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鎮日跟著梅舒城走遍梅莊,見識他工作的實況。
一路上就見她捧著冊子,執著墨筆,不時振筆疾書,寫下她所見所聞的「梅氏名言」及「梅氏作風」。
不少梅莊的人對梅舒城身後亦步亦趨的清麗姑娘感到好奇,卻沒人敢向梅大當家發問,瞧大當家對她沒有半分體貼呵護,一如以往地處理繁忙的莊務,那麼這兩人的關係就跟郎情妾意構不著邊囉?可是……那名俏姑娘將冊子擱在大當家背上塗塗寫寫,將他當成活動桌子使用,也不見大當家發怒,三不五時她還會要求大當家將交代管事的話重複一回,因為她來不及抄好--恁般大的膽子,要說這對男女沒關係又太牽強。
好好奇噢!每個梅家人都在梅舒城及步——身後指指點點,猜測著兩人的關係組合。
是感情曖昧到不行的表哥表妹?
還是自小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
再不,就是流浪天涯小孤女被梅大當家善心一發給領回悔莊,做為「儲備莊主夫人」?
呀呀,也可能那名姑娘是與梅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之女,梅大當家擄她回莊就是為了凌虐她、惡整她,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呃,兼餵她吃梅莊特製的菊花糕及釀梅蜜餞……
「快,快翻翻章回戲曲中還有什麼橋段?」一群奴僕蹲在牡丹花叢後嘀嘀咕咕,翻找著好幾本唱戲曲目,書裡的愛恨情仇全搬到梅舒城和步——身上演練一遍,再從中尋找最合適的版本。
「有了有了,一條蟒蛇被書生救了,化身為人,只為報恩!那姑娘有可能是蛇精--」
「大當家看到蛇時哪會救呀?他只會把蛇抓回來加菜省菜錢!」反駁。
翻翻翻,紙張唰唰地直翻動。
「那天霪雨霏霏,大當家和小姑娘兩邊都忘了帶傘,只得躲進亭裡蔽身,相遇的兩人含情脈脈、一見鍾情--」
「呿!那姑娘的五官清清秀秀,既不像銀子也不像銀票,大當家怎可能一見鍾情?!別傻了,再查!」大伙有志一同地唾棄「一見鍾情」這四個字,因為梅大當家只會對錢財類的東西產生這種失控的情緒好不好!
「那……那姑娘是抹幽魂,因為大當家經過她墓碑前說了一句:『真可憐,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了。』結果她的魂魄跟著大當家回梅莊--哎喲!」
「你翻的是什麼書呀?!別看那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啦!你沒瞧見那姑娘腳下有影子嗎?大白天的,還幽魂咧!」這回不只反駁,還賞發言人一記爆栗。
「啊啊,那姑娘坐在大當家身旁了!」
奴僕的交談大到能輕易滑入兩位當事者的耳裡。
「他們若翻到戰史,我很可能變成戰敗將軍的遺孀,被你這亂世奸雄給強搶回府裡當媳婦兒。」步——啜著梅莊三當家去年采收的菊團所沖之香茗,輕聲道。難得梅舒城偷得片刻清閒,一連解決三件公事,她也跟著放鬆了始終繃得緊張的情緒,纖手翻覽著一整個早上所做的紀錄。
「別擔心,梅福會在兩天之內替你洗清謠言。」
「真的嗎?」她很想直接提議梅舒城召集眾家僕,一起將話講開。
「行商第二要件,選擇適用管事,並且給予最高信任。」梅舒城道,所以他從不懷疑自家管事的能力。
步——一頓,「等等,我要將這句話抄下來。」墨筆在紙上揮舞,完畢。「好了。」
「抄了一個早上的書,記在心裡才重要。」
「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將你說的話倒背如流。」她雖然沒有過目不忘的高超本領,但好歹多讀幾遍也是能熟透的。
步——捻起一顆釀梅,粉舌先吮舔梅皮上酸甜適中的釀汁,又酸又甜的滋味浮上她的眉梢,俏皮的模樣讓梅舒城有片刻怔然。
他緩緩別開頭,不去正視她可愛之處。「別以為只有這數十頁,到晚上為止還夠你抄的。」
梅子送入口中,她回道:「那就麻煩梅大當家少說些話,我也能少抄幾頁。」
梅舒城不答允,淨瞅著她笑。
「這梅子味道真好,是梅家第四位當家釀的?」按排序,梅四當家正巧是司臘月花期的。
「沒錯。」
她吐出果核,又嘗了一顆,「梅家的釀蜜梅遠近馳名,今天可真是大飽口福了。」嗯,趁著這個好機會多塞幾顆入嘴,撈些錢回本。
舔舐粉色指尖上所殘留的梅子酸甜,她的吮指回味看起來……簡直可愛到不行!可愛到教人想從小四釀梅的倉庫搬三大桶蜜梅來餵養她,看她似嬌艷似滿足的模樣--梅舒城閃過這念頭的同一瞬間又立刻暗斥自己,梅莊的釀梅二十顆裝盅在外頭要價二十文錢,比起別人三顆一文錢還要高檔許多,讓步——免費嘗鮮哪裡划得來?!就算、就算她真的吃得很可愛、很快樂,也值不了二十文錢呀!
