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茸茸的毛線球滾到地板上去了,慧楓吃力地彎下腰去撿,她現在已經有九個多月的身孕,醫生說下個月初就該生了,所以她全身臃腫不堪,行動笨拙。
她毛線球不但沒撿著,反而一撥撥到了那個飄著水草的池子裡去。
『阿貞!幫我撿一下!』她轉過頭,叫正在後面忙的傭人,自從她懷孕以來,董漢升更把她當寶貝,除了打打毛線以外,不但什麼事都不准她做,還特地找了一個傭人、一個護土來伺候她,董漢升告訴她,外面壞人實在太多了,隨時會害她。
『夫人!』阿貞跑了出來,她是個很伶俐的小女孩。『好!我先去拿張舊報紙!要不然濕淋淋地沒辦法拿。』阿貞馬上就找了張報紙,撿起毛線。還細心的攤開來,繞成一串長條晾在院子裡。
『夫人您該休息了!』阿貞提醒地。
『不!我想在院子裡走走,張護士呢?』
『她到市場去給您買水果,醫生說您現在最好多吃點水果。將來小寶寶的皮膚才會好!』
想到了寶寶,她臉上又添起滿足的笑容,為了迎接他的誕生,董漢升特地派人去採購嬰兒用品,除了成套成套的小玩具、小衣服,還包括一隻精巧的電動搖籃,最有趣的是只小馬桶,裡面有溫熱水及烘乾設備,他真是為這個兒子想得太周到了,想到這兒,她摀住嘴吃吃地笑。像這些東西別說她沒聽過,連想都沒想過呢!
她在花園裡逛了好一陣子,才想到她該回屋裡看那套「嬰兒與母親」的錄影帶。董漢升一直囑咐她,女人的生產過程是最痛苦但也是最神聖的,多看這影片對她有很大的幫助,至少能讓她瞭解生育的過程而不至驚慌。
她慢慢走回客廳時,看見了剛才那團濕毛線,八成已經乾了吧?她索性彎下腰去撿,這次她做得很好,連那張報紙一起帶回了屋裡。
她正要把報紙團起來丟進字紙簍時,忽然報上有幅似曾相識的大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咦!這不是那個脾氣火爆,姓徐的年輕人嗎?他怎麼會出現在報上呢?
她坐了下來,細細地看那張報紙,醒目的大標題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視線,如果照標題來看,他還是個頗有前途的藝術家呢!他出車禍了?她好奇的看下去,「本報訊」青年藝術家徐凱文於昨日上午駕車,不慎在仰德大道附近墮落卅公尺高的山谷,經員警搜救後已被送往醫院……徐凱文乃我國政壇耆宿徐大德先生之獨子,曾遊學歐美,畢業於普林斯敦大學,專攻藝術,重要著作有「東方美術史」、「敦煌壁畫研究」等,作品有一九七O年萬國博覽會新加坡館內部嵌瓷設計,一九七二年紐約世界建築大展東方館設計……旅居美國建築大師貝聿銘氏曾盛讚徐氏乃我國當代最具代表性之一的青年藝術家……據警方調查,徐氏此次車禍前曾與家人發生口角,極可能與私人情感有關……
慧楓的視線又回到了那張照片上,隱約的,有種奇怪的感覺向她襲來,但她說不清那是什麼,她只覺得在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牽連。一種——無法解釋又那麼令人無法釋懷的牽連。
算了,想這些做什麼?她對自己搖了搖頭。
可是吃過中飯後,她發現自己在想這個問題,而且想得更多了。她問自己,在失去記憶之前,她是誰?
關於這點,她不止一次的問過董漢升,他的答覆卻很模糊、很籠統,或是告訴她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節,要不然就是那千篇一律的答覆:『生病以前?你就是我太太啊!』
這種話初聽起來十分俏皮,但現在愈來愈不能滿足她了,她真的好渴望知道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以前的她快樂嗎?有智慧嗎?她其他的家人呢?除了董漢升,她還愛過誰?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開始在她腦中迴旋,而且漸漸擴大成型……
也許她做過小偷?也許她殺過人?也許——她有著更不堪的遭遇,所以她失去記憶後,董漢升乾脆把一切掩埋起來,讓她重新開始另一個人生。
對!一定是這樣!所以她才找不著往日的任何痕跡,沒有照片,沒有愛人,沒有朋友,沒有一絲一毫的回憶……
可是,這樣公平嗎?畢竟她不是一無所有的活到現在,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跟她一樣,擁有的只是個全然空白的過去。『我一定要知道!』慧楓握住了拳頭,喃喃自語著。『否則我不會安心的!』
啊!有了一股血液上衝,她咬緊了嘴唇,她怎麼這樣傻呢?董漢升即使再瞭解她的過去,也不過是個外人,世界上最清楚的,應該是她自己!
