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還是休息?』旅館的櫃-小姐打著呵欠,不耐煩地從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鑽了出來。
『休息。』
『四小時二百元,時間超過以一天計算。』
『可以!』慧楓從皮包裡取出兩張鈔票,領過一張客房卡。
櫃-小姐按鈴叫服務生來,幫她把行李提到房間,慧楓鎖好門就立刻躺上床,她才剛剛產後五天,別的產婦還在床上吃麻油雞,她卻辦了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哭了一會兒,她終於又掙扎著爬起來,重新梳洗過,不管怎麼樣,她如果要痛快的哭的話,至少得把這件事情辦完。
* * *
山道還是那麼清幽,遠山翠綠得像剛為水洗過似的,綴在其中點點粉紅的是早開的櫻花
『小姐——』計程車司機轉過頭來,不放心的問:『還有多遠?』
『你到前面左轉,再直走十分鐘就到了。』她凝視著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影子,她為了來這裡,特地換上一套白底藍花的絲裙,少女的清純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少婦的成熟與雍容。
當徐老太太經過管家的通報在客廳見到慧楓時,十分慈祥的迎過來,拉著她坐下:『你怎麼一個人來?漢升呢?』
『我離開他了!』她靜靜的微笑著。
『怎麼會呢?你們——吵架了?』徐老太太大吃一驚,想從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
『我只是突然清醒了。徐伯母,我恢復記憶了。』
『你說什麼?』徐老太太吃驚的往後縮了一下。
『您騙得我好苦。』慧楓仍保持著笑容,可是眼淚湧了出來:『您明知道我和凱文相愛,為什麼連您都忍心這樣折磨我?』
『你們的事——我不清楚!』徐老太太狼狽地站了起來。
慧楓的眼淚終於隨著笑容落了下來。
『凱文呢?』她問,她不再求任何解釋。
『他——死了!』
『我有權利知道真相。』她的身體在顫、在抖,可是她努力維護尊嚴,那堅毅的態度,即使飽受挫折,也像是個不屈不撓的女神。
『他去世了,你們那天來過後,他心情不好,開車出去就沒——再回來!』徐老太太這時再忍受不住的老淚縱橫。
慧楓一陣暈眩,她不相信,從那天看到報紙後,她就懷著無限的恐懼,而恐懼中卻仍有一絲希望,此刻,經過了凱文母親的親口證實,她的希望破滅了。
凱文,真的死了?
『您說謊!』她突然迸足了力氣,站起來狂喊了一聲,還沒喊完,就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暈了過去。
* * *
窗外是在下雨嗎?
慧楓靜靜地張開眼睛,產後的虛弱,凱文死訊的刺激,使她心力交瘁的倒在徐家,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她知道自己會崩潰,可是沒想到崩潰之後,她還能再醒過來。
連徐伯母請來替她看病的醫生都說這是奇跡,她的韌力遠超過一般人。也許是這樣吧!否則她怎麼歷經挫折還不死呢?
她無可奈何的笑了,清淚滑過了嘴邊,又苦又鹹。到了這一刻,她倒反而覺得對自己無話可說。本來,她送走孩子時意志已堅,她不要那個魔鬼的種,她要追尋她失落的過去,即使是——死。可是現在她改變了主意。
按照一般人的標準,她這生所受的磨難已足夠死好幾次了,既然每次她都能堅強活下來,這表示她的人生還是有意義的,她的生命還是有價值的。
想到那天她暈過去被救醒後,哭著要去找凱文遇難的斷崖時,徐伯母說的話就一陣不寒而。她說:『凱文已經走遠了,你再也找不到他。』
是嗎?是這樣的嗎?就算她有心去追隨他,也一樣找不到他?他們不是發誓要同生共死,至死不渝?為何他一人違背誓言,獨自遠去?
『骨灰呢?如果他死了,至少也該讓我看一眼他的骨灰!』她當時狂亂地注視著徐伯母。
『也沒有骨灰!』徐伯母哀傷的搖搖頭,『我們租了一部直升機,照他的遺願把骨灰灑在高山和海洋上了,他說過——那是他最後的歸宿。』
想到這裡,慧楓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這一定是徐伯母的先見之明,她早曉得自己不會糊塗一輩子,總有一天會清醒,離開董漢升回來找凱文。對不對?
