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應當他的攝影模特兒,他答應替她嚥下失敗的成品。
對路可兒而言,只不過是練習的時候身旁偶爾會有閃光燈干擾而已;可對楚懷風而言,卻是對腸胃極大的虐待。
這筆交易,怎麼想都是她比較划算。
他在她身邊拍了一星期,就吃了她一星期的失敗之作,吃到胃脹腹凸,眉愁臉苦。
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她竟有種想為他默哀的衝動,許多時候,她其至想搶過盤子自己吃。
她必須不斷提醒自己、克制自己,才能壓抑住對他的歉意與心疼。
一念及此,路可兒輕聲歎息,可歎息間,微笑亦若隱若現。
她垂下頭,認真地揉捏著麵團,更專注、更用心地揉著。
在廚房門外望著她全神貫注的背影,兩個男人不禁相視而笑。其中一個對另外一個比了個手勢,然後,兩人悄然步離廚房門口,來到餐廳。
「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來看她。」安東尼奧笑道,一面為兩人各倒了一杯紅酒,「比我預料得還早呢,看來你果然很擔心她。」
「我想你誤會了吧?」接過紅酒杯,楚懷風一張俊容也跟著染上淡淡的紅,與杯中酒液相映成輝。「我是來工作的。」
「你是指拍這些相片?」安東尼奧閒閒啜了口酒,「什麼了不起的相片要連續拍一個禮拜?該不會是故意拖時間吧?」
楚懷風面色微赧,「你胡說什麼?這是要參加比賽的相片,當然得認真一點。再說。這可不只是拍照而已,我得先抓住想要表達的主題,事先構思、構圖,然後才能開始拍攝。事前準備多,花的時間自然也多了。」
「哦,是這樣啊。」安東尼奧點頭表示理解,可嘴角依然掛著若有深意的笑,「既然只是來工作,又何必幫她吃那些難以下嚥的東西呢?」
「那是交換條件。找人家當模特兒,總得給些報酬吧。」
「瞭解,這就是你所謂的報酬啊。嗯嗯,代價真大,真大。」一雙碧眸躍動著取笑之意。
「你有完沒完?」楚懷風瞪他一眼。
「當然沒完囉。」安東尼奧眨眨眼,「我說兄弟,不知道你有沒發現?自從你開始幫她吃那些失敗品後,她簡直進步神速。」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愛情的力量真偉大啊。因為捨不得見你食不下嚥,那小妮子可是卯足了勁,加倍認真學習呢。」安東尼奧嘻嘻笑。
「什麼愛情?你胡說八道什麼?」楚懷風臉又紅了,「我跟可兒。不是那種關係。」
「那是什麼關係?彼此看不對眼的敵人?我記得你說過,她曾為了錢想騙你結婚,所以你很生氣,我也是因為這樣才來替你教訓她的。不過——」他拉長音調。
「不過怎樣?」
「不過我很快就發現,你這傢伙根本一點教訓她的意思都沒有,明擺著就是想幫她嘛,嘖嘖。」安東尼奧故意搖頭歎道,「一聽說人家受苦受難,馬上急得跟什麼似的,什麼新仇舊恨全忘光了。」
「……」
「我說兄弟,你是真的討厭她嗎?還是早愛她愛到無可自拔了?」
無法招架好友的逼問,楚懷風索性裝作沒聽見,「我、我現在要清潔鏡頭,沒空跟你閒扯!」
「不敢面對自己的真心,所以用這種方式逃避嗎?」
「安東尼奧!」他漲紅臉。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你忙你的吧,大攝影師。」
※※※
對於餐廳內兩個男人的爭論,正在廚房忙碌的路可兒一無所知,她只是很專心地練習著安東尼奧交代的功課。
今天的功課是幾道類似點心的Tapa,在悠閒的下午,西班牙人喜歡一面喝啤酒,一面品嚐各式小點心。
