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傳來的尖銳煞車聲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待一看清楚那個邁著急躁的步子,朝櫃台而來的男人時,映蟬嘟起嘴睨了在一旁笑得闔不瓏嘴的美紋。
“看到了吧!我就說他一定會來的,即使只是扭到腳這種小傷,在結婚前都是大事。”拍拍映蟬的手臂,美紋笑盈盈地迎上前去。
隨便地跟美紋打個招呼,匆蕘隨即越過她,直趨到映蟬面前,“我接到通知說你受傷了。”
“沒什麼,只是扭到腳而已,我後來不是又打電話通知你不用過來了嗎?”
“我沒有接到第二通電話,我送你去看醫生吧……這是怎麼回事?”伸手想要攙扶映蟬時,在看到她眉角的繃紗,芻蕘緊張地追問。
“只是被字典的書角劃傷表皮。芻蕘,你還是回去上課吧!我待會會利用午休時間搭計程車去看醫生就好。”
“不行,我立刻送你去。”
“可是……”根本也不覺得有這麼緊急,映蟬笑道。
“立刻。”說著也沒有預先示誓,芻蕘立即伸手一撈就將映蟬抱了起來,快步地向外頭走去。
“芻蕘,我現在還在上班呢!”
“請你的同事幫你請假。”
“但是……”想想自己最近頻頻請假的紀錄,映蟬有些赫然,抬起頭卻見到美紋正朝自己眨著眼。
“揚先生,你帶映蟬去看醫生吧!我們會把她列為因公受傷的公傷,再見啦!”跟著他們來到門口,美紋笑得像得到獎賞的孩子般開心。
坐在車子裡,映蟬索性閉上眼睛,一來為了彌補她這幾天貧乏的睡眠;二來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可說。
車裡洋溢著莫札特的第四十一號交響曲,管弦樂將這首別名“朱比特”的作品演繹得奔放出色、活力充沛但又不失其古典情懷,活潑生動的旋律令映蟬幾乎要沉迷之際,車子已經停在醫院門口。
不同於大城市的分工細膩,小鄉鎮的資源都做了最好的安排,也因此,醫院和國術館比鄰而居,看起來不但不突兀,也增添了人們就醫的便利性。
堅拒再讓芻蕘抱著自己進醫院,映蟬寧可自己扶著長長的鐵柵欄,一拐一拐的往國術館前進。
“等等,你要上哪兒去?醫院是在這邊!”急急忙忙地拉住映蟬,芻蕘不贊同地盯著那面寫著“跌打損傷”的招牌。
“這種事若是給西醫治的話,拖拖拉拉又沒什麼效果,倒不如給中醫的師父們瞧瞧,說不定三兩下就好了。”
“可是,有傷還是給正統醫生看的好。”
“師父們也不是沒有真材實學的蒙古大夫啊!”
“映蟬……”想到了芙琳的遭遇,芻蕘總是放不下心的拉住映蟬。
“放手,芻蕘,我的腳很痛,我現在只想快些進去給師父們看看。”頑固地翹起下巴,映蟬臉上擺滿了沒得商量的態度。
附近穿梭著的人們都對他們投以怪異的目光,連串的喇叭聲提醒他們,車子正阻塞了車道,影響別的車輛進出,欲言又止的看著映蟬幾秒鍾,終於在喇叭聲串連中,芻蕘怏怏不樂的跑過去挪動車子。
靈巧地轉動方向盤,讓車子乖馴地竄進停車場稀疏的車陣中,芻蕘熄了火趴在方向盤上,出神的想著芙琳,那個在他生命中有著極重比例的女人。
認識芙琳是在劍橋的康河畔,當時他常捧本唐詩三百首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在充分放任且自由的學術環境中,他突然對自己母根的文化,有了最急切的渴望。
而從那些詩詞文句中去緬懷中國文學的優雅,則是他這個醫學系出身的准醫生最常做的事。芙琳是個中法混血兒,她有著典型法國人嬌小玲瓏的外貌,卻有著十分中國的內在。她是曾任外交官的父親在派駐中國大陸時,邂逅美麗國度中的美麗女子而產下的孩子。