活著,不讓他們相愛,就是死了,也不讓他們死在一起。
但她跟他的愛太深了,深得一閉起眼她就看得見他的影像,就算只剩下她一個人活著,他們的愛就永遠活著。
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崩潰又能清醒。她要活下去,為兩個人而活。她不要讓凱文最後一點痕跡也被命運無情的抹去。只要她活著,他們就一起活著。
* * *
『你看起來好多了!』老醫生替她檢查完時說:『恭喜你,只要再靜養幾天你就會復原了。』
『又要給我打針?』當慧楓看見老醫生自診包中取出針管時,她有些急了,這使得她蒼白的面頰浮起兩道紅暈:『我不要打針!』
『都做了媽媽的人還怕打針?』老醫生笑了,日光越窗而來照在他慈祥多皺的面孔上,有種令人安定、信服的力量。
媽媽?慧楓心裡一陣抽痛,她——也能算得上是個母親嗎?
老醫生出去後,她漸漸感到眼皮沉重起來。
他每次給她打的都是什麼針?她不禁開始懷疑,為什麼這次這麼想睡覺?
篤、篤、篤……靜寂中,走廊傳來了奇怪的聲音,但門是關的,什麼也看不見……門無聲地開了,有個黑影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的睡態。然後那個黑影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靜寂中又響起那篤、篤、篤的聲音。
黑影站在她床邊,無限哀戚的俯視她時,也許是一種心靈的力量,慧楓突然醒了。
『凱文?』她迷惑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是她想得太苦引得他來入夢?還是——?眼前似幻似真的情景使她無法辨別。
『凱文?』她又喚了一聲,那個高大挺拔的人影彎下腰來。啊!真的是他!那在夢中出現過千萬遍的臉孔,還有那憂傷的笑容。
她困難的移動著麻痺的手指,試著想抓住他,可是她失敗了,在她快碰到他時,他一下子就閃開了。
『是你嗎?凱文!如果真的是你,請你不要折磨我。』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多少的相思,多少的痛苦都跟著流出了眼眶。『讓我接觸到你,讓我知道我不是在作夢!』她不斷地懇求著。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把手伸向地。她緊緊握住那隻手,把它貼緊在面頰下,彷彿死也不肯放鬆。
他仍然沒說話,那哀戚的面容像是參加一個喪禮,而他正好就是喪禮中緊接著要被埋葬的人。
『不要走!』她終於成功的掙扎著坐了起來,使勁地拖住他的手臂,這下,她是那麼實在地抱住他,由於太用力,她幾乎從床上滾下來,但她也不在乎。『凱文,求求你,不要走!』
當他溫柔的抱住她時,她不斷地暖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一陣又一陣的倦意重重地襲上來。『不要!不要!』她拚命抗拒著這份睡意,可是最後她掙扎得精疲力盡的時候,一陣更大的浪捲了上來,把她徹底的捲進了黑暗裡,這回,她真的睡著了。
而他還抱著她,就像從前一樣……
當他放開她時,夢中也傳來歎氣的聲音,然後又響起了一陣篤、篤……
* * *
慧楓自夢裡乍然驚醒時,已經是好幾個鐘頭後的事了。
『凱文!』她顫抖著聲音叫,難道那只是一場夢?不!她不相信!他摟得她是那麼緊,那麼實在,甚至餘溫猶在。
她一叫,外面就有人推門進來,是徐家專門撥出來伺候她的女僕——阿莉。
『您醒了?』阿莉看著表:『我把晚餐端進來好嗎?您已經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
『少爺呢?』這一刻她容光煥發,美得出奇。
『少爺!』阿莉驚奇的看著她。
『他到哪去了?快請他來,我有話跟他說。』她不耐煩的。凱文明明來過,對不對?他不但那麼溫柔地抱過她、歎過氣,她還在他溫熱的懷抱中靜靜睡著。
『小姐,』阿莉吞吞吐吐地,終於鼓起勇氣說:『少爺已經死了好久了。』
她身軀一晃,跌坐在床沿上,原來——那只不過是個夢,一切都是她的幻覺?……但是她確定他真的來過,不管他是以人的身份,還是幽靈,絕沒有人會那樣抱她,又那樣歎氣的。她所有的光采全在這一瞬消失了,面色灰黯,又是那個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薄命紅顏了。
『小姐,你還好吧?』阿莉小心翼翼問道:『要不要我去請夫人來?』
她搖搖頭。這一生走到這一步,該流過的淚都流光了,該愛的人也都走了,可是凱文在夢中的出現,除了使她悲傷外,還有種更具意義的啟示。
