來介紹好了。李先生,麻煩您這邊請,謝謝您

    金薇亞一時沒料到會陷在這種腹背受敵的狼狙狀態下,在她還沒來得及想出任何應急措施之前,那個眼明手快,業績經常掛第一的蕭淑貞,早就義無反顧,主動接手金薇亞經營了半天的客戶。

    “果然是你——金薇亞,原來你躲在這裡賣車!自從高中畢業後,我們有好多年沒見面了,我只曾經聽說你在補習班補習,後來你到底有沒有考上大學?”紅衣小姐講話的速度不但快,嗓音也特別尖銳,並且在她說話的時候,還故意把耳垂下那兩串亮晶晶的耳環,搖動晃蕩得讓人不得不注意。

    “很抱歉,我也覺得你似乎有點面熟,可惜我記性不好,一時想不起來你是誰?”金薇亞故意用一種充滿無奈的禮貌性聲調說話。其實她記得那張塗著亮金口紅的薄唇利嘴,只是在眼前這種氣氛下,她寧可不去回想。

    “你不記得找了嗎?我是錦麗,韓錦麗哪!”韓錦麗的聲音不像先前那麼高亢得意,笑容也沒那麼肆無忌櫸。

    “哦!韓錦麗,名字是有點印象。可能以前我們不太熟,所以我才會想不起來吧?”

    “我們以前在學校很熟啊!你真是貴人多忘事,記得嗎?以前放學後,我們經常相約丟逛街或溜冰。有一回,我們去地下舞廳跳舞,被教官逮到,罰寫悔過書,我還記得你當年竟然理直氣壯地間教官:跳舞又不是壞事,為什麼要為悔過書?你說你寫不出來,教官本來要記你過,幸好後來麥玉霞幫你寫了悔過書……”

    金薇亞記得當年的悔過書風波,她曾經把那件事情告訴母親,原本期望母親會了解她為母親所做的堅持,不料母親一句安慰鼓勵的話也沒有,只是冷冷地告訴她

    做人要懂得隨機應變,光靠偏強會沒飯吃,下次教官要她寫悔過書,十張八張她只要照寫就對了,不要多說沒意義的廢話。也因此,這麼多年後的今天,她覺得沒有重提那段陳年往事的必要:

    “我認為回憶是老年人用來打發時間的專利品,我們還年輕,不需要活在回憶中。”

    “說得也是,這些年來,我在台北讀大學,也在台北工作,根本很少回台中,幾乎都快成了台北人了!最近因為我們公司拓展業務,在台中設立分公司,台北總公司指派我當業務督導,所以我才會回來。說真的,習慣了台北的生活步調,總覺得台中的氣氛很沉悶,真是讓人有點難適應。”

    “既然如此,你就趕快想辦法調回台北的總公司嘛!不過,你今天應該是來買車的呢?不知道你喜歡哪一款車型,我非常樂意幫你做個介紹。”金薇亞美麗的唇色下,掛著淡漠的微笑。

    “我只是隨便逛逛,倒是我男朋友說他過一陣子打算換部新車。”韓錦麗故意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並且把身體攀附在男友的臂膀上。男人故作瀟灑地揚揚嘴角,努力要裝出輕松自在的神情,卻不肯光明正大地把眼神和金薇亞接觸,只是熱心地在女友面前,賣弄他從汽車雜志上所獲得的普通常識:“你知道這種車的渦輪增壓引擎設計,最大的特色是什麼嗎?那就是……”

    金薇亞面無表情地聽男人講那一堆跟買車無關的廢話,她毫不留情地打量男人垂斜的瘦肩,眼裡幾乎忍不住要噴出鄙視的火花,她趕緊調適自己的情緒,挺直腰桿,敬業地跟隨在韓錦麗和她男友的身邊。有一會兒她忍不住回頭,正好瞥見了先前的客戶李先生,李先生已經離開展示場,正和蕭淑貞坐在簽約桌前,填寫訂車單。金薇亞除了暗自歎氣之外,只好把一肚子怨氣,用來緊緊跟住那對破壞她到手業績的情侶,她那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的冷漠,終於逼使那對情侶,識趣地表示要離去了:“金薇亞,很抱歉,我們還有事,要先走了,改天有空再來看你,拜拜!”