因為出身的問題,使得她的母親未能跟她和外交官父親一起於任期結束時回法國,但芙琳仍努力的學習中國文化,於少年時期即到大陸與母親同住,直到母親病逝,她才回到父親身畔。
遇到芻蕘之時,芙琳正在劍橋游學。
“咦,你也是中國來的學生嗎?”不小心踢到了芻蕘的唐詩二百首,芙琳停下腳步道歉後,好奇地問道。
“不,我是從日本來的中國人。”乍見芙琳由極洋化的外表吐出字正腔圓的中文,芻蕘訝異地回答她,就因此展開了彼此相伴型三年時光。
芙琳善體人意、活潑外向的個性,恰似一盆火似的吸引著芻蕘,像只飛蛾般向著她的方向而去,但漸漸的,他察覺出在芙琳的眼中的自己,並不是個男人,更精准的說,芙琳只將他視為一個象征,是她藉以和她的母親保持聯系的橋梁。
而繁重的課業也使芻蕘沒辦法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沒多久就聽說芙琳已另結新歡了,對方是個醉心於中國文化的美國人,雖然感到難過,但芻蕘也沒有太多時間去哀悼這段不成氣候的戀曲。
因為他太明白自己有太多的責任了,為了不辜負養父的期盼,他只有用一張張優異的成績單,向養父證明目己的認真。
倒是在小小的社交圈中常常傳來芙琳和那個叫傑夫的美國男生的消息。有人說他們准備將一本中國流傳的偏方大全譯為英文和法文;也有人說他們逢人就推介著一些草藥的療效;更有人言之確鑒的說他們合作開設了草藥醫療的診所。
在一陣青草和花果食療蔚為風氣之際,芻蕘也曾輾轉的接到過芙琳的名片,琳琅滿目的頭銜中,他發現自己已很難找到那個說起孔子會兩眼為之一亮的女郎。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連芻蕘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只知道似乎是傑夫為診所的客人所設計的斷食療法,沒有顧慮到患音是個糖尿病思,結果貿然實施之下,患者在緊急送醫之後,仍然回天乏術。
憤怒的家屬和警方人員趕到診所時,早已人去樓空。
正當連芻蕘也在擔憂芙琳的下落時,一通電話使他連夜冒著大風雪,來到早已關閉了的診所,並在那裡發現了倒在血泊中的芙琳。
“芙琳!你怎麼了!我叫救護車,你……別動,我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很快地檢查著芙琳的傷勢,在她的外表只有腿上那塊漬爛著的傷口令他困惑。
傷口表面呈黑灰色,已經開始有著惡臭的膿水流出,但最令芻蕘納悶的是,那股源源不斷流出的血水是打哪兒來的?
“不要,芻蕘,不要叫救護車,傑夫已經去想辦法了。書上明明說這樣就可以墮胎的了,但是好像沒有什麼用,所以傑夫就把藥量加倍,可是我卻一直血流不止,他現在出去找止血藥了。”強忍著劇痛的露出怪異的笑容,芙琳的臉色也愈來愈蒼白。
“你說什麼?你到底吃了些什麼?”聽完芙琳的答案,芻蕘整顆心拚命往下沉。老天,以她所吃的藥量,別說墮胎,她可能連小命都要保不住了,“芙琳,你腿上的這個傷口又是怎麼回事?”
拭去滿頭冷汗,芙琳勉強地笑笑,“傑夫說我們若沒有以身作則,客人怎麼可能相信我們?所以他先用熨斗把我的腿燙出個水泡,然後抹上他特制的草藥……剛開始真的很有效,可是昨天突然化膿了,傑夫說可能是快好之前的排膿作用……但是,我好冷喔!”
大駭地看著那黑得異常丑陋的傷口,芻蕘立即想了破傷風和細菌感染,“芙琳,傑夫到哪裡去了?他出去多久?”