說到這幾道Tapa,安東尼奧可得意了,直稱這是獨門秘方,教給她算是天大的恩賜。
「要懂得感激,小丫頭。」他總是趾高氣揚地教訓她。
而她,表面上雖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其實心裡真是感激莫名的。
對她而言,這個來自異地的大廚師可說是上帝為她送來的救星。只是,她至今仍不明白,為什麼擁有一身絕頂手藝的他,會自動出現在她面前,自願磨練她的廚藝?她之前並不認識他,也從不知道有哪個朋友認識這樣一個人啊。
於是,她只能把他當成一個奇跡了……
「哇!真是奇跡,路家大小姐居然真的窩在廚房裡!」蘊著濃濃譏諷的男聲無預警地在她身後響起。
她愕然旋身,不敢相信地瞪著立於眼前的人影,「葉朝陽?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看看兩個月前宣佈破產的路家千金,現在究竟淪落到什麼地步。」葉朝陽薄唇一勾,「看來情況真的不太妙啊。」
她假裝沒聽到他的嘲弄,「你怎麼進來的?」
「從後門進來的。看來這家餐廳真的完了,大門到現在都還關著。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重新開張啊?該不會就這麼倒閉了吧?」
「會開張的。」她咬牙,「一定會。」
「是嗎?」他走上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頷。
她別過頭,順勢甩開他的手。
葉朝陽目光一變,「還是那麼囂張啊,路可兒。」他冷冷撇嘴,「明明都已經破產了,還對我擺什麼大小姐架子!」
「我沒對你擺架子。」她深吸一口氣,「你應該看得出來,朝陽,我現仕沒空跟你說話。」
「我看出來了。」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只是不敢相信罷了。可兒,你真的打算窩在廚房裡做這些下人做的事嗎?」
「這不是下人做的事。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廚師,所以才這麼努力練習。」她揚起頭,不願在他面前示弱。
「廚師不就是下人嗎?我看不出一家餐廳的主廚,跟我們家做飯的廚師。有什麼不同。」
譏刺的言語立時挑起了路可兒的脾氣,她繃緊身子,用盡全身的力量才沒讓自己對眼前這個傢伙怒吼出聲。
「如果你認為為客人準備一桌料理的廚師是下人,那就算是……下人吧。」她直視他,「沒事的話,可以請你離開了嗎?」
「等等,我還有話沒說呢。」黑眸緊緊瞅住她,「我想跟你談一筆交易,可兒。」
「什麼?」
「你知道,我還是跟之前一樣想要你。」他邪邪地笑,「我想讓你當我的女人。」
她一怔。
「不懂我的意思嗎?」他再走近她一步,輕佻地抓起她的手,送到唇邊一吻,「我願意提供你資金,可兒,只要你跟我上床。」
上床?他的意思是他要出錢買她做情婦?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怒上心頭,揚手就要給他一巴掌。
他及時抓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整個人帶入懷裡,「你脾氣還是這麼辣!我喜歡。」
「放開我!葉朝陽。」她怒視他。
可他不放,邪佞的俊容一低,意欲攫住她柔軟的芳唇。
她張口用力一咬——
「啊——」他慘叫一聲,手也跟著一鬆。