    “謝謝光臨,請慢走!”金薇亞用職業化的聲調送客。韓錦麗前腳還沒走出汽車公司的大門,金薇亞後腳卻已快步退離展示場,轉身踏進二褸的業務辦公室。

    已經接近晚班的下班時刻,辦公室裡沒有其它人,只剩下業務主任——葉千鍾,獨自坐在那裡,無聊地玩著桌上的原子筆。葉千鍾是個寬肩高腰的男人,他的頭發吹整得很帥氣,襯衫燙得筆挺,領帶上別著鑲有人工寶石的領帶夾。雖然他天生一張粗線條男性化的臉

    唇型略厚,牙床結實,鼻梁像馬鞍,眉骨高隆,眼睛不大,但是他的眼神卻相當瀟灑迷人。此刻葉千鍾的眼睛,正因為看見金薇亞,而散發出溫柔的光芒。

    金薇亞接收到葉千鍾深情的凝視,她喜歡葉千鍾寬闊挺拔的肩膀,每回看見葉千錢的肩膀,她的心窩就會泛起一股微酸帶麻的暖流,於是她不由自主也回報給葉千鍾一個難以自拔的眼神,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纏綿交會。然而金薇亞的心頭,畢竟還殘余著剛才被韓錦麗激發的無奈,因此原以為已經自我調適過的冷漠心緒,在遇見葉千鍾的關注眼神之後,就好比冷霧遇見熱氣流,陣陣無奈都化做辛酸與委屈。

    “怎麼啦!受委屈了?”葉千鍾雄渾磁性的嗓音,像一張溫暖的網,漫天灑下用柔情編織的關懷,總教金薇亞感到難以遁逃。

    事實上,此時此刻的金薇亞,多麼想拋開一切顧忌,投身在男人的臂彎裡,享受被呵護的滋味。但是她不確定男人是否樂意看見她的脆弱無助。在都市文明生存的競爭壓力下,誰不希望自己身邊的親密伙伴,能夠擁有超強的意志力和人格特質,懂得收拾自我的情緒垃圾,而不連累別人,誰有能力再去背負他人的情緒包袱?金薇亞了解,這時候自己更要堅強,絕不能退化到傳統婦女的落後心態裡。於是她把一朵甜蜜的微笑,裝飾在臉上,輕聲說:“沒什麼!只是希望趕快下班……”

    葉千鍾露出會意的笑容,正想移動腳步湊過來說句貼心話,忽然察覺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兩人於是趕緊把視線分開,各自假裝忙著開抽屜,或低頭找東西。進來的人是蕭淑貞,她原本邊上樓邊在心裡盤算著這個月的業績,臉上因此露出得意的笑容,看見金薇亞,她忽然想起先前搶人家客戶的事情,或許是有點心虛,於是她故意走到金薇亞面前,假裝聊天以便試探金薇亞的態度。

    “薇亞,剛才那位紅衣小姐,是你很熱的朋友嗎?”蕭淑貞似乎有點明知故問。

    “不熟,只是以前高中的同學,我連她的名字都忘了。”金薇亞謹守著職場生存法則——人情留一線,日後好見面,所以她的態度雖不熱絡,但也沒拒人於千裡之外。

    “有機會你可要警告你同學,她那個男朋友真是非常可恥曰你知道嗎?那個人是我們公司的常客,每隔一陣子就會帶不同的女朋友來看車,他跟每個女朋友都摟摟抱抱的,一副很親熱的樣子,奇怪的是,每個女人聽他臭屁,也都聽得很陶醉。”

    “人家長得帥,有女人緣嗽!”金薇亞心裡冷笑,嘴裡卻故意說。

    “長那個樣子也能稱為帥?我看是他的衣服帥,根本不是人帥!”