“好……好久了,早上吃完乳酪,他就叫我先吃墮胎藥,但是我的血一直流,他說要出去想辦法……”愈來愈虛弱的芙琳發著高燒,卻不停地打著冷顫。
將大衣脫下覆蓋在她身上,芻蕘發狂似的拔足狂奔,在街上四處的找著電話,大雪使得他行路十分艱困,連連撲跌在雪地上,但芙琳慘白的容貌卻不時浮現腦海,逼使他再度爬起來,又再慌亂地找著沒有故障的公共電話。
等他好不容易報完警,重新投入那場少見的暴風雪中時,全身幾乎都要凍僵了,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回診所。
“傑夫嗎?你找到藥了嗎?還是不太相信我們的孩子已經沒有了,我一直渴望當個快樂的媽媽……但是,傑夫,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可以再等些時候再當媽媽的……傑夫,我好冷喔……”躺在地板上,帶著濃濃鼻塞的嗓音,哽咽的說著話,芙琳朝推開門的芻蕘伸出手。
“芙琳,救護車馬上就到了,你不要再說話了……芙琳……”扶著芙琳,芻蕘緊緊地抱住她,希望自己的體溫可以為她帶來些溫暖。
芙琳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似的,仍如夢囈般的吐出一串串她對傑夫的濃情蜜意,然後在哀叫聲中昏迷。
焦急地等著救護車,芻蕘可以感覺到時間正一分一秒的流逝,而這些一去不回的,可全都是芙琳的生命啊!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懷裡的人有了動靜,他低下頭接觸到芙琳澄澈得如新生嬰兒的眼眸,他慌張地看著芙琳那平靜得有些詭異的平靜表情。
“芙琳……”望著外頭紛飛的大雪,芻蕘心知有異。
掙扎著坐起來,芙琳孱弱的抱著芻蕘的頭,在他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芻堯,傑夫已經來接我了。”
往她顫抖的手抬所指的方向望去,微暗的窗外,只有連綿不斷的雪花飛舞。
“芙琳,你不要胡思亂想,救護車馬上就要到了。”
“不,芻蕘,你總是這樣的一板一眼,我多希望自己是個完完全全的中國女人,可以跟得上你生命的節拍,但是我不行,我無法抹滅自己血液中的叛逆因子,所以我們之間不能有結果。傑夫,他狂野奔故,讓我可以同時保有我的中國傳統和法國的浪漫不羈。”
難過地低下頭,芻蕘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脫口而出的問她——既然如此,那麼你的傑夫現在又在哪裡呢?
像是洞悉了他的疑問,芙琳嫣然一笑,“傑夫就在那裡,你沒看到嗎?他來接我跟我們的孩子了……”
整個人像被道看不見的光所吸引,芙琳掙脫了芻蕘的懷抱,踉踉蹌蹌地朝窗子的方向走去,而源自她體內的血跡也循著她的步履,在地上流現出一條血漬之跡。
瞠目結舌的警察和醫療人員,沖進那間早已被斷電斷水的診所時,只找到幾乎凍斃了的芻蕘和猶有余溫的芙琳。發了瘋似的芻蕘抱著已無氣息的芙琳,在被血染紅了的地板上發著呆,直到醫療人員強力制服他之後,才得以搬動芙琳已開始僵硬的軀體。
第五天,這場英國中南部少見的暴風雪停止後的清理時刻,交警在被害深埋的車子裡,找到了已經死亡的傑夫,在他手上,還緊緊地握著一大包的止血草藥。
參加過傑夫和芙琳的喪禮,芻蕘放棄了醫學院的課業,一頭栽進了建築系的世界。為了忘卻芙琳所帶給自己的傷痛,他將自己的心封閉了起來,全心全力在學業和教書的事業上沖刺,絕口不提那令自己傷懷的往事。
而今,遇上養父要他娶映蟬這檔子事,他原以為自己可以無動於衷的,依著那張他連夜伏案所凝出來的契約書行事。但在見識到映蟬這女人的倔強還有不愛惜身體的率性後,他發現自己很難不去關心她,而這卻又犯了自己所設下的大忌——太接近也太危險了——他愈來愈擔心,在這場婚姻游戲過後,自己是否仍有余裕可抽身而出!他真是愈來愈懷疑了!
