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小夜曲 第八章
    五月,天氣已經漸熱。

    午後的太陽刺眼無比,所幸房子坐落的方向正確,此刻完全沒有西曬的困擾,微風輕吹,院子裡那棵不知道樹齡的黃槐飄落了一些葉片,順著南風吹進走廊,四散在圍牆裡。

    喬雅捷拿著筆記本,整個人橫躺在乘涼的架高木質走廊上,在輕音樂中,努力構思男女主角的對話。

    「我們結婚好不好?」

    「會不會太快了?」

    「如果我知道你就是我在找的那個人,又何必去多花其他的時間呢?」

    「但是我希望能再多認識你一點,婚姻可以是冒險,但不該是橫衝直撞的借口?」

    小嘴一張一合,拿著鉛筆,用唸經般的聲音復誦了一遍,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似乎……甜度還不夠高。

    甜度,哼。

    原本還以為到淑女月刊可以畫比較成熟的東西,沒想到甜度依然是基本元素,有點恨,但又沒辦法……仔細想想,也不能抱怨什麼啦,像她自己就是啊,二十四歲,但談起戀愛來一樣沒大腦。

    喬雅捷把鉛筆往旁邊一丟,順勢翻了個身,不意,卻聽到旁邊有人很不客氣的笑了出來。

    「看來,有人的心情很不好喔。」

    她仰看著難得在還有太陽時就起床的江日昇,眼神半瞇,模仿昨天看到的八點檔,「本姑娘心情不好,識相的話就快走,要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江日昇哼了哼,用力踹了她的小腿一下,「貴出版社的編輯找你,要我請他識相的晚一點再打來嗎?」

    哇,編輯!

    懶人立刻翻身而起,迅速往電話所在的客廳衝去,經過江日昇身邊,還不忘加上一句,「怎麼不早點說?」

    慌慌張張衝進去,拿起電話,「喂,我是喬雅捷。」

    「雅捷啊,有點事情要跟你說喔。」

    她深吸一口氣,編輯的聲音總令她心驚膽跳,「我在聽。」

    「稿子收到了,可是有點問題。」

    嗚啊,她就知道。

    根據她近一年來的專職漫畫家生活經驗,編輯不找意味著沒事,編輯一找,通常就是她的東西有問題,好一點的話下次再修正,壞一點,她就得趕工補圖,重新畫過。

    「分鏡跟人物都沒問題,不過向有點偏掉了。」那頭,聽得出來編輯正在翻閱她的原稿,「尤其是台詞的部分,前十七頁都還好,最後三頁有點怪怪的,好像接不上來。」

    哎,最後三頁就是她跟方浩軍吵架之後畫的啊。

    當時,她忍著兩泡蓄勢待發的眼淚,一筆一畫的在書桌前刻出來的,難過得要死,怎麼想得出什麼正常的句子。

    「要重畫嗎?」

    「那倒不用,但下一次要記得修正過來喔。」編輯在那頭說,「你這個故事再兩回就結束了,有想到下回的題材了嗎?」

    「沒有……啊,有。」喬雅捷突然想到,「我可不可以畫一個關於分手的連載?」

    「分手啊,你有試過這種題材嗎?不好架構喔。」

    「沒關係,我現在一定可以畫得很好,很深刻。」她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比台灣霹靂火的劉文聰誤殺永惠那段還要感人。」

    編輯在那頭哈哈大笑,「怎麼連劉文聰跟永惠都出來了,你是不是受了什麼打擊啊?」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自己一直畫這種甜甜的故事有點煩,想要轉換一下,而且如果是淑女月刊的讀者的話,應該比較能接受吧。」

    「有名字了嗎?」

    「嗯,『五月一日的櫻桃吻』。」

    這個,一定感人,喬雅捷想。

    以後只要開稿,她就會想到吵架的那一天,心思翻湧之下,絕對會悲到最頂點,感動所有人。

    五月一日的櫻桃吻哪……

    還什麼情人節的櫻桃樹傳說呢,他們接吻後就吵架了,那個傳說是真的嗎,還是她記錯了?

