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回到閣樓,梅舒城慢條斯理地沖泡著香茗,神情高深莫測。
沸水注入壺中,飄起清雅茶香,他的動作怡然且輕柔,斟了杯茶遞予她。
「謝謝你……」
那杯熱茶,成了這三字所附送的贈禮。
「謝我什麼?」難道是指為他辯護的那席話?
是了,在眾人都誤會他的同時,只有她一人替他點出真相,想必他心底是感激萬分,不過若要磕頭謝恩的話就免了--
梅舒城笑得好和藹,彎彎的眉眼加上彎彎的唇弧,讓步——有片刻癡迷。他就是用這種笑臉欺騙了無數姑娘的感情吧。
他傾身貼近她,氣息呵在她鬢髮間。
「謝謝你讓我見識到蠢商人才會有的行為舉止,好引以為戒。」俊顏上的笑容灰飛煙滅,連半點殘渣也不留,只剩下慍色。
「什、什麼?」她愣住,完全追不上梅舒城翻臉如翻書的速度。
「你竟然教訓金主!天底下還有比你更無知的商人嗎?!」
「我……」
「你知不知道趙王爺一年在梅莊灑下多少銀票?!那些銀票全換成一文一文的銅錢,足夠將你壓扁砸平還有剩!」他深吸口氣,再轟:「明明知道薛遠是未來的王爺女婿,你去招惹他做什麼?!招惹他就已經很過分了,你還當眾對他叫囂!你不知道什麼叫惱羞成怒嗎?萬一他惱火起來,只消一句話就可以斬斷梅莊多少進帳,你懂不懂?!你賠得起嗎?!」
他的一字字都像炙人火星,砰砰砰地砸進她的耳裡,引來快教人受不住的疼痛。
「我是替你--」
「替我怎樣?!替我出口氣?哈,我有拜託你嗎?!誰給你自作主張的權利?!整件事的起因全是你招惹薛遠的錯!」重罪一扣,不留情面,梅舒城沒發覺自己的指控充滿了酸味。
茗杯怒碰茶几,濺起澄黃熱茶,步——被他轟得也上火了。
「我招惹他?!我怎麼招惹他了?原本我們相談甚歡,要不是你替那什麼三小姐的折花簪花,一副姦夫淫婦的肉麻親密狀,我怎麼會和薛遠論及你做過的好事?!是!我雞婆、我欠罵,我活該倒楣替梅大當家辯駁你非攀權之人,我咎由自取替梅大公子解釋你非自視甚高之人,我不自量力替梅大少爺洗刷你沒有對全城的閨女使出欲擒故縱的無恥手段,您梅大官人的聲譽干我屁事,個人造業個人擔,我犯得著替你背嗎?您罵得好、罵得對,我欠人教訓、我多管閒事、我自作自受!」吼完,只剩怒氣噴吐。
兩人眼底都醞釀著熾焰,誰也不遑多讓、誰也不輸半分。
「就因為這樣,你當眾給薛遠難看?」他的聲音還是很酸。
「我認為這理由太充足了!」
梅舒城兩指一夾,擰上她的嫩頰,不顧她的呼痛。
「我教過你沒?在商場上只能有一種表情,那就是笑--就算別人朝你臉上招呼一個巴掌,你都不能吭半句,我的話你全聽到哪裡去了?!這點小事都沉不住氣,你還想成什麼大事?就算我真被指控為攀權、自視甚高又怎樣?嘴長在他們臉上,說說又不會少我一塊肉,我若是像你一樣,自小到大不知要搞砸多少生意、推掉多少進帳,你到底蠢明白了沒?!」兩指一收一放,還不忘左甩甩右晃晃,故意擰疼了她。
步——也不認輸,雙掌一拍就貼在梅舒城臉上,使勁壓扁他的俊顏。「笑笑笑,像你這種為了生意而枉顧尊嚴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士可殺、不可辱,別人都指著你的鼻子罵了,你還捧著笑臉讓人踐踏,你才是極蠢的那個--」
「真可惜,我是商而非士,尊嚴如果值得了一千兩,我自會珍視它,可惜它一文不值!」
「你的腦子裡打開除了銀兩之外還剩些什麼?!」壓壓壓,壓扁他!
「銀票、珠寶、黃金--」擰擰擰,擰死她!
俊男美女的容貌開始朝豬頭看齊,一個被左右拉開,一個被向鼻尖推攏。
「你沒救了!」
「謝謝讚美!」
兩人的聲音全因對方作怪的手而變調,誰也不認輸,但是擰的終究是比壓的痛,步——眼眶浮現代表痛楚的淚光,卻仍是倔強死撐,半句求饒的話也不說。
梅舒城鬆了手勁,她白皙的臉上殘留著他使壞的紅印,看來更像顆誘人的甜果。
掌心取代了擰挾的指,懲罰的力道轉為輕撫。
步——立刻豎起警戒,「你做什麼?!」纖掌不只壓制在他臉上,還努力將他往外推開。
她推著他,他卻又拉近兩人距離。
「梅舒城,你做什麼--」
他答得自然:「做什麼?我們不是在吵架嗎?」此情此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很適合鬥嘴。
吵架?!一個快被臭男人壓抵在桌沿的女人,兩人四手捧著彼此的臉龐,曖曖昧昧到了極點,哪裡像吵嘴?!至少她步——沒有這麼好的興致和一個男人疊在桌上吵架!
