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開開,開他的大頭鬼啦!
他不過覺得和步——鬥嘴很爽快,和她互較嘴賤遠比和商場奸賈周旋更夠勁,勝她一回的快感就像賺進千金萬兩時所獲得的成就一樣--不可否認,他愛煞了這種感覺,小輸她一局時也更會激起他的鬥志,這與他過去每回遇上挫敗時更加振奮的不服輸心情一模一樣。
這稱得上情豆初開嗎?
他早就立過誓,在三名弟弟未成家之前,他絕對不會卸下長兄之責,更不會分心在其他事上,包括會令人喪志的男女情愛。他的首要之務就是賺錢!賺錢!賺錢!最好是賺足三個弟弟到老到死都花用不盡的銀兩,如此他才會覺得自己責任已盡。
什麼情豆情苗,在還沒萌芽之前早就被他一腳踩死,哪容它成長茁壯?!連探出顆綠腦袋都不許!
聽見沒,梅舒城,一腳踩死那勞什子情豆!
黑革-靴的鞋尖在草圃上左右使勁,來來回回蹂躪踐踏著無辜幼苗,嘴裡還不忘念上好幾回「梅氏家訓」,來清醒清醒那胡思亂想的腦袋瓜……
步——看著那個和她鬥嘴鬥到一半就突然起身走人的梅舒城,只見他朝著植種牡丹幼苗的瓦盆大腳一伸,狠狠落在嫩綠的苗芽上,辣手摧草。
這一踩,喪失的是未來可觀的五、六千兩進帳,她不信他捨得。
「犯得著這樣嗎?那株可是梅家小祖宗呀。」
嬌嗓勾回他的神智,但那株小嫩苗已經無力回天。
「這株苗被害蟲咬爛了,我是在搶救其他苗種。」梅舒城狡辯。
「噢--原來梅家除害蟲是這種除法呀,受教,看起來很有趣哩,下回也留一株借我踩踩先。」每株幼苗都種在不同的瓦盆裡,就算一株慘遭蟲害也不會牽連到其他株好不好?欺她沒種過花呀!
梅舒城的表情看來相當懊惱,一半因為腳下的牡丹幼苗之死,一半卻是心窩因她一句話而再度冒出情豆的萌芽聲。
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
步——雙手支頤,趣然地瞧著梅舒城抹抹臉,頂著老大不爽的神情回到她右側坐定。
「情緒大剌剌掛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場敵手看穿你的心思噢,這是奸商大忌。」她慵懶地翻動桌上那本密密麻麻記滿重點的冊子,拿他兩天前才教導過的梅氏名言反訓他。
「你先閉上尊口。」
「吵不過人就叫人閉嘴是懦夫行為。」她很不齒噢。
梅舒城賞她一個厲眼,「我只是想看看說話與不說話的你有什麼不一樣。」會不會他僅是迷上她特有的軟嗓,所以由她口中說起話來才會讓他心頭被小鹿給撞得坑坑巴巴,極度失常。
步——柳眉一豎,立刻反擊,「想諷刺我話多就直說,用不著暗喻,明人不說暗話,反正我做不來大家閨秀的溫婉靜言,這我早就認命了,你也說過,想成為首屈一指的奸商梟雄,口才是絕不能少的,若我安安靜靜地插花刺繡,怎麼跟人談生意賺大錢,這也是你教我的呀。」
「我不是你談生意的對象,伶牙俐齒可以省省。」
「我倒覺得只要贏過你,將來我在商場上就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步——完全將他視為假想敵。
「喂,步奸奸--」
「-!你要怎樣才會念對我的名字?!」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等你的行為構得上『——』的美德,我就會牢記了。」梅舒城惡意一笑,直指她的「人不如其名」。
她甩過頭,不說話。
「這樣就生氣了?」察覺一提到她的名字,她就會很容易生氣,他忍不住繼續逗她:「奸商大忌--情緒大剌剌掛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場敵手看穿你的心思噢。」
「……」這是她的回答,微噘的唇沒有半絲變化。
「喜怒哀樂是商場上最不需要的情緒,太喜太樂就像在敵手面前翻了底,太怒太哀又明擺著告訴人你的稚嫩,瞧你現在生氣的模樣,就像是個吵輸人的娃兒在鬧脾氣哩。」
「……」她的回答沒變,只是噘嘴改為抿唇。
「奸商的臉上只能掛著一種表情,那就是笑,喜歡也笑、憤怒也笑、難過也笑。」梅舒城又道。
「別抿嘴,說些話嘛--」慢著慢著慢著,他在做什麼呀?!
他在誘哄她開口?