不值,絕對不值!
舌尖再頂出果核,輕吐在白白嫩嫩的掌心,步——不客氣地繼續開動,蠕動的飽滿唇辦有些紅艷。
不值,真的不值。
貝齒咬下果肉,眉心因梅酸而輕輕攏蹙,無關任何不悅情緒,只因檀口裡嘗到的小玩意而起。
不值,應該是……不值……
梅舒城還來不及發現自己內心的動搖,卻已先一步喚來丫鬟:「再舀一盤釀梅子來。」
「這不是要賣的嗎?吃這麼多好意思嗎?」說話的同時,步——解決盤中最後一顆小蜜梅。
「你的表情看不出來任何不好意思。」他調侃道。
「全怪梅四當家的釀梅太好吃了。」她將貪吃之罪歸咎於梅家老四,攤掌算算,上頭有十顆果核,代表著她賺回十文錢了。步——甜膩輕笑,她還可以再接再厲。
「你離開梅莊時可以打包幾甕回去,憑咱們的交情,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謝主隆恩。」她沒好氣地投給他一個白眼,假意朝他行了個君臣之禮。
梅舒城也很不要臉,「愛卿平身。」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要假大夥一塊來。
甫闖入兩人閒聊的梅福被這段對話給混淆,「呃……皇上,不,是大當家,我、我們可以向您報告關於趙王爺牡丹宴的事了嗎?」
哎哎哎,一時之間給愣了,害他跟著步小姑娘一塊叫大當家「皇上」,萬一被皇城的人馬聽到,這可是砍幾顆頭都不夠的欺君之罪呀!
「當然。」梅舒城收起玩興,閒逸的輕鬆在他臉上蕩然無存。
又恢復成勢利的梅大當家了。
「這是趙王爺這回邀請的王公貴族,共三十二位。」梅福遞上成串名冊。
「三十二位……加上妻妻妾妾和兒子孫子,約略算五十名,就開東閣讓他們賞牡丹,『甘草黃』全數移走,換上『姚黃』,魏紫、灑金剪絨、二喬都少不得。」
「明白。」梅福俐落應道。
「還有,上回新培的『墨葵』也趁這機會讓他們瞧瞧,方便他們打道回府後向其他貴人宣傳,經他們一提,『墨葵』會成為富貴人家爭相收藏的高價貨。」
「是。」
「靠你的客人替你宣傳?」步——挑起眉。
「這可是咱們大當家最擅長的手段,既省錢,成效又高,不出十日,『墨葵』的叫價就能與魏紫並駕齊驅。」梅福代答。
高招!步——趕忙記下。
「等等,你們梅莊替什麼趙王爺的辦場牡丹宴,先收一筆觀花費,若是有人看上哪株牡丹再另行交易,然後曲終人散,他們又在外替梅莊渲染牡丹艷色,下一批客人便自行上門讓你們痛宰……」
「丫頭,挺聰明的嘛,瞧出端倪了?」梅舒城朗笑。
「這不是一頭羊剝好幾層皮嗎?」
「還沒剝完哩,梅福。」梅舒城兩指一彈,換人發言。
「一些品質較差,或是花瓣有缺損的牡丹,還可以用來制玉露春釀,這可是咱們梅莊另一項搶手貨,別處喝不到的酒呢,一壇三百七十錢。待所有牡丹花所能發揮的效用都用罄,還有最後一項。」
「最後一項?」
「牡丹的根皮可以入藥,有清伏火,涼血熱的藥效,我們梅莊也與不少草藥鋪合作,供給這味『丹皮』。」梅福的老眼發出熠煙光輝,越說越來勁。
從頭到尾,一株牡丹的效益高得驚人,難怪梅莊如此興旺,光一季花期就賺飽了他們!