『你下去!』她向阿莉擺擺手:『我很好!我只是要仔細想一想。』
* * *
當慧楓走下樓時,正在喝茶的徐老太太,驚異地睜大了雙眼,持杯子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她真是太美了,那一身純白毛料的長裙使她優雅非凡,裙裳下擺上繡著的草花更襯托出那雙纖足的白皙,她漆黑的長髮朝上挽,梳成一個高貴的髻,當她走動時,嵌在衣裳摺縫中的金線若隱若現,異常的燦爛奪目。
『我可以跟您談談嗎?』慧楓來到了客廳,那高雅的態度像一名公主,美麗又充滿了智慧。
『坐!』徐伯母凝視她的眼光十分奇特。『你全部復原了嗎?』
慧楓眼睛中晶瑩的淚光在閃爍:『我真不知道該感激您,還是怨恨您,您拆散了我們,卻又在我崩潰的時候救了我。』
『不要感激也不必恨。』徐伯母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淡然,她——早就準備好了?『這都是命。』
『人不該只相信命運,也不該受命運的擺佈。』
『哦?』
慧楓的眼中淚花一燦,但是恢復了平靜。
『人生有成功的人生,也有失敗的人生,過去,我一直屬於後者,可是這次我想通了,不論命運如何挫辱我,我也不會投降的。』
『你在指責我?』
『我說過,我對您的感覺很矛盾,而且不準備原諒您,您明白嗎?』
『如果你做了母親就不會這樣說了。』徐伯母歎了一口氣:『雖然我對你有負欠,可是我有理由這樣做。』
『是嗎?但他的痕跡即使全被你們抹光了,也永遠活在我的心裡,只要我還能呼吸,他就也存在。』
空氣頓時沉默了下來,兩個女人互相對峙著,曾經,她們為了爭奪一個人,爭得頭玻血流,可是現在她們爭奪的已自世界上消失了,而她們之間的衝突與矛盾卻仍然彼此敵視。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徐伯母好半天才打破這份沉寂,輕輕的問。
『病好了,我要離開這裡。』
『有地方去嗎?』
慧楓的臉色一變,她的白樓被董漢升的一把火給燒掉了,一想到這件事她就椎心刺骨,可是她咬住矛,淡淡一笑:『這個世界大得很,不是嗎?』
『這世界是很大,但對你而言並不盡然!』徐伯母哀憫的凝視她。
『這是——什麼意思?』
『幸好你這陣子是待在這裡,要不然——』徐伯母搖搖頭:『董漢升在到處找你,已經把外頭攪翻了天,你看!』她遞過來一張報紙。
『他真做得出來!』慧楓看著上面幾乎包下了整版的尋人啟事,董漢升雖然沒有署名,也沒有刊登她的照片,可是內容極盡威脅利誘之能事。
『他不會放過你!』
『我自己會想辦法。』
『能不能容我提供一個建議?』徐伯母的威嚴與慈祥全在這一瞬間顯露出來。
『請說。』
『你目前最好到美國去。對你來說,那是個全新的地方,董漢升的勢力也伸不到那麼遠!既然你要重新開始,美國是最好的地方。』
『在那兒我沒辦法生存。』
『在此地你的機會更渺茫,即使你反抗董漢升的意志很堅決,他也會想辦法斷絕你所有的生路。我從小看他長大,他的性格我太明瞭了。』
『原來您從前——』慧楓終於明白徐伯母為什麼要抬出董漢升來對抗自己的兒子了,她為穩操勝算,但沒想到不但害苦了慧楓,更害死了自己的兒子。
『不要急著責備我,我說過,我對你有道義上的負欠,我也決定補償你,所以我建議你去美國。』說著,她自茶几上取出一個文件袋,遞過去給慧楓。
『護照、機票……』慧楓呆住了!『這是什麼意思?』
『很抱歉,當你在此地暈倒時,我按照你皮包裡的客房卡去取你的行李時,我打開來看了,因我需要你的有關證件替你辦手續。』
『我也說過,我不再受命運的擺佈,當然也不受你的左右。』慧楓的臉色整個變了。
『聽我說——』
慧楓站起來,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客廳。
『這樣對你最好!』徐伯母追了上來:『你可以從新的天地開始你新的人生。』
『怎麼樣對我最好,由我自己決定,好嗎?』慧楓掙脫了那握住她的手。
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再讓任何人掌握住她了。她的未來她要自己去追求,她的人生,也要自己一步步的走,沒有任何人能代她決定什麼。
* * *
遠遠地一輛豪華轎車駛進了徐家的莊園,然後從車上走下來一個人。
那是董漢升,他的全身充滿了怒氣和焦慮,樣子看起來可怕極了,他咬矛切齒地走進徐家寬敞的客廳,當徐夫人由管家通報出現時,他勉強忍耐住所有的怒氣,但那殺氣騰騰的臉上浮起的笑容,比方纔的模樣更扭曲。
