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姑娘,」衛紫沂的聲音從沒這麼溫柔過,溫柔得彷彿能殺死人!「玩弄別人的感情很有趣吧?我的表現,讓你滿意麼?還是你覺得不夠?」
「我……我沒有!」練水漣慌得直搖頭。「你誤會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事情真相又是如何?」衛紫沂仍舊輕輕地問。
他願意給她一次機會,他不願意相信自己看錯人。
「是……是有人……命令毛天霸偷取琥珀青龍,再叫我倆一道追查,好使你……使你……」淚水流出了眼眶,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說穿了,爹爹和三妹也是知道她喜歡衛紫沂,才會耍這個計謀。這事兒的起因究竟還是為了她。
衛紫沂的臉色變得鐵青,一把扣住她瘦弱的手腕。
「使我喜歡你、像個傻瓜似的任你們耍著玩,簡單的說,不過就是為滿足你們的玩心和虛榮感。」
「沒有,我沒這個意思,我是真的喜歡你的。」練水漣哭著說。
「你從一開始就戲弄我,裝作不識功夫要我救你,又假裝暈厥讓我送你回家,然後在花園中製造假象,讓練家人以為我輕薄於你……不,應該說,是你們全家人故意想栽贓給我,我說得對麼?」
「不……不是的。」練水漣搖著頭,眼淚從兩腮落下,那楚楚可憐的模樣教誰看了都心疼,但衛紫沂卻不。
「接著正戲兒上場了,你同那皇親國戚的什麼公主,商量好利用毛天霸偷取琥珀青龍,再要我跟你一塊兒上路;至於途中,就略施點苦肉計,看準我一定會心軟、不會棄你不顧!」
五指愈收愈緊,根根指節彷彿要陷入她的腕中。
「好痛,你弄痛我了。」練水漣哭泣出聲,使勁地掙扎著。
「喂!衛紫沂,你快放開這丫頭,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冤枉好人!」
毛天霸眼見事情弄擰了,想幫忙解釋,不料這反而更引起衛紫沂的怒火。
「我冤枉好人?那你就是始作俑者了!」衛紫沂語氣冰冷地說。
「我……」毛天霸呆住。
「你也是她的同謀,和他們一起來耍弄我!」衛紫沂緩緩地笑了,笑容裡帶著些淒涼的冷意。「能採到黑涎血,也是你幫忙的吧,我早該知道。」
心口痛得似乎要燒起來,他從來不知道背叛的滋味,竟是這麼的難受!
因為母親,他不敢再愛人,因為他怕永遠得不到回報,所以自小他便封閉自己的心房,不讓任何人進入。
他以為,自己是可以這樣無情無愛地過一生。
可是她,這個看似天真實則冷情的女孩,卻教他忍不住動情了。
他感動於她的善良、她的純真,她的體貼與奮不顧身,可她卻在攪亂一池春水、破卻他固若堅冰的心後,才讓他知道,這一切只是個無聊的遊戲!
他早該知道的,這世界上,不會有真心對他的人。連他母親都不愛他了,還有誰會愛他?
「這傷,是假的麼?」他舉起她的右手,輕聲地問。
她傷心得說不出話,只能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看著他逐漸模糊的臉,她知道,自己即將失去他了。
「可我——」他撫摸著胸口,輕輕地說:「這每一寸,都是真的。」
就這樣吧!反正他已經習慣了,誰都不要他,不是麼?
