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駱初雲後,路可兒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餐廳裡,包紮著繃帶的足底依然隱隱作疼,可放縱的淚水已然乾涸。
痛哭過後,只覺心頭更加空虛,全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
一切,都完了。而今天,只是崩毀的開始。
四周很靜,光線不知何時退出了室內的空間,被暗黑一點一點地吞噬。
好暗。她茫茫然抬頭,瞳孔在黑暗中本能地擴張,可卻依然找不到一絲光芒。
她找不到光!
領悟到這點後,她頹然閉眸,忽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要放棄。
她不想再掙扎了,不想再努力了,不想再勉強自己去做明知做不到的事。
不想了……
餐廳內一片漆黑,她的心,同樣是一片深沉,深深地、沉沉地,宛如要把她拉入無邊地獄般的可怕深沉。
深吸一口氣,她雙手環抱住顫抖的肩頭。
她好怕,好無助……
「嘿!有人在嗎?」伴隨著清亮的嗓音,有人推開玻璃門扉。
叮噹的鈴聲震醒路可兒迷濛的神志,她愕然看向門口。
「怎麼一片黑啊?已經打烊了嗎?」
是……客人嗎?
她驀地站起身,伸手按下開關,燈立刻亮了,溫煦的光芒柔柔地擁抱原本漆黑的室內。
「啊,不好意思。」闖進來的女人朝她抱歉地笑笑,「我們在找餐廳,附近都沒什麼好吃的,我們又實在很餓。」
「要吃……晚餐嗎?」她顫聲問。
「與其說晚餐,不如說是消夜吧,都快十點了。」
那麼晚了?她都忘了注意時間。
「請問還有東西吃嗎?」女人充滿希冀地問,明眸瞥了一眼還擺在長型餐桌上的Tapa。「好像還有不少點心呢。」
「那是Tapa。」
「我們有十二個人左右,可以進來嗎?」
「當然……當然可以。」她愣愣地點頭,一會兒,又連忙補充,「歡迎光臨。」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女人笑道,往門外探頭一喊,「嘿!這家餐廳還開著,進來吧!」
隨著她的吆喝,三兩兩的人群走進餐廳,歡聲笑語一下填滿了原本叔靜的空間。
有人提著筆記型電腦,有人背著攝影機,還有人一坐下後,就急著拿山紙筆跟對面的人討論起來。
「只有這些嗎?不夠吃啦!我肚子餓扁了。」其中一個男人哀號起來。
「我也是!現在起碼可以吃下兩人份。」
「不會吧?你是個女人,食量還這麼大哦?」
「怎麼?女人就不能吃嗎?」
「你們不是老嚷著要減肥?」
「哼!本姑娘身材好得很,不需要來減肥那一套。老闆娘,你們這邊有沒有西班牙海鮮飯?我很喜歡吃呢。」
「我也是,我也來一份!」
「這邊也要!我還要喝的,有沒有啤酒?」
「桌上那個是Porron嗎?太好了!我要來一杯。」
點菜聲此起彼落,聽得路可兒暈頭轉向,她連忙拿起紙筆在點菜單上飛快地記錄著,同時滿懷歉意地頻頻對客人道歉,「對不起,因為現在店裡只有我一個人,動作可能會慢一點。」
「沒關係,只要東西好吃就好了。」第一個進來的女人不知何時已吃將起來,一面吮著手指,一面對她微笑,「雖然涼了,不過這些Tapa很不錯哦。」
「啊。」她臉紅了,「謝謝。」
「怎麼?Alice你打算推薦這家餐廳嗎?」鄰桌的男人揚聲問。
「那要看Paella是不是也一樣好吃了。」被喚作Alice的女人從容回答,在瞥見路可兒微訝的表情時,忽地眨了眨眼,「你好,我是Alice,自由撰稿人,在報紙上有個美食專欄。」
「她還出版過不少書,是個暢銷作家哦。」男人插口。