    冷戰比吵架難受,失聯又比冷戰更痛苦。

    方浩軍出差去了,房間月曆上打紅圈圈的就是他們沒有交集的日子,目前為止累積了十個整,根據過往經驗,吵架如果超過一個星期還沒和好,基本上大概就不會和好了。

    她有心理準備,只是,難受難免。

    不會突然爆發,但那種綿綿長長的刺痛感,卻會一直提醒她這件事情。

    「我會畫得很催淚,很灑狗血,很八點檔。」喬雅捷想了想,「新連載前兩期的卷頭可不可以給我?我覺得自己這次一定能夠引起女生的共鳴。」

    「確定?」

    「嗯。」

    「好,那你就試試看吧。」電話那頭傳來編輯在紙上抄下的聲音,「下一期開始會先打預告,對了,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情,今年暑假的漫畫展,我們會參展,預定是替唐思思跟更小琪開簽名會,我不是要刺激你,不過希望你以她們為榜樣,好好努力。」

    掛了電話,喬雅捷又拖著腳步回到院子旁架高的乘涼木質走廊上,風仍涼,她的輕音樂上還在響,可是,心情就是悶悶的,她跟編輯要來了連續兩期卷頭,不過卻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拿起剛才被丟在一旁的紙筆,繼續編著與現實生活脫節的求婚台詞,剛剛寫到「婚姻可以是冒險,但不該是橫衝直撞的借口」,然後呢?女主角要再推一下,還是直接答應比較好?

    不管應允與否,畫面一定要含淚,含淚才會動人。

    她吸了吸鼻子,感覺有點討厭,為什麼她非得在跟方浩軍吵架的情況下編出男主角的求婚詞?

    編起來不順,自己又會想哭。

    而且因為她是個作夢者,很容易就想太多,跟方浩軍會和好嗎?還是真的就這樣斷了?

    然後……不對,喬雅捷拍拍腦袋,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是個漫畫家,漫畫家要交稿,而不是想那些自己沒有能力改變的事物。

    低下頭,拿起鉛筆繼續在筆記上編寫——

    我想要一個家,不過對我而言,那一定要是我們親手建造的才有意義,工作疲累的時候想到那個地方,會有力氣再繼續努力。

    雖然還是想著吵架的事情,但工作畢竟是工作,她咬著牙,一筆一畫的繼續浪漫下去。

    可能會導致分手的吵架總是令人不愉快的,而她卻要在這種情形下想辦法讓自己甜蜜到最高點……

    痛苦啊。

    一般人即使心情再不好,都還不至於不能工作,但對於需要創意的人來說,心情變成一個很重要的效率指標,她就聽夏小琪說過,一個新進漫畫家因為跟男朋友分手,導致稿子屢審不過的慘痛故事。

    喬雅捷是真的很喜歡身為自由業的自己,但現在她卻有種想當普通上班族的強烈慾望,因為她的大腦此刻除了一個人之外容不下任何事情。

    她很想方浩軍。

    非常,非常的想他……

    ☆         ☆        ☆

    出差的最後一日,方浩軍選擇在飯店裡度過。

    東京一向是全球的流行指標地之一,尤其是在亞洲更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這一次除了他之外,陳冠文也一起來了。

    十天,說起來好像很長,但是若真的要做些什麼,事實上又不太夠,所幸的是他們各自帶了幾個助手,助手們能幫他們省下一半以上的時間,到第九天的時候,所有的行程已然結束。

    飯店高樓的餐廳裡,方浩軍以及陳冠文一起吃著中飯。

    冷氣充足,食物的味道也不壞,落地窗將望過去,繁華市景進入眼簾,但方浩軍卻覺得無心欣賞。

    生平第一次,他覺得出差是一件讓人覺得討厭的事情。

    「拜託,兄弟,對著我有這麼痛苦嗎?」陳冠文拿起紅酒,「你的眉頭從坐下來到現在還沒有鬆開過。」

    方浩軍聞言,扯開一記笑容,「這樣,可以了嗎?」

    「算我沒講。」

    陳冠文終於知道為什麼當他要那些助手們一起過來吃中飯時,眾人紛紛走避,面對一個老闆著臉的人,誰還吃得下去啊,如果不是因為兩人從大學起就是好友,他大概也會選擇落跑。

    看著方浩軍拿著叉子遲遲沒有朝盤子落下,他忍不住歎口氣。

    「你要是想她就打電話給她嘛,跟女朋友低頭又不算丟臉,像我,雖然是美妝研發中心的負責人,女朋友生氣我還不是馬上賠不是,女孩子,退一退、哄一哄就好了,不要那麼計較啦。」

