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 ……
漆黑的鏡子中是一張雪白的臉。
透過臉上那雙黑幽幽的深洞,我看到自己血紅的心,和青色的淚。
我的手指輕輕掠過耳際,綰起第一縷秀髮,黑色而柔軟的觸感,絲滑而冰涼,將之綰住,盤繞成結,我所有的夢想就此終結。
我的手指綰起第二縷秀髮,微濕的黑亮,那是一夜的淚水沾成。將之綰起,盤繞成結,我所有的快樂就此終結。
我的手指綰起第三縷秀髮,不是黑色,是鬢邊的一束蒼白,憂愁所致,青絲染霜。將之綰起,盤繞成結,我所有的癡情就此終結。
黑色的髮帶將長髮綰緊,束於頂髻,我冷傲的看著鏡中的自己,微笑著發下重誓:從今起,所有的愛情都與我無緣,如違此誓,天地罰咒,人神共滅!
…… ……
此刻我穿著長長的黑色晚禮服,坐在中山音樂堂的會場後台。手中的高級口紅散發著玫瑰的香味,禮服裙上還有淡淡的鬱金香氣。
外面的情況我雖然不太清楚,但是從周圍忙亂的工作人員所表現出來的氣氛上,我知道今晚的上座率一定不錯。
對著鏡子化妝,因為我平時從不塗抹脂粉,所以化妝對於我來說反而是件很困難的事。肖巖原本是要給我找一個專業化妝師的,但是被我拒絕了,我希望我所能展現給觀眾的是最真實的我,哪怕是妝彩,都代表著化妝人自己的心境,決不能假手於他人。
我小心地塗抹著口紅,描著雙眉。
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今日在台下不知會不會有我的知己?
化完妝,我站起來,上下打量著鏡中的自己:很完美,完美到無懈可擊。因為完美的不是外表,而是心情。
肖巖領著兩個記者走過來,說要採訪我,我微笑著答應。今晚我是明星,不管之前之後的日子裡我扮演的是個如何失敗的角色,今晚的音樂會是屬於我的舞台,我必須當好這個明星。
那個稚嫩的女記者大概是第一次單獨採訪,看上去很緊張,將話筒伸到我嘴邊,搜腸刮肚的問出一個問題:「聽說您今晚演奏的大多數是肖邦的曲目?請問您準備為觀眾奉獻一個什麼樣的肖邦呢?」
我淺笑盈盈,輕啟著紅潤的雙唇回答:「自由的。」
「什麼?」女記者沒聽明白。
於是我進一步解釋:「自由,freedom,一個在靈魂中充滿了自由感的肖邦,一個可以拋棄一切世俗偏見,勇敢追求自己信念的肖邦。」
走上演出舞台,下面掌聲齊響。我站在舞台中央,優雅的彎腰施禮,答謝觀眾此行的熱情和對我的厚愛。鎂光燈下,掌聲潮中,這一刻我已重拾了自己的自信。充滿自信的我,才應該是真正的我。
舞台上的光不算太亮,我可以清楚的看到第一排的人。在正右方,有幾個座位是我特意保留出來的,此時都坐滿了人。於是我知道,我所期待的人都來了,演出也可以無牽掛的開始了。
坐在琴旁,深吸了一口氣,我沉著的按下第一個琴鍵。
鋼琴的世界中可以有著無限大的天空,可以有海洋,有山川,有人類文明,也有情感的喜怒哀樂。這是一個複雜的世界,但是一架鋼琴和一雙手就可以將之操控。
今夜,我就沉迷於這種君臨天下的氣魄中。琴聲如風。這一生中,我有過不少的演出。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到目前為止,今晚的演出是最成功的。
每一曲的結束後,我都可以聽到雷鳴般的掌聲,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最後的演出曲目是《熱情》,我刻意將它安排在最後,就是為了證明我的技術和情緒已經可以將它完美的表達出來。
