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闆說,人各有志。
那他的志向在哪裡?
這個問題不停迴旋在他腦海中。
她說大學遊蕩了四年,但終於還是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相較之下,虛長幾歲卻還在選擇中掙扎的他,根本是遠遠落後的狀態。
「砰!」起居室傳來微微的聲響。
扭開燈,抬頭看床頭的鬧鐘,現在是半夜將近兩點。他竟然失眠了。
「砰砰砰砰砰!」
那只蠢貓又在做什麼?
掀開薄薄的被單,打開衣櫥,隨意套上一件襯衫,略微遮擋深秋的氣息。
打開房門走進客廳,藉著溫暖的夜燈開展視力。急速長大的金吉拉已經從一個半巴掌大小,變成了接近排球規模的銀色毛球,原本灰藍的眼睛也漸漸摻雜幾抹金光,在白天的光線下會泛出藍綠的色彩。
更糟的是:它開始在半夜開運動大會的習慣。
「喂,」冰冷的眼神直射坐在地板上、睜大眼睛佯作一臉無辜的蠢貓。「我明天還要上班,安靜一點。」
不知天高地厚的笨毛球別過頭,打個呵欠。
威脅性地踏前一步,原本不將主人當作一回事的貓兒斜眼瞧瞧男人短袖襯衫底下露出的結實臂膀,開敞前襟強調出的塊壘陰影,終於識相地慢慢踱向它最愛的印表機上方。
為了表示自己是在武力恐嚇下才屈服,小貓一邊走,還一邊猛搖尾巴,極力彰顯其心中不悅。
反正被吵了起來,他靜默半晌之後,乾脆走出臥房,到書桌前打開電腦,連線上網,搜尋所需要的資料。
※ ※ ※
「醫生,」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十郎當歲,茂密的黑髮卻已經染上點點白星的壯碩男子一臉乞憐地對著穿白衣的冰山美人說:「不要這樣嘛,我們認識都這麼久了,什麼時候陪我吃頓飯也不為過啊!」
不施脂粉的白淨鵝蛋臉上沒有被說動的表情,專心檢查著趴在診療台上的母貓。「你說仙仙懷孕多久了?」
男子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剛好五個星期整。」
「狀況還不錯,」蕙心仔細記下奶油波斯的體重變化和體溫狀況,「過兩個星期我到你那裡看診。」
本來正經八百的表情瞬間垮下,露出賊兮兮的笑容。「啊,蘇醫生,你終於願意到小生家裡來了,你不知道我期待這一刻有多久,就好像從幾百年前的前世第一次遇到你,癡情的我,心裡……」
「你可以走了。」佳人顯然見怪不怪,小心翼翼抱起懷孕的一線波斯,裝到寵物籃裡,完全無動於衷地向貓主人發出逐客令。
「蘇醫生,我心愛的蘇醫生……」
看到一個穿著皮衣皮褲的高壯硬漢,提著小小的寵物籃,幾乎要聲淚俱下地在獸醫院門口唱著苦情大戲,經過的路人無不投以奇異的眼神。
「程大哥,又被姊姊趕出來啦?」提著黛黛來看診的巧心一臉好奇地問。
「巧心,」男人哀怨地看著心上人的妹妹,「你說,你那狠心程度幾乎要跟美貌等齊的姊姊到底什麼時候才願意嫁給我?」
「你可能要先排隊才行。」她愛莫能助地回答完,低頭看到他手上的籠子。
「咦?程大哥,你又要有小貓了嗎?」
談到貓,男人又轉回正經的表情。「答對了!只要再等一個月左右。之後大概又要麻煩你了。」
程先生是台灣少數的專業繁殖者之一。經濟環境頗優渥的他,利用新店山中的透天別墅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貓捨。每年固定都到英美日等地參觀貓展,偶爾也會買幾隻得獎貓回國繁殖。
生下的小貓通常十分優良,除了直接賣給慕名而來的顧客之外,少數不合行家標準的寵物級小貓也會送到巧心店裡托賣。
自然,國貿系畢業,卻一頭栽進養貓事業的程先生也是姊姊的仰慕者。
據說當年回母校參加活動時,他在朝陽燦爛的椰林大道上,看到趕著去上課的小學妹,手裡抱著高雅(?)的原文書,綁成馬尾的長髮飄逸中有著個性,敏捷的步伐、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無一不如畫般美麗……這些都是他三不五時掛在嘴邊唱頌,屬於他的命運邏遁。