    “或許人家成就高,有錢也很吸引人。”

    “說到他的成就,還真是撲朔迷離,每次他給人家名片,上面印的職業頭銜都不一樣,反正自己印名片也花不了多少錢,有一次我還聽說他爸爸是有名的企業家

    “真的嗎?”

    “什麼真的假的,誰知道,反正現在這個社會,滿街都是企業名人的親朋好友,幾乎是高官名人的兒子滿街跑,平民百姓的兒子反倒成了稀有動物!”

    人家說台西人——民風鏢悍,金薇亞覺得這個來自雲林的蕭淑貞,不但搶業績的手段厲害,連說話也是伶牙俐齒,讓人不得不憚忌她幾分。平常不但金薇亞處處提防她,就連葉千鍾這個業務主任也不敢招惹她。自從上回金薇亞聽麥玉霞提到,公司裡有人知道她和千鍾的事,金薇亞嘴裡雖然說不相信:心裡可也暗暗留下懷疑。

    她心不在焉地敷衍著蕭淑貞,想找個空隙逃離,誰知蕭淑貞卻喋喋不休說個沒完。雖然蕭淑貞只比金薇亞年長一歲,但是她說起話來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能耐

    綿綿密密、滔滔不絕,不但不必停頓休息,似乎連換氣也不用,這會兒她已經從韓錦麗的男朋友那件事情上,講到了現代婚姻的悲慘現象,她一口氣連講了五、六個不幸婚姻的例子——丈夫外遇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傳染病,老婆捉奸的手法也正在翻新改進當中,她覺得現代人的婚姻亂象就是出在: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女人封別人的丈夫特別感興趣!

    金薇亞外表雖然鎮定,內心欲如坐針氈,她想轉頭看千鍾,卻又怕蕭淑貞發覺,一時之間進退維谷,兩頭煎熬,不知道該怎麼下場。幸好葉千鍾及時站起來,假意看表,提醒蕭淑貞該下班了。葉千鍾先行離開,臨走前,在樓梯口躲過蕭淑貞的注意,迅速和金薇亞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隨後金薇亞也匆匆和蕭淑貞道別,開車離去:

    夜都市的街燈,像一朵朵盛開的水銀花,霓虹諸彩把夜幕裝飾得彷佛繁花季節。金薇亞開著車,宛如游春的少女,她忘了回家的路,半途轉向,熱情馳往一棟鬧中取靜的大樓前,她暫時停車,踩著陶醉似夢的步伐,來到葉千鍾瞞著家人,偷偷租下的套房。

    葉千鍾在套房裡,早已等得急切切,金薇亞還沒伸手按電鈴,葉千鍾早就迫不及待將她迎接進丟。男人的手像鐵箍一樣,緊緊攬住金薇亞的腰,將她按入懷裡

    嗅著她的發香,摩擊她的臉龐。金薇亞放軟身子,緊貼著男人的胸膛,聆聽男人生命的心跳聲,感受他堅實有力的臂膀……

    忽然,男人淘氣地放開她,盤腿坐在床上,裝出一臉嚴肅,模仿電視上古代皇帝說話的語氣:“說!你到底是不是朕的愛妃:“

    “啟稟皇上,我的確是您的愛妃,皇上為何懷疑?”金薇亞也模仿古代女人的柔弱聲調。

    “既然是朕的愛妃,還不趕快過來服侍朕!”葉千鍾說完就大剌剌往床上一躺。

    金薇亞假裝怯憐憐地服命令,她跪在床前,幫男人解開襯衫、脫下襪子,她把男人的襪子高高抬起,故意假裝嗅了一下,然後捏著鼻子,用可憐兮兮的腔調說:“啟稟皇上,你的襪子好臭……”話還沒稅完,就忍不住璞嗤笑了出來。

    “大膽妖女,竟敢批評朕的龍襪,該當何罪?”葉千鍾也忍不住笑出來了。

    金薇亞喜歡玩這種假裝的游戲,這是葉千鍾發明的游戲,因為是假裝的,所以兩人可以卸下面具,像天真的孩童一樣,肆無忌憚。薇亞常被千鍾逗得笑疼了肚子,千鍾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薇亞在他背上輕輕槌了幾下,撒嬌地罵了聲:“懶蟲!”