身子一獲得自由,路可兒立刻抓了把菜刀護在身前。
「路可兒!你好樣的!上回踩我的腳,這回連我的嘴都差點咬破了。」他恨恨地瞪她。
「快滾!」她冷聲道。
「你敢這麼命令我?」他老羞成怒,忿忿地威脅道:「好,路可兒,你要嘛就別讓這家餐廳重新開張,否則我一定讓它門庭冷落,沒半個客人上門!」
「你別想恐嚇我。」
「我恐嚇你?」他冷笑,「那就等著瞧吧。只要本公子放話出去,看誰敢來這家鬼餐廳用餐!」
「你——」
「我怎樣?怕了嗎?現在重新考慮我的提議還來得——」
「她不會考慮的!」森冷的嗓音截斷他。
兩人同時調轉眸光,望向來人。
「楚懷風!是你?」葉朝陽心中一驚。
「是我。」楚懷風淡淡一笑,笑意卻不及眼眸,「識相的話,最好快點離開,葉朝陽,否則我不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
「你……你以為我會怕你這只楚家的『黑羊』?」葉朝陽強作鎮靜。
「我沒要你怕我。」他狀似漫不經心地摩擦雙掌,指關節喀喀作響。「只是現在忽然很想好好運動一下。」
「你!」葉朝陽眼眸泛紅,惱怒地瞪他,「好,我走,咱們走著瞧!」撂下狠話後,他甩甩頭,大踏步離去。
楚懷風轉過身,面對路可兒,卻見她怔立原地,容色蒼白,右手依然抓著菜刀。
「沒事了,可兒。」他走近她,溫柔地扳開她的手,拿開菜刀。「那混蛋已經走了。」
她仍是呆呆地看他。
「怎麼啦?」他蹙眉,「不會真被那傢伙給嚇到了吧?」
她每立刻回答,半晌,才咬了下唇,「我有點擔心,懷風。」
「擔心什麼?」
「葉家在金融界勢力很大,葉朝陽的朋友也不少,如果他有心對這家餐廳不利,那他真的能做到。」她閉了閉眸,「至少,這家餐廳還欠他們家的銀行貸款。」
「那又怎樣?」楚懷風不以為意,「他們如果要抽銀根就隨他們去!這點錢我還有,我可以借你——」
「不行!」激動的嗓音打斷他。
他一愣,「可兒?」
「不行。」她神色冷凝,「我絕不能跟你借錢,懷風。」
「為什麼?」他瞪她。
「我不想要你幫忙。」
「你!」他氣極,「你就這麼討厭我嗎?連借我的錢也不肯?」
「我不討厭你。」她別過頭,嗓音微微沙啞,「不是因為討厭你。」
「那是為什麼?」
「因為……不想要你的同情。」
「同情?」
「這世上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同情。」蒼白的唇角扯開一抹冷澀,「我不是說過嗎?我一定會做給你看的。」
他怔愕地望她。
為什麼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調那麼悲傷?他伸手扳過她的臉——那藏在她眸底的可是濃濃的苦澀?
「我不要你瞧不起我。」明眸漫開迷霧,神情卻異常倔強。
他心一扯。
她說她不要他的同情,她說她一定會做給他看,她不要他瞧不起她。
在聽著她苦澀的宣言,看著她傷感卻倔氣的容顏時,他覺得自己似乎懂了——
生平第一回,他感覺自己有點懂她的心了,那顆剔透玲瓏的女兒心。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有股想拍照的衝動。他想拿起相機,將這一刻的她緊緊鎖入鏡頭。
他想留住她!
突如其來的衝動讓他忽地展臂擁住她,將她輕顫的身軀緊緊、緊緊地護在懷裡,彷彿怕一鬆手,她就消失了。
她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不要說話,可兒。」他的呼息在她耳畔輕輕吹拂著,「讓我就這樣抱著你,一會兒就好。」
「可是……」