『徐伯母,請你把慧楓還給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徐夫人訝異地看他一眼:『出了什麼事嗎?』
『是出事了!』他冷笑一聲:『徐伯母,你的表現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漢升!』徐夫人和藹可親的臉色也變了,『你是怎麼回事?如果你喝醉了我不怪你,可是你太失態了,站在做長輩的立場上,我希望你檢點一點。』
『是嗎?』董漢升笑了,笑得全身一陣顫抖:『只要你肯把慧楓還給我,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你一進門就跟我要慧楓,我實在不明白怎麼回事,這樣吧!你先同去,等酒醒了再說。』徐伯母的怒氣消了,憐憫地望他一眼。
『我沒有喝醉!』董漢升生氣的說:『你也別再用長輩的大帽子來壓我,我要的東西很簡單,你只要把慧楓叫出來就行了!否則——』他乾笑了一聲。
『你在威脅我?』徐夫人這下的驚怒非同小可,董漢升一向擅於做人,拿這種流氓口氣跟她說話倒還是第一次,真是下流。
『我怎麼敢?』董漢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做的事情你自己明白!』
徐夫人恢復了鎮定,董漢升那不顧一切,似乎毀掉全世界也不在乎的瘋樣子,雖然是她平生僅見,但是還嚇不住她,她威嚴的告訴站在後面的管家:『去請老爺出來。』
當徐老先生出來後,董漢升的眼睛仍噴著怒火,但態度卻不敢再那麼放肆。
『慧楓不在這裡。』
『那麼她在哪裡?』董漢升逼問著。
『如果你跟她之間有什麼糾紛,那是你們的家務事!』老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頗有嚇阻作用,董漢升低下了頭:『我們雖是你的長輩,也沒辦法插手管,我們年紀大了,希望清靜,若你以後還是這樣不知節制,最好不要再來了。』
『我太衝動了!』董漢升被他義正辭嚴的一教訓,立刻低頭道歉:『她失蹤了好幾天,把孩子也抱走了,我實在急得走投無路——』
『孩子?』兩老異口同聲地。
『我跟她的孩子!』董漢升歎了一口氣,方纔的盛氣凌人完全不見了,整個人在這個打擊下,短短的幾天變得蒼老而削瘦,『那是我唯一的兒子,她卻——』
『你們吵架了?』徐伯母有些同情地。
『沒有!』他搖搖頭:『她一直都好好的,那天我到醫院看她,她還讓我們父子照了好多相,沒想到第二天就不見了。』
『她會不會是被人綁架?』
『您是說——』董漢升一下子張口結舌:『唉呀!我怎麼沒想到呢?我還以為是她自己恢復了記憶,你們——』
『我們把她藏起來?』徐伯母搖頭笑了笑:『漢升,如果我們接納她,還要等到這時候嗎?』
『對不起!我實在——』
『你年紀也不小了,以後不要再這麼莽撞,好了,看你急成這樣,我們也不怪你,你回去吧!以後做事要三思而行。』
董漢升垂頭喪氣地走了,站在二樓窗簾後面的慧楓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徐伯母說得一點也不錯,董漢升精明、-道,為了找她,就是把整個地皮翻開也在所不惜。
她放下窗簾的時候,徐夫人走進她的房間:『他來過了。』
『他瘋了!』慧楓冷笑一聲:『他找的不是我,是他的兒子,只可惜他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他了。』
『對今後——』徐夫人咳了一聲:『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我考慮過了!』慧楓面對徐夫人,牢牢地盯著她的眼睛:『我應該離開這裡,到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陰影的地方,對我來說,美國正是這樣的地方。』
* * *
離開這塊生長了廿年的土地,慧楓的心情是心痛多過茫然。
『一到美國就打電話回來!』徐夫人在送她進關時,一陣熱淚盈眶,隨著凱文的死,她們之間所有的誤會與隔閡消失了,而且在借居徐府的這段日子裡,兩個女人甚至還培養出一份感情。
慧楓的弱質天生與淒涼的身世,是誰也要一掬同情之淚的;徐夫人當然也不例外,慧楓的不幸,有一半是她間接造成的,在悔恨之餘,美國之行就是她和她丈夫送給慧楓的禮物。他們給她一個新生的機會。在那個沒有人認識她,也沒有任何陰影的地方,讓她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慧楓也接受了這份滿懷歉意的禮物。事實上,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