    千鍾轉身反撲,用身體的重量壓住薇亞,兩人的目光-那間交纏在一起。男人的舌頭像一條饑餓吐信的蛇,迅速滑入薇亞薛彩的嫩唇裡,並且貪婪地吸吭著她豐胰的恫體,男人的指尖狂亂地探觸,撥開她顫動的欲火……。終於,男人幻化成一頭呼吸急促的獸,奔馳在欲夢的深淵裡,享受傾洩的激昂快感。最後,男人汗水淋漓地從她身上移開,金薇亞躺在那兒,像一張靜止的網,高掛在無限伸展的世界裡,空空洞洞,網不住一只具體而堅實的飛蟲。

    “今天晚上蕭淑貞竟然搶我的業績。”金薇亞躺在男人身邊,靜靜凝視著天花板,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嗯?”葉千鍾有點疲倦,他好象在思考著什麼,卻又遲遲不見下文。

    “我覺得公司的女同事,似乎都對我不太友善,有時候我看見她們聚在一起鋼寂私語,不知道在談什麼,我一靠近,她們就散開,你認為她們是不是在批評我?”

    “別胡思亂想!還不是因為你長得漂亮,她們嫉妒你。我曾經在一部電影裡面,聽過一句很有智能的名言十個女人有九個是長舌婦,另外一個是啞吧!”

    “工作無聊壓力大,也許我應該辭職,換個新環境,以免得了職業倦怠症。”

    “如果你把工作當作是一種磨煉,就不會想那麼多了。當初我剛進公司時,曾經遇到一個暴發型的客戶,那時候我還沒買車,拜訪客戶都騎機車。那天晚上,我騎了一個多小時的機車,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人的家,不料,雙腳剛踏進他家的大門,就被那個暴發戶橫眉豎眼罵了一頓,說他為了等我,吃飯吃得好緊張,他問我懂不懂什麼叫做吃飯皇帝大?我忍氣吞聲,拚命道歉:只差沒跪下來向他賠罪而已……”葉千鍾嘴角浮現自我解嘲的苦笑。

    “這個社會真是不公平,憑什麼有些人光是賣一塊地,就變得那麼有錢。”

    “你不要這樣說,你忘了我們家也有很多土地,等將來變更為都市用地,我也會變成有錢人,人家說風水輪流轉,到時候換我也來發發虎威,給別人臉色看,你覺得怎麼樣?”

    “太好了!到時候你可別忘了我。”

    “怎麼可能忘了你,有朝一日,等我變成了有錢人,你就是有錢人的老婆,哦!不,有錢以要後尊稱為夫人,你喜歡當夫人嗎?”

    金薇亞聽得心花怒放,千鍾的話,雖然屬於說笑性質,但卻很能取悅她,她不想讓男人發覺她太多的內心秘密,於是笑著轉移話題:“後來那個暴發戶有沒有買車?”

    “那當然!我犧牲尊嚴陪她泡茶,總他發表了兩個多小時的牢騷,他才在合約書上簽名蓋章,終於讓我賣出了一部車。你知道嗎?那天深夜回家的路上,我經過一片竹林,抬頭著見天邊掛著一輪又圖文大的月亮,忽然想起自己為了談生意,連晚飯都忘了吃,那一刻真是又累又餓,加上天氣很冷,寒風吹得我的臉部發麻了,我忽然很想哭,你知道我怎麼做嗎?”

    “把合約書撕掉?”