看著她淚濕的小臉與長睫,那依然純真的眼神,卻教他再也不願留戀。
他冷冷地笑了,一直喚她傻姑娘,到頭來,才發現傻的人竟是自己。
深深地看她一眼,衛紫沂轉過身,毫無眷戀地走了。
他放下她的手,也放下了自己許過的承諾。
望著衛紫沂漸行漸遠的背影,練水漣沒有阻止,只是慢慢蹲下來,抱住膝頭,輕輕地嗚咽起來。彷彿回到十年前,那個被母親拋棄的小女孩兒……
雨淅淅瀝瀝地輕灑著,官道上,一輛馬車正艱難地與泥濘糾纏著。
「衛老,您看對方接下來會怎麼行動?」馬車內,一個身穿藍色袍衫、蓄著兩撇八字須的中年人謹慎地問話。
「哼!只要和他們接洽過又不願合作的,一律暗殺滅口。」衛丞相的老臉上滿是不屑與怒氣。「那種骯髒小人,還想得出什麼方法?老夫恥與他們同朝為臣。」
「那……那丞相你……」中年人身體瑟瑟而抖。「你答應他們了?」
「當然不!老夫一生為國、其心日月可表,怎能與他們同流合污。」衛丞相一拍車壁,正待再說,馬車突然一陣劇烈顛簸,接著傳來一聲慘叫。
「怎麼回事?」衛丞相掀開簾子,大聲喝問。
滂沱大雨中,馬車已被四個持長刀的殺手包圍,車伕摔倒在地,鮮血順著雨水緩緩擴散。
「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下竟敢刺殺朝廷命官!」一旁的中年人早已嚇軟,惟獨衛丞相還秉持朝廷命官的氣節,大聲叱喝。
「要也只能怪你不識相,廢話少說,受死吧!」為首的人提起刀來,往前便砍,衛丞相一偏頭,刀鋒砍在車座上。
衛丞相伸出腳,踢翻另一邊的殺手後,忙頂著肥身子匆匆忙忙地逃出車外。
「臭老頭,還蠻有兩下子,兄弟們,追!」
眾人目標是衛丞相,也不管車內尚有人,舉起刀來便往前追。
上了年紀的衛丞相體力本來就不甚理想,加上身體又肥,才跑沒多遠,腳程已開始緩下來。
「衛丞相,你就乖乖受死吧!別作無謂地掙扎啦,」殺手的聲音已近在身後。
「休想老夫會乖乖送死!」衛丞相邊跑邊回嘴,速度更加慢了。
眼看就快被殺手追上之際,他身體忽然一輕,接著耳旁風聲呼呼大響,等他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被掛在路旁的大樹上。
「哪來的臭丫頭,還不快滾開!」見有人來阻礙,殺手大聲喝道。
丫頭?!
衛丞相順著殺手的眼光看去,只見自己腳下站著個嬌怯怯的女孩兒,看來身型弱小、體態婀娜。
「小姑娘,別管老夫死活,你還是快走吧!」衛丞相忍不住開口勸道。
他平時雖然霸道驕傲,但讀書人的氣節與剛正的性子還是有的,他怎能讓一個女孩兒為自己而白白送命?!
可底下的少女恍若未聞,只是輕輕地伸出手,扯下一節枝子對四人道:「死,或走?」
「好大的口氣,咱們上!」
殺手抽出長刀,向前撲來,少女縱身飛掠,樹枝在空中挽起個劍花,朝其中一人疾刺而下。
「小心,姑娘小心啊!」衛丞相居高臨下地觀看戰局。
少女已和四人混戰起來,只見她劍走輕靈、輕功了得,飛縱跳躍十分巧妙,夾在四個大男人中間不但不顯頹勢,反倒游刃有餘。
五人打了好一會兒了,還不分勝負,看來少女的功夫十分高強。
突然「唰唰唰」地三聲,少女乘機覷了個空,瞬間點住三人的穴道。剩下一人見情勢不對,連忙對著少女虛砍一刀,接著轉身逃走。
少女也不追趕,翻身落地後丟掉樹枝,往樹下走來。她瞇著眼抬頭往上,精緻的小臉讓衛丞相一眼就認出她來。
「嗄,是你,野丫頭?!」
「你不要以為救了老夫,老夫就會答應讓你進門!」
衛丞相渾身濕透地坐在馬車裡嚷著。
「雖然老夫已和那不肖兒脫離父子關係,但父子就是父子,他始終還是我兒子,我不會讓他娶平民女子的!我們衛家可是出過兩個狀元、一個榜眼和四個探花,才能達到今時今日的地位,為保全族興盛不衰,迎娶的對象必須是名門閨秀才行,紫沂也不能例外。
「他不要以為脫離衛家就像離籠的鳥兒,在他腳上,始終綁著衛氏家風這條剪不段的絲線,即使他再反骨、再忤逆都沒用,他始終是衛家人。他從小就陰沉沉、不多說一句話,跟他娘十足十相像,我可以為衛家忍受他娘,可他畢竟是我兒子,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究竟哪裡有錯?」
衛丞相從一開始的教訓、示威,轉而變成抱怨、感歎,或許是從來沒人敢反駁他吧,現在面對著這頭一回罵他的人,衛丞相反而能盡情地吐著苦水。
見練水漣毫無反應,衛丞相不禁火起來。
「野丫頭,你怎麼一聲不吭?你不是很會罵人?還不快吠一兩聲來聽聽?!」
練水漣怔怔地抬起水眸望向他,表情呆滯。
「你這野丫頭是怎麼了?你不是很喜歡紫沂、很想嫁進衛家?幹什麼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衛丞相就是看不慣她這副衰樣。
突然「啪答」一聲,眼淚輕輕滴在她的手背上,接著一顆……兩顆……
「野丫頭,你哭什麼?」衛丞想底微慌。
怎麼啦!是他說了什麼不好的話?