帶著深深不以為然的表情,當芻蕘踏進那間彌漫著濃重草藥和姜酒氣息的診療室時,他的眉頭狠狠地打了個深刻的死結,一言不發地朝著映蟬走過去。
“是啊!洋桔梗都已經開花了,紫色、粉紅、桃跟白色的都有,最近我也成功的種出了黃色的了。如果師父想種的話,可以到我的花圃去切枝回來插枝栽培。
還有上次你太太提到的洋繡球,現在也開了不少花。花色的轉變是因為土壤裡鋁元素含量的影響,而鋁元素的多寡是由你太太所澆的肥料的酸鹼值高低所左右。酸一點的話,花會變成青藍,愈酸愈紫;或是捏紊較重,花就呈桃紅色。所以啦,想使花變紫就澆明礬水;變紅就澆石灰水。”
在映蟬不停地說著話的同時,師父也已經將那一大團青青綠綠,說不上來是些什麼玩意兒的糊狀物,整它糊在映蟬已被姜酒汁染成黃色的腳踝上。
“映蟬啊!真有你的,我太太就常說映蟬這孩子該去改行種花。”兩鬢須都已花白的師父拿出一捆紗布纏著映蟬的腳,哈哈大笑地說道。
“其實也沒什麼啊!這些都是從書上學的知識。”微微笑著低下頭,映蟬嘴角掛著淡淡的自得。
“唉,時間過得也真快,轉眼間皮家那個愛哭的小映蟬都要嫁人模Λ鬩爺的情況怎麼樣了?”收拾著器具,師父背對著映蟬,一面慈藹地問她。
映蟬臉上的笑意瞬間像是被凍結了般的跑得無影無蹤,她抿抿唇地清清喉嚨,“呃……”
“映蟬祖父的情況很穩定。”靜默地佇立在後頭的芻蕘,見狀立即自動地為她回答,而後轉向陷入沉默中的映蟬,“好了嗎?我送你回家。”
“啊!你就是那個要跟映蟬結婚的年輕人是吧?我們都一直在說你真是個幸運的小伙子,映蟬在我們這一帶是出了名的孝順乖巧,而且以後皮家的財產也全都是她的,所以……”師父洪亮的聲音,立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翻著白眼,映蟬在眾人津津有味的注視中,狼狽地拉著似乎很贊同師父說法的芻蕘,連忙地付錢走人。
“你不要太急著走路,否則對受傷的骨膜不好。”體貼的扶著映蟬來到車旁,芻蕘莞爾地看著她的臉活像熟透了的番茄般殷紅。
“呃,難道你不覺得很煩?”映嬋氣嘟嘟地坐進車大叫。
“煩?為什麼?”芻蕘還是細心地替她扣著安全帶,這才回到駕駛座那端。
“我……”剛才他為自己弄安全帶時,彼此在狹小的空間裡如此的貼近,令映蟬感到心底傳來陣陣難以言喻的悸動,而他那充滿著森林和苔蘚調的古龍水,更是時時刻刻的刺激著她的感官,更加清楚的意識到彼此的親密。
“這也是人之常情了,尤其是在這麼封閉的小地方,也就更促使人們有更多的時間和精神去關心別人,只要將之全視為是善意的好奇即可。”
“難道你都不覺得困擾?我是說……因為我們明知這件婚事不是真的,可是別人一天到晚在耳邊給我疲勞轟炸後,我愈來愈感到不自在。”想到美紋還自告奮勇的要陪她去試禮服,映嬋不知不覺地露出了苦笑。
小心翼翼地趁著紅燈之際望了她一眼,芻蕘字字推敲、句句斟酌的想弄清楚她的想法。
“你對我所擬出來的‘契約’,還有什麼意見嗎?”
訝異地飛快轉過頭看著他,映蟬很快地搖搖頭,“沒有,你給的條件太優厚了,我想我也不能再要求更多。”
是啊!請仔細看看下列的條款:在婚姻狀態維持中,映蟬每個月可獲得二十萬元類似薪水性質的收入,且日常生活所需的花費也全部由芻蕘供應。而在這樁“婚姻”結束時,映蟬還可以獲得皮家大宅的另一半權利,現在那一半還在揚皓笛手裡,但等老人辭世後,芻蕘將無異議的將土地全數過戶給映蟬。
更別提還有一筆為數約五仟萬的信記基金,以映蟬的名義存在遙遠的瑞士銀行,孳生的利息按年付給映蟬,或者任由映蟬提出自由運用。
而那張說是聘書也好、契約也罷的合約上,芻蕘更是十分開明的注明,在婚姻狀況中,映蟬也不必履行同居之義務,將彼此的關系界定在這場交易中的股東身分而已,使映蟬去除掉不少的疑慮。
“映蟬,為了多桑我可以不計任何代價的討他歡心,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意味深長的磬工話,芻蕘將車子停在皮家大宅前,繞過來扶著映蟬下車。
幾個人拿著看樣子是測量用的儀器(正蹲在皮家大宅外的馬路上忙碌的測量而後記錄著數據。其中有幾個不時的踩到映蟬辛苦栽成的花圃,將洋繡球的花將踩散成一片狼藉;而一簇簇乳白、橙紅、粉紅、黃色的康乃馨,也一叢叢的倒臥土壤上;牆畔白色和紛紅的綠籬木樓,也被硬生生的折斷了一大截樹枝。
心疼地跛著腳沖過去,映蟬皺起眉頭拾起段樹枝,那上頭還有朵奄奄一息的白木權。
“請問你們量些什麼?”按捺住滿心的不悅,映蟬盡量平心靜氣地問著某個正在寫著東西的人。
“丈量中心樁,這條路要拓寬,你們的鄰裡長難道沒有通知你們?看樣子這房子前的花圃至少要征收掉三分之二。”翻著手裡的地藉圖,那名男子先長長地噴出串煙圈,這才笑咧滿口被檳椰染紅的大黃板牙說道。
“不會吧!去年就已經丈量過了,我家的地完全都不在征收的范圍內……”望著自己心愛的花圃,映蟬的心直往下沉。
“去年是去年,你忘了去年年底改選過鄉長了嗎?現在這條路已經決定要“截直取彎”了,全部往你家這個方向拓寬八公尺。”
“什麼?!”映蟬聞言尖叫了起來。老天!八公尺,別記是花圃,只怕連正屋都要被拆到了,這……太離譜了!