飛機起飛了,她坐在窗口,茫然地看著底下的山川景物,再過一會兒,她就再也看不見了,但她閉起眼睛,她不要看,如果該是要離開,她寧願早些遺忘。
熱淚湧出了眼眶,她倔強地把淚拭去。從現在開始,她沒有過去,只有未來,她在美國是個全新的人。
胸中一陣波濤洶湧,她再度張開眼睛時,看見了雲層下面蔚藍的太平洋。
那澄碧的汪洋,在她面前展開從未見過的浩渤,似乎在啟示她的前途充滿了光明與希望。
『對不起!』旁邊突然傳來這樣的聲音,她吃了一驚轉過頭去,聲音發自她的右方,那是一位儀表非凡的中年女子:『請問你是一個人嗎?』
慧楓點了點頭。
中年貴婦看了看她紅腫的眼睛,『去唸書?第一次離家?』
『家!』她茫然地答:『我早就沒有家了。』
慧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漂亮的貴婦面前脫口而出,但直覺地,她能信任這個女人,她像是一個——母親。慧楓從來沒有過的母親。
她茫然無依的表情,似乎一下子打動了貴婦的心:『如果一路上有人跟你聊天,你會好過一些嗎?』
當她們開始交談後,她才很驚奇的發現這位親切迷人的女上,竟然是一位知名的畫家——桂珊。
『我看過你的畫。』她搜索著昔日的記憶。
桂珊笑道:『原來你也喜歡畫畫。』
慧楓緊緊盯住她的眼睛,鼓起勇氣說:『是的,我喜歡畫畫,而且是在很特別的地方。一個畫家的私人收藏室——白樓。』她輕輕地說。雖說只是短短的兩個字,但,白樓卻撩起了她太多太多的回憶。
『你跟秦德言是——』桂珊似乎愣住了。
『我是他的學生。』
『我知道了!』桂珊突然用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她,那眼光中充滿了淚光與感情:『我知道你是誰!』她低低的說:『你是江慧楓!』
『你怎麼曉得?』這下換慧楓張口結舌了,鼎鼎大名的桂珊為什麼曉得她?
『你曉得我是誰嗎?我是沈曼丹的母親。』桂珊歎了口氣:『沒想到會在此地碰見你。』
『曼丹,她現在在哪裡?她還好嗎?』慧楓完全愣住了,沈曼丹從未提過她有這麼一個名聲顯赫的母親。
『她已皈依天主,去年底到義大利去了。』
一時之間,慧楓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她只想哭。
『曼丹跟我說過,你們是好朋友。』桂珊好半天、好半天才從激動中克服過來。談起愛女,勾起了她太多的傷感。
『她這樣說——我很慚愧。』慧楓垂下了頭,她看錯了沈曼丹,她至情至性,敢愛敢恨。
『也許我太冒昧了,』桂珊仍然用那親切的眼光凝視她:『可是我卻覺得有義務照顧你。』
『為什麼?』慧楓抬起頭,機艙外是一大片雨雲,飛機正從其中越過,方纔的碧海藍天現在蕭瑟一片。
『我想是為了曼丹。』桂珊歎了口氣:『她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從她幼年開始,我就為了工作在世界各地奔波,沒能好好照顧她……』她難過得說不下去,過了一會兒才繼續說:『直到秦德言過世,我們母女才有機會好好地相處了一個月,但這也動搖不了她出家的決心,看到了你就使我想起了她,如果我這個做母親的還能再有一次機會——』
慧楓看她傷心,自然也很難過,但是她還是硬起了心腸,她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好意——她曾接受過一次,結果幾乎毀掉她的一生。
『伯母,我跟曼丹不同。』她輕輕地說:『更何況您也沒有義務照顧我。』
桂珊搖了搖頭:『好吧!既然你不願意,我也不能勉強你,這樣吧!我在美國東西岸各有一個畫室,我把地址留下來給你,如果有一天你有急事的話,只要通知我,我立刻會來。』
兩天一夜的旅程終於結束了,當飛機降落時,慧楓鬆開了安全帶,一時之間宛那置身夢裡。
她來到美國了!她真的來到美國了!她心裡不斷地叫,她一定要擺脫所有的不幸與陰影,在這塊只有明天的土地上重新開始。
『有人來接你嗎?』桂珊問。
她點點頭:『是徐伯母的一個朋友。』
這兩天她們在飛機上幾乎無話不談,慧楓自有生以來,從沒這麼相信過一個人,桂珊的藝術家氣質與親切的慈母形象,成了她傾訴的對象。
『那我們就在這兒說再見了!』桂珊微笑著說,慧楓看見她眼中有淚,旅途中,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她們緊緊牽在一起。
『這就是緣份!』桂珊曾跟她說:『你跟曼丹在白樓認識,而四年後,我們卻同機到美國,如果不是緣份,怎麼會這樣巧?』
『再見!』慧楓緊緊握住桂珊的手,情不自禁地也熱淚盈眶。