「我很想繼續吵下去,但換個姿勢再來。」她向敵手提議。
「我覺得這種姿勢很能激發我的興致。」
「什麼興致?!這樣我沒辦法思考接下來要羞辱你的話!」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哪來的氣勢炮轟他?!
梅舒城腰桿一彎,輕輕鬆鬆將嬌小的步——逼退到冰冷桌面,背脊完全失守地牢貼其上,蓮足也被迫離地數寸,在半空中微微晃蕩著。
「你別越來越過分--」她哇哇大叫。
「來,我們再來吵,嗯?」他的聲音好輕,像在誘哄,他的動作也好輕,像在愛撫。
「小人!奸商!這樣怎麼吵?!讓我起來!」步——像只翻身不得的小烏龜,揮舞著四肢。
「我順便替你上一課--在任何情況下,奸商的口才是不容有片刻退步遲疑,否則氣勢會全被壓過去,到時想翻身都翻不得。」
「我相信!如果現在被壓在桌上的人是你,你一定也能罵人罵得滔滔不絕!要不要馬上試給我看?!以身作則才有說服力!」她也想教梅舒城嘗嘗這種被人壓在底下的滋味,看他還有什麼本事笑得囂張!
「我在上你在下,或是你在上我在下,這……有什麼差別嗎?還不都是眼對眼、鼻對鼻,唇--」
步——急忙摀住他的嘴,讓兩人之間多了只手掌,捂去他飽含曖昧的句子,也捂去於禮不合的貼近。
「你成功了!無論你是想教訓我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得罪梅莊貴賓、不該妄自觸犯梅家家規,抑或是你想嘲弄我試圖成為與你並駕齊驅的奸商還久得很,你都成功了!我認輸了!可以了吧?快讓我起來!」她胡亂吼著。
她臉紅了。
梅舒城像是揪著她辮子的頑童,沒逗弄過癮之前怎可能輕易放她自由?
他的聲音由她指縫間逸出:「我不只想教訓你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得罪梅莊貴賓、不該妄自觸犯梅家家規,更不只想嘲弄你試圖成為與我並駕齊驅的奸商還久得很,還想要你明白一件事--」他反握住她的手腕,將它扳離自己的唇畔,緩緩釘扣在桌沿。「不要用美色來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住。」
「我什麼時候用美色招惹男人?!你這條罪名扣得莫名其妙!」
「就在剛剛你臉上漾著光彩,四處散發名箋時。」
「那是為了宣傳琅-閣!」她吠回去。
「就在剛剛你對薛遠露出笑容時。」
「那是因為我想賺他的銀子!」她對薛遠壓根沒什麼好印象好不好!
「就在剛剛你為了我對薛遠大吼大叫時,就在剛剛你摔杯子發作時,就在剛剛你瞅著我瞧時,就在現在,你一臉無辜時……」
他的手指滑過她的臉頰,仿-帶著火焰,燙紅了姑娘家纖薄的臉皮。
「不要用美色來招惹男人,男人往往忍受不住。」他又低低地重複一遍、兩遍、三遍……
「你……你這個只愛錢財的老奸商……你到底想說什麼……」她說得破碎不全,因為他的指尖越過楚河漢界,正滑上她的唇瓣。
「說教。」
「用這種輕薄姑娘的姿勢說教?!」
「嗯哼,似乎只有這樣,你才會乖乖將我的話聽進耳裡,不是嗎?」
「那你有屁快放呀!」她顧不得大家閨秀的氣質,對著梅舒城的臉大喝,藉以壯膽。
梅舒城只是懲罰性地點壓她的俏鼻,表示著他對她那句粗話的不悅,步——一逕怒瞪著他,換來他的沉笑。
「薛遠被你勾引得情豆亂開,你知道嗎?」他道。
她怔仲了下,「什麼?這……不可能,他是趙王爺未來的女婿!」
「我聽到了。」
「聽到什麼?」
「他這裡--」梅舒城指著自己的心口,「有情豆萌芽的聲音。」
步——好生困惑,開始回想著她與薛遠短短的交談。「我不知道他……」
「不過還好只是初萌芽,大概在你吼完他那番話後,情豆已經枯萎了,可喜可賀。」
「你又怎麼知道?」
「我聽到情豆枯死的哀號聲。」淒淒慘慘哩。
「胡謅什麼?!什麼情豆萌芽又枯萎的聲音,奸商說的話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了,你倒解釋解釋,情豆發芽是什麼鬼聲音?!」
「這種聲音。」
語歇,梅舒城的薄唇印在她額心,發出淺淺的「啵」聲。
「不對,不太像,再來一個。」他自己先否定,轉移陣地,換到她的鼻尖,仍是嘖嘖搖頭,雙唇在她粉顏上巡視完一圈,最後落在豐潤櫻唇,教她清清楚楚聽到他故意在她唇間烙下的聲音。「就是這種聲音,聽清楚了嗎?」