    “我才沒那麼笨。我一邊騎機車,一邊對著月亮放聲痛哭,有時候還用力喊罵,幸好當時路上都沒人,要不然人家一定以為我瘋了!說真的,這輩子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竹林月色……”

    千鍾的眼神是靜止的,語氣也不激動,在他看來,回憶只是回憶,也許他還納悶自己為什麼要對這件事感傷?他以為男人天生是要接受各種磨煉的,至於磨煉的意義是什麼?他極少懷疑,只是堅信磨煉可以使男人變得更像男人,就像當兵一樣,他很以自己曾經在憲兵隊裡服役為傲,他懷念憲兵制服,因為他喜歡感覺自己像個雄糾糾的男子漢。雖然他目前所從事的工作,經常得向客戶鞠躬,但是他深信這就是一條磨煉的道路,將來等他升為經理,就能擁有一個受社會肯定的職業頭銜,這對男人而言是很重要的,成功的定義也就是在這裡。

    薇亞凝視著男人的臉,她想象男人在月色中狂奔吶喊的景象,內心忽然泛起一股憐惜的心潮。那心潮,最初只是涓涓細流,後來激蕩如海,幻化成波濤洶湧的巨浪,-那間席卷了她。她強烈感受到自己必須立刻抓住什麼,否則就要被心海裡那般黑色漩渦吞蝕掉了,於是她俯身探索男人的唇,挑逗男人的驅體,並且把淋漓的汗珠滴落在男人的胸口,她縫緒著男人的堅毅能量,用來抵擋內在空虛的浪潮,要男人把生命傾注在她空洞的深處……

    金薇亞終於精疲力竭,嬌喘著滑離男人的身體,軟疲躺在男人的臂彎裡。當她恢復正常呼吸之後,她起身在鏡前穿回衣服,其實她願意徹夜廝守著男人溫熱的身體,不想匆匆離去。然而,只要一想起母親——母親是她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把母親的感受棄之不顧,或者說,時機尚未成熟,她也還沒做好心理准備吧!所以目前只能選擇當個夜歸的女兒,千鍾不也是這樣嗎?

    “千鍾,你休息,我先回去了!”薇亞站在床邊輕聲說。

    “今晚留下來陪我吧!”千鍾睜開疲倦的眼睛。

    “你敢不回家嗎?”薇亞略帶挑垃地間。

    “如果你肯留下來,我就不回家!”千鍾的語氣似乎很認真。

    “算了!還是等時機成熟以後吧!目前我還不想跟我媽決裂,她對我恩惠太深了,我不能辜負她。”薇亞的眼角裡有著一絲自我解嘲的無奈。

    “你對我的恩惠也太深了,我絕對不能辜負你……”千鍾說著便下床,從背後緊緊擁抱著薇亞。

    薇亞喜歡這種深情依恨的感覺,愛情能使彼此的自我知覺強烈擴大,相對於兩人之間的外面世界,就會變得渺小失真。男人的迷戀讓薇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竟是那麼重要,那麼無可取代,這不就是刻骨銘心的愛情滋味嗎?薇亞轉身在男人的耳畔輕輕嚷語:“千鍾,你知道嗎?我好期待不必躲在黑暗中,當你的秘密情人,我渴望走到陽光底下,讓我們的感情受到光明正大的肯定。”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一定會想辦法弭補的!”千鍾的語氣裡夾雜著無限的憐惜與自責。

    薇亞仰起臉來,透過蒙隴的淚光凝視千鍾,千鍾急忙要幫她擦去眼角的淚痕,薇亞握住千鍾的手,輕歎著阻止,她要千鍾記住她掛淚離去的模樣,但是不明究理的千鍾,卻滿臉疑惑。薇亞故意在深情的淚光裡,留給千鍾一個淒楚的微笑,然後立刻轉身離去……

    回家的路上,薇亞在汽車裡,自己擦干了臉上的淚痕,她邊開車邊又想起麥玉霞的話——關於公司裡有女同事,打電話向母親告密的事。這幾天她反復思量,雖覺得不無可能,但就是有一個疑點讓她想不透:以母親的脾氣,若是證據確鑿,早就和她攤牌了,哪有可能忍到現在還不發作?因此這件事就她判斷,極可能是母親編造證據,騙麥玉霞來套她口實。她有點後悔那天在咖啡坊裡,因為一時心急而告訴麥玉霞那麼多事情,不過,麥玉霞的為人,她當然是信得過,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這麼多年來,麥玉霞總是遵守兩人之間的默契,從來沒有背叛過她。雖然她有點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像麥玉霞這樣的人,無論是真清高還是假聖女,反正她做事情非常小心謹慎,連別人考慮不到的地方,她都會設想得很仔細,像這樣的人,當然不會出賣她的秘密。所以金薇亞決定——疑點只是疑點,只要不輕易招認,疑點就成不了事實。如此一來,就算精明如母親,想必也拿她無可奈何。