練水漣沒回話,只是低著頭,無聲地落淚。
「野……丫頭,別哭了,有什麼事老夫幫你解決便是,就算……就算抵你的救命之恩吧!」
「紫沂不要我了。」她抽抽噎噎地說。
「那很好——不,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本來就不相配,早點分開也好,免得事後後悔。」衛丞相假意連聲咳嗽。
「可是我傷了他的心,我好難受。」練水漣哭得更厲害了。「我知道他受到傷害了,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該怎麼辦?怎麼樣才能讓他不再難過?」
「他受到傷害?!」衛丞相也傻眼。
紫沂這孩子從小就面冷心冷,又不愛接近人,他根本不瞭解自己的兒子。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說來我聽聽看。」
練水漣擦乾眼淚,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衛丞相在一旁聽得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沒想到采 那孩子也有心上人,還是個毛賊!我看謝兄知道後絕對會氣得吐血身亡,唉!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衛丞相搖頭歎氣著。
一瞥眼,見練水漣濕著一雙圓眸,他才回過神來。
「找采 試試看好了,那孩子從小和紫沂親,你找她拿主意,說不定可以把這誤會解釋清楚。」
「你信我啊!」練水漣拉著他的袖子喜悅地喊道。
「當然信,看你這副呆頭呆腦的樣子,我才不信你會想出這等餿主意。」
衛丞相抖抖袖子,意圖抖掉她的小手。
「不過你們家那三姑娘,老夫倒很想認識認識,能認識皇上最寵愛的樂善公主,嗯……倒是個頗有手段的女子。」
「可紫沂他……」
「放心,老夫的眼線可跟得緊了,任他跑遍天涯海角、也跑不出老夫的手掌心。這樣好了,趁這寒食休沐七日的當兒,先帶老夫去見采 ,之後再想辦法勸勸那死心眼的孩子。」
衛丞相撚鬚念道,似乎全然忘了這一插手,小兒子很有可能會娶個自己不想要的媳婦兒了。
竹影颯颯,冷風息息,暮春的天氣應該是舒適而溫暖的。可這片竹林裡,卻瀰漫著一股孤獨的蒼涼氣息。
竹林的深處,那彷彿日月光都照顧不到的陰暗角落裡,有一間矮小的竹屋,孤伶伶地身處其中。
屋內,破落的窗架旁,有一抹淡紫色的身影靜靜地坐在那兒,不動、也不出聲,一張像是巧匠雕琢過的臉龐,不帶任何情緒。
月起月落,一日復一日,炙熱的陽光始終照不透這片竹林,也溫熱不了他的心。
奇怪?隱隱作痛的心突然不痛了,是死去了麼?還是又開始結成傷疤,將傷口密密地保護起來?衛紫沂摸摸心口,它還在跳動、還在努力地為他而活著。他是不是太辜負它了,它由始至終,只為他的生存而生存。
就像她……
衛紫沂閉上眼,又感覺心劇烈地抽痛著。原來他還是在乎她的,即使明知道她欺騙他、戲耍他,他仍不由自主地想著她。
心原來是最誠實的,它努力地跳著、努力地愛她,全然不受自己的意志所控制。
可是他還有理智,理智卻不允許他再回頭!
應該怎麼辦?是忘記她,還是……
「紫沂哥哥。」一聲輕柔的呼喚從門外傳來。
衛紫沂一震,抬眼望出窗外。
不是她……
心底無由來的失落,又是為了什麼?