「你好瘦。」他撫著她背脊,溫柔憐惜地輕撫著,「一直就這麼瘦嗎?好像比我上回抱你時又瘦了些,這陣子你太辛苦了。」
「我——」溫柔的擁抱讓她不知所措,溫柔的關懷更讓她喉頭一梗,「我很好啊。」
「還有一個多月,可兒,撐下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好廚師的。」
「懷風,你……你放開我,不要這樣——」
「為什麼?因為你不喜歡嗎?」
因為她要哭了,因為她受不了他對她如此溫柔,因為她沒想到在自己信心動搖時,給予她鼓勵的人竟會是他。
「因為我……身上很髒,全身都是油。」
「是啊。」他低低地笑,「而且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味道。」
「你——」她臉頰一燙,「那就快點放開我啊。」
「可是說也奇怪,我喜歡你這個味道。」他啞聲道,「比你以前擦的那些名牌香水味道都好。」
「為、為什麼?」
「因為好甜。」他摘下她的廚師帽,在她頭頂上吻了吻,「因為認真工作的你……好甜。」
低啞的嗓音宛如魔咒,牢牢定住了她。她癡癡聽著,眼角終於滑落一顆透明的淚。
「……懷風,餐廳重新開張的時候,我打算辦一個Party。」
「什麼樣的Party?」他稍稍推開她,有些好奇。
「我打算辦一個下午茶宴,請幾個朋友過來,由我親自下廚準備一桌Tapa。」
她翩然旋出他懷裡,談起心中規畫已久的夢想,微微帶點興奮,「然後還要調一缽酒,西班牙人愛喝的Porron,當然,Paella是一定要的。對了,安東尼奧還教了我許多搭配水果做出的獨門點心哦,比如木瓜煎蟹餅、香草醃漬小番茄等等,都很好吃呢。」
「瞧你,都還沒學會呢,就這麼興沖沖的,到時真能做得出這些東西嗎?」他嘲弄她。
頰染紅霞,櫻唇卻倔強地嘟起,「我一定能做出來的,等著瞧吧。」
「哦?」他笑,笑容好似帶著幾分寵溺。
她瞥他一眼,臉頰更加暈紅,「你——會來嗎?」
「你希望我來?」
她斂眸,「對。」她希望他來,事實上,她打算在宴會結束後向他表白心意。
在證明自己不需要他的幫忙也能撐起餐廳之後,她要告訴他,之前並非真是為了金錢才想跟他結婚的,她從來就不想利用他。
她想告訴他,她其實一直是喜歡他的……
「好吧,那我就等著來領教了。」
領教?她一愕,「你的意思是……你要來嗎?」猶豫的嗓音壓抑著一絲希冀。
「那當然。」他笑,「每次都是你挑剔我的作品,好不容易輪到我有機會,怎能輕易放過?」
他要來,他會來!
一顆心驀地飛揚,她急急旋身,藏住自己傻傻的微笑。
※※※
「我拿到宴客名單了。」輕柔的女性嗓音透過話筒,傳到男人耳裡。
他冷冷一笑,「太好了。」
「你打算怎麼做?你不會……做得太過分吧?」
「怎麼?你居然為自己的情敵擔心?」
「我——」
「放心吧,我不會做什麼過分的事。」男人狂佞地笑著,「只不過會讓她的開幕宴場面很難看而已。」
※※※
這天,終於來了。
木瓜煎蟹餅、香草醃漬小番茄、西班牙蛋餅、三明治、四季豆拌洋蔥酸豆、番茄麵包……鋪著彩色格子布的餐桌上,擺著琳琅滿目的Tapa;最角落,一個美麗的水晶雞尾酒缽盛著以白葡萄酒、啤酒,以及檸檬蘇打調出的Porron。
餐廳內部重新裝潢過後,呈現新的面貌,窗扉掛起淡雅的白色窗紗,玻璃擦得明亮清透,每張餐桌都鋪上彩色格子桌巾,點起一盞盞香精燈。
牆上的油畫裡,西班牙鬥牛士精神昂揚,吉普賽女郎神秘艷麗,共同演繹古老浪漫的異國傳說。
纏綿的情歌輕緩地在室內迴旋,更添幾分慵懶情調。
一切都準備好了。