然後,他陡然吻住她的回覆、她的驚駭、她的青澀,或是差點脫口而出的痛斥。
步——瞠著水眸,那張貼在眼前的俊顏因為太過靠近而變得模糊,她的視線無法交集拼湊出梅舒城的模樣,只看見那雙黑眸間閃動著滿滿笑意,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他的眼神,她就算是閉起眼,都能清清楚楚地勾勃出他的輪廓……
她認識他,認識了好久好久,恐怕連梅舒城都不會知道有個女孩將他的一切事跡深深刻在心版;他不會知道有個女孩曾經因為他的拒婚而哭了整整一夜;他不會知道有個女孩多心疼他義無反顧的為梅莊奉獻出青春及幸福--
他不會知道,有個女孩,將他視為神-,既遙不可及又完美無缺。
即使他現在的行為完全構不著「神-」的邊,倒更像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她從沒想過,她與他能有如此貼近的一天,就像場夢境一般……
步——掙開了那雙原本就無意緊鉗她的大掌,在梅舒城以為她會賞來一記火辣辣摑掌的同時,她卻拉下他的瞼,讓濡沫相交的四唇更無空隙。
現下梅舒城已經分辨不出是他在佔她便宜,還是她在享用他的孟浪。
兩者對他都是好事呵。
但是……不對呀,為什麼他聽到的萌芽聲還是來自於他的心口,那步——這小奸商咧?
她享受著他的吻,卻吝嗇給他任何鼓舞,他心裡開得滿園滿谷的情花情董,她咧?
商人不吃虧的理性又冒出頭,打散了他品嚐桌上「佳餚」的興致。
「先等等--」他撥開扣在自個兒臉上的柔荑,拉開兩人的距離。
步——發出不滿的咕噥,好似在說著「等什麼」之類的抱怨。
梅舒城的腦袋枕躺在她渾圓酥胸前,右耳貼著她的心窩,想聆聽他在自己身上所聽到的聲音。少女的馨香在他鼻尖徘徊,他卻無暇分心,只是專注聽著她有些紊亂的心律。
「為什麼沒有?!」他霍然抬頭。
「沒有什麼?」她渾渾噩噩,氣息不穩。
「情豆初開的聲音!」
梅舒城的低狺震回步——的心魂,也讓她瞧清自己正用著怎樣柔媚誘人的模樣躺在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
「什、什麼情豆初開的聲音?!你、你……」雖然為時已晚,但她還是挽回了一點點殘缺的矜持,猛然推拒起他。
「說話不要結巴。」
「我……」她也很不想呀,可是她連呼吸都有困難,哪還有充足的氣焰來輔助她的伶牙俐齒?!
「為什麼你這裡,沒有情豆初開的聲音?」梅舒城老大不爽地點點她的胸口,書得步——倒抽了好幾口涼氣,趕忙揮開那只長指。
「手腳放乾淨點!為什麼我要有情豆初開的聲音?!你別想,我才不會愛上你這個老奸商、老錢鬼,想覬覦我,你慢慢想吧!」她身子朝桌沿翻滾,不管摔下桌的危險,終於脫離梅舒城的雙臂囹圄。「當年你帶種拒絕我,就別奢望我會准你啃回頭草,我步——可不是你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女人!想聽情豆初開的聲音,簡單呀,到東圃去朝王爺三小姐賣個笑,包準她開給你聽!」赤艷雙唇忿忿不平地拋給梅舒城越來越多的疑惑。
「我拒絕過你?什麼時候的事?」
「哼、哼哼,壞事做太多,多到自己都數不出來了是不?」步——取下髻上插置的玉梳,梳順一頭被梅舒城弄散的發,再俐落地重新盤好簡單的髮髻,一切恢復原狀,只有她臉上掩蓋不住的紅霞訴說著兩人方纔的唇舌纏綿。
「如果你是指我拒絕所有提親這件事的話,我只能說,我並沒有針對任何一個女人,無關嫻淑、無關家世、更無關容貌,我是來者皆拒。」他甚至不記得步家曾為閨女來提親。
「那又如何?你以為這樣說就會讓我心裡好過些?」已成的事實,已存的傷害,豈可能因他一句話而磨滅?她早就明白他遲遲不娶的理由,站在他的立場,她知道他沒有錯,但站在她的立場,被拒婚對一個姑娘而言是多難堪的事!
「至少你不是唯一一個被拒絕的女人。」他好心安慰她,希望她的少女芳心別受創太深。
「你好可惡!」步——咬緊貝齒,惡狠狠地吐出每一個字。
「你也不是唯一一個說出這句話的女人。」
「但我相信有一件事,我一定是唯一一個。」步——走到梅舒城身邊,笑得像朵盛開的牡丹花。
接著,她狠狠抬起腳,朝他飛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