在演出《熱情》前,我甚至沒有去留意台下某個人的神情,我無比的自信和驕傲,因為我的血液裡所奔流的,就是充滿熱力的激情。這股激情,無法抑制,無法阻擋,只有從指尖流出,奔湧在琴鍵之上時才可以得到盡情地宣洩。
手腕飛速的滑行,在琴鍵上充滿力度的跳躍著的手指,琴聲越來越快,越來越亮,好像黎明前的號角,撥開層層迷霧,讓我看到了前方的曙光。
在潮水般的掌聲與尖叫聲中,我的演出結束了。我還是優雅地鞠躬,優雅的微笑,在滿場晃動的人影中,我恍惚著能感覺到一雙深邃的眼在悄悄地對我凝視。我按耐不住內心的得意偷瞥過去,那道身影已經從容的轉身,如我一般優雅的退場離去。這一刻,我卻感到一絲莫名的惆悵。
我沒有返場,我對今晚的自己和觀眾的表現都很滿意,已經沒有必要再畫蛇添足的多此一舉了。
走進後台,無數的人在向我祝賀,穿過人流,我走回單獨的休息室,不到兩分鐘,曉曉就興奮的衝進來,抱住我大聲的說:「郁潔,你演得太棒了!簡直就是天才!是大師!是今晚的女皇。」
她似乎完全忘記了昨晚我所給與她的難堪和恥辱,我的嘴角噙著笑,靜靜地看著她滿臉的光彩和喜悅,我以為我至死都看不到她為我激動,為我雀躍的樣子了,但是今晚,奇跡出現。但更奇怪的是,接收著她的激動,我的心態卻與之完全相反的幽靜。
我的視線穿過她的肩膀,直直地投向站在她身後,手捧一束鮮花的陌生男子。
曉曉將他拉到我眼前,奪過他手中的花塞到我的懷裡,笑著介紹:「這是阿明,這是郁潔,你們之間一直都沒有見過面,不過彼此應該很熟悉了吧?」
是很熟悉了,我謙和的笑著說:「久仰大名。」同時不動聲色的將花放到化妝台上。
那個男人也在偷偷審視著我,回禮:「哪裡哪裡,我才是久仰你的大名,曉曉總和我提起你。今天的演出很成功。」
我笑得連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這個男人的到來是我一手安排的,是我親手把兩張相連的頭排觀眾席票給的曉曉。已近走進絕路的我,只有在今夜這最輝煌的時候才有絕對的信心『召見』我的這個情敵。
他比我想像的要普通的多。他的身材不高,面容一般,甚至無法從第一眼上判斷出他是一個有著怎樣氣質的人。如果是在大街上遇到一個這樣的人,我根本不會多做留連,但是!因為他是明仔,是曉曉的未婚夫,是造成我如今痛苦的最大根源,我就更無法忽視他所具有的力量。是他改變了我的生活,奪走了我所擁有的一切。他是我的死敵,但是現在的我卻沒有了和他作戰的興趣。他是如此的平常,平常到我根本不屑於將他稱之為我的對手。親眼見到曉曉癡情的樣子,我很為她不值,一個像她這樣優秀的女孩子,所應匹配的應該是遠比這個明仔優秀上十倍百倍的男人。明仔究竟是有著什麼樣的魔力能將曉曉的心收攏的如此完整而緊密?
我看著他,看得如此深刻,看到他的表情漸漸不安和詫異起來。
曉曉還在獨自興奮的提議:「去吃慶功宴吧!難得大家都這麼開心,又有空!」
開心嗎?我淡冷的笑,嘴裡卻溫和的附應:「好啊,就去外面的醉仙居吧。那裡的烤肉很有名。」
換好服裝,我們一行三人走出休息間,來到大門口,在轉門旁意外地又遇到了趙然。
「趙然?你還沒走?一起去吃慶功宴!」曉曉急於把自己的快樂傳播給他,強行拉著他的胳膊,將他拽到我面前,衝我擠擠眼。
我嫵媚地看著趙然,「不想去的話不用勉強。」我故意將他一軍,其實今晚我最想深入探究的是趙然的心情。
他同樣深幽的望著我,點點頭,「祝賀你。演出很成功。最後的《熱情》讓我感動。」
「謝謝您的讚美。」我誇張的屈膝施禮,「簡直讓我受寵若驚。為了表達我最誠摯的回謝,一起去吃烤肉好了。」我進一步發出邀請,以挑釁的目光對視,想看看他要怎樣拒絕我?