『對!』她叫了出來,她一定要努力回想,把這一大片空白補起來。而且她有了心理準備,不管她的過去有多麼糟糕,她都願意去承受。
她坐在那兒呆想了一個下午,偶而,有些模糊的片斷會突然自腦際湧起,似乎呼之即出,但又立刻神秘地消失了。
就這樣反反覆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折騰她到黃昏。
『怎麼燈也不開?』董漢升一進門就對屋裡的一片黑皺眉。
她這才驀然驚醒:『我——忘了!』
『你坐著,我來開!』他開了燈後走過來,眉毛舒平了,用手探探她圓滾滾的肚子,笑嘻嘻地說:『我兒子還好吧?怎麼啦?一副要哭的樣子!』他注意到她臉頰上的淚痕。
『我——剛才做了個惡夢!』這是她第一次向他說謊,但她覺得這很重要,她已經開始不願意在他面前像根玻璃管似的透明,她開始有秘密了。
『又夢到哪個壞人了?』他聳聳肩:『我跟你說過一百遍了,那是種幻覺,真正的壞人不見得長相有那麼可怕,手段有那麼直接,說不定還長得十分儒雅,可是肚子裡滿腹害人的詭計,比如所謂的——』
又開始演講了,她在心裡歎了口氣,這種「演講狂」的毛病是在她失去記憶之前,還是現在才有的?每次她一提出什麼問題,他就把她當作小學生似的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可是內容卻又多半與她的問題無關。
『六點了,我們該開飯了。』當他說到一個段落時,她溫和的打斷了他。
『我今天不能在家裡吃晚飯!』他抱歉地看著她:『我特地回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得趕七點半的英航班機到香港去。』
『香港?』
『我有筆很重要的生意,非去不可,談完了我馬上就回來,一定趕得上你的預產期的。』
『可是我馬上就要生了,你若不在我會害怕!』她怯怯地看他。
『傻丫頭!』他笑了:『怕什麼?哪個女人不生孩子的?你不是看過「嬰兒與母親」的錄影帶,裡面說的還不夠詳細?』
『光看錄影帶有什麼用?我又沒真的生過!』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湧上了心口,就像下午那呼之欲出的回憶,只是這次更強烈、更確實。
可是他的一陣大笑打斷了她的努力回想:『看你嚇成這樣,真傻!乖!別怕!我保證一定及時趕回來,阿貞——』他向後頭喊:『馬上給我收拾行李。』
他走了,有種說不出的孤獨包圍著她,但這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她可以把握住這個緊要關頭,集中心神,恢復她舊時的回憶。
不論她以前是什麼,她都願意去接受。
慧楓又拾起了那張報紙,也許那張照片有助於她恢復記憶。她出神的盯著徐凱文的照片,他的面孔在眼前漸漸擴大了,而且開始掙扎著想變成一個清晰的影像。『徐凱文——』突然之間,這個名字使一切豁然貫通。這名字,天!這名字是她最愛最愛的男人的名字啊!她這一生,真真正正去愛過的男人!
她全身顫抖,宛若雷殛,一切的回憶就如同水中的倒影,因為波紋的平息而清晰無比。她終於想起她是誰了,往事在腦際中一幕幕的出現,一幕幕的震撼著她,她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而這裡——這是什麼地方?她疑惑地注視著蕩漾著粉紅色氣息的臥室,有種窒息的感覺。猛地,她由化-鏡中瞥見自己的腹部。
這是誰的孩子?誰的?
她張大了嘴巴,可是一點也叫不出聲音來,由於驚駭過度,她的整個瞼孔扭曲成可怕的形象。
孽種!