    金薇亞把車停在公寓樓下的巷子裡,在空無一人的公寓電梯內,她習慣性地照著電梯裡的鏡子,發覺嘴唇上的口紅都模糊掉了,她趕緊補了些口紅顏色,然後裝著若無其事的神情,走出電梯。在這棟半新不舊的電梯公寓裡,金薇亞母女倆擁有格局五十坪寬敞的室內空間。入門前,她先在玄關處換拖鞋,看見客廳的燈還亮著,她早就在心裡想好了晚歸的借口。

    金薇亞一進門就聞到客廳裡滿屋的煙味,她看見母親姿態宛如貴婦般斜倚在沙發上,冷漠地抽著煙。金薇亞的母親——織香,果然是個風姿綽約的女人,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無論外貌或身材,依舊是美人風韻,盛麗不減當年。織香的坐姿,正好背對著沙發旁那盞直立式藝術罩燈,薇亞一時看不清楚母親臉上的表情,只看見燈下的茶幾上,煙灰缸裡丟滿了凌亂的煙蒂。

    “媽媽,你盡量少抽點煙,上次你胃痛,醫生不是說抽煙容易使你的胃潰瘍復發……”

    “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只要管好你自己,懂得什麼叫自愛就夠了。”織香冷冷地說。她把手裡燒得只剩半截的香煙,丟在茶幾上那半杯冷咖啡裡,然後直挺挺地站起身來,嘔氣著往臥室走去。

    薇亞聽見碎然一聲重摔房門的巨響,她怔忡地站了一會兒,暗自歎氣,然後她移動腳步,彎腰收拾母親所留下的煙蒂,並且順手把茶幾上那只髒活的咖啡杯,拿到廚房裡仔細地清洗……

    金薇亞懷著一顆既驕傲又崛強的心,坐在書桌前,對著一只小桌鏡化妝。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實,金薇亞覺得——像她這樣既成熟又美麗的女人,臥房裡竟然連個梳妝台都沒有,只有一張笨重的橡木書桌!

    不滿歸不滿,她仍然一絲不苟地勻著妝。她把桌上那林林總總十幾瓶的化妝水、調理露、乳液、隔離霜……,一罐罐輪流倒出來,一層層往臉上塗抹,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鏡子,手指拚命在臉上搓揉,那股用力的勁兒,要不是跟自己的臉過意不去,就是准備上戰場跟敵人廝殺對決。

    是的,今天她的確是要上戰場。上個月葉千鍾的老婆臨盆,生下一個女兒,前幾天那個專門跟她過不去的女同事蕭淑貞,乘機起閱說要去葉千鍾家喝彌月酒。這件事該怎麼說呢?即使是人居都市的金薇亞也知道,按照一般民間習俗,生女兒哪來的彌月喜酒喝?只不過是蕭淑貞瞎起閱,說大伙兒就當作小組聚餐,聯絡聯絡同事問的感情。“哼!”金薇亞認為,要辦小組聚餐,何必大老遠跑去三義,台中餐館多的是,像這種存心不良的聚會,她當然不想參加,但是當蕭淑貞用挑垃的語氣問她:

    “薇亞,你會去吧?”

    “當然,我當然會去!”金薇亞只好不甘示弱的回答。

    “太好了!我就擔心你不想去……”蕭淑貞露出別有居心的笑意。

    那個禮拜天是金薇亞的輪休假,原本她可以理直氣壯拿這個當借口,擋掉蕭淑貞的激將法,可是她竟然答應了!而且答應得那麼爽快……。當天晚上,金薇亞淚眼汪汪她哭倒在葉千鍾攘裡,男人用沸騰的情欲安慰她,暫時澆熄她的委屈,金薇亞在男人的熱情擁吻裡,忘了哭泣,她仰望男人在她身上的侵略動作,她有點迷侶,但是不知不覺裡,竟然對那種危險的迷憫,悄悄上了癮……

    當她停止了哭泣,男人以溫柔的語氣問她:“難道你希望我被認為是薄情寡義的人嗎?孩子剛滿月,這時候就攤牌逼她離婚,會不會讓人覺得我們心腸太狠毒了?”