他卻忽然笑了,笑得寧靜而深沉,「一起去吧。」他低低的說,溫和的聲音讓我詫異。難道他可以釋懷了?什麼都不在乎了?
烤肉店裡的生意不錯,我們選在角落的一處方旁坐下。我和趙然並排坐,對面是曉曉和明仔。
吃飯時,桌子上最熱鬧的人是曉曉,明仔顯然是在附和他的心情,而我和趙然則顯得沉靜得多,彼此之間甚少說話。
「吃啊吃啊!這肉烤老了的話就咬不動了!」曉曉熱情的像個主人,一邊招呼著我和趙然,一邊又將自己筷子中夾著的烤肉放進明仔的餐盤裡。
「你吃吧。我吃不動了。」明仔半推半就的收下那塊烤肉,順手為曉曉揩去她臉上的一點油漬。
「你們還真是幸福啊。」我托著腮看他們的表演,戀愛時的人就是這樣的嗎?可以旁若無人到如此境界?
曉曉立刻回手也給我加了一塊烤肉,應道:「你也會有這一天的。」她瞪著眼吩咐命令:「趙然,你怎麼光顧著自己吃,也不照顧一下你身邊的美女?」
我瞥了一眼停住筷子的身邊人,淡淡說道:「不用了,因別人施捨而得來的東西,我從來不要。」
趙然從容應對:「我也一樣。」
連明仔都察覺到我們之間異樣的氣氛,跟隨著曉曉的做法,從鍋盤裡夾出一塊魚肉要放到我的盤子裡來,我冷冷地阻止:「不必了,我吃魚肉會得皮膚過敏。」
「咳咳,不好意思。」明仔尷尬地笑著,將手又縮回去,四處看看,問曉曉:「你要不要喝點什麼?伊利牛奶好不好?」
不等曉曉說話,我又一次搶先截答:「她不能喝牛奶,喝完會吐。」
「哦,哦……」明仔被我噎得無話可說,此時的曉曉卻很不爭氣的跳出來為心上人解圍:「沒關係,我剛才看到有蘋果汁,給我來一桶就好。」
明仔急忙站起來,遵從著奔向飲料櫃旁。
「你的男朋友簡直比狗還聽話。」我說了一句很惡毒的話。
曉曉看了我一眼,居然也懂得了反駁:「他只是太愛我了而已。」
這下子換我無言了。
後來的飯吃得很索然無味,完全沒有慶功宴的意思了。
從飯店出來,曉曉和明仔打車離去。趙然站在路邊問我:「要不要搭順風車?我的車還停在音樂堂門口。」
我一揚眉:「好啊!去游車河好了!」
車子飛奔在夜色下的北京城裡,我搖下玻璃,任秋夜的涼風呼呼地吹進。我趴在車窗邊上,看著外面飛速倒退的房子、樹木和人群。
趙然在我身邊默不做聲地開車,車子裡的收音機開著,從裡面傳出來的是當今最流行的愛情歌曲,主持人優美的聲音穿插其中,向大家轉達著別人與別人之間的愛情祝福。
我聽著那些酸不溜丟的甜蜜誓言,不禁嗤之以鼻,哼出聲來:「哼,愛情,愛情是個什麼東西?」
趙然靜靜的開口:「你不相信愛情,但是沒必要否定別人愛情的存在。」
「那麼麻煩您告訴我愛情究竟是什麼?」我偏著頭,挑起唇。
他將車速漸漸減緩下來,貼著路邊滑行,同時思考著適合給與我的答案,「愛情應該是人類每個人都應具有的感情,不限於年齡,不限於性別,簡而言之,是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一課。因為有了愛情,我們才懂得了愛和被愛,學會了生活。」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我愛人,也被人愛。」我喃喃念出這兩句小詩,偏著頭看他,車內沒有開燈,外面已經是一片漆黑,在車燈與路燈的交相輝映中,我模糊地看清他臉部側面的輪廓。這一刻令我回憶起不久前在電影院裡與他巧遇的一幕。那時候,我也是在這樣的燈光下注視著他。那時候的他,令我迷惑,但很安心。現在面對著他,我的迷惑依舊,卻更加彷徨。