所有的事都無法阻擋的回來了,啊!秦倫,他的丈夫,因見義勇為替她背起人生的十字架而命喪黃泉的人。還有她的老師也是她的公公,那個畫盡生命最後一滴血的畫家,啊!她的白樓,為什麼燒成了一堆灰燼?
凱文——她大叫著,為什麼我懷了這個孽種?你在哪裡?
慧楓熱淚交進,用力槌打著腹部,她不要這個孩子,這個魔鬼嬰兒,它不是她的孩子,它是來懲罰她的魔鬼,它有著最惡劣的血統,天哪!她絕望地、驚惶地敲打著它。去死吧!她詛咒著。突然一陣破裂的聲音使她住了手,熟熱的一股暖流淌了出來。
它死了嗎?魔鬼被她打死了嗎?
她又痛苦又興奮的看著液體順著她的腿部滑下,在地板上聚成一灘,這時候,她才感覺到一股要把她撕裂成兩半的疼痛,她整個人不由自主的撲到檣上,緊緊抓住那兒一個凸出來的掛鉤,可是掛鉤一下子就被她猛力的-碎了,她的身子往下滑落,整個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我也要死了嗎?』她跌在地板上時,「死」這個字清清楚楚地掠過她的腦際。
驀地,這一生所有的傷痛與挫折又回來了,所有愛她、照顧她的人全都離開了。連她那時一心想生下來的孩子也死了,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麼意思?但是又一陣劇痛卻提醒了她,她沒法再忍受了,老天慈悲一點,讓她死吧!
聽到聲音趕到她臥室的是正在看電視的張護士,她本來就聽到一些笑聲、哭聲,但她並不在意,孕婦偶爾會情緒不穩,讓她發洩一下也好。可是當她聽到慘叫聲時,她發現不對勁了,『魔鬼!魔鬼!』張護士趴在門上聽見慧楓大叫著的竟然是這兩個宇時,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夫人!』她不顧這些用力拍打著門。『讓我進來!』
慧楓無助地看著暖熱的液體繼續流出來,門——實在是離她躺著的地方太遠了,她構不到門鎖。
啊——又是一陣劇痛吞噬了她,魔鬼在她子宮內不斷疼痛著,那可怕的痛苦,使她充滿恐懼。
『我不能死!』求生的意志終於戰勝了一切,她要活下來。董漢升——他害死了他們兩個,她絕不能倒下去,無論如何,她都要替自己和凱文報這個仇。
張護士和阿貞終於找到了備用鑰匙,衝了進來,當她看見慧楓奄奄一息,倒抽了一口氣——
『夫人!』阿貞哭了出來。
『不要哭!』張護士立刻制止了她。『快去打電話給醫生,說夫人要生了,電話號碼在寫字抬的玻璃墊下。
『夫人,您一定要振作!』張護士抓起她的手腕替她量脈時,然後看她收縮的時間,心不由一涼,照她收縮的頻率來看,恐怕在醫生來之前就會發生危險。
『夫人!醫生馬上來,您忍耐一點!』張護士一邊安慰她,一邊注意她的陣痛,三分廿秒、三分半、三分四十秒……糟啦!真的要生了。
『痛!』慧楓哀號著,不是為陣痛使她無法忍耐,而是這個魔鬼般的孩子。『我不要它,魔鬼!我不要!』
『夫人!鎮定些!』張護土給她的樣子嚇壞了。一般女人都是大聲怒斥丈夫害她們受苦,但詛咒孩子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阿貞,來幫我扶夫人到床上去。』
『不要!』慧楓咬牙切齒的臉扭曲得更厲害,彷彿這一輩子就別想再恢復原狀了。
『阿貞,快!夫人就要生了!』張護士顧不了那麼多了,人命關天。她在慧楓的尖叫裡,和阿貞全力把她抬上床。然後叫阿貞到浴室中拿乾淨的大毛巾,再燒一盆熱水來。
張護士把毛巾鋪好。用熱水洗了手,當她的手屈起慧楓的兩條腿,把枕頭墊在下面時,慧颯恐懼地看著她,那是她頭一次看到人的眼中同時有著恐懼又凶狠的光芒,夫人——似乎真的不要這個嬰兒!但張護士沒時間想了,一個小小的東西已經在生命神秘的律動中,開始了它的第一部,她看見它的頭用力擠了出來。
『夫人,孩子出來了,現在跟著我的口令,我說吸氣就吸氣,用力就用力——』
她只喊到三,孩子就出來了,那麼自然,那麼完美!生之喜悅模糊了她的雙眼,當孩子下地,緊緊靠在她手上哭出第一聲時,她也跟著哭了。『夫人!恭喜您,是位公子。』