Alice睨了他一眼。「這個多話的傢伙是雜誌社的主編。」
專欄作家跟雜誌主編?路可兒有些詫異,「你們好。」
「我們這些朋友大多是在傳播界工作的,不是編輯就是記者,不然就是像我這樣的FreeLance。」Alice解釋,「其實我們今天來也不是偶然,是一個朋友推薦的。」
「朋友推薦?」路可兒一凜,「誰?」
「一個很夠義氣的男人,你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會伸出援手。」
「雖然你不需要的時候,他也會來煩你啦。」男人開玩笑。
那是誰?她還是不解。
「你還猜不到嗎?就是——」
※※※
「什麼?!你告訴她了?」楚懷風對著手機大吼,右手煩躁地捶了下牆面。「你這IBM!就不能學著把你的大嘴巴封緊一點嗎?」
「嘿,你幹嘛這麼凶啊?」話筒另一端的女人委屈地癟嘴,「人家也是為你好,怕你一片癡心得不到回應嘛。」
「誰說……誰說我一片癡心了?」
「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對她有意思,幹嘛一次把我們這麼多人都叫去那家餐廳捧場?你要知道,我們可都是大忙人,能賣你這個面子可不容易耶。」
「是,謝謝你喔!」他翻翻白眼,「既然賣面子,為什麼不乾脆賣到底?你這樣把我抖出來,教我怎麼辦?」
「怎麼辦?等著接受美人感激的投懷送抱啊。」
「投懷送抱?」他冷嗤一聲,「你這理論用在任何女人身上都可能成立,偏偏用在她身上不行!」
「怎麼?難不成她還會反過來海扁你一頓?」
那倒極有可能。
他俊唇一撇,「如果她想開扁,我第一個就把你拉來當墊背。」
「楚懷風!你竟然恩將仇報,我看錯你了!你這小人、偽君子!」
「我沒空跟你閒扯,掛了。」不等對方嘩啦啦倒完一連串的咒罵,楚懷風聰明地及時切線。
好半晌,他只是站在原地,然後,湛眸揚起,落定於身前的牆面,怔怔地凝視掛於其上的幾幅作品。
傻傻佈置了一晚的相片,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讓她看到……
「該死的Alice!」他低咒一聲,隨即,無奈地歎了口氣。
可兒肯定會恨他的。她強調過許多次了,不要他的同情,不要他的幫忙,結果還是讓她發現那些媒體朋友是他請去餐廳捧場的。
很好,她一定會來找他算帳的。
搖了搖頭,楚懷風關了燈,鎖上門,離開工作室。正當他按下遙控鈕打開車門時,對街一抹淡灰色人影忽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路可兒站在路燈下,仍然穿著海藍色洋裝,裙擺雖然狼狽地沾上些許污漬,卻仍在夜風中輕盈地翻飛著。她的雙手捧了盒東西,面對他的容顏微微蒼白。
她看著他,遠遠地、莫測高深地看著他。
他心一跳。她果真來找他算帳了。
「可兒!」他急急迎上去。
「別過來!」在距離幾公尺處,路可兒伸手比了個阻止他繼續前進的手勢。
他一愕,「可兒,你——」
「你就站在那裡,別靠近我。」
「為什麼?」她就那麼排斥他嗎?楚懷風一咬牙,「你不是來找我的嗎?」
「我是……來找你的,我有話跟你說。」
「那為什麼——」
「你不要過來。」她再度命令他,尖銳的嗓音蘊著一絲絕望。「就站任那裡別動。」
他擰眉,瞪視她好一會兒,接著目光一落,「你站在這裡多久了?腳不痛嗎?」
「我……還好。」她移轉了下重心。
他注意到她的重心大部分都擺在沒受傷的那隻腳上,偶爾挺不住了,才換受傷的那一隻,可為了怕弄疼傷口,只敢踮著腳尖。
這樣的站姿,不累才怪。
他心一扯,深吸一口氣,「要不要到我的工作室坐下來談?」
「不!不要!」她反應迅速,「就在這裡,這樣很好。」
