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一點也不懂她。
他不懂,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想得到他,又是為了什麼毅然取消婚事。
他不懂,最近發生在路家的一切、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對她而言是多麼大的衝擊,他不懂,她是為了什麼非得挺直背脊撐下去。
他不懂,她父親每天與債權人和那些被迫遣散的員工周旋,最近總是神情疲憊,而奶奶,身體狀況一直不好。
於是她只能一個人撐下去,一個人想辦法撐起這家餐廳。
她必須想辦法啊!
瞪著圍繞餐廳門廊、已開始顯得凌亂的綠色攀籐類植物,路可兒突地有股想狂笑的衝動。
可她有什麼辦法?她哪來的能耐讓問題重重的「白色巴塞隆納」東山再起?
它最大的問題就是有一個像她這樣對餐廳事務茫然無知、對未來無所適從的無能老闆,她不僅連道像樣的料理都做不出來,甚至也請不到一個夠格的廚師重新掌管廚房。
她該怎麼辦?她茫然地瞪著前方,優雅古典的白色建築落入她眼底,卻只是一片悲哀的敗落景象。
她該怎麼辦……
「小姐,你能告訴我這家餐廳是怎麼回事嗎?」帶著濃重腔調的英文拂過她耳畔。
她緩緩回眸,眼瞳映人一張雖然上了年紀、卻仍然俊朗好看的男人面孔,他的身材壯碩,皮膚呈橄欖色,碧綠的眸子炯炯有神。
是個外國人——偏深色的皮膚與深刻的輪廓,顯示他可能帶了拉丁血統。
「我聽說這家餐廳的西班牙菜是全台北市最棒的,所以才慕名而來,可現在都已經快中午了,餐廳似乎還沒有營業的跡象。」男人蹙眉,「該不會倒了吧。」
一位慕名而來的客人?
她心一揪,怔怔地望著他。
「小姐,你傻了嗎?」男人似笑非笑地嘲弄她。
她定了定神,「不,這家餐廳沒倒,只是暫時休業幾天而已。」
「休業?為什麼?」
「呃,因為發生一點事……」
「是嗎?」男人揚眉,跟著,粗聲咕噥了一連串西班牙文。
他以為她聽不懂,可她卻聽得分明,憤然瞪視他。
這老男人竟敢侮辱她家的餐廳,說「白色巴塞隆納」只是浪得虛名,他被朋友給騙了!
「先生,我說過,這家餐廳只是暫時休業而已,絕不是倒閉。」她冷然地以西班牙語說道。
聽聞她流利的回應,他顯然一愣,好一會兒,才揚起不懷好意的笑,「嘿!小姑娘,別那麼生氣嘛。怎麼?這家餐廳該不會是你開的吧?」
「正是。」
「哦?」他瞇起眸,細細打量她,「看你嬌生慣養的模樣,實在不像一家餐廳的老闆娘,怪不得這間餐廳凶多吉少了。」
「你!」她繃緊身子,怒瞪他一眼,跟著肩膀一斜,輕輕推開他擋路的身軀,「不好意思,我要進去。」
抱著一堆剛採購回來的蔬果魚肉,她笨拙地想要打開餐廳鐵門。
「我來幫你,小姑娘。」男人立刻伸出援手。
她一僵,可回頭瞥見他滿面笑容,又不好拒絕,只得點點頭,由著他接過其中一個購物袋,跟著她踏進餐廳,轉進廚房。
「謝謝你,先生。」接過東西後,她就要下逐客令。
他卻以一個漫不經心的手勢止住她,綠眸溜了一眼凌亂的廚房,他嘖嘖搖頭。
「從一家餐廳的廚房就看得出這家餐廳料理的水平了。瞧瞧,這流理台上還留著前日做菜的污垢呢,還有這個鍋子,老天,竟然還摸得到油。哇!這些又是什麼?」
他大驚小怪地在高高滿起的垃圾桶前駐足,「這麼多半生不熟的食材!小姑娘,你肯定失敗了不少次吧。」湛亮的眸直視她,毫不掩飾其中的嘲謔意味。
她臉一紅,明眸卻燃起怒火,「這間廚房怎麼樣你管不著!我很謝謝你幫我提東西進來,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他雙臂環抱胸前,以一種閒散自在的姿勢在她面前站定。
她仰頭瞪著他輕鬆自若的神情。「你想怎樣?」
「我想你需要好好磨練一下。」
「磨練?」
「你需要我的磨練。」他簡單地解釋,眼眸含笑,「我可是很嚴厲的哦,小姐。」
「你……究竟在說什麼啊?」她莫名其妙。
他微微一笑,「開始吧。」
「開始?什麼開始。」
「第一課,維持工作環境的整潔。」說著,他將一塊抹布朝路可兒丟去,正中她清秀嬌顏。
她一怒,「你做什麼?你以為你是誰?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別跟我頂嘴,小姐。」男人依然保持微笑,可笑容底下卻藏著不容忽視的鋼鐵般的力量。「我不是能容許一個小丫頭跟我叫囂的濫好人。」
「你、你究竟是誰?」
「安東尼奧-洛普。」他平靜地睇她,「我允許你直呼我的名字。」
允許?他說允許?