可是慧楓虛弱的搖搖手,『抱走!把他抱走!』
滿身血污的孩子聲音宏量的啼哭著,降生在這個錦衣玉食的環境中,他似乎一點也不滿意。
令張護士驚奇的是,慧楓到了醫院的第二天早上還在流淚。難道是為了老爺竟離家不在!但這也不值得哭那麼久啊!更令人奇怪的是她根本不肯看嬰兒一眼,好像那真的就是她口稱的「魔鬼」。
但這些都是會過去的。張護士相信等這陣歇斯底里的情緒過去,夫人會跟別的產婦一樣,振作起來歡迎她的嬰兒。所以十點半鍾當嬰兒室的護土小姐把小車推來時,她一點都沒驚動慧楓,自己拿起奶瓶,輕手輕腳的把小車裡的寶寶餵了個飽。
真是個漂亮的小傢伙!張護士心裡暗暗稱讚,一般嬰兒出生時的五官都還不明顯,多半也沒有頭髮,可是這孩子不一樣,眉宇間還有一股不凡的氣質。她又細細端詳想在他瞼上找到一點董漢升的特徵,但令人驚奇的是一點也沒有,即使是董漢升那像註冊商標似的鷹勾鼻也沒一絲一毫的遺傳。
* * *
到了下午,慧楓不哭了。她終於由慌亂中恢復了過來。哭,有什麼用?現在最重要的,是面對現實解決問題。
她從喉嚨中哼了一聲,命運對她冷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在短短的廿年當中,經歷過無數的挫折,但這次她受的傷害最重。
董漢升不但侮辱了她,還欺騙了她,讓她像白癡一樣跟害死凱文的魔鬼共住了將近一年。但她要活下去,不管用什麼方法,而且總有一天她要好好報復的。
『凱文——』她的眼中又漲起了熱淚:『等我!我報完了仇就來找你!』
她一個人孤伶伶活著,只剩下這唯一的目的。
『夫人——』驀地,一聲刺耳的電話鈴引起了她的注意,坐在一旁的張護士趕快伸手去接,然後遞給地:『是老爺打來的,他在香港,醫生已經通知他您生了。』
『慧楓!』董漢升驚喜的喘氣清晰可聞:『謝謝你!替我生了個兒子——』
也許是中年得子過於興奮,他說了一大堆。而董漢升的大喜過望給了慧楓一個靈感,她終於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證董漢升受到最重的懲罰。
她要讓他痛苦。雖然那些痛苦並不能代替她所受的折磨。但,為了凱文,她必須使他得到報應。
『我還要兩天才能趕回來,這裡出了點麻煩,我真迫不及待地要看我的老婆——』
她模糊的應著,當電話掛斷時,她起身下床。
『夫人,您要做什麼?』張護士嚇了一跳。
『我要回家。』
『可是大夫說您得好好休養,如果您怕影響身材,後天早上會有護士來教你做運動,何必急於一時呢?』
『我說過了,我要回家,這裡我住不慣!』她表情嚴厲的看了張護士一眼。
『這個我一定要報告醫生!』張護士嚇壞了,等她找到醫生回來時,慧楓已經命令阿貞整理好了箱子。
『董夫人,您這一走,我沒法子跟董先生交待。』醫生也著急了,他還沒見過這麼倔強的產婦,實在是太任性了,才剛生過一天,連線都還沒拆,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我不習慣這裡。』
『可是後天早上我就要來幫您拆線了。』醫生繼續好言相勸,『等拆了線,您就可以自由活動。』
『那——我先請個假,回去收拾一下,可以嗎?』
『請張護士跑一趟就行了,何必親自回去呢?』
『我的一些私人用品她不清楚,我只請兩個小時假。』
『好吧!』醫生看她似乎恢復得很快,態度又堅決,只有勉強答應了。畢竟是年紀輕,董漢升真是有福氣!他心裡想。
* * *
『張小姐妹先出去!』到了家,慧楓將跟在她身邊把她當病人的張護士趕了出去,然後倒扣了房門的鎖。短短兩個鐘頭內,她有太多太多的事要辦。
看到乳白色地毯上昨夜殘留的血跡,她一陣發冷,她本來應該在那時候死的。可是張護士偏偏救了她,現在,她把孩子生出來,也等於生了一大堆難以解決的問題。
可是,這使她不再接受擺佈,她要還擊了。慧楓一摔頭,眼裡的堅軔表情自己都有些吃驚,她變了,她知道她成了母親的這一刻,一切,都不會再回頭了。
她沒辦法再做小女孩,也沒辦法再依附任何人。她必須更成熟、更堅強!