就這樣,連伊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對姊姊一見傾心,從此再無翻身之日。
從那時候開始,也依循著跟其他受害者同樣的模式,與蘇大美人的妹妹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這次是誰?」她好奇地看著貓籃裡的母貓。
「仙仙。我猜應該會有四隻小貓。」
「爸爸呢?」
「不就是去年從美國買回來的那只白波斯。」
「不知道會生下什麼樣的小貓呢!」她興奮地說。
「我也很期待。」和同是愛貓人談起貓經,平時老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臉上也不禁漾出誠摯的熱切。
「如果小貓生下來,記得通知我去看。」她不厭其煩地叮嚀,好像他會忘了這麼做似的。
「知道知道!」貓的話題告一段落,他話鋒一轉:「巧心,你也幫幫可憐的程大哥。你看,我都快四十了,還沒有成家,會被社會大眾唾棄,以為我有什麼特殊癖好的。」他裝出一副哀淒模樣,「你說,我對你姊姊如此一往情深,何嘗有哪一點不好,她為什麼不肯嫁給我?」
「不行不行!」她吐吐舌頭,「姊姊要嫁給誰,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乖,」伸出手,摸摸男子梳理整齊的頭髮,「要靠自己努力,不可以只想著作弊哦。」
他一臉受辱,反手撥亂小妹妹的短髮。
「作弊算什麼?你沒聽說情場如戰場,何況兵不厭詐,尤其當對象是你姊姊這種單身的絕世美女,只要是男人都會想要不擇手段搶到手才對。」
她聳聳肩,對於男人的處境只有深表同情,簡單告別之後,轉身進入醫院。
「姊。」
清理完診療台的蕙心抬頭露出微笑,「終於擺脫那無賴了?」
「你別這麼說嘛,程大哥看起來是痞了點,可是這七、八年來,也沒聽說過他花心追求過其他女生啊。」
美人獸醫搖搖頭,「不提他了。」她指指妹妹手上的寵物籃,「那是誰?」
「黛黛。」她將母貓抱出籃子,「來,跟阿姨打招呼。」
母貓懨懨地敷衍了一聲。
「很沒精神的樣子。」
「嗯,」巧心憂心忡忡地撫摸愛貓柔軟的長毛,「它這一陣子都這樣,連最愛吃的零嘴都沒興趣了。我想會不會是感冒?」
「用餐情況呢?」獸醫熟練地開始測量母貓的肛溫。
「還……好。」她有點遲疑,「不過從前一陣子開始,它就有點食慾不振。」
「到什麼程度?」醫生摸摸母貓的肚子,檢查是否異常。
「大概是原本食量的三分之二。」
「沒有感冒的徵兆,也沒有腸胃炎。」蕙心抿起嘴,「黛黛真的是老了。」
「那,」巧心焦急地問:「那怎麼辦?」
「這也沒辦法,」同情地看著強忍淚水的妹妹,心中只感覺到無奈和無力,「衰老是生命必經的歷程,也是一種無法醫治的痛。你要慶幸,黛黛只是精神差了點,身體狀況還算很不錯。」
「姊,」她固執地要求:「你還是幫黛黛仔細檢查一下好不好?我怕它真的可能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拗不過妹妹的堅持,她轉身準備器材,幫這只不但是妹妹所養的第一隻貓,也是自己第一個病人的銀色美貓抽血,以作進一步化驗。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一心想轉移妹妹的憂慮,蕙心故作隨意地問。
「今天晚上?」
「嗯,我們也好幾天沒一塊吃飯了。怎麼,你有事嗎?」察覺到妹妹的遲疑,她貼心地問。
「沒有沒有!」心虛的巧心連聲否認,「一起吃晚餐很好。」
「真的沒關係嗎?」
「真的!」她點點頭,強調自己的話。「我沒什麼事。」
「那我還是一樣,提早在七點以前關門,買東西到你那裡吃?」
「不要!」
脫口而出的否定不僅嚇到姊姊,也驚惶了自己。
對於妹妹過度激烈的反應感到疑惑,蕙心微傾著頭,露出不解的眼神。
「我買晚餐到你這裡吃好了。」匆忙的搪塞沒有提供任何解釋。
面對妹妹異常的怪異言行,善體人意的姊姊只是淡淡地點頭微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 ※ ※
為什麼不讓姊姊到店裡來?