他眸光一沉,「好吧。」頓了頓,「我想我猜得出來你要跟我說什麼。」
「是嗎?」
「你想問我,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是我的朋友?是不是我把他們叫去餐廳的?」
她不語,默默凝睇他,蒼白的唇微顫。
「沒錯,確實是我請他們去的。」他索性坦白承認,「那又怎樣?我那些朋友雖說夠義氣,可都是認真負責的人,如果他們覺得『白色巴塞隆納』不好,是不可能替它宣傳的。所以你就當作是我介紹朋友到那邊吃飯,那也沒什麼,不是嗎?」
她還是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眼神看來好哀傷,好惆悵。
「可兒,你別這樣。你之所以想辦個開幕宴宴請你的朋友,不也是希望他們吃過後,如果覺得不錯,能幫你多介紹一些客人來嗎?我只是找了另一群朋友來幫這個忙而已,你又何必那麼介意?」
「……安東尼奧也是嗎?」她終於開口了。
「什麼?」他一愣。
「安東尼奧。」她靜靜地睇他,「也是你請他來的吧?我打了電話給他。」
「好吧,好吧。」看來瞞不住了。他煩躁地爬爬頭髮,「對,是我,也是我。可那是因為——」
「因為那天我倒在你懷裡,跟你哭訴餐廳的廚師都走光了,而我找不到人接替,自己又什麼都不會做,所以你才特地請他來幫忙的吧?」
「我——」他歎口氣,「是。」
「安東尼奧說,兩年前他的餐廳經營困難時,是你幫了他一把,所以這次你一開口,他義不容辭就來了。」
「嗯,算是這樣吧。」
「Alice他們也大部分都接受過你的幫助,對吧?」
「那沒什麼啊,朋友本來就該在患難時互相幫忙。」他輕描淡寫地帶過。
「是啊,朋友應該是這樣。你的朋友都很好,懷風。」
「其實你也有不少好朋友啊。」他聽出她語氣中的落寞,連忙安慰道,「比方大嫂,還有你的高中同學、在瑞士的同學,他們都是不錯的人啊。別太在意今天沒來的那些傢伙,雖然那些人我們從小就認識,可其實談不上什麼真正的交情——」
「你別說了,我懂。」她止住他,閉了閉眸,像在思索著什麼,許久,唇角才淡淡揚起哀楚的弧度。她睜開眼,望向他的眸幽蒙深邃,「懷風,你肯這樣幫我,是因為……當我是朋友嗎?」
「嗯。」
「我總是跟你作對,總是找你麻煩,這樣你也當我是朋友?」
「當然。」他微笑。
可她卻沒有笑,只是靜靜點頭,伸展手臂將捧在懷裡的餐盒遞向他,「作為朋友,我目前沒什麼可以報答你的,這是我剛剛做的,如果你肚子餓了,就當消夜吃吧。」
「這是?」
「你最愛吃的。」她上前將餐盒塞入他手裡,接著往後一退,再度拉開兩人的距離。「我現在做得還不夠好,不過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像安東尼奧,或者像我奶奶一樣做得那麼好吃,到時——」她別過臉,彷彿接下來的話很不好出口,「到時可以請你賞光到我的餐廳嘗一嘗嗎?」
她說這什麼話!她為什麼忽然這麼客氣?為什麼她問話的口氣彷彿很擔心他拒絕,卻又害怕他真的答應?
為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讓人心疼?
「可兒。」他低喚,嗓音微啞,「你——」
「你答應嗎?」她斂眸。
「……嗯。」
他的允諾令她一震,好半晌,才輕輕開口,「你這麼幫我,我很感激……放心吧,我會重新振作起來,不會讓你白白幫我的。」墨睫一俺,「謝謝你。」
謝謝?她對他說謝謝?她居然向他道謝?這是第一次吧?
她現在對他的態度,就像對一個朋友,非常友善,卻也……十分生疏。
「幫我跟于小姐說一聲,那件事我不怪她了。」她聲音低低地,「我也……祝福你們。」
祝福他們?什麼意思?