『不管遇到什麼事,慧楓,答應我,你一定要勇敢、要堅強!』桂珊那高貴又親切的面孔洋溢著無限的智慧:『我當年來美國的時候就跟你一樣的年紀,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可是我不但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很好,十年內闖出了自己的天下,所依憑的只是勇敢與堅強,我祝福你能在這個地方和我一樣得到你該得的一切。』
『謝謝!』她們相擁而別,慧楓幾次回頭都看見桂珊的視線緊緊的跟住她,直到被人群遮斷。
她現在真的是一個人了。
* * *
徐伯母的朋友把她安頓在大學城的附近,那是一棟很清靜的公寓,離她就讀的語文中心只有幾百碼的距離。跟她同住的,是一個叫依德莎的印度女孩,有一對黑色的大眼睛和長長的髮辮,但她們並沒有立刻結成好友,因為依德莎太害羞了,而慧楓也不願和任何人發展友誼,她寧願一個人,這是上天注定的。
直到有一天,一個意外終於打破了她苦心建造的藩籬。
那天她一大早就覺得下腹隱隱作痛,可是她還是強撐著去上學,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她回家倒頭便睡,直到依德莎下午回來,聽到她的呻吟。
『慧楓,是你嗎?』依德莎放下手裡超級市場的大購物袋,心驚膽顫的隨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聲走到臥室,慧楓這時候已經全身滾燙不省人事了。
『唉呀!這該怎麼辦才好呢?』膽小的依德莎幾乎哭出來了,趕忙去推她,但慧楓只微弱的張開一條眼縫又閉了起來,發出模糊的囈語。
就在她緊張得不可開交時,門鈴突然響了,她只有又趕緊奔去開門。
『請問有位江慧楓小姐住在這裡嗎?』門外是一位高貴的中年女士。
『中國女孩?』依德莎簡直像碰到救星似的立刻把她請進來。
『我叫桂珊,是她朋友的母親,路過大學城特地來看她,她在嗎?』
『在,可是她突然病了!』依德莎用那種快哭出來的聲音說。
桂珊大吃一驚,當她趕到臥室時,一看就知道情況緊急!『快撥醫院的電話!』她轉頭對依德莎說:『她很可能是盲腸炎。』
『可是我們都沒有醫樂保險。』依德莎哭喪著臉說:『依照規定我們要三個月後才能辦理。』
『不要緊。』桂-說:『我負責她的全部開支。』
救護車把慧楓送進大學城附屬的醫院時,醫生立刻證明桂珊的判斷是對的,慧楓得的是盲腸炎,但她太會忍耐了,忍耐得差點送掉自己一條命。
在等她開刀時,只有依德莎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手術房門口,桂珊則在外頭打電話,她原來預備路過大學城時看過慧楓就走,可是慧楓這一病倒把她給留下來了,她只有取消或延期下面的行程。
當桂珊終於靠著一大串電話和無數的道歉把一切料理妥當後,回到了手術房外的走廊裡。
『情況怎麼樣?』她問依德莎。
『醫生還沒有出來。』依德莎搖搖頭,下午發生的一切把她嚇壞了,如果不是桂珊一再安慰,本來就不習慣離鄉背井的依德莎,恐怕早就收拾行李立刻奔回印度家鄉去了。
桂珊拍拍她那深棕色的、正顫抖著的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開始禱告。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念道:『上帝啊!我從未求過稱,在我的女兒皈依的時候,我都沒有向禰祈求幫助,可是病床上的這個女孩不同,她歷經了人間所有的不幸,不能再這樣薄待她了,讓她好起來吧!求禰!讓她好起來吧!』
慧楓醒了,她很驚奇自己怎會在這個雪白的世界裡。
立刻的,那次生產經驗攫住了她,讓她感受到一陣火燒似的痛苦,但也幾乎是立刻的,她就意識到這次跟上回不同。
『你醒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湊了上來,溫柔的看著地:『覺得怎麼樣?』
『沈——阿姨!』她吃力地叫了出來。
『你盲腸發炎,剛開過刀,醫生說你情況很好,只要好好休養,四天後拆線就可以出院了。』
『你——怎麼會——來這裡的?』
『下個禮拜我要在達拉斯舉行畫展,我特地買了路過大學城的機票來看你,沒想到才一到,依德莎就告訴我說你病了。』桂珊慈祥的替她把床墊搖高,讓她坐得更舒服些。
『老天!』慧楓歎了口氣,她怎麼老是麻煩別人呢?突然,她像被針紮了似的愣在那裡……
『你怎麼了?』桂珊看見她本來就夠蒼白的面孔連最後一點血色也褪盡了,不禁大吃一驚。
『我的醫藥費。』她喃喃地說:『糟糕,我還沒有醫療保險——』