巧心奮力敲打著鍵盤,以發洩心中的懊惱。反正只要告訴藍貓,今天晚上要跟姊姊吃飯,叫他不要來就好了。
她並不認為那傢伙會不識趣地建議三個人一起晚餐。
他不像是那種長袖善舞、對拓展人際關係有著濃厚興趣的人。
但,萬一呢?
她瞭解他多少?萬一他堅持要來怎麼辦?
又萬一,他見到姊姊,是不是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在驚艷之後,便成為姊姊的裙下不二之臣?
「可惡!」她愣愣地瞪著螢幕上一整排無意義的字,發現自己根本忘了把中文輸入打開,之前十幾分鐘進行的翻譯完全成了白工。
窩在旁邊書架上的黛黛打個呵欠,對她過份的粗心一點也不表同情。反而是原本躺在地板上梳整長毛的函函立刻起身,慢慢走近之後,跳上桌子,一臉好奇地看著懊惱的主人。
她心不在焉、她害怕。
發自內心地害怕第一次一見鍾情的對象會愛上自己向來尊敬的姊姊。
她不是他的誰,他也不是她的誰,她再次告訴自己,他要喜歡上誰,一點也不關她的事。
這是理智說的話,但心,卻是另一回事。
殘酷的現實是:她在嫉妒,醜陋地嫉妒從小到大照顧自己的完美姊姊。
為著一件壓根兒還沒發生的事,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
覺得自己好可恥。
「啪」的一聲,關掉電腦螢幕,抱起喜馬拉雅母貓,她決定開始整理店面,省得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 ※ ※
「有誠,你有心事?」
像個大孩子一樣,坐在書桌後方組合模型的白髮老者,就是事務所裡的職員所匿稱的「郭老」。
會計師事務所人事金字塔的頂端,總經理以上的辦公室裡,總有著一股平穩而安逸的氣氛,和沸水般忙碌不安的職員室有如兩個世界、截然不同。或許可以說是累積多年的工作經驗和自信導致了這樣不同的氛圍,但大部份悲苦的職員寧可相信:正是因為這些大頭們把所有繁重惱人的工作都交給了金字塔底層的犧牲品,所以高層的空氣才得以如此清閒。
被叫進辦公室的有誠,原本以為這位向來對他照顧有加的長輩是要跟自己商談公事問題,想不到卻是這樣的開頭。「啊……欸。」他點頭承認。
「是爸媽又要你回美國嗎?」
「沒有,他們最近反而很少提這件事。」
「當然,」郭老將一個小零件調到適當的位置,點點頭,滿意地微笑,「你在台灣的表現這麼好,如果我是你爸媽,也不會要兒子放棄這裡的事業,到美國那種地方去給外國人欺負。」
年輕男人只是淡淡微笑,不對上司的意見發表看法。
「不是家事,想必是情事。說,是不是又拿這張俊臉出去破壞人家姻緣啦?」
白髮老者呵呵笑道。
「您老別拿我開玩笑了。」
「這哪裡是開玩笑?咱們事務所這幾年女性員工流動率之低,在業界中我敢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原因是什麼?不就是拜你這塊鎮所之寶所賜嗎?」年過半百的資深會計師促狹地看著親手栽培出來的美玉,「嘖嘖嘖!你這孩子不趕快找個老婆固定下來,讓一堆女孩子為你耽誤青春,不是造孽嗎?」
有誠無奈地聳聳肩,任憑向來對自己照顧有加的長官取笑。
「好啦,該談談正事,」郭老輕快地說:「你到底有什麼問題,說出來郭伯伯也可以幫你。」
他扯動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不知道該不該跟自己的頂頭上司談跳槽的問題。
「有人來挖角?」