“沒辦法,因為對面那一邊全是鄉長親戚的地,所以……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恍若被幾萬噸的沙石所淹沒,映蟬因為過於氣憤,整張嬌俏的小臉漲個通紅,胸脯也因為急促呼吸而激烈的上上下下劇烈起伏著。
那些測量人員在完成這一段的工作後,又將儀器全部收好,往下一段住家前的空地而去,依樣畫葫蘆地做著他們的工作。
“春報種花鈿,初筵木權旁。沒想到這棵木權才種下三年不到,就要面臨被移走的命運。”感傷地笑笑,映蟬摘下花瓣白得近乎透明,而且沾染了黃色花粉的花,莫可奈何地自言自語。
“我記得白居易也有一首詩是說木權的——松柏千年終是朽,權花一月自成榮——世事方看木權榮,這都是無法預料的事,況且這也是為了要拓寬道路……”將花自她手中接過來,輕輕地別在映蟬耳際,芻蕘扶著她繼續往皮家大宅走。
“其實權花朝開暮謝的瞬息無常,我早就了然於胸。我只是……只是有些感慨,國家已經這麼艱困——盡管有錢,卻還是四處碰壁的狀況下,竟然還有人這麼的自私,利用公權力來炒他家私人的利益,再這樣下去,國家還有希望嗎?”任由他攙扶著,映蟬對他親密的接觸和身上所傳來的清新氣息,頓時尷尬了起來,只得沒話找話地說上一大串。
斜斜地倚在門邊望著她,芻蕘臉上的神情如罩上一層霧,令映蟬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映蟬,我想了很久,或者我們干脆就把皮家大宅重建過算了,反正趁著現在後頭還在整地,把這前頭的老房子也打掉,然後……”
“不。”不待他說完,映蟬已經斷然地否決掉他的提議,“皮家大宅是我的家,我希望它就一直維持這個樣子,然後傳給我的子孫們,我這麼希望,爺爺也這麼希望著的。你大可以更動後面的屋子,但這正屋絕不能動,我……”
映蟬的話還在嘴邊,突發其來的一陣晃動,使她嘎然停住,驚惶地盯著整幢房子如被個大力士左右撼動般的搖動,頭頂上的日光燈閃爍著不明的光線,桌椅全發出咯啦咯啦的聲響,屋互也隨著震動,夾雜著灰塵一片片地往下砸。
在映蟬的尖叫聲中,芻蕘一把抱起她,用自己弓著的身體為她掩護,抱著她跑到門前的花圃中,而這,免不了又踩死了幾株原本昂然獨立著的百子連紫色花朵。
“啊!我的尼羅河百合!天哪,我花了很多心血才培育成功的花,你竟然把它踩死了!”映蟬還來不及跟他理論,便在周遭一陣嘩然聲中,愕然地看著皮家大宅,已經像艘中彈正在沉沒的巨艦般,緩緩地往後面滑下去。
“皮家大宅!啊……啊……這是怎麼回事?”雙手捧著臉頰,映蟬只能張大嘴,目瞪口呆地看著皮家大宅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斜“掛”在那裡。
匆匆忙忙地由後面的工地跑過來一大堆的工人,那工頭一見到芻蕘,隨即露出了高興的表情。
“揚先生,剛才的地震使皮家大宅前面的這幢地基松垮了,所以房子整個滑進我們所挖的地下室裡……”
等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工頭的話才一點一滴,慢慢地滲進了映蟬的知覺中,她立即瞪著芻蕘那莫測高深的臉。
“放我下來。看看你干的好事,如果你膽敢毀了皮家大宅,我不會原諒你的!”映蟬火冒三丈地磨著牙道。
“小姐,這是因為天災,地震……”工頭委婉地想勸映蟬。
“我才不管什麼天災還是地震,若不是他非要把房子改成那種莫名其妙的莎土比亞房子,皮家大宅也不會……”因為太氣憤而說不出話來,映蟬塞著臉,一拐一拐地朝已經傾斜的皮家大宅走去。
相較於她的激動,芻蕘卻是平靜地尾隨著她,不時在她顛簸之時,伸手護衛著她。
“我設計的是都鐸式的房子,因為莎士比亞出生的農捨碰巧是都鐸式的,而且那種農捨式的房子跟這裡的景觀也十分契合,所以……”沒有煙火味的,在映蟬三番兩次地推開他伸過去的援手後,他仍然平心靜氣地解釋著。
