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下)  第二章
    他幾乎一年風餐露宿,輾轉馬上,每一次風塵僕僕歸家,匆匆忙忙相聚,又再次依依離別出門。

    她近十二月形單影孤、倚門望歸,每一次牽腸掛肚迎他,心安神定廝守,卻在沒多久後膽戰心驚送別。

    他在奔波中分心牽掛嬌妻、想念家中。苦累的是他。

    她卻在等候中憂慮重重、寢食難安。懼怕的卻是她。

    月向晚終於在這番驚魂中明白當一個江湖人、當一個征戰者妻子的悲哀,和她母親在每次父親出征前的心境。

    為戈石城細細整好的衣物中,疊進了她對他身上每一條傷疤的身同其痛、流的每一滴血的憂心如焚。

    「如果搖光堂是你的命,我又是你的什麼?」她自言自語,一回身,戈石城站在門口。

    明明心中愁苦,卻還要強顏歡笑讓他離得安心。她無言遞去包袱。

    「向晚,你一一怪不怪我?」給她的日子只有空寂,連平淡都給不起。

    「我怪你,你會不走嗎?」

    他半晌不說話,好一會兒才道:「這一年中實在太亂了,堂中出的事多在偏遠的地方,這一次滅了同反軍勾結的金刀盟餘黨之後,形勢應該能定下來了。」

    「那你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她實在受不了他這樣的生死難測。

    「最後一次。」他道,加了一句,「就算下次有事,我也會去跟因般堂主說的,我留在總堂。」

    一年的勞苦奔波,換來多方平定,對一個普通紫微垣宮弟子來說,也付出得夠了。

    「上一次渾身是血地進門,我差點被你嚇死,這一次說好了——你一個傷疤也不許帶回來。」她不希望有人死,但是她的丈夫與人平分生死,她寧願死的是別人。

    他捏捏她的臉:「好,我一個傷疤也不帶回來。你這陣子擔心著我,又不長肉了。」

    「等你一回來,肉自然會長回來。」她得寸進尺,「我要你不帶傷疤你就不帶傷疤,那是不是我要你怎麼你就怎麼?」

    他也傻傻地點頭:「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以後不擔心,行嗎?」

    他遲疑:「你的意思是——」

    她有些愧疚地不敢看他:「我想我們以後離開紫微垣宮,離開江湖,到山裡種田打獵去。」

    他良久沉默。

    她難過地拉拉他的衣袖:「我知道我太過分了,你不願意,就當我沒提過好了。」十幾年的成長之地在此,是人都難免會有難捨之情。要他放棄紫微垣宮搖光堂,與背井離鄉何異。

    哪知他只是輕輕摸摸她的頭髮,道:「好,都聽你的。」

    「你捨得下紫微垣宮,捨得下搖光堂的兄弟?」她驚喜之外又有顧慮。

    他想了想:「捨是捨不得的,但是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山裡也無妨。」有點明白她的隱憂,最捨不得的終究還是她。

    「我好高興。」她撲人他的懷中。

    他兩臂抱緊了她,卻在此時聽到了馬匹嘶鳴聲。

    「向晚,阿奔四海他們已經等在門口——我該走了。」

    她戀戀不捨地鬆開手,他低下頭,唇輕輕地碰了下她的。

    「你要小心,記得我等你回來。」她道,目送他大步走開、不住回頭。

    她的鼻頭發酸。

    戈石城這一去便是一個月,剛剛在由春入夏之際,雨一場接著一場下,不冷不熱,綿綿細細,下得人斷腸。

    聽到門口的馬叫,她來不及打傘就衝了出去。

    「嫂——嫂子——」牛四海走進門來低頭喊道。

    她踮著腳尖往門外看:「牛兄弟,石城呢,他沒跟你一塊回來?」

    牛四海支吾著。

    她腳下躊躇:「他有事情耽擱在那邊了?」

    「嫂子……」

    她心裡一陣發慌:「怎麼了,他是不是受傷了?」

    「——石城、他、他——回不來了!」牛四海粗礪的嗓子像是沙磨過。

    回不來了?她聽不懂:「你們又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牛四海抬起頭,眼睛紅腫:「——石城他死了。」