「好黑……你們真的好黑……」步——覺得整莊的人都已被梅舒城洗腦洗得徹底。
「商不黑,難為富。」梅舒城下了結論。
「我同情那些踏進梅莊的肥嫩小羔羊。」除了搖頭,她還是只能搖頭。
「別忘了,你也是羔羊之一。」而且也是自己送上門來。
「我不會讓你剝到我任何一層羊皮!」她緊揪著衣領,仿-那是她珍貴的羊皮,不讓梅舒城這奸商染指分毫。
「我若沒這本領,梅大當家的名號由何而來。」
「我們走著瞧!」
「相信我,很快很快你那干扁繡囊的最後一文錢都會落進我梅莊的帳目裡,為我們的尾數再添一筆進帳。」他露出「雖然連塞牙縫都不夠,但勉勉強強收下好了」的委屈笑靨。
「我保證,在我踏出梅莊時,我的繡囊裡一定還會有盈餘!」
「很好,有志氣,先拿個十文出來。」他朝她勾勾手指。原本沒打算貪她這筆小錢,但他就是有興致和她鬥嘴比高下。
她不傻,「你跟我算那幾顆釀梅的錢?!」
他點頭輕哼:「難不成還跟你客氣?」
「我付過伙食費了。」
「那只指三餐,可不包括梅莊的名產。至於那杯菊茗,算我損失請你喝好了。」還真是委屈到極點了。
「黑心錢鬼。」她咬著貝齒,嗔道。
「這叫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即使是區區一文,也不容小覷。」
步——從繡囊裡數出十文,拍在桌上。「哼,就當我花十文買個教訓,下回我不會再犯下這種失誤!」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她的錢囊又干扁數分,嗚,好心疼。
「梅福,等會兒送到帳房去報帳。」梅舒城交代老管事收下熱呼呼的銅錢,轉向步——,笑得像只黃鼠狼。「貪財、貪財。」
「別客氣,你本來就很貪財!」而她今天更是看透了他的本性,「小女子必定會向梅大當家好好討教這門功夫,渴望有朝一日青出於藍。」
「你還欠磨練咧。」
「等著瞧!」
梅福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想插話又找不到空隙,只能左呃右欸地發出單音。
步——變臉也變得快,前一瞬間還為自己誤踩賊人陷阱,痛失寶貴十文錢而張牙舞爪,下一瞬間又恢復大家閨秀的淺笑,「不過我要學到你貪財的皮毛,恐怕不是三年五載能學透的。」像他,少說也要十來年的磨練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我這種貪財不光是學就能學得來。你,最好是沒機會學會。」梅舒城說笑,但在最後一句話出口時,明顯地斂起與她互磨利牙的好心情。
「什麼意--」
「等等!」梅福醞釀許久,終於大氣一喝:「我先報告完正事,你們要鬥嘴培養感情再去鬥,好不?」他還有一籮筐的事要發落呀。
「誰要跟他培養感?!引」步——畢竟是臉皮薄的姑娘家,聽到這樣無心的調侃難免覺得羞赧,一踱步便想找個藏身的地方躲,要是在場有她的父母長輩,說不定她還得意思意思說句「人家不來了」的嬌膩輕嗔哩。
只見她捧起那本記錄梅氏名言的冊子,像只被山林猛獸追趕的受驚小兔子,一溜煙地竄回廂房方向。
久久,梅舒城收回視線,就連梅福呈報的正經事漏聽了一長串也不以為意。