蹲下身去仔細觀察皮家大宅的狀況之後,映蟬直想狠狠地咬他一大口洩恨。由於滑的方向十分怪異,使屋子和平地間形成個約七十五度角的斜度,屋子的基座恰好被新挖出來的地下室空間的牆壁卡住,就這麼樣的“掛”在那裡。
扭傷的腳很不客氣的提醒著她,強忍著椎心之痛,映蟬咬著下唇地盯著全往傾斜的那一方滑去的家具,惟一想做的事就是抱頭痛哭。
伸出手到她面前,看她一副很不屑的轉過頭去,芻蕘強忍到嘴畔的笑意,“別逞強了,你的腳踝受傷,蹲久是會引起骨膜發炎的。讓我扶你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況且在腳還這麼痛的時候,你又怎能專心的氣我呢?”
聞言仔仔細細地想了一下,映蟬很不情願的發現他說的還真有道理,但是……她嘟著嘴地望捏芻蕘那滿懷笑意的眸子裡。
心不甘情不願地伸出手扶著他的手臂,任他雙手摟著自己的腰,將自己扶立起來,映蟬努力地瞪大眼睛,希望能用譴責的眼光殺了他。
扶抱著映蟬走到花圃外以空心磚圍成的花圃通道,芻蕘忍不住要感謝這場地震來得正是時候,起碼他可以不必多費唇舌,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連前面這一進也重建了。
在閒暇時,他經常趁著天氣清朗時,以輪椅推著皮皎苗到加護病房探視他的養父揚皓笛。這對已經生別離一甲子的兄弟,在經歷這次死別的威脅之後,彼此之間已經有所覺悟,也更加地親密了。
“芻蕘啊!我剛才跟我兄弟商量過了,反正都是要整修,你不如把主宅也打掉重建,將來你跟映蟬多生些孩子也才夠住啊!”虛弱的揚皓笛只是一提到芻蕘和映蟬的婚事,立刻就是精神百倍,亢奮得要護士一再制止他才行。
“大哥,我那個孫女兒的脾氣啊!我這個當爺爺的比誰都明白。要她答應重建,簡直是門兒都沒有!”
“那,她跟芻蕘都要當夫妻了,這事兒會難搞到哪裡去?人家說夫者天字出頭也,丈夫比天還大,口芻蕘說的話,她敢不聽?”帶著濃濃沙文主義的色彩,揚皓笛雖躺在床上,但仍大聲地發表他的謬論。
一旁忙碌著的護士們,不是不以為然的挑高了眉,就是大搖其頭,或者干脆掩嘴偷笑的跑出去。其實不只是她們,就是連向來當慣被鄉人敬重為仕紳的皮皎苗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受新式教育的芻蕘。
“大哥,話不是這麼說的,這年頭變了,這些年輕的一輩,誰像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啊?現在的人講什麼男女平等。況且我家那丫頭,也算是被我慣壞了,倔起來連我都拿她沒辦法。”
“哼,芻蕘,難不成你連個女人都制伏不了?”嚴厲的目光在芻蕘臉上掃射著,揚皓笛語氣中有著揶揄。
“既然是要當夫妻,就沒有什麼制伏不制伏的說法。我盡量跟她溝通,畢竟年長她幾歲,讓讓她也無可厚非。況且我們的生活環境跟個性的差距頗大,要適應彼此總需要點時間。”不卑不亢的說著,芻蕘削好一顆蘋果,交給兩兄弟一人一半。
“如何?兄弟,把你的寶貝孫女兒嫁給我兒子,這你總該放心了吧?”聽完芻蕘的話,揚皓笛驕傲的對著他的兄弟自吹自擂,“我告訴你,即使是你家的閨女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比我家芻蕘更好的人才了。”
“這我相信。但那丫頭的烈性子……”
“還不簡單!趁她不在之時把地基挖松,然後用怪手一推——轟隆,房子就夷為平地啦!到時候她不肯改建也不成啦!”頗對自己的計謀沾沾自喜,揚皓笛興奮得雙頰潮紅、手舞足蹈的。
“多桑,注意你的血壓,這件事我會設法的。”在護士頻頻使眼色之際,芻蕘婉言地勸著養父。
“什麼叫設法?要做、快點去做,我已經等不及要出院去主持你們的婚禮了,再不快些把房子重建好,你要我等到何時才離開這鬼醫院啊?”