路可兒不可思議地瞪大眼。這傲慢自大的老傢伙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啊?
※※※
「真想看看她當時的表情!」一陣爽朗笑聲從話筒那端傳來。
「如果你的目的是想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一點顏色瞧瞧,那麼你請我來就對了,兄弟,保證讓你滿意。」
「那就多謝你了,安東尼奧,那女人確實需要一些教訓。」
「放心吧,我可是擬定了一個很嚴苛的軍事訓練計畫呢。」安東尼奧自豪地說著,「早上五點半到市場採買,七點進廚房,準備食材,開始料理練習,然後強迫她把失敗作品全部吃下去!
「下午繼續魔鬼訓練,在我睡午覺時,她必須完成我前一天交代的功課,若是不及格,隔天早上就再提早一小時進廚房!晚上就讓她稍微喘口氣,練習端盤子、擦地、洗碗,要是我心情不好,就讓她再做幾道菜來嘗嘗,反正不到十一點絕不會讓她休息的!」
「……」
「怎麼樣?」見對方久久沒有回應,安東尼奧主動問道,「我這個訓練計畫不錯吧?」
「……你真的這麼做了嗎?」
「當然!都已經開始一個多禮拜了。」
「那她……反應如何?」
「那小妮子剛開始當然是不服氣啦,不過在我隨便示範了幾道菜給她看後,她立刻甘拜下風,現在可是乖得不得了,我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安東尼奧得意極了。
「你不會……真的讓她把失敗的成品全吃下去吧?」
「為什麼不?誰要她達不到我的要求!呵呵,你不曉得看那小妮子一口一口勉強把東西嚥下,又痛苦又難受的表情有多好玩。」
「安東尼奧!」話筒那端的嗓音明顯有些急了,「你怎麼能這麼做。她每天從早熬到晚已經夠累了,你還往她的胃裡亂塞東西,她會病倒的!」
「病倒又怎樣?」安東尼奧笑嘻嘻地,「別告訴我你捨不得,Wind。」
「我——」
「放心吧,咱們兄弟一場,我是為了替你出口氣才特地飛來台灣,我一定會替你好好教訓那丫頭的。」
「不,我的意思是——」
「啊,那丫頭好像在廚房裡摔跤了!真是個笨女人,我瞧瞧熱鬧去,不跟你聊了,再見。」沒給對方任何說話的機會,安東尼奧毅然掛斷電話。
他望著紅色的投幣式電話,唇角揚起三分嘲弄、七分調皮的弧度。
明明就處心積慮地想幫她,卻還故意裝酷、裝冷淡,等人家真受了苦,又在一旁擔憂焦急——嘖嘖,有時候他真搞不懂這一代年輕人究竟在想什麼。
看來有些事情還是得靠他這種成熟男人來推動才行。
※※※
「懷風,你怎麼了?好像心神不寧的樣子。」
輕柔的嗓音驚擾了正對著手機沉思的楚懷風,他連忙定了定神,回頭朝剛來到他的工作室,便忙著替他收拾的於心萍。「沒什麼,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剛才跟誰講電話?」
「一個朋友,在西班牙認識的。」
「西班牙?」她揚眉,「你們剛剛談什麼?你聽起來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沒什麼,我們只是在談另一個朋友。」
「哦。」明眸閃過一絲異芒,她頓了頓,唇角牽起微笑,「你人緣真好,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
「常常在外頭跑,自然會認識很多人。」他也回她一笑,「想喝點什麼?冰箱裡有果汁、汽水,還是你想泡茶或咖啡?」
「都好。」於心萍隨口應道,溜了一眼收拾過後依然有些凌亂的工作室,「瞧瞧你,我才兩天沒來,這裡又一團亂了。」