心猛地一跳,不動聲色地直視上司,才發現已經將模型推到一旁的郭老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炯炯的目光像是早已洞悉一切。
「你這幾年也闖出了一點名聲。」似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郭老露出愉快的笑容,「當然啦,不只是指你那張帥臉,還有你的辦事效率和服務態度,只要是跟你合作過的公司都讚不絕口。這麼晚才有人來挖角,我還覺得不可思議咧!」
「郭先生,你……不生氣?」他疑惑地問。
「生什麼氣?我一手栽培出來的猛將要是沒人賞識,我才要生氣咧!有人挖角,表示我郭某人眼光獨到,培訓功力也到家,寶刀未老,這是恭維啊,幹嘛生氣?」他一邊說,還一邊發出爽朗的笑聲。「來來來,是哪一家啊?說給郭伯伯聽聽,也幫你作作風險評估。」
「安企。」遲疑半晌,他吐出了挖角公司的名字。
「哇哇!大公司喔,難怪……」長者一臉恍然,「他們應該不會要你去會計部吧?不,那樣不可能說動你。那麼,是營業還是企畫?」
「聽說是營業部。」
「那不錯啊,跟他們詳細談過沒?」
「他們透過別人開出了條件。」他說出一個數字,「據說可以再談。」
「嗯嗯嗯,安企有眼光,的確至少要這個價碼才不致辱沒你這個人才。」郭老一邊點頭,一邊說。
他忽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郭老說的是真話嗎?哪有上司願意放開自己一手栽培的愛將投奔他人靡下的?雖然說郭老向來不是個小心眼的人,開明的作風也甚得職員們的一致好評,不過像這樣不但沒有責難,還幾近鼓勵自己員工跳槽的行為,根本不合常理吧?
或者,其實他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樣重要?
「別胡思亂想。」郭老像是看透了年輕人的想法,板起臉孔,毫不客氣地斥道:「作為一個上司,我當然不願意放走像你這樣優秀的人才。不過,事務所不能提供像安企那樣誘人的條件來留人也是事實。郭伯伯疼惜你是個可造之才,到哪裡都應該能闖出一片天,所以才不希望在這種時候左右你的決定。畢竟人生是你自己的,決定要你自己下。」
感受到長輩對自己的深切期望與關愛,有誠一時間為之語塞,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
放鬆了表情,郭老繼續興奮地為心腹愛將分析安企的發展前景,彷彿要跳槽的是自己,而不是站在桃心木書桌前,一臉複雜的年輕人。
迅速結束和姊姊的晚餐,騎著單車,往店裡的方向前進。
吃這一頓飯只能用心神不寧來形容,嘴裡嚼著最喜歡的烤鴨,卻感覺不到絲毫美味。
心裡擔心的,是遲遲未響的電話,驚疑的,是似已脫韁的感情。
姊姊沒有問及自己下午的失態,反而若無其事地說著最近醫院裡發生的笑話,談著父母在學校碰到的趣事,讓心不在焉的巧心就只要負責笑就可以,完全沒有搭話的必要。
這就是蕙心,冰雪聰明兼之體貼溫柔,就算沒有驚人的美貌,也自然散發著吸引人的氣質。
反觀自己,破鑼嗓子加上普通到家的長相,這也就算了;性子急,做起事來大剌剌的又橫衝直撞,一點也不像個女孩子。
塌下來可以壓死人的一堆缺點,現在又加上小心眼,就更糟了。
她一直不覺得自己會是那種小鼻子小眼睛,一天到晚老防著自己的好處被別人搶走的被迫害妄想症者,也一直以此為榮。
沒有天仙般的美貌不要緊,有天空般的胸襟就好。
但事實證明,那只是她還沒遇到真正想要的東西而已。
更可悲的是她終於遇到想要的東西,卻只是個男人,一個冷心冷口,唯一的優點大概只有那張帥臉的男人。而她,卻為著這樣的人,對自己的姊姊產生了莫名的、可恥的敵意。