慧楓打開了梳妝-,拉出一個抽屜,裡面有一個隱秘的保險櫃,裝滿了董漢升為了取悅她而購買的珠寶。
那些閃耀奪目的鑽石、紅寶石、翡翠、珍珠,在她眼前發光,她知道這些她從前毫不在乎的東西,很可能派得上大用場。
然後她又檢查了衣櫃,把用得著的衣物取出來,雖然她厭惡董漢升,可是暫時她需要這些。畢竟,現實還是超越一切。等到她喊張護士進來時,她一切都準備好了,正喘著氣坐在一個箱子上。
張護士張大了嘴,她真沒想到,半天之內,夫人竟有了極端的轉變。也許是老爺的那通電詁奏效了,看夫人這樣容光煥發,她也跟著高興。
『夫人,這些都要帶到醫院去?』
『對!你再去多拿一點尿布、奶粉、小毛毯,我們用得著!』
『可是這些東西醫院都有!』
『醫院的東西不好!』她皺皺眉,『誰要用那些別人用過的舊東西。記著,小衣服最少要帶四套。』
慧楓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定,她要讓董漢升看他的兒子。
儘管這個兒子是他用卑鄙的方法偷來的。但最適當的報復方法就是讓他看一眼,然後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那時候他將知道她恨他的程度有多深。
所以當董漢升到達醫院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了。她穿著一套鵝黃色的媽媽裝,抱著穿了同樣色系嬰兒服的孩子坐在床上,溫柔地對推門而入的董漢升微笑著。
『我抱一抱!』親過她之後,董漢升的兩隻眼睛都高興的瞇在一起了。
『可以啊!』慧楓若無其事的把孩子遞過去,說也奇怪,孩子本來在她手上一點事也沒有,一換到董漢升懷裡就「哇」地一下大哭了起來。
『這個,這個——』董漢升手足無措的抱著,哄也不是,搖也不是,幸好張護士立刻接了過來,才使他鬆了一口氣。慧楓笑了,笑容裡不再那麼天真無邪,相反地,充滿了智慧與心機,深沉得像沒有波浪的大海。
『這小子認生!』董漢升自我解嘲了一句。『你還好吧?』他在床沿坐了下來,為了方便他們談話,留在病房照顧她的張護士藉故說要把孩子送回嬰兒室,就溜了出去。
『很好啊!』
『生產過後,你更美了!』他看她的眼光更露骨了!『告訴我,你替我生了個寶貝兒子,想要什麼獎賞?只要你開口我一定馬上去辦!』
她笑了,果然不出所料,他口口聲聲說愛她,其實他愛的是一個偷來、搶來、騙來的兒子,她絕不會那麼輕易饒過他的。
夜深了,可是慧楓的心並沒有跟著靜下來。她有一連串的計劃要馬上執行。
明天是預定中她要出院的日子,所以張護士下午就辦好了出院手續,為了方便,她也早早叫張護士把孩子抱來,一切弄齊後,她正在為如何把張護土打發走而煩惱時,不料張護士自己開口了,說她母親得了急病想回家一趟;她立刻准了,而且多給了她一筆獎金,算是謝謝她多日的辛勞。
當張護士走了後,她又藉故把來代替張護士的特約護士支走,現在,房裡只剩下她跟孩子了,她瞥了他一眼,吃得飽飽的睡得正香,這一覺不到四點該餵奶時是不會醒的。
四點半餵過孩子後,她起身收拾,五點正離開了病房。
『董夫人,早!』在櫃-值大夜班的護士好奇的瞧了她一眼。
『早!』她很鎮定的給護土一個微笑。
『您要出院了?一個人多不方便,怎麼不等家裡的人幫你搬呢?』護士更奇怪了,這些天,只見這位年輕貌美的夫人僕傭成群,前呼後擁,卻在這節骨眼,一個人孤伶伶地出院離去,真是不可思議。