“是,我知道,多桑,我知道……”喃喃地應著養父,其實芻蕘自己心裡也很茫然。
想不到事情這麼快就有轉機了,打量著雖然已大致上停住滑動的大宅子,但由地基附近花草的紛紛絆倒搖晃看來,房子仍持續地以緩緩的速度往下溜。
搓著手在他們面前來回踱步,工頭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興奮,“揚先生,這地震來得真是天時地利全部配合上了,我本來想依照你所說的,先將主屋架空,再找專門搬遷房子的人來把主屋拖到後頭去,這下子房子已經毀得差不多了,我看干脆拆掉重蓋算了。這附近的舊房子都已經改建掉八、九成了……”
在芻蕘還來不及阻止之下,工頭已經將芻蕘所書的設計圖攤了開來,手指忙碌地在圖上指指點點,一面口沫橫飛地說著,“等我們幫你蓋好這幢房子之後,我也要在我屋後那塊空地也蓋一幢這種別墅來住住……”
冷眼旁觀地聽著工頭的話,映蟬起疑的緩緩自花台上站起來,認真地辨視著圖上的符號,但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的腦門立即急速充血,幾乎要爆炸了。
“等等,這是什麼?”她竭力平靜地問工頭。
“這裡就是這條大馬路啊?”工頭很認真地解釋著。
“嗯,那,這裡呢?”映蟬又指向那一團曲線區域。
“這裡是屋子前的花園。”叼著煙,工頭笑著點火。
“噢,那麼這就是你們所要蓋的新房子模俊
“是啊!我保證蓋起來你一定會很滿意,因為我特別叫了最好的原料和石材,連鋼筋都特別粗。”無視也可能是意會不出芻蕘朝他眨眼的動機,工頭徐徐吐出一長串的煙霧,邀功似的對芻蕘豎起自己的大拇指。
暗叫不妙地盯著映蟬青一陣、紅一陣的臉色,芻蕘已經預見到事情可能不是那麼容易善罷干休了。
“芻蕘,我可以跟你說句話嗎?”帶著甜甜的笑意,映蟬咬牙切齒,一點也不讓芻蕘有反對的機會,拖著他往僻靜的菩提樹下走去。
才剛進入菩提樹濃密的樹蔭中,映蟬立刻發難,她用食指重重地點戳著芻蕘的胸瞠,“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卑鄙的算計皮家大宅!你別開口,聽我說完!從那張圖上看來,你早就有預謀要把皮家大宅鏟平,蓋你那該死的莎士比亞房子。你竟然騙我,是不是要等到皮家大宅都已經夷為平地了,才要告訴我!”
帶著欣賞的眼光,芻蕘目不轉晴地注視著眼前不時緊握雙拳、不時在空中猛揮幾拳的映蟬。老天,這個女人是水和火藥的混合體,平時的她是溫和幽默的,但當她的火氣爆發之際,整個人又充滿了活潑的生命力,激發出一股燦爛的風華。
愈說愈氣,再見到一直只是含笑的佇立在眼前的芻蕘,映蟬更是一股無名火熊熊往心口上燒,既而想起這幾天自他出現後,在自己生活中所引起的騷動,那股濃濃的無力感更是沉重地籠罩著她。
“我真是受夠了!先是你多桑,也就是我伯公要回來分一半的財產,這是人之常情,我也無話可說;但現在,我除了要結這個莫名其妙的婚之外,連房子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要被拆掉了,我……我真是好沒力!”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雙肩一垮,映蟬落寞地盯著自己的腳趾頭。
沒來由地感到有陣不熟悉的情感自心底升起,芻蕘不太習慣地感受著那種像是疼惜,又像不捨的滋味,如野火燎原般的在心頭延燒。
解釋不上來自己的動機,像是多年前因為芙琳而枯萎的情懷又復活了;也像由於芙琳而干涸的情感,又開始有了春霖的滋長,面對眼前這個教他愛不釋手的女孩,他有著最深沉的眷戀。
緩緩托起映蟬下顎,芻蕘定定地望進她那充滿沮喪的眸子,不知道為了什麼,她的喜怒哀樂,總會牽動自己的心思,這個發現令芻蕘感到震驚。
是因為我已經讓她太接近我了,抑或是我根本沒法子控制自己向她貼近呢?