    方浩軍眉毛一掀,皮笑肉不笑的說:「你什麼時候這麼瞭解我了?」

    「身為男人的我瞭解男人。」他愉快的吃著中餐,一邊滔滔不絕,「如果是我,也會很難接受自己的女朋友在畫成人漫畫,不過老實說,你也太保守了,畫成人漫畫又沒什麼,就是一個市場性的問題嘛……」

    「我介意的不是她在畫成人漫畫。」

    「所謂市場就是供需問題,」陳冠文頓了頓,「你剛剛講什麼?」

    「我,我介意的不是她在畫成人漫畫。」

    分析了半日的陳冠文此刻的表情顯得很奇怪,有點尷尬,有點不甚瞭解,「那你幹麼跟她冷戰這麼多天?」

    「我只是覺得,原來她還有這麼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有種,局外人的感覺。」方浩軍自嘲似的笑了,「原本我還以為我們已經夠親密了。」

    「女生嘛,難免會有一兩個秘密。」

    「只有當事人知道的才算是秘密,一大票人知道,而只有我被蒙在鼓裡,那不算秘密。」

    老實說,自己那時一定很像傻瓜。

    當喬雅捷跟吳欣宜起衝突時,他相信了喬雅捷,然而當答案揭曉時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他覺得自己像被狠抽了一個耳光。

    他們認識雖然不是很久,但有些事情的知道與否,是與時間無關的,比如,一些簡單的習慣嗜好、經歷與所學,以及自己的工作內容。

    方浩軍拿起酒杯,「我很討厭被騙。」

    「嚴格來說,那也不算欺騙。」

    「就是這樣才可惡。」

    「如果你真的無法接受,那就分手吧。」陳冠文說得輕鬆,「我看她也不是那種會糾纏人家的女孩子,說一說應該就可以了,反正你九月就要回法國了,這樣也好,比較沒有牽掛。」

    面對陳冠文的滔滔不絕,方浩軍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陳冠文不會懂的,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懂。

    他很討厭被騙,但卻對一隻小狐狸一見鍾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為漫畫家的關係,喬雅捷的行為模式跟一般人都不一樣,隨性與自由是他所欣賞的,但同時,他也覺得那更讓他難以捉摸。

    她承認自己的狐狸個性,但他卻不是獵人。

    東京的最後一天,方浩軍終於開始思索這個問題,甚至一直Checkout了,到成田機場,心中的天平都還在搖擺著。

    他還是很喜歡她,不過他們得好好談一談。

    ☆         ☆        ☆

    「喂,晚上要不要出來?」中正機場裡,陳冠文問他,「明天是星期天,找地方喝酒怎麼樣?」

    「我還有事,你找其他人去吧。」

    「兄弟,我是為了安慰你耶。」

    「謝謝,不過我沒有失戀,不需要安慰。」

    語畢,丟下陳冠文以及其他在後面觀望的助理們,拖著行李走出機場大門上了計程車,交代司機駛往淡水後,他立刻拿起電話。

    喬雅捷的手機沒開,家裡電話有人接,但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認得那是日昇酒吧老闆的聲音。

    「她不在。」江日昇打了一個阿欠,「去看醫生了。」

    看醫生?