『我要帶孩子去廟裡燒頭柱香還願。』慧楓仍在微笑:『我懷孕的時候,算命的說一定要這樣才能保平安,你不會笑我迷信吧?』
天還是烏沉沉的一片,街上除了清掃馬路的女工,一個行人都沒有,偶有幾輛飛馳過的車輛,反而使得空蕩蕩的街景更蕭瑟,一陣清晨的冷風吹來,慧楓打了個寒噤。不知道為什麼,當她這樣茫然回顧的時候,熱淚又街上了眼眶。
有生以來,她還小曾這樣孤獨過,即使是遭遇到再大的挫折,她的心靈也都有所皈依,但這次不同了,白樓被董漢升的一把火燒掉後,她不但失去了家,失去了凱文,也幾乎失去了自己。如今,她找到了自己,卻無法再回到原先的位置。
『太太,要坐車嗎?』一部亮著燈的計程車駛了過來,女司機伸出腦袋來兜生意。『風太大了,小寶寶會著涼的!』
『信義路!』她坐了進去,到了信義路一個巷口,她下了車,待女司機的車走遠了,她又叫了部車。
『火車站!』
『太太趕火車?』司機有些疑惑地問。『噢!我想起來了,有一班開往花蓮的莒光號,唉呀!時間馬上到了嘛!』年輕的司機非常熱心,猛一踩油門就橫衝直撞而去,到了車站還熱心的幫慧楓把行李提下車。
『你恐怕來不及買票——』一陣刺耳的汽笛聲傳來,司機看了看手錶:『你就直接上第二月台,到車上再補票。』
在他的催促下,慧楓總算趕上了清晨的第一班北回線莒光號,喘息稍定車門就關了,她不禁對自己苦笑,人的命運真是這般微妙,她本來不知何去何從,但竟陰錯陽差的上了她並不想上的車,可是到東部去又有什麼不好呢?董漢升絕對想不到她會不按牌理出牌。
『太太,請這邊坐!』正當她在已經坐得滿滿的車廂中,希望能幸運的找到位置時,一對年輕的夫婦把皮箱移開,很客氣的招呼她坐。
『謝謝!』
『這是您的寶寶啊?』年輕夫婦的那位太太開口了,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婦人,個性十分活潑。
她點了點頭。
『好可愛啊!』年輕太太跟丈夫說,語氣裡不勝羨慕:『剛生的吧!你看,好乖都不哭。』
『是啊!才生下來四天。』慧楓漠然地看著孩子甜睡的小面孔,再可愛再乖都跟她沒關係。
『是少爺嗎?』年輕的太太繼續搭訕著。
『嗯!』慧楓從手提袋中取出一塊尿布,摺成兩半。
『尿濕了?要不要我幫忙?』
『你會嗎?』年輕的丈夫看太太這麼熱情,有些擔心的問:『換尿布也是一門學問呢!』
『我當然會!』太太白了先生一眼:『哼!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啊!』
慧楓聽到這兒心中一動,問道:『太太,請問您貴姓?』
『我先生姓徐,我娘家姓陳。』
『您剛才說——?』慧楓在徐太太協助下,讓嬰兒仰面躺著,成功的換下尿布,撲上爽身粉後,又把尿布褲扣緊。
『我們拌嘴——您見笑了!』年輕的太太語氣不免有些幽怨:『我的子宮開過刀,醫生說沒希望了,所以看到別人的寶寶總是很羨慕。』
『您可以——領養一個?』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我先生看來看去都不中意,我看啊!他恐怕是等著娶小老婆哦!』
『誰說的?』徐先生被太太一調侃臉都紅了:『那些孩子來歷不明,萬一是拐來賣的怎麼辦,再說長相也不可愛,除非——』
『你要死啦!』太太立刻警覺先生失言,『怎麼可以拿人家的孩子亂比方?』