「是因為同情我才接近我的嗎?」我問道。「我至今都想不出你為什麼會來追求我?難道你不是像我厭惡你一樣在厭惡著我嗎?」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厭惡你,那只是你自己的感覺而已。」他說,「這些年在國外,最讓我懷念和牽掛的人就是你,但我從不會把敵人看的這麼重。」
「好肉麻的話啊。」我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如果我是你的崇拜者,此刻也許會淚流滿面的撲進你的懷裡。」我懶洋洋的靠著椅背,有些睏倦了,「可惜我和你太熟了,熟到聽了這些話根本沒辦法感動。」
「你不感動並不是因為和我太熟。」他淡冷著聲音,狠咬了一下唇角,「而是因為你的心冷,你關閉心門,把所有人都拒絕在你的心門之外。任何的人一言一行在你看來都是不可信的,有企圖的。所以一旦別人接近你,你就會立刻鼓起十二萬分的警覺來防範,生怕自己會受到一丁點兒的傷害。結果是,你可能的確成功的保護了自己,但是你一身的利刺也把別人的善意和愛心刺傷了。再後來,也就沒有人會對你好了。」
「要想不被拒絕,就要先去拒絕別人。」我道白著《東邪西毒》中的一句經典台詞。儘管故作漠然,但趙然的話的確在我的心中產生了某種令我自己都無法平息的震撼。我沒有辦法否定他的話,只有努力為自己辯解,「每當我要為身邊人付出時,別人總是有千百種理由來拒絕我,一次,兩次,十次,百次。當我傷痕纍纍,疲憊不堪時,我意識到自己一定要學會先去拒絕別人才能保全自己的尊嚴和自信。至於是否傷害到了周圍的人,我只能說,我很抱歉,我只能先挽救自己,其他的,我已無能為力。」
「你一貫自私。」他惡狠狠地說,「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口中所謂的身邊人,不過就是曉曉一人吧?你捫心自問,除了她,你還曾為其他什麼人認真『付出』過?」
「其他還有什麼人值得我付出嗎?」我冷笑著反問。「感情付出的最基本前提就是兩情相悅,我不『悅』他們,所以也必要付出。You understand?」
「那麼,曉曉和你的關係就是兩情相悅了嗎?」他嘲笑著,「剛剛和她一起手牽手走的人我記得好像是個男人。」
「停車!」我大叫著,「我不要再聽你的胡言亂語了!我要下車!」
他嘎然將車停住,並且替我開了車門,冷冷的說:「你儘管走,我不會攔你,也不會勸你。因為除了你自己,沒人能改變你的想法。」
他如此堅決的態度讓我左右為難。我咬定牙根,嘿嘿冷笑:「這麼急著趕我走?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嗎?我還以為你會拉住我,哭著說要一輩子照顧我,讓我忘記過去,和你一起奔向未來。」
「那是老套的電視情節,不是我的作風。」他抱臂胸前,冷淡的看著我,「我瞭解你,就像瞭解我自己一樣。我們都是不輕易像別人妥協的人,驕傲的也不肯順從別人的意志。很多事情我們都以為這樣做是對自己最好,於是就不管不顧別人的感受去做了。結果呢?也許得到了很多,但誰又知道我們究竟又失去了多少?」
「你真的不想留我下來嗎?」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酸酸的,竟泛起一絲柔情,聲音軟的不像我自己說的。「你就不怕我這一走後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他竟然笑了:「不會的,只要我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會有再見面的一天。」