    血色從她臉上退去,她勉強笑道:「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嫂子,不是開玩笑——是真的——石城他、他一劍穿在心上——到分堂時已經沒救了……」

    她全身發冷,只聽到雜亂的雨聲。

    「讓我想想……好好想想……」她夢囈似的朝房門走去。

    「嫂子——」牛四海看著她的身影在風雨中一陣飄搖,忽然軟了下去,倒在迷離的斷腸雨中……

    張大夫來替她把了脈,掐了她的人中穴與中衝穴,她終於緩緩醒來,聞到了空氣中薄荷的清涼。

    「……我……怎……麼了?」

    大夫的臉色凝重:「夫人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但是氣血不足、體質虛弱,若不好好調養,恐怕腹中胎兒難保。」

    「什麼?」一旁的牛四海震驚,「這怎麼辦?」

    月向晚淡淡道:「我知道。」兩個月中該來的沒有來,她心裡早就有底了,只是怎麼也沒想到,成親快四年,卻在丈夫死的時候才有了孩子。

    「我開幾副安胎寧神的藥給你,麻煩這位小哥來藥堂取一下吧。」

    大夫離開,牛四海也跟著去取藥了。

    房中空得靜得像墳場一樣。

    月向晚盯著床頂良久,接著坐起,下床走到桌案邊。她一張一張地看過那些他曾寫的字,其中有幾張重複抄著小詩:

    鳥中求比翼,

    花裡有並蒂。

    但看人間事,

    月圓是佳期。

    當時是她看這短短幾句粗淺好懂,笑著擲給他也懶得去解說,他竟如獲珍寶地藏著,寫了又寫。

    可是,人間事又怎麼會都是月圓?

    傷心有個限,過了這個度,人就麻木了,她還要感激昏過去那一段時間讓她跳過了最難熬的苦痛。

    她呆看了半天,然後搬出冬用的小火爐,將剩餘的炭火點著。

    紙一張張被投入小火苗中,火苗扭曲著紫紅的身軀攀上來,頂端的焰一路過來,一路是黑色足跡,輕輕一抖動,黑色的蝴蝶化為灰燼,或飄起,或墜落。

    火光映著她蒼白如雪的臉。

    你說會回來,我又等了你一個月,連到哪座山、蓋什麼樣的屋子、種什麼東西都已經想好了,現在卻什麼都沒有用了,我原來是想得太早太早……

    你沒有履行你的諾言——知道你身不由己,所以我也不怪你,只想你知道,我把你的紙筆給你,你若想要便回來一次——只要一次,石城,讓我見見你,跟你說幾句話……

    我們會有一個小孩子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我想你應該都喜歡的,但我希望是一個男孩子,讓我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你的影子——本想在你回來之後讓你驚喜,現在卻只能這樣來告訴你……

    我真後悔沒有在你出門之前跟你說,也許那時說了,你有了顧慮,便不會離開,也不會不回來,不會讓我現在守著個空蕩蕩的屋子,心也空蕩蕩的……」

    石城……

    「嫂子!」提著藥牛四海衝了進來,「你不能幹傻事啊!」

    「我沒做傻事,也不會去做,你放心好了。」她燒完手中的紙起身,平靜得可怕。

    「石城——他現在在哪裡?」人死了,總還有個屍體吧?

    牛四海紅著眼道:「還在齊縣龍馱山的分堂,地方太遠了,堂裡不讓送回來。」送回來,怕也要爛掉了。

    「堂中是這樣說的?」這是毫無道理的事。

    「石城——的骨灰——會在十天後送上宮祭拜完再送回來——宮裡死的兄弟一向是這樣的。」

    「你回來了,趙兄弟呢——他沒事吧?」

    「他受了點皮肉傷,還留在分堂裡。」牛四海想到寶姿,「叫寶姿過來照顧你吧,嫂子?」他一個男人總覺得彆扭。

    寶姿還在等趙奔,人過來了怕心還會懸在家 裡。

    「不用了。」她搖頭,「我沒打算留下來。」

    「嫂子,你——」

    她淡道:「堂裡不讓送回石城,我自己到龍馱 山去找他。」

    「不行啊——大夫說、說一一總之你不能去!」 萬一出事他拿什麼去見地下的兄弟?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明白。」