一一檢查過每個細節的路可兒,勾起清單上最後一個項目後,靜靜凝定原地。
為了慶祝重新開張而舉行的下午茶宴已經安排就緒,就等著貴客光臨。
今天所有的料理都是她親手做的,包括桌上每一道Tapa,以及稍晚會送上的Paella與濃湯。
在經過安東尼奧的密集訓練後,她自認今天的科理雖然無法和那些名廚相比,可至少撐起一家餐廳應該不成問題。
而如果她今天邀請的朋友願意為她廣為宣傳,「白色巴塞隆納」或許還能像從前一樣客似雲來,那麼,她就有辦法聘請真正的名廚掌廚。
今日的下午茶宴,將是一切的起點。
她必須成功,也一定得成功!想著,路可兒轉身對幾個剛聘請的工讀生下令。
「你們先去廚房準備材料吧。」
「好的。」
工讀生們退下後,店門口也跟著傳來一陣清脆聲響。
路可兒回眸,驚喜地發現今日的第一位貴客已然光臨。
「初雲!」她迎向好友,櫻唇含笑。
她細細打量駱初雲,她穿了一件白色長裙,繫著彩色絲巾,顯得既閒逸又優雅。
「很有西班牙風情哦。」她稱讚。
在此同時,駱初雲也審視著她,海藍色的洋裝,剪裁簡單而大方,裙擺在膝蓋形成一圈輕盈的波浪,足下則踩著一雙無帶涼鞋。
「你看來就像要去海邊散步似的。」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去。」路可兒微笑。
「緊張嗎?」駱初雲從她的聲調中聽出一絲壓抑。
她猶豫一會兒,點了下頭。
「下午茶宴什麼時候開始?」
「四點。我想其他人應該也快到了。」
「別緊張,可兒。」駱初雲握住她的手,「你會做得很好的。」
「謝謝,跟我來吧。」說著,路可兒拉著她在其中一張餐桌前坐下,「你先坐這裡休息一下。」
「嗯。」駱初雲點頭,環顧四周,「懷風呢?還沒到嗎?」
「他剛打電話來,說臨時有點事,可能會晚點到。」說著,櫻唇微嘟。
駱初雲微笑睇著她,「你很希望他來吧?」
蘊著特殊含義的話語令路可兒臉頰微微染紅,她垂下頭,假裝順順裙擺,「他自己說一定會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察覺到她的尷尬,駱初雲體貼地轉移話題,「對了,你那個老師呢?今天也在嗎?」
「他不在,昨天晚上搭飛機回去了。」路可兒一頓,忽地蹙眉,「我要給他錢,他卻一直不肯收,還說他其實也是受朋友之托——究竟是誰呢?」眸光落向好友,「該不會是你吧。初雲。」
「我?怎麼可能?」駱初雲連忙搖頭,「會不會是你奶奶的朋友啊?」
「我問過了,不是。真奇怪,到底是誰呢?」
見她陷入沉思,駱初雲眨眨眼,想說些什麼,可還是忍住了。
「算了,先不管這個。」路可兒猛一甩頭,朝她一笑,「初雲,你先坐著,我去廚房看一下,我想其他人也差不多該來了。」
※※※
可沒有人來。
牆上的骨童時鐘緩慢地邁開步伐,一分、兩分、三分……四點整,王子出來揮劍趕走惡龍,吻醒了睡美人。
時間繼續前進,優雅地、感傷地,接著,老鍾敲了五響,一聲一聲,揪扯著路可兒的心。
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人來?已經整整過了一個小時,就算她那些出身高貴的朋友總是習慣遲到,也未免太久了些。
餐桌上幾道應該趁熱吃的Tapa已經涼了,她讓工讀生撤下,換上新的。幾盞香精燈的火滅了,她一一點亮。
陽光逐漸西斜,透過玻璃窗扉,染了一地七彩光影。然後,光漸漸漸暗了、深了,由絢爛而黯淡。
霞影婉媚。
路可兒僵挺著身子,瞪著滿室朦朧的橙紫,木然數著鐘聲。
一、二、三、四、五、六。
六點了。
不會有人來了。
為什麼?他們都去哪兒了?為什麼就連懷風也遲遲不出現?