    “當然,我不希望你為我背負任何罪名,就算離婚,也要讓人覺得我們仁至義盡……”金薇亞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更加迷憫,因此她略加思考後又帶著一絲懊悔問:“千鍾,你想別人真能了解我們的苦心嗎?”

    “不管別人能不能了解,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要問心無愧!”

    男人的語氣是那麼深切堅定,那讓金薇亞心裡感覺踏實多了。因此,連日來,她在內心深處反復催眠自己,構築那面“問心無愧”的盾牌,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不得不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她自認為不是世俗眼光中那種搶別人丈夫的情婦,她是別人錯誤婚姻的解放者,她甚至能夠慷慨施恩給情人的老婆……

    但是,今天早晨起床後,當她拉開臥室那道織錦窗窩布時,看到陽光透進來:心裡忽然有股不安與遲疑。由於內心正處於備戰狀態,使她在化妝的過程中,對於臥房裡沒有梳妝台這件事,比平常更加不滿。她曾經向母親提過要買梳妝台,母親卻冷冷地回答:“沒必要!”

    沒必要?母親房裡有一組雕飾精美、價格昂貴的紅豆杉梳妝台,卻不許女兒擁有自己的梳妝台,這件事實在是說下過去!正想著,薇亞瞥見走道那端,母親臥室那扇沉重的雕花門,經經開啟了。織香穿著一襲粉紫色的絲質睡衣,跋著軟拖鞋,先走進廚房,煮了一杯咖啡,然後端著咖啡來到薇亞的房裡,她倚在門邊,看女兒化妝。

    “薇亞,待會兒一起去市場買菜,順便買些鮮花來插,上次人家送我的那個大花瓶,聽說是藝術家手拉壞的作品……”織香說話時,一邊凝望著女兒書櫥裡那堆形狀漂亮的空瓶子——女兒從小喜歡收集她用過的香水瓶和化妝品的空罐子,她很少去想原因,但是最近常著見女兒陶醉在化妝裡,她內心卻浮現出一種難以理解的厭煩感。

    “今天不行,我待會兒有事情要出去!”

    “你每天那麼晚回來,禮拜天休假還要出去?”織香輟著咖啡,語氣不悅。

    “有時候你比我還晚回來……”

    “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去買菜?”織香冷冷凝視著女兒。

    “我真的不行,同事的小孩滿月,大家約好一起去喝彌月酒……”

    “禮拜天還交際應酬,你事業做很大嗎?人家是董事長、總經理才需要交際應酬,你當值業務員也瞎忙,連同事生小孩你都管!”織香調侃女兒.

    “媽,我想買一組梳妝台,就放在書桌旁這個位置,你覺得怎麼樣?”薇亞試著轉移話題。

    “買什麼梳妝台,趁著還年輕,趕快再去考考大學,不要腦筋這麼不開竅……”

    “我想用自己賺的錢買梳妝台,可以嗎?”薇亞輕聲打斷母親的話,她討厭母親重提考大學的事情,難道這年頭除了考大學之外,已經沒有任何值得過的人生了嗎?

    “既然你有錢,何必問我意見?”