是他自己說要比較比較她不說話時所帶給他的感受可有異常,怎麼她才一會兒不說話,他又急忙想哄她再開金口?
這不擺明了他認為侃侃而談的她遠比嫻靜的她來得可愛?!
不行不行,心裡那株竄芽的豆苗用著驚人的速度生長,終於在步——投來嬌嗔的睨視時,「啵」的一聲,開出盛艷的花朵。
捻除它!誰來捻除它?!梅舒城還在做著垂死掙扎。
「哇,花開得又大又美耶!」童稚的驚喜呼聲傳來,換得梅舒城點頭附和。
「是呀……越開越大朵了……」啊啊,這下可怎麼收拾?
步——由閣樓遠眺著東閣花圃,但見成群穿著華裳的人潮湧入,老老少少身上的貴重飾品在耀陽下金光閃閃,每一隻都是奸商眼中的肥羊。
方纔的童聲也是出自於小肥羊吧。
「看來趟王爺一行人已經到了。」終於,步——按捺不住地開口,「你這大當家不用去招呼貴客嗎?」
今天春暖花開,趙王爺在梅莊東閣設宴數十桌,招呼與他關係密切的官場同僚及家眷,梅莊包辦了所有宴客事宜,前一天便在東閣架起綢紗棚子,為賓客也為嬌艷牡丹遮蔽過度日照。戌時過後,梅舒城還安排了夜賞白牡丹的行程,在白天可觀的酬金之外,再撈一票。
步——私下打過算盤,光今日的收入就足足三萬兩,扣除宴客所花費的場地佈置費、膳食費等等,淨利至少二萬四,其中還不包括達官貴人看中極品牡丹時所付出的鉅額花價。
真黑。
「先等等,花再開下去就要結果了……」梅舒城還在咕噥著。
「什麼開花結果?」這男人,今天怎麼這般失常?
「大當家、大當家!趙王爺有請。」一名奴僕奔上閣樓,喘吁吁地稟報。
「聽到了,立刻下去。」步——揮揮手,遣退梅莊下人。
「可是……」
「我馬上帶他下去,可以走了。」柔荑又揮了好些回,奴僕只能唯唯應諾,閣樓上又只留下兩人。
步——起身拂平淺黃羅裙,移動到梅舒城面前,花顏一湊,與他眉眼相對。
「結果了沒?」傻愣愣的,一點也不像眾人口中的梅舒城。
梅舒城被眼前驀然放大的俏麗五官給逼退半分,瞠得圓圓大大的眼只容得下她此時半偏著腦袋,燦眸專注覷他的模樣。
結果是沒結成,只是他聽到更多顆豆苗發芽、竄生、開花的聲音,一氣呵成呀……
「又開了……」他撫額痛吟。
「你這個奸商不是巴望苦滿園的花開最好?現在又在惱什麼?」她以為他的「開花結果」是指梅莊的牡丹。
「此花非彼花。」梅舒城大掌在俊顏上揉搓數回,待雙手放下後,他又恢復成平日為商的嘴臉,哪裡還有什麼傻愣或失常。
高招!
步——也偷偷學他揉揉自己的粉頰,除了抹下大半的水粉之外,可沒他這般變臉的神速,她不由得在心裡大歎三聲「佩服」。
「走吧。」梅舒城衣擺一曳,刷開紙扇,率先下了閣樓。
再不分心做些正事,恐怕他心窩裡開出來的花要勝過梅莊任何一處園圃。
下了閣樓、入了紗棚,梅舒城和迎面而來的趙王爺揖身寒暄,兩人算得上舊識,畢竟趙王爺每年在梅府砸下的銀票可非小數目,加上春季賞牡丹,芍葯,夏季觀芙渠,秋季覓菊姿,冬季聞梅香,趙王府的四季饗宴全讓梅莊四位當家給包「搶」了,如此大肥羊,怎能怠慢?