    她心意已決,無人可使動之。空坐在這邊的 等待與回憶讓人發瘋,她若不去,怕不過幾日便受 不了自盡身亡。

    牛四海好說歹說勸不了,心一橫,便道:「嫂 子,那老子——不、我送你去!』」

    她未置一詞,牛四海只道她答應了,稍放心地 轉回了搖光堂。

    第二日天還未亮,正睡著的人被「砰」的一腳 踢門驚得從床上跳起。「牛四海!」趙奔粗魯地把他扯到了跟前,「嫂子人呢?」 「阿、奔——?」牛四海糊塗道,「嫂子不是在家嗎?」

    「在家?!」趙奔臉色鐵青,「我剛剛從那邊趕過來,根本已經沒人!你臨走之前我是怎樣交代你看好嫂子的,你居然給我躺在這裡睡覺?!」

    牛四海結巴道:「怎麼會——沒人?老子、老子——對了!嫂子說要去齊縣,答應了讓老子送她的!」

    「蠢牛!我早跟你說過堂中有變,你竟然還答應送她到那邊!你是嫌石城在地下太孤單了是吧?」

    「有那麼嚴重嗎?」

    趙奔笑得咬牙切齒:「你以為石城真的是金刀盟的人傷的?」

    牛四海也開始驚慌起來:「不是金刀盟,那是——那是——」

    「不想死就輕聲點兒!」趙奔摀住他的嘴,「我被扣留在龍馱山,大前天是逃出來的,現在到處都有堂裡的人,一個不小心命就沒了!」

    「那你怎麼不早說?」

    「我在龍馱山如果跟你說了這些,你以為你我還能在這裡說話?」

    牛四海趕緊下床套上了衣鞋:「那我們得趕快把嫂子攔回來,不然出了事不是嫂子一條命呀!」

    「什麼意思?」趙奔揪住了他的衣襟。

    「嫂子——嫂子已經有了石城的小孩……」

    晴天霹靂!趙奔只覺得眼前發黑:「牛、四、海,我真想宰了你頭牛!」

    兩人縱馬循著車印而追,一場雨讓痕跡變得模糊難認,直到城外,印記幾乎已經消失成泥水坑窪。東方天際顯露出如璞玉純淨的青碧,日光一絲絲開始攀升。

    馬蹄踏落,泥水飛濺,焦慮直指西邊齊縣龍馱山。

    趙奔與牛四海馬不停歇地追了一日——從日昇到日中天,再從日中天到日落——追得他們自己都已經忘了時辰,忘了週遭一切——

    「天黑了!」

    馬一聲長嘯。

    尋常的馬車就算從昨晚開始出發。此時也該被馬追上了。

    可是,趙奔環顧,惟見四野蒼茫,渺無人煙——哪裡有什麼車馬在行?

    牛四海狠狠拉著自己的頭髮:「都怪老子!」

    牛四海是怎樣性格的人,堂中無人不知,出事之後堂中刻意遣派他回來報信,怕原本就是一場預謀。既已是設好的陷阱,怎容得悲痛之中的月向晚不往下跳?

    趙奔低下了頭,嘴角苦澀:「牛,現在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我們追錯了方向;還有一個,是嫂子已經出事了。」

    ☆    ☆    ☆

    馬車以驚人的平穩與速度前行,路兩邊景物像飛一般地後掠。

    每每在肚子裡的東西被吐光之後月向晚才終於靜臥在墊鋪上。鬱積的悲痛和短暫的空茫讓她沒有察覺到不對之處,等到發覺車伕早被換人時,馬車已經到了齊縣縣城。

    她拍著車廂:「我要去龍馱山。」一入城後,車行的方向似乎有錯。

    車伕轉過頭,竹笠遮住了自鼻子以上的五官:「到龍馱山,戈夫人就見不到要見的『人』了。」「——你是什麼人?!」那人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在下豢龍,與戈石城算是同門。」