我顰眉輕歎:「這算不算是你對我的一次拒絕?」
他微怔,沒有作答。
我抬起頭,迎視著他的眼,黑暗中我可以輕易的尋找到他眼中閃爍不定的光芒,我知道,此刻的他同我一樣的矛盾。我貼近他的身體,柔媚地說道:「如果你真的想幫我找到我的心,就一定要先抓住我的人。」我雖然看似鎮定,其實整個身體已經控制不住的輕抖,但我還是繼續扮演著勾引者的角色,「記得《東愛》裡的莉香曾經要求永尾完治為她在黑夜的天空中變出彩虹,永尾完治的回答是:『我會使用魔法!』也許打開我心門的鑰匙就如那魔法一般,也握在你的手中呢?」
他很聰明,立刻就明白了我話裡挑逗的意思,他抬起右手,如輕風般掠過我的頭髮,耳垂,最後拖住了我的下頜,同時伸出一隻手指輕輕覆在我的唇上。
我的心頭一陣劇烈的猛跳,好像心臟可以從胸膛中迸裂出來了。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後面要做的是吻我,因為我暗示的是如此的明顯,而他也已經不是第一次吻我,再做一次,應該是駕輕就熟的了。
但是,他卻令我失望的停止了自己所有的動作。看著我失望的面孔,他極其認真地說:「我不會吻你,起碼現在不會。因為現在的你只是需要一個能夠填補心靈空虛寂寞的填充物而已。我不適合做這個填充物,也決不會做這個填充物。」他甩開頭,猛的退後了身子,正式前方,又發動了車子,平平的說:「我送你回家,你需要休息。」
我長噓著氣,很有一種失望的感覺,更多的失落隨即也一起湧上心頭。但是趙然的話卻給與了我更多的警醒。填充物?什麼才是造成我心靈空虛的成因?是曉曉的離開嗎?還是在曉曉之前,我的心就已經空了?
…… ……
我一直以為我是最怕孤獨的人。所以曉曉對於我來說就是逃避孤獨的一塊浮木。我必須拚命的抓住她,才能避免自己繼續往下沉,避免自己淹死在孤獨的海洋裡。但是曉曉還是飄走了,她成為了別人的浮木。失去了依托的我,反而沒有死。飄在孤獨之海上,我蕩悠悠的,不知應該飄向何方?
以前我做夢都想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現在我或許可以算是有了。兩室一廳,寬敞的客廳和臥室,現在都完完全全屬於我一個人了。
我不用再忙碌於早上不到六點就起床準備早飯,晚上一下班就往家趕回來做晚飯。
冬天到了,天黑得早,一個人就蜷縮在家裡的沙發上,抱著一袋熱栗子或是爆米花,獨自霸佔著無人和我爭搶的電視,隨意的換台,隨意的看。生活自由散漫邋遢到一塌糊塗。
沒有了曉曉,我沒有自己最初想像的那樣會變得歇斯底里或是孤僻自閉。每天照常上下班,照常生活,好像失去她的那些可怕性原本都是我自己憑空捏造出來的。
以前的我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還是我太過於看重曉曉對我的重要程度了?
我把自己這些新的困惑將給楊醫生聽,她只是笑著問我:「難道你的生活一點都沒改變嗎?除了那些解放你自由的,積極的一面,沒有什麼令你覺得失落的?惋惜的?或是感歎的?一點都沒有嗎?」
怎麼可能沒有?每每看到那些舊照片,或是走進她曾經住過的房間,獨自在早餐時看報紙,再也聽不到她讀報的聲音,和吵鬧著讓我陪她做這個做那個,這些令我直視自己已成為「單身貴族」的現實的確給我的內心憑添出了不少的憂傷,但我所疑惑的是,為什麼這些憂傷對我的殺傷力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大呢?