「真不好意思。」楚懷風打開冰箱,為她倒了一杯果汁。「這幾天我忙著沖洗相片,沒時間顧這些。」他將果汁遞給她,「其實你不必管的,我有空自己會收拾。」
「我不管的話,這地方大概到了世界末日都還是這麼亂吧。」她半開玩笑,接過果汁,「怎麼樣?那些相片都沖好了嗎?」
「嗯。」
「照得怎樣?」
他默然。
她揚眸望他。那張總是神采飛揚的臉,此刻蘊滿落寞。
突地,她心一扯,「怎麼了?」
他搖頭,俊唇勉力一揚,「照某個攝影名家的說法是,這些相片好歸好,可如果要參加比賽還少了些靈魂——缺乏感動人的元素吧。」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些相片比一個普通人拍的好不了多少!」楚懷風自嘲,他閉上眼,頎長的身子往後倒向沙發。
「別這樣,懷風。」她坐在他身邊,柔聲安慰,「每個人看相片的感覺都不同,也許只是那個人的偏見吧。」
「可那個人——是季海玄啊。」
她一愣,不明白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他是誰?」
「是我最欣賞的攝影家之一。」他掀眸,嗓音沙啞,「我相信他的評語。這次能報名參加美國攝影協會的比賽,也是他推薦的,否則我連參賽的機會都也沒有。」
她默然了。
他也不再說話,揀出散落在桌上的幾張相片,細細審視。這些都是他這次去歐洲拍的,構圖、光線、景物的取捨,以及人物的捕捉方面,他自認應該都在水準之上。
到底缺乏了什麼元素呢?究竟少了什麼?
「……懷風,再把相片拿給其他人看吧,也許別人會有不同的意見呢。」於心萍努力想讓他振作精神,「而且我看這些相片就很不錯啊,雖然我對攝影是外行,可是以一個觀賞者的角度而言,我覺得很棒啊。」
以一個觀賞者的角度而言……楚懷風驀地靈光一閃。
對了,有個人能給他意見,有個人能告訴他……
湛幽的黑眸一亮,瞬間射出兩束逼人的璀光,他望向於心萍,微笑宛如陽光般燦爛,「謝謝你,心萍,謝謝。」
她茫然,「謝我什麼?」
「謝謝你提醒了我。」
※※※
「不對,不對,笨丫頭!」陽光燦爛的午後,粗魯的怒吼在東區某間大門緊閉的餐廳內響起,「我不是說過嗎?做Paella最重要的就是番紅花飯一定要煮得恰到好處!湯汁在煮好時剛好收干,鍋底要有些許鍋巴……結果呢?你不是把飯煮得太焦,就是湯汁太多!都已經好幾天了,你怎麼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你是存心要把我氣瘋對吧?」
「我沒有……沒有要把你氣瘋的意思。」微微虛弱的嗓音回應,「我也……也很想做好啊!可問題是不只雞湯汁的量,這些淡菜也會滲出汁來,真的很難抓得准。而且,火候也會影響啊——」
「藉口!藉口!不要拿一堆理由來掩飾你的笨拙與沒天分!你真是我帶過最遜的徒弟了,講出去恐怕會被人家笑我晚節不保,老來收了個搬不上檯面的丫頭當徒弟!」一句句罵得更加不客氣了。
「喂!老頭,我是沒天分,可你有必要這樣刺傷我嗎?我也很努力啊。」軟弱的嗓音忽地強硬起來。
「敢跟我頂嘴?你這丫頭—不懂得什麼叫尊師重道嗎?」一陣鏗鏘聲響,「老子我罷教了!」
「啊,不要這樣嘛,安東尼奧,您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廚師,雖然我很笨,但您也一定有辦法化腐朽為神奇,對吧?」年輕的嗓音忽然甜得像可以滲出蜜來。
「我看這個很難。」粗魯的嗓音稍稍軟化。