她愣愣望向靜靜坐在角落的駱初雲,好友感傷地回凝她一眼。她別過頭,不敢看好友帶著同情的眼神。
突然間,電話鈴聲響起,尖銳地劃破一室寂靜。
她顫抖地拎起話筒,「你好,這裡是——」
「是可兒嗎?」
熟悉的嗓音透入她耳膜,她怔了下。
「傻了嗎?可兒。」對方的笑聲傳來,「我是葉朝陽啊。」
「有……什麼事嗎?」
「我聽說你的餐廳今天舉辦開幕宴,所以特地打電話來恭喜你。」
是嗎?「……謝謝你。」
「怎樣?現在餐廳應該很熱鬧吧?憑你路可兒的魅力,應該可以號召到不少人參加吧。」
她咬唇。
「不過我很好奇你究竟請了誰呢?」
「我請誰……不關你的事吧。」
「是不關我的事。」他冷冷一笑,「只不過想告訴你,你的朋友好像都在我這裡。」
「什麼?」她一驚,差點握不住話筒。
「我在遊艇上辦了個宴會,很多人來捧場,我們玩得很開心呢。你聽聽,聽到海的聲音了嗎?黃昏的景致真美啊。」
「你——」
「我弄到了你的宴客名單,路可兒。」葉朝陽的語音倏地變得淡冷。
她倒抽一口氣。
這麼說,他是有意跟她作對了。
「這只是開始而已,你等著繼續接招吧。」語畢,他掛斷電話。
而她,怔然握住話筒,久久無法回神。
「你怎麼了?可兒,還好吧?」駱初雲擔憂地問。
她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空白的腦子裡,迴旋的只有清冷的切線聲。
嘟——嘟——
可能嗎?她的朋友——那些平日與她交好的朋友們,真的全去參加葉朝陽的宴會嗎?
他們……他們很多人甚至討厭他啊!他的人緣一向很差的,不是嗎?
不可能的,一定是他說謊!
一念及此,路可兒匆匆找來手機,一個一個撥打電話——
「我……不好意思,今天臨時有事。」
「可兒,你知道我對西班牙料理沒什麼興趣,不過你放心,我會介紹朋友常去那邊吃的。」
「呃,我現在是在遊艇上,沒辦法,我女朋友想玩點新鮮的。」
「那個……我想已經遲了,所以乾脆不去了。我以後有空會去捧場的,有空的話……」
是啊,有空會來。
問題是,他們什麼時候有空呢?當她前幾天邀約時,他們不都口口聲聲說今天一定抽出時間來捧場嗎?
為汁麼現在一個個都找到藉口說不來了?
「可兒,坦白跟你說吧,我們也是身不由己,現在經濟不景氣,誰也不想得罪銀行。」
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因為他們得罪不起葉朝陽,所以才選擇背棄對她的承諾。
她早該瞭解,早該瞭解這個社會是多麼現實,早該瞭解自己與這些朋友們之間的情誼其實非常脆弱。
她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們顧念舊情呢?畢竟,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路可兒了!
不再是那個可以跟他們一起乘著遊艇出海、恣意享受的路可兒;現在的她,只是一個天天窩在廚房裡的平凡女人。
夠了,真是夠了,她受夠了!
顫然舉高雙臂,她緊緊地、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
她的宴會失敗了,完完全全地失敗了!她是不是該慶幸,那個她一心盼望的男人沒有來?否則她該如何面對他?