晚上沒有電視看的時候,我對著電腦打遊戲,一邊閒來無事的和在OICQ上新結交的朋友們聊天。近來我完全開放了我在OICQ上的交友權限,是個張三李四都可以把我任意加為好友。我越來越深信是因為自己的交友面越來越廣而使自己開始逐漸淡忘了曉曉的存在與她早已叛離我的這個事實。原來網絡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思維模式?
於是我一回家就上網,幾乎快成了標準的網蟲,每天GG、MM的四處熱絡的招呼,又四處流竄到各個論壇去貼貼子,儼然已成為了一個小小的風雲人物。
今天晚上,我正在和中國鋼琴網的斑竹喬治-桑聊天,她計劃要在本市召開一次網友聚會。想想最近和網上的朋友談的不錯,我也欣然同意參加。其實雖然在網上混了這麼久,但是我的保密措施做得也很好,我在網上的代號是「芭達爾切弗斯卡」,估計大概也沒有誰能猜得出我就是前不久剛開過音樂會的小小鋼琴家郁潔。
喬治-桑的情緒很興奮,時間和地點已基本定下,現在就剩暗號了。
「你看咱們要不要一人拿一本琴譜到餐廳裡面?接頭暗號就是:問:肖邦與喬治-桑?答:將《革命》進行到底!」
我聽了幾乎要爆笑出來,為她的新穎創意鼓掌,雖然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兒童般的遊戲,真到了那一天就用不到了,但是我還是同意了。人在現實社會中,思想會變得古板守舊,缺乏幽默感,只有在網上才能恢復一切的童心童趣。
我以同樣的熱切和她商討著那天見面會的遊戲規則,恰在此時聽到音箱裡的敲門聲。然後我看到一個久違的頭像亮了。是愛肖!不,是趙然。
我看著他的頭像,一瞬間心情沉了下來,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我這些天會對曉曉失去了關注的興趣,終日沉迷於網上世界,原因並非是我在逃避,而是因為我在等待——等待這個人的到來。我看著OICQ上的他,我相信他也看到了我。但是我們彼此都沒有打招呼,好像不認識的陌生人。
就是敵人,見面時也應該互致問候的吧?但他卻能對我做到熟視無睹?我憑空生出一些無名火。用鼠標點住他的頭像,準備往黑名單里拉,但遲疑了一下,還是停住了手。
「好久不見。」還是我首先問候了他。
他倒是很快給與了答覆,但也只有更簡短的兩個字:你好。客氣生分到還不如那些網上的釣MM的調情高手。
我懶得再拉下臉去和他說話,既然人家不願意理睬咱們,又何必拿熱臉去貼冷屁股?於是我也不再理他,繼續去和喬治-桑聊天。但我的眼睛仍然時時留意著他的頭像,大約不到半小時,他的頭像色彩消失了。他斷線了?我很失望於他竟然如此平靜的離開,甚至不曾和我告別。看來我們之間真的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了。
你還期待什麼呢?我自問。這就是一個口口聲聲說要幫你找心的男人。溫柔的時候讓你哭,讓你感動,但是冷酷的時候可以完全漠視你的熱情與期待。忘記他吧,他也只是個平凡的男人而已,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我板著臉孔,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心裡這麼清楚現實的黑白卻還是無法瀟灑的揮一揮衣袖,將趙然就拋在腦後。
後來我也失去了原本高漲的滿腔熱情,匆匆和喬治-桑道別,我也下線了。
週六的琴友聚會是在市中心的一所飯店裡。選在這裡主要是因為我認識飯店的老闆,而這裡大堂的一架瑞士名琴老闆也同意暫借出來讓我們聚會時用。