彼此間像是有張緊繃著的網,正以看不見的電流,牢牢地鎖住他們所有的感官和注意力。
或許是因著女人的直覺,或是情勢的昭然若揭,映蟬緊張得貶了眨眼睛,將焦點膠著在他身後的某棵樹上,唧唧喊叫著的蟬聲之中,就是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心裡有股法然欲位的惶然。
著迷地看著映蟬優美的長睫毛不住的扇動著,芻蕘心裡充滿了對造物主的崇拜,這麼美的翦剪美瞳、這麼晶瑩柔潤的肌膚,還有在他的手指撫觸下,微微顫動著的唇……在唧唧嘶鳴的蟬聲和悶熱的天氣裡,他輕輕地拉近彼此的距離,在那股奧妙看不見,卻如此深刻存在著的魔力時刻中,他緩緩地低下頭,讓唇緊緊地貼在映蟬因為訝異而微啄的唇瓣上。
恍若有幾百萬響的爆竹在頭頂上爆炸;又像是被世上最大的漩渦給卷進長長的海溝內;更好比是被來勢洶洶的龍卷風襲擊,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被不斷的托高、直墜,盤旋直上又猛然下墜。映蟬只能緊緊地攀著芻蕘強健有力的臂膀,如菟絲纏繞古柏,又似葛蘿攀附青松,否則以她酸軟的雙腿,根本就沒法子支撐住自己的身軀。
芻蕘的唇像帶著億萬瓦的電量,在映蟬的唇上流竄過令映蟬難以招架的坪然與不安。她想耍阻止他的舌如此肆無忌憚地在自己唇齒之間引起這種使人既羞猶懼的反應,但存在心靈深處另一面的自己,卻對這種反應感到有股刺激的快感。
這不同的感覺交錯地在她心中掙扎著,當芻蕘氣喘吁吁地放開彼此時,她由芻蕘閃動的雙眸中,清楚地看出了自己的形象——發絲微亂、雙頰酌紅、眼神迷離閃動著夢幻般的光彩,這令她赧然地低下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怔怔地盯著她,芻蕘也不太敢相信地伸出微微顫動的手,愛撫般地來回輕撫著映蟬有些腫脹的唇。
我該放開她的!這麼危險,就只這麼短暫的接觸,就能引起我生理或心理上如此漫天大濤般的反應,再不跟她保持距離,難保我不會打破自己所立下的游戲規則,使得彼此都因而改變了各自的生命軌道。
放手吧!即使心裡一再地命令自己,但他的手仍眷戀著映蟬柔螢似天鵝絨的唇,鼻端裡充滿了自她身上傳來淡淡青草味的馨香,而她依附著自己的柔軟嬌軀,更是使他遲遲無法松開手的最大原因。
時間仿佛停格了,天地萬物間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跟他們沒有關系似的滯留在此時此刻,他們緊緊地瞅著對方,將房子、花圃,甚至那兩個有著相同面貌的老人,全部拋到腦後去了。
但現實終究不是件可以輕易忽略的事,在他們如中了魔瘴般的短暫迷情之後,接二連三的余震,在搖天晃地之余,也順便將皮家大宅的主屋,以更戲劇化的手法,自中拆為兩半,然後迅速地推壘在那個為建地下室而預挖出來的大水塘裡,將水塘中的水激濺得溢流滿地,還淹沒了映蟬的花圃。
愕然地瞪著皮家大宅在眼前變成一堆廢墟,只剩幾根梁柱,還以各種突然可笑的方式,半殘或突兀地聳立在一片斷垣殘壁之間。映蟬簡直不知該如何去形容充斥在心中的不捨和依依之情。
扶著她慢慢地走近頹圯的主屋前,芻蕘雖然有動念帶她離開,但映蟬卻堅決地推開他護衛著的手臂,隨手抓根竹竿,使勁兒地在水裡打撈著一塊漂浮著的木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