「來來,您坐下,我這個不肖徒弟幫您捶捶背,待會兒您就先去休息室睡個午覺,我一個人練習,晚上一定讓您滿意的,好不?」
「你行嗎?」安東尼奧冷哼一聲,充滿懷疑。
「行,行,一定行!」路可兒連忙點頭,衝著他綻出一朵甜甜的笑,「你得相信我啊。」
「我已經相信你很多次了。」
「我知道,就再相信我一次吧,這次一定會成功。」
「最好是這樣。」他咕噥一句。
「一定可以的。來,老師請先去休息吧。」
一番甜言蜜語後,路可兒總算將怒氣衝天的老男人給請出廚房,一個人面對眼前的凌亂。
她咬著下唇,好半晌,只是呆立原地。
她真的行嗎?這道西班牙海鮮飯——奶奶一向最引以為豪的招牌料理,她學了好幾天,卻還是抓不住訣竅。
其他配料都還好說,就是這個番紅花飯啊……
她輕聲歎息,探指伸入玻璃罐裡,取出細細的番紅花蕊,怔怔望著。
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將這道料理的精髓煮得恰到好處呢?究竟該怎麼做——
「你在發什麼呆?」
帶笑的嗓音突然在她身後揚起,她嚇了一跳,猛然旋身。
「是你!」
映入眼瞳的竟是楚懷風挺拔的身影,他雙手插在口袋,既瀟灑又悠閒地站在廚房門口,含笑望她。
「你來做什麼?」他不是不想再見到她了嗎?
她望著他,心微微一牽,臉霎時一紅。他精神俐落的穿著打扮,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滿身油膩——汗濕的短髮隨意塞入廚師帽裡,圍裙沾染了各種污漬,臉上也許還有……
「咦?你臉上沾的這個是什麼?」他靠近她,眼中興味盎然,「好像是墨魚汁。」
說著,他展袖就要替她拭去。
她連忙別過臉,自己抬起衣袖用力抹了抹。
「連墨魚汁都沾上臉了。」他嘲弄著,「你還真夠狼狽啊,可兒。」
她瞪他,「你是特地來嘲笑我的嗎?」
「你也把我想得太惡劣了吧?可兒。」他嘻嘻笑,「我只是聽說你請了一個很厲害的廚師來幫你進行特訓,好奇地過來瞧瞧而已。」
「你現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她下逐客令。
他仍是微笑地睇她,「看來你還挺有精神的,可兒。」
「怎麼?你期望我委靡不振嗎?」
「不。」幽深的眸底流過某種奇特的意味。
她看見了,呼吸一顫。「我……沒空陪你閒扯,快走吧。」
他卻不走,隨意望了一眼廚房內部,目光觸及一個大而平的黑鐵鍋時忽然一亮。他見過那種鍋子,西班牙人管它叫Paella,以它為工具做出來的海鮮烤飯也叫Paella。
「你在做西班牙海鮮飯?」
「沒錯。」
「太好了,我最喜歡吃這個!做點來吃吃吧。」
「什麼?」她愕然。
「做一盤給我吃吧。」他微笑燦爛,「我很期待。」
「你……別鬧了!」俏臉又是一紅。她做的能吃嗎?她可不願意到時看他譏誚的嘴臉。「你快走吧!少爺。」展臂就要推他。
「這是什麼?」他瞥見了她握在手中的花蕊。
「什麼?」
「這就是番紅花,對吧?」他攤開她掌心細細凝視,「那組水晶雕塑,還有你奶奶送你的餐巾環,雕的就是這種花不是嗎?」
「嗯。」
「番紅花飯就是這道料理的精髓吧。」他凝望她的眸光若有深意。
她一怔。
「我很期待吃到你做的海鮮飯哦。」他又微笑了,「路奶奶的海鮮飯可是一絕,只可惜她現在不做了。我很想看看繼承路奶奶精神的你,是不是也承襲了她的好手藝?」
「我——」
「好好加油吧。」他拍拍她的肩,「我在外頭等你。」
路可兒瞪著他離去的背影,胸口漫開複雜滋味。
真不知道這傢伙究竟是來做什麼的?來看笑話嗎?嘲弄她嗎?可為什麼她卻覺得自己原本低落的精神好像又振作起來了?