「祝你們幸福。」說完,她旋身離去。
他愕然,瞪著她一跛一跛離去的背影,胸膛梗塞的那股難受滋味,終於再也忍不住地爆發了。「可兒,你等等!」他追上她,扯住她的手臂,「什麼叫祝我們幸福?你在說什麼?」
她不回答,別過頭,不肯看他。
他用力旋過她的身子,近乎粗魯地抬起她削瘦的下頷,這才發現那張蒼白的臉正靜靜流著淚。
「可兒,你……究竟怎麼了?」
她咬著唇,身子緊繃,「我、我——」
「究竟怎麼回事?你還怪心萍嗎?我讓她跟你道歉——」
「不。」她搖頭,「不是因為她。」
「那究竟是為什麼?」他急切地問。
她閉上眸,「懷風,你知不知道……我從沒當你是朋友?」
他一怔。
「我從沒當你是朋友。」她低啞的嗓音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情感,「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是我想超越的人,是我想……征服的人。你不是朋友,是假想敵,我做每一件事,都是想讓你刮目相看,都是想讓你……不敢瞧不起我。你懂嗎?」
他沒說話,只是愣愣地看著她。
「所以我不喜歡你幫我……誰都可以,就是不願意幫我的那個人是你,因為那表示——我輸了。」
「可兒,你為什麼……非得那麼驕傲不可?」
「那不是驕傲。」神色黯然,「你還不懂嗎?並不是因為驕傲才讓我這麼想。」
「那是因為——」
「因為我喜歡你!」她驀地喊出口,嗓音因傾吐出自少女時代以來深藏的心事而變得尖銳,也因極度的傷感與失落而顯得沙啞,「因為太喜歡你,才拒絕你幫忙;因為太在乎你,才怕被你瞧不起;因為……」她說不下去了,聲音梗在喉頭,淚水碎落雙頰。
「你喜歡我?」他愣然。她突如其來的告白猶如雷殛,劈得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不會又是……耍我吧?」
「我沒耍你,從來就沒有!路家是需要錢,我是想嫁給你,可我絕沒有為了結婚而欺騙你的意思,我是真的……真的想嫁給你。」凝住他的明眸閃爍著瑩瑩淚光,「可是如果得不到你的心,這個婚姻對我就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想要你的心,不是因為高傲,是因為……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
說著,她忽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雙手緊緊揪住裙擺,像是極力想克制啜泣的衝動,卻又抗拒不了排山倒海襲來的真實情感。
看她這模樣,他的心狠狠一揪。
「我真的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她哽咽著,「我從沒當你是朋友,不是朋友——」
「可兒。」他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試圖扶起她,「你聽我說——」
「你不要碰我!」她連忙甩開他,踉蹌起身,退後幾步,「離我遠一點。」
「為什麼?」他蹙眉。
「因為……如果你靠我太近,如果你對我太好,我就會以為……就會以為你可能也——」她很長、很深、很哀傷地瞅了他一眼,沒再說下去。
「可兒,你聽我說——」
「不,你別說,不必對我有愧疚感,這沒……沒什麼。」她蒼白而急促地說著,「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於心萍,我也祝福你們。」她甩了甩髮,勇敢地抬起臉,「對我來說,這是一場賭注,既然得不到你的心,我甘願認輸。我喜歡你,是我自己單方面的感覺,你不必勉強自己回應,你也不需要——唔!」
倔強的聲明猛然被堵住。
他吻住了她,激動地、霸道地、不容拒絕地攫住她的唇,吮去她來不及出口的言語。鋼鐵般的手臂扣住她的腰,將她緊緊鎖在懷裡。
她呼吸一窒,心跳跟著漏了一拍。
他在做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倉皇的思緒來不及釐清,唇腔便遭他溫熱靈巧的舌尖侵入,捲起她的舌,與她糾纏。
他深深地吻她,吻得她頭暈目眩,吻得她全身虛軟,吻得她完全無法思考,只剩感官知覺敏銳異常。
一吻結束,他突然將餐盒塞到她手裡,展臂一把抱起她。
「你、你做什麼?」明明是質問,聲音卻虛弱不已。
「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他嗓音深沉,神情異常堅定。
「什麼……什麼東西?」
「看了就知道了。」他不肯告訴她,一路把她抱進他的工作室,才氣喘吁吁地放下她。
室內,一片漆黑。兩人的心,一陣陣狂跳。
「到底……你要我看什麼?」她顫聲問。
他不語,打開壁燈,昏黃的燈光暖暖流瀉,緩緩映亮了牆上的幾幅攝影作品。
她瞪著,為之怔然。
※※※
那是——她?