人心,真是脆弱而不可信。
耽溺於自我厭惡中,完全沒有注意到巷子口路燈照射不到的陰暗處,筆直佇立著一道人影。
將單車停穩,伸手進牛仔褲的口袋裡,掏出鑰匙,正要打開店門時,背後傳來了男人半惱半揶揄的聲音:「是真的沒看到呢?還是根本不打算理我?」
※ ※ ※
巧心幾乎是跳著轉身,劇烈的心跳敲擊耳膜。「嚇死我了!」
藍貓牽動嘴角,勉強露出一抹微笑,「對不起。」
偏過頭,想仔細看清楚他的表情。總是高深莫測的俊臉一半隱藏在黑影之中,看不真切,嘴角的牽動與其說是微笑,不如說是苦笑。更教人在意的,是他的道歉。她認識的藍貓,不像是這麼老實的傢伙。
低頭一看,他手上還提著兩份餐點,似乎是來找她吃飯的。
不會吧?他在等她?一直站在這裡等她?就為了一起吃晚餐?
可是,她一直等到將近七點,確定電話鈴聲沒有響起,才趕出門的。沒有事先電話約定的晚餐,或是這樣的等待,都不像是藍貓的作風。
很明顯的,他和平常大不相同,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進來吧。」她轉身打開店門。
一踏進屋裡,黏人的天使立刻迎了上來,在腳邊轉個不停,其他四隻貓兒也從藏身的角落探出頭,歡迎主人的歸來。
穿著一身淺灰色西裝的藍貓跟在背後走進店裡,習慣性地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開始鋪擺買來的晚餐,似乎一切如常。
但在室內明亮的燈光下,巧心有著比剛剛更為強烈的感覺:他不是平常的藍貓,那個冷淡少話,一開口卻總是氣得她直跳腳的藍貓。
沒有多問,她走出店門,將停在外面的單車鎖好,才又回到室內。
今天帶來的是廣東粥,同樣是從不知道哪間名店裡買來的佳餚,但從粥冷涼的程度看來,大概她後腳剛踏出巷子口,他就已經到了。
深秋的夜晚和白天刺悍的秋陽不同,已經帶著明顯的涼意。而他卻在這樣的夜風中枯等了一個多小時。雖然沒有事先通知,這是他的錯,但心中卻還是湧起一股複雜的愧疚感;如果不是她的小心眼,不讓姊姊來店裡吃飯,他就不用這樣苦等了。
沒有提起自己已經吃了晚餐,她順從地接過藍貓遞過來的涼粥,開始吃了起來。
「心情不好嗎?」忍不住滿心的問號,還是問了出口。
他聽若未聞,一個勁地低頭喝粥,但僵直的肩膀依然洩漏了真相。
忘了自己的煩惱,心中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溫柔,想要安慰眼前有如稚齡孩子般的男人。
……雖然他除了帶晚餐來以外,從來沒對她做過一件好事。
「今天,我帶黛黛到姊姊的醫院去。」她開始顧左右而言它,希望放鬆他的心情。
他靜靜地吃著粥,還是沒有反應。
「其實,黛黛沒有生病,我也知道它畢竟年紀大了,很多事不是獸醫可以解決的。」她吐吐舌頭,「我只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孩,賴著姊姊,希望姊姊能幫我解決問題。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是無理取鬧的那一個,而懂事的姊姊卻老是讓著我、幫我收拾爛攤子。」
「你們沒吵過架嗎?」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他忽然冒出一個問題。
「當然吵啊,哪有姊妹不吵架的?」她投給他一個奇異的眼光,不知道他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