真奇怪。這男人,對她總有種奇怪的影響力。
她恍惚地想,轉過身,稍微收拾了下流理台後,就著水槽開始淘起細細的長米。
菱唇,悄悄揚起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笑弧。
她決定重做一次,這一次,她要好好用心,仔細地、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去做。
鍋中淋上橄欖油、加熱、雞肉煎黃、燜熟。炒臘腸、火腿、蝦、龍蝦,加入青紅椒、蔥花、蒜頭。
他喜歡什麼樣的味道呢?
——拌炒生米,注入番紅花湯汁燉煮。將米飯鋪上Paella,嵌進淡菜,送入烤箱。
他會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品嚐她的料理?
十分鐘後,取出盤子,覆上鋁箔紙。
他會嘲笑她嗎?會不會笑得她抬不起頭來?
她閉上眸,在心中計算著時間。海鮮的清香及微焦的烤飯味在廚房瀰漫,侵襲她異常敏感的感官。
時間差不多了,她展眸,撕開鋁箔,靜靜看著色香俱全的料理。
她不想聽他的嘲笑,她想要他看著她,對她說聲——
※※※
「真難吃!」
路可兒愕然,瞪了他好一會兒,「你說什麼?」
「真難吃。」楚懷風閒閒重複,端起玻璃水杯啜飲一口。「這個蝦熟過頭了,雞肉太硬,飯倒是煮得還可以,可湯汁看來少了點,有點焦。」一面說,一面拿叉子攪動著盤中的食物。
她愣愣地瞪著他的動作,明眸逐漸燃起火焰,嘴唇卻逐漸刷白,「謝謝……謝謝你的指教。」
「看來你想成為大廚,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呢,可兒。」他笑,執起湯匙舀了一大口飯送入嘴裡。
「那……當然,我才剛進廚房學習一個多月,當然沒那麼快——」
「不過你時間不多了,不是嗎?」他咀嚼著雞肉,「聽說你現在的師傅跟你約定的時間是兩個月。」
「你怎麼知道?」
「初雲告訴我的。」他又舀了一匙飯,「她還告訴我,你想賣掉那座水晶雕塑,請她幫忙看看有沒有人想買。」頓了頓,黑眸點亮異采,「為什麼要賣掉它?你不是說過它對你是很重要的寶物嗎?還說那是非賣品。」
「不錯,它很重要。」提起即將割愛的水晶雕塑,她就一陣心疼,深吸一口氣才揚起眸,「可現在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
「什麼?」
「這家餐廳。」她語氣澀澀地,「我總不能讓人家白白教我兩個月吧?想學到好廚藝,當然得付出一些代價。」
「……是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接著又繼續埋頭苦吃。
她蹙眉看著他的動作,「你不是說很難吃嗎?」
「是啊,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西班牙海鮮飯了。」
「是嗎?」她怒上心頭,「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吃啊!一面批評,一面還不停地吃,你是什麼意思啊?」伸手就要搶過餐盤。
他卻按住她的手,仰頭朝她微微一笑。那笑,帶著一點點嘲謔、一點點慵懶,卻有更多溫暖,以及一些些她分辨不出的含義。
她呼吸一窒,「幹嘛……這樣笑?」
「別拿走。」他柔聲道,「我想吃。」
「為、為什麼?」
「因為是你做的。」
「嗄?」她因他的回答而傻愣住。
他猛然站起身,順手將她一旋,她重心一移,差點倒入他懷裡。
「你做什麼?」她驚喊,心跳狂野,臉頰滾燙。
他伸手定住她肩膀,「雖然你做的不怎麼好吃,不過我知道你很認真在做。」
什麼意思?
似嘲非嘲的話語再度刺痛她,她怒視他,「謝謝你的鼓勵哦。」
「我是說真的。」他只是微笑回凝,「剛才我都看到了。」
「你都看到了?」
「其實我一直在廚房門外看著你。」
老天!