『你不要著急,一切有沈阿姨在這兒呢!』
『我一出院,就還給你。』慧楓的瞼紅了。
『我不要你還我錢,但是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暑假我要在美國開巡迴展,你得陪我去。』
『我可以嗎?』
『可以,你對繪畫有天份、有興趣,又精明仔細,是最好的人選,我請你當助手,還可以付你薪水。』
『我願意義務做你的助手,不要薪水。』
『如果你不要薪水的話——』桂珊想了一想:『這樣好了,我教你畫,你願意嗎?』
『願意!』她興奮的點點頭,桂珊是個國際知名的女畫家,秦德言生前不止一次讚美過她,能夠接受她的指點,當然是她的福氣。只是她得到的實在太多了,她實在有些懷疑自己是否配接受……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暑假你辦好學校的事,就來幫我的忙。』
* * *
暑假一開始,慧楓就遵守諾言飛到舊金山去,桂珊的畫室位在聞名於世的舊金山大橋邊,每天只要一打開窗戶,就可以看見怡人的美景。
桂珊帶她到漁人碼頭去吃海鮮,到各博物館、公園,整整玩了一個禮拜,她豐富的常識與迷人的藝術家氣質,使慧楓在相處中又跟她接近了一層。
『這一切本來都該是曼丹的。』她想:『但我卻取代了她。』
桂珊真的把她當女兒看待,但是從桂珊教她畫畫開始,桂珊平時和藹可親,但一談到藝術,就十分嚴肅,對她的要求也十分嚴格。
『你的領悟力夠,可是素描太差。』桂珊說:『秦德言給你打下了很好的基礎,但大學的那一套又把你搞混了,從現在開始,你得要求自己絕對不再畫石膏像。』
『那我該畫什麼?』
『人!活生生的人!』桂珊說。
『可是,我——』
『不要怕畫壞,壞了,頂多只是一張紙,畫得好、畫得多,卻可以奠定你的藝術生命。』
七月初,她們起程,這是桂珊在美國的第五次巡迴展覽,陪同她們一道的,還有桂珊的經紀人海恩先生,和海恩的秘書蘇絲。
海恩和蘇絲把一切料理得妥妥當當的,這令慧楓有些惶恐,『我該做什麼?』她問桂珊,最低限度,她不要自己顯得像個大累贅。
『多看、多聽、多學。』
『可是你當初是要我來當助手的,我卻連一個畫框的邊都沒碰著。』
『別急。』桂珊笑笑:『你今年做見習助手,瞭解所有的行政業務,明年初我到亞洲去舉行畫展時,海恩和蘇絲都不一定去,到時候你就可以幫得上大忙。』
『亞洲?』慧楓眼睛一亮。
『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泰國……』
『包不包括——台北?』她小聲的問著。
桂珊搖了搖頭……『我今年才舉行過,行程至少要排到大後年,你想家了?』
『我沒有家。』慧楓低下頭,的確,那兒已經沒有她的家了,但感覺上,她的家卻還在那裡。永久的,屬於心靈的家啊!
『你受到太多的挫折,傷還沒有好,聽我的話,這兩年絕對不要回去,等過了這段時間,你以全新的姿態回去時,會發現一切都有所不同。』
『真的嗎?』慧楓喃喃的問。
桂珊的視線停留在遠方,慧楓第一次發現裡面有淒迷而遙遠的表情,但那表情一瞬即逝。『相信我!』她說:『每個人都有過去,都有過失落,可是人總不能老停留在那兒,即使青春逝去了,也不能老是回頭惋惜,人——一定要昂首直前,不停朝著理想走。』
這個暑假中,慧楓隨著桂珊幾乎遊遍了全美,也見到了女畫家真正的生活,不斷的開幕酒會、歡迎會、致辭、演講、應酬……佔據了桂珊白天的時間,可是即使在旅行中,一有空,桂-還是畫個不停。
桂珊一到清晨五點,就像心中裝了個鬧鐘似的醒了,帶著畫具走出旅館,畫到八點鐘吃早飯時回來,見到慧楓時,手裡總是像奇跡似的,多了一張光采奪目的畫。到了晚上,她也會在咖啡座裡做人像速描,或是要求慧楓給她做模特兒。
慧楓到後來才發現,這種用功根本就是她的生活習慣,不禁為她的勤奮不懈大感佩服,她的成功是有理由的!慧楓想。可是自己呢?從十七歲開始習畫以來,忽冷忽熱的態度致使目前一事無成,想到這裡,她也振奮起來,要求和桂珊一起去寫生。一個月之內,桂珊的指點與潛移默化使她進步神速。
『你會成為好畫家的,但是一定得記住,如果要走藝術這條路,你也必須犧牲許多,同時,不管身處於何種情況下,你都不要放棄繪畫,只有繼續不斷地畫與思考,才能延續你的藝術生命,當你哪天開始不畫了,你的藝術生命也就在那天同時結束了。』
她說得很嚴肅,可是慧楓知道她說得對。十七歲時純潔的理想與狂熱在心中復活了,不同的是,她現在更成熟、更沒有牽掛,還有更好的環境。
她曾經走過坎坷的路,但那些坎坷,已經算不得什麼了,而且,既然一個女人在愛情與婚姻中都得不到報酬,注定要失去一切,那麼,她為什麼不到藝術中追求生命裡更珍貴、更值得追求的自我呢?