「那……怎麼收拾?」
天使不停地在腳邊磨來蹭去,她乾脆放下吃了一半的粥,將它抱起,「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主動找另一個人說話,假裝沒有吵過架。一般人都是這樣的吧?」
看到天使被主人抱起,羅蜜歐也喵喵叫了起來,一副醋桶打翻的模樣。
他放下吃完的晚餐,專注望著眼前的佳人,「那如果吵得很嚴重呢?根本沒有辦法假裝沒這回事的時候,你怎麼辦?」
靈光一閃,忽然明白他此刻談的,不是她過去的問題,而是他目前的狀況。放下天使,抱起在旁邊喵喵直叫的羅蜜歐,斟酌數番之後,才慢慢開口:「我應該跟你說過,爸媽並不喜歡我開寵物店吧?」
他緊緊盯著她,只微微點了個頭。
「其實,說「不喜歡」是太過簡化的說法。那個時候,我幾乎是跟全家人都鬧翻了,包括姊姊,也跟我大吵了一架。」她深吸一口氣,娓娓細述:「大學畢業以後,在學校實習了幾個月,我忽然跟爸媽說,我不想當老師了,想要開寵物店。當然,爸媽和剛從美國回來開業的姊姊,完全不能諒解我的半途而廢,也怎麼樣都不相信我不是一時興起說著玩的。尤其是姊姊,我們姊妹一直很親,所以對於我突如其來的人生計畫更是不能接受。她覺得我只是因為實習很辛苦,隨便找了個借口,想逃避自己的人生,根本不是真心想做什麼事。」想起那次激烈的家庭革命,她的眼神黯淡下來,「那是我們吵得最嚴重的一次。有好幾個月,她不肯跟我說話,甚至同在一間屋子裡,也完全當我不存在。」
她停了下來,難得發火的姊姊一旦生起氣來,是非常恐怖的。如果說父母的反對令自己感到受傷,姊姊所表現出來的怒氣,卻是令她感到害怕。
害怕從小疼愛自己的姊姊,會因此永遠不原諒自己。
害怕看來可能無法實現的夢想,卻在還沒啟動之前,就完全將珍貴的手足之情毀掉了。
到頭來,她會不會因為這樣的一時衝動,而兩頭落空?
這樣的恐懼,令她直想要放棄。
「結果?」等待許久之後,他開口催促。
「我很害怕……怕姊姊不肯諒解我,所以一直不敢去做什麼。到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逼著她聽我把所有的想法和仔細擬定的開店計畫解釋一次之後,我那時候的想法,不管結果怎樣,我只想要一個確定的結果,不要一直拖下去,根本也不奢望姊姊會真的聽進去。」
「但是你姊姊接受了你的想法。」他淡淡地陳述明顯的事實。
「我那時真的沒有想到,姊姊竟然願意原諒我,甚至支持我,不顧爸媽的反對、幫我籌到銀行的貸款。因為這樣,現在我才能做真正想做的事。」
靜默半晌,屋子裡只有偶爾幾聲爭寵的貓叫。
「今天,我和朋友吵架了。」他低沉著聲音,慢慢地說。
她嚇了一跳,大眼睛眨呀眨的,不敢相信藍貓真的在對自己吐露心事。
他不理會她誇張的反應。「認識十年,我以為……我本來以為他可以瞭解,可是他卻說我膽小、沒有想法、苟安現狀,怎麼都不聽我解釋。最後我也火了,兩個人都很激動,罵了很多難聽的話。」說著,他露出跟剛剛一樣的苦笑,「就這樣,為了一個觀念沒辦法溝通,將近十年的交情就這樣沒了。」
嘴裡說得輕鬆,但她可以看見這場爭執帶給他的痛苦,不管是灰敗的臉色或是說話時緊繃的肩膀。
很奇妙地,認識他不過短短幾個星期,就可以從這些微妙的反應裡,看出他隱藏的真正情緒。
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細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