『對不起!』先生也趕緊道歉。
『沒關係。』慧楓大方的笑著。
『太太你貴姓啊?』
『真巧,我先生也姓徐。』
『那真是太巧了。』年輕的太太很高興的說:『我先生在林務局工作,我們住在台中,改天您有空歡迎來寒舍玩!』說著,就從皮包中取出一張名片,雙手交給慧楓。
『徐先生是研究森林的專家?』怪不得這對夫妻看起來這麼單純,跟一般城裡人不同,原來日日與大自然為伍。
『談不上什麼專家,我只是喜歡而已。大自然是一門永遠也研究不完的學問,不過我的興趣還是放在生態保育上——』
『又唸經了,』徐太太又白了丈夫一眼,告訴慧楓說:『他啊!一年難得下山兩趟,所以一見到人就吹牛。』
『徐先生學有專長,我倒很有興趣聽。』
『你看吧!』徐先生眉飛色舞的看著太太。『生態保育,不但是有趣的科目也是應該——』
『人家是客氣話!』太太澆了他一盆冷水:『徐太太,你先生在哪兒工作啊?』
『唉呀!該餵奶了!』慧楓避而不答,很技巧的把嬰兒交到她手上,伸手去取已經放好奶粉的奶瓶。
『我幫你沖熱水。』徐先生看她才剛生產過不大方便,立刻自告奮勇去找飲水器。
『他是真喜歡這孩子。』徐太太笑道:『他一天到晚,腦子裡想的除了生態還是生態,除了森林也還是森林,從沒見他這麼熱心過。』
『又在說我壞話了?』徐先生拿著奶瓶笑嘻嘻地回來了。『一逮到機會就在背後糗我!』
『誰糗你!我是在讚美你,難得這麼勤快!』
『沒辦法,我有你緣嘛!』徐先生把奶瓶交給太太:『如果你也生個這麼漂亮的寶寶該有多好!我一定天天為你服務。』
『你——』太太狠狠白了作丈夫的一眼。
『徐先生真愛說笑!』慧楓安慰地看著年輕的太太:『其實應該說寶寶如果有你們這樣開朗、有愛心的父母該有多好!』
徐太太歎了口氣:『難哪!』
列車就在這時停了下來,慧楓瞥眼一看,已經到基隆了,她量好奶瓶的溫度後,把孩子交給徐太太:『你幫我喂一下好嗎?』
『可以嗎?』徐太太驚喜不已的接過來,一雙大眼牢牢地盯著孩子肥嫩的小瞼,生怕他會從她面前溜走似的。
『我剛才上車時太匆忙了,來不及買票,現在我想去找列車長補票,可不可以麻煩您——』
『當然可以!我早就想抱抱他了,可是你去補票為什麼要提著皮箱呢?』徐太太奇怪地看著她從行李架上取下了皮箱。
『我想補完票順便到洗手間去換一下衣服。』
『好好好!那你趕快去補票吧!要不然一罰三倍可吃不消,孩子我幫忙顧著,你放心去吧!』
『如果他尿濕了,這個提籃裡有他的尿布,還有小衣服。』慧楓指著裝得滿滿的籃子說。
『我知道,我會的!』
慧楓提起皮箱往前走了兩步,她狠起心不讓自己回頭,她知道自己如果一回頭,這齣戲就完了。也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捨不得。從生下來,她就沒好好看過一眼的孩子……為什麼她現在又這麼傷心呢?
火車關起門,向前慢慢開動了,她站在月台上,看見一列列車廂在眼前掠過,當她看到年輕夫婦所乘坐的那節車廂時,不禁屏住了呼吸。
坐在窗口位置的徐先生正好在這時候向窗外看了一眼,看見她時,驚異得瞪大了眼睛,但是在瞬間,急駛的列車就把什麼都帶走了。帶走她的孩子、她的過去、她的青春、她的夢……
她也再回不了頭。
慧楓明明知道這樣最好,卻不禁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