自此之後,她調整了自己的態度,把繪畫當作她的避難所,也當作一個藝術的地方,她必須在此處不斷磨練自己,才能達到天堂。
* * *
由於桂珊的大力推薦,以及慧楓在克魯斯學院的優異成績,當她到美國的第三年向她一直最渴望的學校——耶魯大學申請時,經過了一連串焦灼的等待,她終於得到了入學許可。
也就在那個時候,沈曼丹由義大利來到舊金山,乍然現逢,慧楓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是沈曼丹沒有哽咽,也沒有流淚,她平靜得令人意外。
『我知道你跟母親在這兒,覺得很高興。』她淡淡的說著,那一身雪白的修女服,使她有飄逸出塵的美。
她變了,她真的不再是從前那個任性慧黠的沈曼丹,她變得含蓄、有深度、有智慧,但那份茫然,卻彷彿站在另一個世界向塵世俯看,充滿了憐惜與悲憫。
沈曼丹在舊金山並沒有停留多久,就到華盛頓去了,她要到那兒去跟志願到澳洲內陸服務的同伴們集合,開始她深入蠻荒的傳道工作。
慧楓想,每個人都有權利改變自己,追求理想。至少,沈曼丹沒有被人生的挫敗擊倒,她做了一名勇者,而不是懦夫。上帝的愛,改變了她的一切。
臨走時,她勸桂珊和慧楓也信天主,還給她們各人留了一本聖經,『當有一天你需要上帝時,它會聽得見你的聲音。』她這麼說。
慧楓看得出來,桂珊為曼丹的匆匆一別很感傷心,可是桂珊經得住打擊,她的堅強與勇氣都令慧楓十分佩服,成了她最好的榜樣。
『你要改信天主嗎?』沈曼丹走後,慧楓問桂珊。
桂珊搖搖頭:『這一生我失去太多的東西,曼丹的天主是無法給我的。』曼丹這一來去,桂珊明顯的老了好多,但她雙眸依然有神,微笑依然明亮!『不過-至少做了一件事!』她輕輕地說:『-把曼丹帶走了,卻把你領到我面前來。』
慧楓從小到大從沒有見過母親,也沒有享受過母親的恩澤,可是這時她知道,上天雖然帶走了她的母親,但也在這時候補償了她。
日後當她回顧這一段生活時,她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溫馨的一段日子,所有的坎坷、波折、挫難都離開了她,所剩的,只有美麗的生命,充滿理想的未來。
在耶魯的幾年中,她每個假期都隨桂珊到美國各地舉行展覽,她成了桂珊不可或缺的助手,當她畢業的那一年,她發現桂珊在整整一個假期中,沒有為自己安排任何檔期。
『我的展覽夠多了,現在該讓他們看看你的畫!』桂珊在她舊金山明亮的畫室中說。
慧楓嚇壞了,可是桂珊不容她拒絕,打開了一個貯藏室,裡面是她這五年來的所有作品,每一幅都夾附詳細的資料卡,極妥善的保存著,當桂珊把它們像閱兵一樣的排開來時,她看到了五年來的心路歷程,每一幅畫上,多多少少都留下了生命的痕跡。
她看呆了,真不敢相信那些充滿個人風格的作品是出自她的手筆,但剎那間她熱淚盈眶,在不知不覺間,她已達到一個她從來不敢奢望的目標。
『謝謝你!』她抱住桂珊時,不禁低聲的哭了。
『這是你自己的努力,用不著謝誰;現在,是你向命運反擊的時候了。』
在桂珊的大力促成下,一些與桂珊有交情的畫廊接受了慧楓的展覽,這是他們頭一次展出默默無聞的年輕女畫家的作品,固然有些冒險,但反應卻比意料中要好,一趟下來,回到舊金山時,她的作品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
『第一次展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非常難得了。』在舉行慶功宴時,桂珊興致勃勃地對她說,等你拿到碩土學位,我們再到亞洲去開聯展,這次我們從新加坡開始,然後還要走一趟東北亞。』
『有沒有包括——』慧楓囁嚅的。
『台北?』桂珊替她接了下去。
『我想回家。』她低下頭,那魂縈夢牽的家啊!不管發生了什麼,永遠永遠都是她的家。
『你可以回去了,』桂珊說:『你已經不是當年的你了,在這裡你得到了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