一個願搶、一個願挨,發展出的交情也夠匪夷所思。
「趙王爺。」梅舒城躬身行禮。
趙王爺忙攙起他,狀似熱絡,「每年一見到梅大公子,我就知道城裡牡丹又開得極艷了。」
「此話怎說?」雖然年年聽到相同的讚揚,但梅舒城從不壞了趙王爺的興致。
「我懷疑牡丹全是讓你給喚醒的。」
「王爺說笑了,只有司花之神才有這能耐吧?」
「偏偏你們梅莊就出了四個花神。」趙王爺爽朗一笑,「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仍照往例沒替你打理繁忙事務?」
「芙渠沒開、菊花未萌、寒梅尚青,他們三人還不到清醒的時節。」
「四兄弟同心齊力不是更好,何必分時節掌事?」
「我可不想我的牡丹被他們給糟蹋了。」同理,其他兄弟也是這樣想。
兩人又是一陣笑。
「來來來,舒城,我替你引見這次的新科狀元郎,也將是我的大賢婿。」趙王爺右手拉著梅舒城,左手招來一個年約二十出頭的溫文男子,「遠兒,這位就是城中花商翹楚,梅舒城,梅大公子!舒城,這位是薛遠。」
「梅公子,這個春季您的名字成了薛遠最常聽到的,如雷貫耳,幸會。」薛遠微揖,打了個不失禮的招呼。
「薛狀元客氣,我們這種成日在銅臭間打滾的人,哪如您所言一般?您過獎了。」謙虛歸謙虛,梅舒城的語氣仍帶有當家的氣勢,他輕輕頷首,回敬薛遠的行禮,在視線不經意垂低時,看到自個兒腰後悄悄探出一隻柔荑,往薛遠方向遞出一張紙箋。
「薛狀元,幸會幸會,以後請多多關照。」
那張紙箋的左側暈染著一朵墨繪牡丹,色澤神似於西閣所植種的「青龍臥墨池」品種,那重辦墨紫花色掌握得恰巧,緊接在牡丹花之後是一成串工工整整的字跡--
琅-閣。這三個字最醒目,再來一排標注著琅-閣所經營販售的項目,還不忘將琅-閣位處城西三街給記上,最後落款著她的大名:步。
梅舒城才怔了片刻,她已經又發了好幾張同款的紙箋給趙王爺及其身旁眾多親朋好友。
「請大家多多指教,我們琅-閣裡的古玩絕對是品質保證,物美價合理,歡迎大駕光臨,多關照。」
「你給我等等!」梅舒城壓低嗓音,臉上維持著淡笑,將她扯近自己,「你在做什麼?!」
「把握大好時機,將琅-閣推薦出去,這也是你教過的。」她掙開他的鉗制,撫平被他弄皺的衣袖,「別阻礙我,還有好幾個人沒發到--」
「在我的地頭上做生意,沒這麼便宜的事。」
兩人咬著耳朵。
「有錢大家掙。男人太吝嗇會被討厭的噢。」她好心告誡。
「先付個二五八萬來巴結我這條地頭蛇,否則別想在這裡立足。」
「你土匪呀?!去搶好了!」
「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在此過,留下買路財!」他也不跟她客氣。
「你……」對,這裡是梅舒城的地盤,花花草草都是出自他之手,所以他土匪得理直氣壯!好女不跟惡男鬥。「了不起以後梅大當家上琅-閣挑選古玩時,我給您打個折,算是禮尚往來。」她的口吻像在安撫無知小孩。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打發我嗎?」
「老奸商,那你想怎麼樣?」給他打折已經是最大極限,再貪求就沒有了!
「我當然是想--」
「琅-閣……這古玩店名好似曾聽過。」
聽見這聲音,步——不等梅舒城說完話,一溜煙從他腋下鑽出,朝說話者的方向小跑步而去。「是是是,我們琅-閣在城裡是三十一年的老店,童叟無欺,而且店裡貨源充足,包君滿意。」
「小奸商!」梅舒城嘟囔著,殊不知他是最沒有權利指控她的人。
驀地,梅舒城又聽到情董萌芽的聲音。
低頭瞧著自己的胸膛。不,這回不是他,那聲音從何而來?他環顧四周,終於找到了源頭。
薛遠正專注地盯著步——的臉蛋,聆聽她輕軟的嗓音吹噓著琅-閣的好,他的模樣宛若是朵向陽的花,被步——光彩奪目的臉蛋所吸引。
梅舒城瞇起眸,感覺心窩裡的情花長出了刺,扎得他有些疼,還來不及上前打斷步殲殲和薛遠的交談,他自己也被人群淹沒--
「梅公子,您來替我們介紹這園裡的牡丹可好?」一群官家千金圍繞在他身邊,每張粉顏上都有著崇拜的紅暈,絹色團扇半遮半掩的菱紅唇辦微微彎起。
察覺步——投來的目光,好一會兒,兩人只是隔著許多閒雜人等互望彼此,直到她被薛遠關心的低喚給拉回了心思,直到他被眾脂粉給扯開了注意,兩人的視線才錯開。
「這是『姚黃』,重瓣黃花,花面徑長盈尺,也稱一尺黃……關於姚黃還有個故事……你們若是喜歡,何不帶幾株回府?」他在東邊說著。
「有有,琅-閣裡就屬古玉指環最多,冰種白玉、血玉、綠玉,樣樣齊全……薛狀元若是有興趣,我可以給您最合理的價錢。」她在西邊說著。
「梅公子,我想折朵魏紫做髻飾,可以嗎?」
梅舒城先是投給梅福一眼,待梅福極有默契地在帳上記下一筆,他才將視線轉回粉嫩姑娘臉上。「當然可以,你喜歡哪一朵?」
「那朵大的。」纖纖玉指落在綠叢中最高最傲的那朵,「梅公子,您替我摘下來好嗎?」
「當然好。」梅舒城永遠是顧客至上,笑容可掬地折下牡丹,「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他將紅艷艷的花兒遞到粉嫩嫩的俏顏面前,還附帶詩句,哄哄小姑娘的心。
「替我簪上,好嗎?」粉嫩小姑娘得寸進尺。
「梅某不敢,這太過-矩。」喂喂,這要求太超過囉!要他梅舒城出賣色相,這筆天價她付得起嗎?!