牆上的幾幅相片,主角都是她——穿著白色制服,專心揉著麵團的她,提著菜籃,上街採買食物的她;品嚐著失敗作品,難掩失望的她;望著烤箱,期待地等著成品出爐的她……
相片以黑白色調呈現,明確的構圖,精準的光影,再平常不過的素材。
是的,攝影的主題是很平凡的——一個在廚房工作的女人,如此而已。可不知怎地,表相之下,卻像隱藏了無數的故事,娓娓向觀眾傾訴,讓人看著,一顆心也為之牽動。
他抓住了她。可那些真的是她嗎?相片中的她看起來……很不一樣,不論外表是狼狽不堪或神采奕奕,看來都閃閃發亮。
她不禁看得入了神。
「這些就是我拿去美國參加比賽的作品。」楚懷風低聲解釋,氣息仍微微急促,「攝影協會早上臨時通知我結果,下午幫我辦了個慶祝會,所以我才會那麼晚到。我不是跟心萍在一起,只是在趕去餐廳的路上,剛巧碰見她。」
他下午原來不是跟於心萍在一起,而是到攝影協會去了?
她心一跳,「你、你不必對我解釋這個。」微微尷尬,「倒是他們幫你辦慶祝會,意思是你得獎了?」
他沒立刻回答,待氣息勻定後,才微笑開口,「不只得獎,還是最高榮譽呢。」
「真的?」她凝望他藏不住喜悅的表情,不覺也揚起唇角,「恭喜你了。」
「本來我要拿去參賽的作品不是這些,而是我在歐洲拍的一些風景照,可卻有人批評它們沒有內涵。我不知道哪裡出了錯,所以去找你。」
「我我?」
「你大概不知道吧?從很久以前開始,你的批評便是我的動力,你可以讓我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缺點。」
「嘎?」她顯得有些窘迫,「對不起,其實我大部分——」
「只是想找碴。」他眼眸深亮,「可就是因為你愛找我碴,我才進步得這麼快。那天,當我一看到在廚房工作的你時,我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因為那些風景照根本不是我想照的相片,你才是,你才是那個我從很久以前便一直想拍下的人。」
他話中有某種奇異的語氣,讓她的心愈跳愈快、愈跳愈亂。
「你知道我把攝影主題命名為什麼嗎?」
她搖頭。
「『非常女人』。看她的眼睛跟表情,你能看到非常不一樣的東西,這就是我想表達的——一個不尋常的女人,一個讓人忍不住仰慕的女人。」
那是指她嗎?她愕然。
他深深地望她,「看看這些相片,看看你自己,你怎能討厭這樣的自己呢?你是那麼認真,那麼努力,那麼全心全意。好好看著,想想當初的感覺。」
她看著,忽然清晰地回想起來了,回想起當時她跟著安東尼奧學習的心情,回想起當時無論如何也要守住餐廳的決心。
「知道嗎?可兒,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光芒四射的,你總是很有自信,很有活力,讓人忍不住為你著迷。所以你剛剛說的那些對我的感覺,其實我對你也是這樣。」
他啞聲說著,邊走近她一步,她直覺後退一步,他再走近,她又後退。於是,他無奈地停住步履。
「你同樣也是我想征服的對象,可兒,打從認識你以來,我也一直想讓你刮目相看,不願讓你瞧不起。」
她揚起眸,不可思議地望他。
他只是柔柔地回望她,「你知道嗎?心萍曾經問我,如果我這麼想要一個妹妹,為什麼不把你當成妹妹?」
「她為什麼要這麼問?」
「因為我告訴她,我把她當成妹妹。」
「妹、妹妹?」
「我從來就只把她當妹妹,沒別的。」他鄭重宣佈。
「只是妹妹?」她怔愣了下,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歡欣攫住她。「你不、不喜歡她嗎?」
「不是那種喜歡。」他低聲解釋,「她也就是知道這點,才會因為嫉妒你而做出那樣的事。」
「嫉妒……我?」為什麼?