她是不是該高興他沒來見證她的失敗?也許,她真該高興的……
「啊——啊——」低啞的痛喊自緊咬的牙關迸出,滿蘊著一股極力壓抑的憤慨。
聽來,令人黯然神傷。
※※※
「怎麼回事?」楚懷風不敢相信地瞪著空蕩蕩的餐廳。
他剛剛趕到,一身風塵僕僕,原本還想著路可兒也許會嘲笑他的狼狽樣,可沒想到迎接他的,卻是一臉憂慮的駱初雲。
「他們都沒來。」
「沒來?為什麼?」
「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打了很多通電話,可他們都拒絕了。」
「怎麼會這樣?」楚懷風面色一凜,深眸迅速掃掠週遭,「可兒呢?」
「在廚房。她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我沒辦法阻止……」
沒等駱初雲說完,他便急急往廚房奔去,剛推開門,便凍立在原地。
廚房裡一片凌亂。東倒西歪的鍋碗瓢盆、破碎泥爛的食材,在在顯示這裡曾遭逢風暴席捲。
而帶來風暴的人,正是現在跪倒在地的路可兒。
她赤裸著雙足,海藍色的洋裝染上點點污漬,墨黑的發微濕地貼在額前,低垂的容顏白得可怕。
「可兒。」他在她身旁蹲下,「我來了。」
她抬起頭,在認出是他時,瞳眸一亮,跟著伸手緊緊拽住他衣領。她抓得那麼緊,像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浮木似的,慌亂而無助地攀著他。
他心一扯,「你還好吧?」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她啞著嗓音。
「對不起,臨時有點事,對不起。」
她搖搖頭,眸光一斂,像是忽然發現自己的軟弱似的,臉一偏,急急鬆開了他。「我本來想,宴會結束後就跟你說——」猛然頓住。
「說什麼?」
她不語,良久,唇角揚起一抹苦澀,「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她究竟想說什麼?他轉過她的臉龐,心疼地望著她紅腫的眼。「你哭過了嗎?」
「我沒有哭。」她急急否認,倉皇地想站起身,「我不會哭。」
纖細的身軀搖晃了一下,再度軟倒在地;她再一次嘗試站起來,卻再一次軟倒,一次又一次。
「可惡!」她忽地尖喊一聲,握拳用力捶了下地面。
「別這樣。」他握住她的手,「可能是腿麻了吧,等會兒就好了。」
她沒說話,伸手無意識地撫上腳踝。
他跟著移轉眸光,這才發現那纖細的足底不知何時受傷了,正緩緩地滲出血。
是玻璃嗎?他一陣心急,在瞥見附近碎落的玻璃片時,更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你踩到玻璃了!怎麼這麼不小心?」他焦急地斥道,回頭望向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的駱初雲,「大嫂,麻煩你去藥房買點急救用品。」
「我知道了。」
細碎的跫音未遠離,楚懷風便迫不及待轉向路可兒,「你怎麼了?幹嘛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一面問,一面取來紙巾替她擦去血痕。
她仰頭望他,面無表情。
心微微一縮,他不喜歡她這個樣子。「究竟怎麼了?」
「他們……爽約了。」
「我聽說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葉朝陽。」她雙眼無神地回道。
「葉朝陽?」俊眉一擰,「怎麼回事?」
「他不知道從哪弄到我的宴客名單,把他們全請去遊艇上參加宴會了。」
「該死!」他低咒。那天真該痛揍那傢伙一頓!
「他們說,他們也是不得已……」菱唇慢慢揚起淡弧,淡得讓人心驚。「因為得罪不起銀行。」
他蹙眉望她。
「既然得罪不起葉朝陽,就只好得罪我了。」她說,依然靜靜地笑。「因為如果是我,就無所謂。」
「可兒——」
「我不重要。」她一點一點加深微笑,「反正我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可兒!」他再也聽不下去了,怒聲喝止她,「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那你要我怎麼說呢?」她偏過頭,依然甜甜地笑著,「欺騙自己還是原來的那個路可兒嗎?」
「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可兒,不許你這麼說話!」
「我也不喜歡。」她啞聲道,微笑未斂,淚,卻藏不住了。「你以為我喜歡嗎?
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真的很討厭,非常討厭。」她一字一句哽咽地說道,每吐出一個字都像一點一滴在抽去她的生命力。
清澄的淚水瘋狂地滑過她的頰,蒼白、毫無血色的頰。她在流淚,卻硬生生逼著自己,不肯痛嚎出聲。
她在強忍,用盡全身的力量強忍。
他看在眼底,心揪得緊緊的。
「你也討厭這樣的我吧?懷風。」她問,唇角仍牽著笑弧。
為什麼還要笑?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自己?
她可知,這樣的笑容比眼淚更讓他無所適從啊!