    「她怎麼了?」

    「過敏,不知道昨天上吃到什麼,整張臉腫得像月亮,眼睛都不見了。」他頓了頓,好像想到什麼似的,「不過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過一陣子找她,因為她現在丑到連我們都認不太出來,你還是不要看比較好。」

    ☆         ☆        ☆

    方浩軍還是過來了。

    江日昇替他開了門後又回去睡回籠覺,他一個人在院子旁的架高乘涼走廊上等待朱紅色的門扉再次掀動。

    這是他第一次進來這裡,跟從外面看的感覺完全不同。

    經過的人會覺得這裡不過是破舊的老房子,但圍牆內卻像個小桃源,院子的大小剛好,沿牆還種了一排桂花,乘涼走廊左側有棵黃槐樹,明明是五月,但卻仍有著初春的淡淡微涼。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終於有了開鎖的聲音。

    率先進來的是個少年,然後是個長髮少女,方浩軍認得那個少女,她叫韓凱聖,看她跟少年親密的姿態看來,應該是一對情侶,而跟在他們身後那個一臉落寞的電燈泡,就是他的女朋友。

    她的臉……真的很腫。

    原本清亮的大眼睛變成一條線,而且她還不時拿手帕按眼角,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

    「小心門檻喔。」韓凱聖回頭招呼著。

    「嗯。」

    方浩軍站起身的同時,韓凱聖也看到他了,她看起來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指指喬雅捷,做了一個「眼睛看不清楚」的手勢,然後與少年進入客廳,將初夏的午後留給他們兩人。

    方浩軍走到喬雅捷面前,站得很近,近到讓此刻視力不佳的她可以發覺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喬雅捷的身體停頓了,抬起頭,勉力的睜大雙眼,看清來人後先是呆住,三秒後掩面慘叫,直覺是反身就跑,卻被他一把拉回來。

    「不要看我。」她的聲音有著某種度的崩潰,「走開,不要拉住我。」

    一拖一帶,方浩軍將那個激動無比的人拉入懷裡。

    「這樣就沒問題了吧。」他俯在她的耳邊說,「現在,你可以放心,我看不到你的臉。」

    最後一句話似乎起了安撫作用,她不再像剛才那樣激動,沒有再失聲大叫,也沒有想落跑的態勢。

    她在他懷裡,半晌,終於開口,「你怎麼在這?」

    「我回來了。」

    「剛下飛機嗎?」

    「剛下。」他扳動她的肩膀,想看看她的臉,沒想到她好像知道他想做什麼似的,死命靠著他的胸膛,不肯稍移半步,看她意志如此堅定,他也只好放棄。「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過敏。」

    「連路都看不見?」

    「嗯。」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臉會腫,眼鏡跟隱形眼鏡都沒辦法戴,加上會一直流眼淚,所以視力會變差。」

    「告訴我,你對什麼東西過敏,我要把它記起來,免得變成你臉腫的元兇。」

    「我也不知道。」她的聲音透著一種無辜,「我是第一次這樣。」

    「醫生沒有說什麼嗎?食物?藥物?還是其他原因。」

    「他叫我安排時間做檢查找出過敏原。」

    「告訴我時間,我陪你過去。」原本巴拿大小的臉居然變成月亮臉,他得知道是什麼東西讓她變成這個樣子的,先別說變得難看,她連眼睛都只剩下一條縫,走路都成問題。

    「你、你要陪我?你有時間陪我?」喬雅捷不確定似的,「是下午喔,而且我不知道要多久,萬一要很久怎麼辦?」

    「我整個下午都陪你。」

    「你……不生我的氣啦?」

    「你現在臉腫成這個樣子,我哪還有辦法跟你生氣?」就算氣,也是氣她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如果他真的還在計較她沒有對他實話實說,根本不會一下飛機就過來,「這次就算了,以後,不准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嗯。」

    「什麼嗯,要回答『好』。」

    「好。」她反手環住他,聲音透著一股甜意,「哎,我們這樣算不算和好?」

    「你說呢?」

    「我不知道。」

    老實說,方浩軍一直覺得十天冷靜期後的再次見面會有點困難的,沒想到居然因為她的過敏而必須以擁抱的方式來對話,這無形之中讓他們親密一些,而肢體上的親密會讓言語軟化,沒花太多時間,第一次的不愉快就此言歸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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