步——這小丫頭還不懂什麼叫絕境,不懂「絕境」才是學透他這身本領最快的途徑……那是一個很深很深的黑暗深淵,踩了下去就陷入泥淖,沒人拉你一把,只能自己胼手胝足地爬著、蹭著,磨破了十指、刺開了腳皮,仍爬不出半分半寸……
曾經,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陷在鴻溝裡不得翻身,他無助過也絕望過,更曾在現實生活逼迫下,無計可施地將三名稚弟賣人為螟蛉。
那感覺,像在他心頭劃上三刀的痛,即使他知道,那三戶無子息的人家會給弟弟們更好的照顧……
原來人在絕境時,連最親近的人也可以賣。
送走了最後一個因頭一次嘗到甜飴而滿瞼喜色的小四,他一個人抱著賣弟得來的銀兩,瞠著雙眼,望向滴淌著冷雨的薄板屋頂,那一夜,他沒睡,因為少了三個小傢伙的咕噥童鼾,他沒辦法睡……
他以為能讓小弟們過好一些的生活,更以為少了累贅的他才能更無阻礙地爬出絕境深淵,可是失去弟弟的那夜,他被空虛和茫然所吞噬,霎時像失去所有奮發的動力,他不知道自己要為了誰而努力振作,不知道要為了誰而咬牙吃苦,他……失去了方向。
結果,天初白,他奔回那三戶人家,千求萬磕地將三名弟弟給贖了回來。
身高不及他腰間的小四抱著他的腿,發顫的小手緊緊拙在他粗糙的長褲補丁上,哭了整夜的紅眼仍泛著可憐兮兮的淚光,嘴裡嚷著他再也不貪吃、再也不敢不聽話,只求他不要將他拋下、別不要他……
年歲較長的小二和小三不發一語,用一種深受傷害的眼神瞅著他,無聲卻也相同在問:為什麼不要我?!
而他能還給他們的,只是一聲又一聲的抱歉。
返家的頭一晚,四個人蜷縮在小床上,只靠一條薄被御寒,他們四人的手卻怎麼也沒再鬆開彼此。
他知道經過昨夜孤單的自己一人便是絕境最谷底,他會爬出來,為了三個弟弟,他一定會,無論再辛苦,他都會做到。
他嘗盡了那種苦撐過來的痛,不希望那種痛苦讓柔嫩如步——這般的小姑娘領受……
別讓她變成他這種人。
「大當家?」連喚了好幾聲的梅福伸手輕搖了搖梅舒城,也搖散了他那片片段段的往日回憶。
梅舒城相常緩慢的輕輕吁歎:「我有在聽你說。」
睜眼說瞎話就是他現在的寫照。
「嗅,那大當家說,我們要怎麼處理?」梅福問。
「處理?」
「您不是有在聽我說嗎?」梅福壯起膽子取笑他。
「剛剛耳鳴,沒聽清楚,說。」梅舒城並不是一個能容得了屬下開玩笑的主子,他不像其他梅家少爺那般和藹可親,與梅家上下毫無隔閡。
悔福才壯起不到片刻的膽子又縮得比只螞蟻還小,唯唯諾諾地應著:「是、是。」
嗚……真不公平,那俏姑娘和大當家東頂一句、西頂一句,還能得到大當家的笑顏回應,他老梅福十多年來才開了那麼一個玩笑,就慘遭主子的白眼伺候,什麼叫見色忘「奴」,他總算體會到了,嗚……他是人老色衰了,比不上小姑娘的肌清骨秀、發繒眸長,但也不用差別待遇成這樣呀,嗚……
「你在那邊老淚縱橫個什麼勁?!」眼淚鼻涕全沾在老臉上,噁心死了!
「我……我只是感歎……」掏出白巾,梅福拭著淚,還用力擤鼻,發出刺耳的聲音。
「感歎什麼?」梅舒城眉心一縮,兩道眉峰化為揚劍狀。
「大當家長大成人了……」
兩道成形的劍眉蹙到幾乎要頂天立地。拜託,他早就長大成人十多個寒暑了好不!
豈料,梅福續道:「情豆初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