喬治-桑是到的最早的人,所以她也是最早認出我的人,而我因為之前見過她從線上傳給我的照片,認出她反而很容易。
我至今也無法忘記她見到我的那一刻的情景,她就站在大堂裡,瞠目結舌的指著我,張口結舌的說:「你!你!你!你是郁潔?」
我微笑著:「這似乎不是暗號吧?親愛的桑桑,將《革命》進行到底。我是芭達爾切弗斯卡。」雖然我沒有否定也沒有承認,但無疑我已經默認了自己的真實名字。她一下子撲到我跟前,抱住我大叫著:「偶像啊!偶像啊!」
第一次和陌生人見面,已經可以如此的親呢,我立刻被感染了她的情緒,也覺得很興奮激動。而後面的將近一個小時裡,我一直沉浸在這種興奮中。
幾乎所有到場的網友都認得我,其中的一部分還參加過我的音樂會。於是我成為了重心捧月的焦點。被人包圍著,被人讚美著,我所有的虛榮心都得到了滿足,我甚至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這麼久才接觸到網絡,這麼久才知道原來在現實生活之外還可以有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另外一群人,另外一個世界,可以讓我活得如此尊嚴有自信。徒然將自己深埋於和曉曉糾纏不清的兩個感情世界中的我,無異於在慢性自殺著我燦爛的青春。
大家邊說邊笑,一群人在飯店裡顯得很是熱鬧。聚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喬治-桑提議應該以特別的方法表現我們這群鋼琴愛好者的熱情,要求每個到場的網友必須當場彈一首曲子助興。曲目不論難易,重在參與。
由於我在場,我看得出很多人都有些猶豫,尤其是那些剛剛接觸鋼琴的新人,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彈《小蜜蜂》、《上學歌》,可能有擔心自己會出醜的疑慮成分。於是我站起來,笑著說:「那麼我先開頭吧。」
眾人一起鼓掌叫好,他們也的確在等待著我的這一句話。
我走向大廳一角的鋼琴,還沒有走到,卻驟然聽到喬治-桑的一聲驚呼:「哦!天啊!」
我詫異的回過頭去,發現所有人都已被喬治-桑的這一聲驚呼轉移了視線,幾十雙目光都集中到了大門口。而正從門外施施然走進來的男子——我深深抽了口冷氣,不!難道又是巧合?趙然,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是趙然!」喬治-桑率先引領著眾多的女孩子尖叫的衝過去將他圍了起來。
趙然很平靜的看著大家,溫和地微笑著問;「請問今天這裡是不是聚會?我是愛肖。」
喬治-桑已經是一臉崇拜沉醉的癡望著他了,她憑借站長的身份之便,一手挽住趙然的胳膊,不停的點頭:「是的是的,是聚會,我是喬治-桑,沒想到你會是愛肖?!」
女孩子們尖叫著,驚喜的圍著趙然,唧唧喳喳,其他人也對能見到這位當今鋼琴界的風雲人物而感到興奮莫名。一下子,我卻成了被冷落的、遺忘的人。
我握緊拳頭,心冷得硬如鐵石。他還是這樣的光彩照人啊。只要有他出現的地方,就不可能容我存在。僵立在原地,我突然覺得自己今日的此行不過是個大笑話,以給趙然作配角出場的陪襯而已。
趙然終於從鶯鶯燕燕中抬起眼,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極其輕鬆地展顏一笑:「你也在?咱們還真是志趣相投。」
「看來這裡不需要我了。」我衝他一躬身,回身要去拿自己的隨身小包,喬治-桑卻衝過來拉住我說:「郁潔,幹嘛要走?趙然來了就更好啦!聽說你們是同學,不如給我們來一首四手聯彈好不好?」
四手聯彈?我的齒根冷得發疼。我這輩子都不曾想過會和他四手聯彈。這輩子不會,下輩子也不會!