「別這樣,可兒,你聽我說,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只不過是一次失誤,讓葉朝陽那個小人得逞了,以後不會了。」他安慰她,拍撫著她的背,「不會再這樣了。」
她沒說話,只是仰著頭,淒楚地望著他。
那樣的淒楚令他心痛!他咬緊牙,正想再說些什麼時,只見她容色驀地一變。
「怎麼了?」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忽然僵硬起來。
「你下午……是跟她在一起?」她瞪著廚房門口。
「她?」他一愣,隨著她調轉視線,這才發現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秀雅的人影。
是於心萍。她右手扶著門,似乎為廚房內的情況感到震驚,神色不定。呆了好一會兒,才朝楚懷風顫顫一笑,「我看你一直沒出來,所以過來看看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心萍,你先在外面等我好嗎?」
「不。」她略顯遲疑地搖頭,美麗的眸掠過一絲掙扎,「懷風,我……我有件事想說——」
「什麼事等會兒再說好嗎?我現在不能——」
「是我傳給葉朝陽的!」她一鼓作氣說出口。
「什麼?」突如其來的宣告讓兩人一愣,驚異的眸光同時對準於心萍。
她臉色慘白,看來十分慌張。
「你說什麼?心萍?」楚懷風簡直不敢相信。
「我說……」於心萍咬了咬唇,「宴客名單是我給葉朝陽的。那天我打掃你的工作室時,在傳真機上發現路小姐傳給你的名單,所以……」她轉向路可兒,十分抱歉地垂下眼,「對不起,路小姐,我真的很抱歉。」
「是……你?」路可兒顫著唇,「是你把名單傳給葉朝陽的?真的是你?」一字一句自她齒間擠出。
察覺她瀕臨爆發的怒氣,楚懷風連忙開口安撫,「可兒,你冷靜一點,我相信心萍不是有意——」
「你還幫她說話?」她瞪他,明眸燃起烈焰,「到現在你還幫她說話?」
「我只是要你冷靜一點——」
「你要我怎麼冷靜?我的宴會毀了!全毀在葉朝陽跟她手裡!我辛辛苦苦籌備那麼久,到頭來全都白費了,你還要我冷靜?」
「你別這樣。」他皺眉。
她瞪著他狀似無奈的神情。他為什麼要這麼看她?彷彿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女人似地那樣看她?
她錯了嗎?難道她不該怨於心萍砸了她的開幕宴嗎?難道他還要她對這一切微笑以對嗎?他就這麼偏袒於心萍?就這麼護她?
「你走!離開這裡!」她猛然展臂將他推開,凌銳的嗓音幾近歇斯底里。她恨恨地瞪他,「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別再煩我了!」
「你——」
「走開!你沒聽見嗎?走開!」她喊,隨手抓起身旁的鐵鍋,宛如洩憤般重重抓往地上一摔,「走啊!」
他瞪視她狂亂的舉動,神色一沉。「好,我走。」他站起身,「大嫂應該快回來了,你乖乖讓她替你包紮傷口,冷靜一點,不許再這個樣子。聽到了嗎?」
她倔強地別過頭。
「我走了。」拋下最後一句話,他旋身大踏步離去。
直到跫音完全逸去後,路可兒才放縱自己重重吐出一口氣,轉過頭,怔怔望著空無人影的門口。
他真的走了。
淚水再度滑落,她展袖,負氣一抹。
很好,她任性驕縱的脾氣總算把他給氣走了,從此以後,他怕是再也不會理她了。
很好,非常好。
沒什麼好悔恨的,反正他一直就很厭惡她,不是嗎?
於心萍那麼漂亮,又那麼溫柔,她早猜到他總有一天會真的愛上她。瞧他剛才緊張兮兮護著她的模樣!
她閉上眸,蒼白的唇邊銜著淡淡的諷刺、淡淡的淒楚。
那天當他在廚房裡擁抱她時,她的心跳得好快。在那樣甜蜜的一刻,她忍不住要猜,猜他也許漸漸喜歡上自己了。
可如今證明,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只是自作多情……
堅強的武裝緩緩崩落,她抬手掩住臉,在掙扎了許久後,終於無法抑制地痛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