「我只是想……梅公子既是種花人,自是清楚如何將牡丹之美完全展現,並無唐突之意。」粉嫩姑娘半掩著容顏,羞怯怯的。
「這……」
「舒城,蓮兒和你都是自己人,沒什麼禁忌。」趙王爺在一旁敲邊鼓,巴不得梅舒城和他的女兒趙蓮牽扯不清。
梅舒城當然知道趙王爺的用意,這花,哪還簪得?
更何況他哪裡和他們是「自己人」?他可不記得梅家有達官貴人的「自己人」,就算有,也早在二十年前和他們撇清關係。
不遠處的步——用眼角餘光瞅著狀似郎才女貌的兩人,不自覺加快了鼻息的噴吐--很像要噴火的那一種。
「看來王爺有意思將三小姐嫁給梅公子,他們很相配。」薛遠說道。
「是呀,呸。」乍聽之下很像附和薛遠的「配」字,偏偏就是荒腔走板。
「聽說先前趙王府三名千金都曾陸續請媒人向梅公子說親,但皆遭婉拒,趙王爺似乎對梅公子很滿意,原本等四小姐及笄也準備再來說一回媒,現在看來……三小姐希望很大。」
步——細眸緊瞇,咬著貝齒,端看梅舒城要如何處置那朵牡丹!
「能與王爺府攀上關係,應該是很多人的心願。」薛遠貼著她,輕輕呼拂的氣息-矩地近在她耳殼一寸外。
「包括您嗎,薛狀元?」步——揚高語調。
「我不否認。」
「那麼恭喜您的心願達成指日可待。但我並不認為梅公子與您有同樣的心願,否則早在王府大小姐試探之時他便能攀附權貴,犯不著錯過一次又一次的好機會。」她看著梅舒城還在和趙王爺虛與委蛇,遲遲不將花插在三小姐頭上,看來他亦很清楚為姑娘簪花所代表的涵義。
「欲擒故縱才是高招。」
「薛狀元不是城裡人吧?」她突然問。
「我進城不過月餘。」
「所以你不知道梅舒城對城裡幾百名閨女使出這種『欲擒故縱』的手段。」笑話,當真以為只有王府在覬覦梅舒城這個乘龍快婿嗎?!
「那或許該說,他自視甚高。」這句話,薛遠說得更為貼近。
聞言,步——皺起眉,原先的靜淑全數自俏顏上褪去。「你認識他嗎?你瞭解他多少?你知道他拒婚的理由嗎?」
三個問句換來薛遠三次搖頭。
「那你憑什麼說他自視甚高?!他不娶是因為他要賺錢養家養弟弟,沒那麼多心思去打量自己的婚事!他可不像那些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人一樣,全賴父母兄弟甚至是糟糠之妻去賺錢供他讀書,其他什麼事都不用理會,也不像富家子弟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悠閒生活,我們這種追逐著錢財過生活的商賈,不容不明就裡的人來置喙!」到後來,她火力全開,吼得薛遠一愣一愣,方才誤以為步——纖弱可人的錯覺在此時幻滅。
怒咆暫歇,全園陷入尷尬,尤其是那群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賓客。
場面只有兩個字足以形容--尷尬。或許三個字也成--很尷尬。
鴉雀無聲中,梅莊主人肩負起打圓場的重責。
「梅福,多送兩壇玉露春釀和菊花甜糕過來;梅壽,別怠慢了客人,還有梅祿,這朵牡丹替蓮兒小姐簪上。」梅舒城將手中牡丹拋給下屬,並搶在趙蓮開口前續道:「梅祿是梅莊最懂種花的花匠,相信他的手藝定會讓蓮兒小姐滿意。」他轉向在場人士二客套,「梅某有事暫退,稍晚再陪各位喝兩杯,失陪,各位請隨意。」
然後,他收起笑,朝步——勾勾指。
「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