「對不起,我從沒和他練過四手聯彈,無法合作。趙先生的演奏風格一直是特立獨行,我恐怕也沒有那個本事能與他比肩而坐。」我生硬客氣的回答可以讓所有人聽出我的火藥味兒,我才不管別人怎麼看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以我現在的心境,只想遠遠的離開這裡。
我推開喬治-桑,走向大門,身後的鋼琴忽然響了,叮叮咚咚,起起伏伏,如歌的行板,抑鬱到可以令人窒息的傷情。是我的那首《藍色的憂鬱》。
我站住身子,背衝著門,不能前行。
他是在挽留我嗎?還是在為我送行?我不能確定他的心意,更不能確定自己的心裡究竟是在要什麼。要留下?還是要離開?
我躊躇著往大門旁邁了一步,身後的琴聲也急促起來,如平原的風,攪亂了一池春水,攪擾得我的心也搖擺不定。
我最後還是沒有走成。當他的曲子彈完時,喬治-桑很善解人意的一邊拉住我,一邊招呼著其他人上台彈琴,場面沒有冷下來,如果我再退場,無疑是在和所有到場的人不和。我不想破壞了大家的好興致,只有留下。
坐在大廳的一角,真皮的大沙發很柔軟寬大,幾乎將半個我都包裹在內。我玩弄著手裡的包扣,百無聊賴。
趙然走過來,坐到我的身旁,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我沒想到你也是那裡的會員。」
他說:「一年前我在歐洲時就和這個網站上的一些人認識,不過這半年很少上去了,只有一些私人信件的交往。」
我又說:「如果知道你會來,我就不會來了。」
「因為厭棄我?」他斜著眼問。
我恨恨地說:「因為你總是搶我的風光。每當我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幸福的時候你總是突然出現,然後輕而易舉的將一切都搶光光。你已經有了那麼多傲人的財富,幹嘛非要和我爭?」
他挑挑嘴角:「抱歉,我不知道這裡是你的領地。否則我也許不會冒犯。」
「說什麼都遲了。」我搖著頭,瞥了一眼站在遠處的女孩子們,「她們現在的眼裡只有你。或許我應該換個地方坐了,有我坐在你身邊可能對你來說不利,影響了你與其他異性的交往。」
他哼笑:「你真的在乎嗎?不管其他異性和我會有什麼樣的發展,你都可以不屑一顧的抬腿就走,看都不看?」
「我看了又能怎樣?」我反問他,「你已經拒絕了我,我難道還要死賴著你嗎?」
「我但願你能賴上我!」他猛然間低喝,一雙俊眉深深地緊鎖,雙手交叉的放在腿上,低著頭茫然的看著地面,幽沉的聲音從地面傳來。「你到底要讓我怎麼辦?怎麼辦你才能平心靜氣的看待我和我們之間的感情?」
「等我長大吧。」我長歎著,「也許我們都還年輕,不懂感情,所以才會總是這麼矛盾和痛苦。」
「美麗的借口。」他苦笑的表情很是無奈,「就憑這一句話就可以讓你躲我一輩子。」
我將手放在他的手上,柔聲說:「我不想躲你,我只是需要時間認清我自己。」
他將我的手握住,問我:「有我來幫你一起認清你,難道不好嗎?」
我將手抽回,淡然道:「你說過,沒人能幫得了我,除了我自己。」
他靜靜的看著我,許久,直到他眼中的憂鬱令我再也無法承受了,我就跑到鋼琴旁,隨性彈奏了幾首鋼琴小品。
周圍有無數的網友和飯店的客人在看我,但是我卻只能感受到有一束目光穿過了我的後背,投進了我的心裡,令我惶恐不安,幾乎指不成法,曲不成調。
我和趙然之間的故事看來還遠遠沒有結束。而他對我的影響力也漸漸超過了我所能想像到的程度。
未來的故事會是什麼樣子的?連我也不知道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