「你還不懂嗎?」他深深望進她眼底。
那意味深刻的眼神令她臉頰一燙。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擊中她,教她不敢置信。「我不……我為什麼要懂?」
「你在跟我裝傻嗎?可兒。」他輕輕歎息,「我告訴心萍,我把她當妹妹,可你,卻永遠也不會是我妹妹——你不懂為什麼嗎?」
「……」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好可愛,騎馬的模樣好神氣,當場就忍不住為你拍照,想把你留在鏡頭裡,留在我……心裡。原本我也是想把你當妹妹來疼、來寵,可我馬上就發現,你不會是個乖巧的妹妹,你是路可兒,是注定要跟我針鋒相對的女人。」回想起往事,他不禁笑了。
「對你,我經常會生氣、會懊惱、會因為你身邊那些追求者而捉狂,可有時候,我也會覺得你笑起來好燦爛,會為了想要看你的嘴唇噘起而故意捉弄你,會為你的眼淚感到心疼。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你有這麼複雜的感覺,也從來都弄不清楚,可是最近,我漸漸明白了。」湛幽的眸定定鎖住她。
她無法呼吸。他明白了什麼?
「可兒,我們難道一定要互不相讓嗎?我們就不能像情人一樣彼此扶持嗎?」他柔聲問,往她跨近一步。
像……像情人?他是什麼意思?
「別、別過來!」她抑不住驚慌地輕喊。
他不理會她的抗拒,繼續走近她,然後,雙臂一展,摟住全身虛軟的她。
她雙手抵住他的胸膛想推開他,可卻使不出力。他的眼神,像兩道靜夜的魔咒,定住了她的魂、她的心。
「別動,可兒,你的腳還疼,不是嗎?靠著我。」他在她耳畔溫溫柔誘哄著,「乖,現在看那裡。」輕輕將她的臉轉了個方向。
她乖乖地轉頭,乖乖地依從他的指示望向窗台。窗台上,一座美麗的水晶雕塑靜立著。
她屏住呼吸,「那是——」
「是你的『非賣品』。」
「買下它的人……是你?」
「嗯。」
又是為了她……她鼻一酸。再一次,她接受了他的幫助而不自知。
「你看雕塑旁邊是什麼?」
「旁邊?」還有嗎?在他的帶領下,她緩緩走近窗台,定睛望向那一排大小不一、錯落散開的紫貝殼!
她一震。
「是我的『非賣品』,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他解釋,嗓音蘊著笑意,溫柔萬分的笑意。
「為什麼?」她迷惘了,「為什麼你要收集這些?」
「你還記得嗎?有一年我們去海邊玩,你撿起一顆紫貝殼。」
「嗯。」
「後來被我看見了,你就把它丟了。」
她點頭。
「就是這一個。」楚懷風拾起其中一枚,塞入她掌心,「這就是我當初讓你丟掉的那一個貝殼,現在還你。」他伸手輕撫她的頰,「我一直忘不了你丟掉這個貝殼時的表情,從那以後,只要看到類似的貝殼,我就會瘋狂地想得到。」右手扣住她的纖腰,讓她更加偎緊他,「我本來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可現在總算懂了。」
她心跳狂野。
「記得那天我在你房裡對你說的話嗎?」他笑睇她近乎倉皇的神色,鼻尖頂住她嬌俏的鼻頭。
她說不出話來。他靠她太近了——太近、太親暱,教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因為太在乎你,所以不敢吻你,怕丟了自己的心。」滾燙的唇輕輕抵住她,激起她全身一陣戰慄。「因為太喜歡你,所以現在才要吻你,把我的心拿走吧,你這小妖女。」他戲謔道,溫柔而深情,「因為我——愛你。」
他愛她!