「紫沂哥哥,我能進來麼?」
謝采 知道他在裡面,不答話也只是不想受干擾,可她有話必須對他說。
「你不答話我就進來嘍?」
等了半晌,還是沒人來應門,她撩起裙擺,輕巧地走進屋內。
「紫沂哥哥,你怎麼變成這樣?」她失聲輕呼。
數日不見,衛紫沂憔悴許多,雙頰微微消下去,臉上儘是青色的鬍渣。
「想說什麼說吧,說完就走。」衛紫沂暗啞地開口,乾澀的喉嚨嘶嘶作響。
「衛伯伯和水漣去找過我了。」謝采 坐在他身邊,淡淡地說。
他不動聲色,或許也在意料之中,因此沒有反應。
「放心,衛伯伯的人沒查到你在這兒,他們在竹林外便失去你的蹤影。」
謝采 留戀地望向四周。
「有多久了?十五年,還是十六年?我記得衛伯母死的那一陣子,你也是獨自一人跑來這兒,讓所有人都找不到你。」
她勾起唇角、諷刺地笑了。
「你當真這麼喜歡水漣?喜歡到願意為她再一次放逐自己?!」
聽出她的語意不善,衛紫沂這時才沉著臉轉頭望向她。
「我以為能讓你帶進這裡的我,是你心裡最重要的女人;現在我才發現,原來並不是。」
淚水浮上她的眼眶,凝成一顆顆的水珠。
「能逼得你來這兒的女人,才是你最在乎的。」
「采 ,你……」衛紫沂迷惑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難道說……
「你知道麼,當我知道自己長大後會是你的新娘,我有多高興?可你卻……卻……」謝采 搖搖頭,淚水紛紛墜落。「可你卻寧願離家、與衛伯伯脫離父子關係,也不願娶我!」
「那是因為……」衛紫沂頹然地歎氣。「我以為我已解釋過了,而你能明白。」
「明白?明白我有喜歡的人了?」
謝采 突然尖銳地笑起來,雙眸射出一股恨意。「不管當年我有沒有喜歡的人,你都不應該退婚、讓我沒有立足之地!」
她抓住衛紫沂的領子,恨恨地說道:
「你知不知道,那時有多少人在背後嘲笑我,說我還沒過門,就被青梅竹馬的夫婿給退親了!你又知不知道,每次我出門,那些家世不如我的賤婢妒婦們,都會當著面嘲弄、恥笑我,你明白那種羞辱與難堪的滋味兒麼?」
「對不起,采 ,我沒想過事情會這麼嚴重。」衛紫沂震驚地說。
「你當然沒想過。」謝采 諷刺地說道:「男兒志在四方,你行、你瀟灑,摔掉一切束縛離開衛家,你從來沒想過我,沒考慮過我該怎麼辦、該怎麼活下去!」
她激動得捶打著他,淚流滿面。
「你自私、你冷血,沒有人性,我恨你、恨死你,我要你嘗嘗失去至親摯愛的痛苦!」
「你說什麼?!」衛紫沂抓住她的手,粗聲喝道:「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什麼?」謝采 瞠大眼、勾唇笑了。「我什麼都沒說。」
「不,你快告訴我,你說要我『失去至親摯愛』,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衛紫沂怒吼著,左手緊鉗著她。
「既然你愛去送死,我告訴你也無妨。」
謝采 陰陰地笑,滿臉殺氣。
「你爹和練水漣那臭丫頭已經落到我手中,而千金老頭等不到你治病,所以雲遊去了。我命毛天霸將他們鎖在那茅屋裡,子時一過便點火燃燒,屆時再加上其中的丹藥瓶罐,我想那火勢定會又大又美……」
「采 ?!」衛紫沂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采 恨他恨得這麼深!
當年他只是不忍采 走上母親的路才出言退婚,可卻沒想到,自己任性的舉動卻替她招來許多的痛苦和侮辱。
「有恨,你就向我發洩吧,」他緩緩從腰際拿出一把小刀,交在她手上。「如果這樣,能讓你好過一些的話。」
「你?!」這回兒,換謝采 無言了。
見衛紫沂滿臉平靜,謝采 心裡一陣憤恨,拿起刀就往他胸口紮下,可刀尖扎進衣服後,卻再也推不進半寸。
「你……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她氣得渾身發抖。
「我既然將刀子交給你,就沒有想活命的念頭。」衛紫沂仍舊平靜地說。
「你救不了他們倆,就想同他們一起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謝采 拋下刀,顫抖地轉過身。
「你走,救得了他們算你運氣好;救不了,你就一輩子活在內疚的地獄裡,這也是我給你的懲罰,走!」
身後的竹門發出一聲嗚咽,謝采 知道他走了,走得那般決絕、沒有留戀。
突然吹起一陣風,窗外的竹葉也輕輕嗚咽了。
她的心底慢慢地湧上一股悲哀與惆悵,十多年的情分,卻比不上一個才認識數月的女子,說不難過是騙人的。
要哭麼?可眼淚卻又流不太出來——反正她也找到自個兒的如意郎君啦!
一抹笑詭譎地浮現出來,掛在那張看似悲傷痛苦的臉上。
「喲,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這麼會演戲哩!」
她得意地笑了,接著眼神忽又黯淡下來。
「紫沂哥哥,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是非常喜歡你的,只是你似乎不明白。」幽幽歎了口氣,她繼續自語道:
「被你退婚雖然丟臉,但還沒我說得這麼嚴重啦!對不起,讓你難受了。不過我也是為你好,我只能幫你們幫到這兒,接下來,就得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