    “因為——”田薇亞把眼神轉開:“你說過這房子是你的,你是這個家的主人,什麼事我都應該尊重你,從小我連帶個同學回家,都要事先經過你的允許,不然你就會生氣……”

    鏘然一響清脆刺耳的瓷器碎裂聲,打斷了金薇亞的話,她轉頭看見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了一地從母親手中摔碎的英國骨瓷杯碎片,織香悻悻然轉身走過穿道,掩門把自己埋藏在房裡。金薇亞繼續描唇畫眉,她把不同彩度的口紅混和,調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顏色,仔細塗抹在嘴唇上。當她放下唇筆的時候,她以一種不經意的假動作,拈起一片化妝棉,看似耍拭去臉上的粉漬,卻是用來吸去眼角擒不住的淚水。

    她離開鏡前,獨自坐在窩邊的布沙發上發呆,忽然忍不住拿起電話,按下一組熟悉的呼叫器號碼,並且附加密碼“五二O”,很快地,她自己的呼叫器回響了,上面浮現同樣的密碼——那是她和千鍾之間的親密暗語,取其諧音“我愛你”的意思。這時候千鍾人在家裡,或許不方便打電話給她,但是借著呼叫器的訊號,兩人依然能夠互通款曲。這愛情的滋味,讓她心裡重新獲得了踏實感,使她發覺在人海中,有了支撐自己不被孤寂瓦解的力量……

    於是乎,她暫且壓抑佐和母親之間的情緒心結,換上一件撫媚性感的黑底花洋裝,那柔軟合身的衣服,把她豐滿的胸部,襯托得更飽挺。她站在穿衣鏡前欣賞自己,並且練習讓嘴角拉出一條弧度完美的微笑唇線

    那就是自信的表征,她提醒自己記住這完美的微笑弧線,千萬不能將它遺忘在人情世故的戰海裡。

    出門前,她匆匆瞥了一眼母親的房門,她猶豫了幾秒鍾,但是一想起“五二0”暗語所給與的力量,她毅然而然跨過那一地狼狠的瓷杯碎片,扭擺著腰枝離開家門。

    在下樓的電梯裡,她很慶幸沒遇見鄰居,她不喜歡那種行為像鄉下人,見了人非要假裝熱絡的鄰居,尤其是大樓那個眼神裡掩不住好奇的老太太,每次和她一起搭電梯,老想找機會刺探人家的家庭隱私。即使薇亞總是用很勉強的態度,漫不經心地支吾回避,老太太還是會很不識趣地找些類似“你們家廚房會不會有蟑螂?”這樣的廢話來攀談。今天沒碰見那個好奇的老太太,不過,沒遇見鄰居也讓她覺得遺憾,畢竟這一身盛妝打扮,沒人瞧見,還真是有點可惜。

    走出電梯後,金薇亞瞥見一樓店鋪的茶葉行老板,正用他那對鼠目在窺視人,薇亞挺直腰,走路時故意把耳墜子用力搖晃幾下,她和母親一樣,討厭鄰居鬼祟的窺視眼光,奇怪,這些人明明住在都市裡,卻不遵守都市文明的人際關系守則——莫探他人隱私,莫管他人閒事。母親說這些人是“住在城市裡的鄉下老鼠”,果然不錯。

    薇亞發動停在巷子裡的汽車,故意用一種很驚險的手段倒車,她氣憤憤地踩動油門,把鄰人的目光遠遠甩掉。若是平常,這些情緒不但有害無益,還會勾起她對台中這個城市的種種不滿,讓她更加懷念台北,她覺得自己是那種天生就適合住在台北的人,她喜歡揮灑自如的繁華世界。不過今天的情況不一樣,今天的氣憤情緒,正好可以用來抵銷不久即將面對的緊張……

    關於今天這件事,連日來,她還沒抽空仔細想一想,反正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如果能在生活的一陣忙亂當中,不知不覺裡把它忽略過去也很好,何必刻意去想呢?現代人嘛!生活步調既忙且快,該煩的事都煩不完了,哪來的閒情逸致去想些還沒發生的芝麻小事?

    不過奇怪的是,這會兒腦子不知道怎麼回事,平常煩她的其它事情,似乎都逃離了腦海,只剩下這件她最不願意去想的事。每經過一個紅綠燈,她腦海裡的思緒就更加亂紛紛,最後她只好在心裡不停的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為了證明自己勇往直前的氣勢,她連搶了幾個黃燈,轉彎也不減速,到達公司門口時,她展露純熟灑脫的開車技術,把車子滑進停車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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