她傻了,呆了,呼吸凝了,滾燙的體溫將淚燒融了。
心,是甜蜜的;淚,是酸楚的。在甜蜜與酸楚間,她嘗到了他的吻,嘗到了情動的滋味。
「你相信嗎?認識你十年,喜歡你十年,我們居然今天才有了初吻。」
微顫的笑聲自兩人反覆膠著的唇間輕逸,是他不甘的笑,也是她慌亂的笑。
他稍稍離開她,凝定她的黑眸灼熱不已,「必須盡快彌補這個遺憾。」他說,跟著低下唇,開始另一場纏綿。
從今天起,繾綣愛戀到永遠。
非終曲一年後的某日,某新銳攝影家的作品集終於出版上市,挾著連得國際數項大獎的威勢,堂堂佔領各大連鎖書店最顯眼的開放書架。
攝影集題名為「非賣品」。
「為什麼叫『非賣品』?」一名記者在專訪他時問道。
「因為我相信每個人都擁有一些無論如何也不願出賣的東西——什麼是必須守住的?什麼是不能放棄的?這本作品集的相片紀錄了我找尋的過程,從每個不同的人身上找到的答案。」
「嗯,很有趣的想法。對了,封面上的女人聽說是你的女朋友吧?」
「沒錯。」他的微笑像陽光,「因為她,才會誕生這本作品集。」
「聽說你們兩家是世交,你們很早就認識了,不過以前見了面總是互不相讓。」
「看來你打聽得很清楚嘛。」
「社交界的流言囉,我聽過很多你們在拍賣會上發生的趣事。」記者眨眨眼,「怎麼樣?有結婚的打算嗎?」
「這個——」陽光一斂,烏雲悄悄浮上。
「是不是暫時還沒有計畫?」
「呃,因為我們還年輕嘛。」他打哈哈。
事實上是因為可兒不肯點頭。他哀怨地想。
明明說愛他、想嫁給他的,可她卻遲遲不肯點頭,說是還放不下剛起步的餐廳。
前兩天,當他第N次求婚失敗後,終於忍不住打手機向兩個只會扯他後腿的哥哥求救。
「老二,你一定要幫我。當年你究竟是怎麼求婚的?」
「幹嘛問我這個問題?」楚懷宇的語氣十足冷淡。
「總之你回答我就是了!」
「可兒還是不肯點頭答應嫁給你?這丫頭挺聰明的嘛。」沉靜的嗓音蘊著嘲弄。
居然嘲笑他!
他深呼吸,拚命告誡自己絕不可因此發飆,免得誤了大事。「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
「我的能當成案例嗎?」二哥諷刺地回了一句,「去問老大吧。」
「你以為我不想嗎?問題是我找了一整晚都找不到人。」
「他在大嫂那裡。」
「大嫂?」他一愣,「他們倆重修舊好了?」
「聽說老大在客廳睡了一晚。」
「什麼啊。」原來革命尚未成功。「老二,你就幫我一次吧。不然你告訴我,你是怎麼跟未來二嫂求婚的?」
一陣沉默。
「莫非你也失敗了?!」他不敢相信地怪叫。
回應他的,是無情的切線聲。
他瞪著手機螢幕良久,不禁苦笑。
這下可好了,當初三兄弟一個個排斥走進婚姻的墳墓,現在好不容易想開了,女主角們居然沒一個肯給面子。
很好,非常好。他在心底默默歎息——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