她只覺一陣尷尬,可下頷卻更倔強地揚起,「那你一定覺得很好笑吧?看我那種手忙腳亂的糗樣……其實我也知道自己對廚房的事沒什麼天分。」
「那為什麼還要堅持自己下廚呢?」
「因為我必須從頭做起。」她嗓音細微,卻十分堅定,「尤其這道西班牙海鮮飯我一定要做好,因為這是『白色巴塞隆納』從開店以來最重要的招牌菜。」
他靜靜望著她。
異樣的眼神讓她心跳又是一陣加速,「很好笑嗎?」試圖掙脫他。
他卻不肯放,眼神依然緊緊攫住她。「我不覺得好笑。」
那為什麼要這麼看她?
她想問,卻問不出口,只能怔怔瞧著他。
黃昏的霞光透過窗扉,輕輕攏上他的臉,暖暖地、夢幻般地,像某個遙遠卻甜美的回憶,隱隱牽動著她。
她無法呼吸,在他離她這麼近的時候,她忘了該怎麼呼吸。
「……可以讓我拍照嗎?」他忽地問道。
她一震,「你說什麼?」
「我可以拍照嗎?」他嗓音沙啞,神情有些猶豫,像是很不容易才將這話問出口,「我很想拍下你在廚房工作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要我當你的模特兒?」
「嗯。」
她不敢相信!
他不是說過永遠不會再拍她的嗎?在馬場的那個午後,他曾經這樣堅定地對她宣稱。
而從那以後,他也遵守誓言,從不將她攝入鏡頭內,不論她打扮得多麼光彩照人,不論亮麗的她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他從來不曾多瞧她一眼,更湟論將鏡頭焦點對準她。
她曾經很生氣、憤怒、失望,也傷心。
是的,她很傷心,因為她其實很想得到他的注意……
「你在開玩笑嗎?」她繃著嗓音,「我在廚房的樣子有什麼好拍的?髒兮兮地,難看死了。」
「嘿,難得你會對自己的外表沒自信呢。」他嘲弄她。
她別過頭。
楚懷風目光一柔,抬手輕輕轉回她的臉,「很好看的,可兒,一點都不難看。」
面對他少見的柔情,她說不出話來。
「就當幫我一個忙吧。我最近要參加比賽了,卻一直拍不出像樣的相片。」
「所以……你來找我?」
「沒辦法,我絕望了。」他半開玩笑,「就當我病急亂投醫吧。」
病急亂投醫?
她瞇起眼。對他而言,她只不過是無可奈何之下將就拍攝的對象?
「如果你願意當我的模特兒,我可以幫你吃掉那些東西。」他繼續遊說她。
「那些東西?」
「那些失敗品。」他笑,「我聽說你每天吃自己的失敗之作,吃得都快吐血了。」
「你願意幫我吃掉?」她不可思議地瞪他,心跳莫名加速。他真的這麼想拍她嗎?
「交換條件嘛。」他攤攤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為了拍照,什麼酷刑我都可以忍耐。」
他說吃她的料理是酷刑?
秀眉不甘地一顰,櫻唇卻揚起甜得詭異的笑弧,「好啊,我答應。」
「真的?」他驀地有種不祥之感,「喂!你可別故意把所有東西都給煮壞了。」
「我是那種人嗎?」她嬌聲笑了,笑聲清脆,宛如銀鈴,在霞光夕影中悠然迴旋。
望著她得意的笑容,他想擰眉,卻忍不住微笑,「你就是非整死我不可,對吧?」
「是又怎樣?」
「你這可惡的女人!」
「現在快吃吧,這盤海鮮飯沒吃完不准你走。對了,廚房裡還有一盤。」她涼涼丟下一句。
「什麼?!你沒事幹嘛煮那麼多?」他怪叫。
「沒辦法啊,Paella一次只煮一人份太浪費了。」
「你——」
兩人你來我往,互相鬥嘴。
在笑鬧的氣氛下,他們只注意到對方,只感覺到對方。
誰也沒發覺窗扉上隱約映著一個朦朧的女人身影,她靜靜望著他們,神色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