    她一驚:「先前的車伕呢,你把他弄哪兒去了?」

    「那車伕的駕車把式實在太差了,在下看不過去,便同他換了下位子。戈夫人可別見怪!」她沉聲道:「你現在要把車駛到哪裡去?」「自然是到戈石城所在之處去,戈夫人不要擔心——在下對夫人絕無惡意。」豢龍正經道。

    月向晚心中一冷:「是『他』叫你來的?」難道時日這麼久了,他還沒死心?

    「他?哪個『他』?」豢龍裝傻。

    她的心越發往下沉:你在紫微垣宮的地位應該不低,還有哪個『他』能夠命令得了你?」

    「哈哈,在下不過是個駕車的,戈夫人太抬舉了!」只是駕的是戰車。

    是自己鑽到這套子裡來,怨不得人家的設計。

    她知道這種人的嘴中是套不出話來的,想逃也是斷無可能,再說都已到齊縣,想見石城的念頭讓她怎麼也無法回頭——就算前面是懸崖,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車行了一段路之後穩穩停下,簾布被揮開。

    「戈夫人,請。」豢龍道。

    月向晚鑽出了車廂,隨著他的腳步登上石階。 百來道石階直通半山一府門,兩旁俱是張牙舞爪 的石獸;雖只頭顱大小,但各個栩栩如生,威嚴逼真。

    「這是什麼地方?」她忐忑道。

    「這是原金刀盟最大的分舵,戈石城的骨灰便在裡頭。」

    走完石階,立定在門檻前,門彷彿早知有人來,「吱嘎」開啟,門內透出濃濃的血腥和陰寒氣。

    大堂、中庭都打掃得一塵不染,正因為太過乾淨,更讓她覺得詭譎。

    抬頭見內堂門上一破舊的匾額——刀貫千秋。

    原本是何等的豪氣與狂妄,現在由死寂中看來,千秋、千秋竟如悼詞!

    「戈夫人。」豢龍推開門,讓她人內,隨後在她身後合上了門扇。

    日光的光源被截斷。堂上白燭的火焰照出一堂的肅穆慘淡——她的面前赫然是戈石城的靈堂。當中的牌位上分分明明寫著「紫微垣宮搖光堂戈石城之位」。

    她覺得一陣昏眩,後退了好一大步,才抓著門框穩住了身子。 像突然從噩夢中驚醒,發現噩夢原來是真的。

    眼之所見的打擊遠比耳之所聞來得大,心中潛藏的一丁點希望的火星被冷水澆滅,流入心底深處的是徹骨的寒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透過潮濕的睫,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個人影從黑色的門後掀簾而出。

    「我等你很久了。」那白得刺眼的人影說。

    等?我也等得很久了,可是等來什麼——她想說,腦子卻像剛剛被火藥炸得七零八碎,嘴巴也麻木得無法動彈,眼前是一片白霧茫茫。

    她仰著頭再仰頭,下意識地不讓眼裡的水滴滑下可是沒有用,眼裡的水已經滿溢到這雙大眼都無法承接的地步。她雙手摀住了臉孔,整個人就如同那水滴一直往下滑、往下滑——

    人影靠近,一隻溫暖的手試探似的搭在她的肩上。

    她埋在自己的膝中,一動也不動。

    他另一手攬住了她,兩手一用勁,將她整個端到自己寬厚的懷裡,感覺到她渾身一震,兩隻手從臉上放下,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衫。

    身前的濕意直透到他的胸上,他擁緊了她,唇輕輕摩移在她的鬢邊與耳垂:「別哭了。」

    低沉似曾相識的聲音令她迷惑:「——石城——是你回——來了嗎——」

    他身上一僵,原本在鬢邊的唇游到她的唇角,先是溫柔地試探著,見她沒有反應,唇舌便疊上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霸道、纏綿、難耐……不加掩飾地排山倒海而來。

    「石城……」

    唇移開:「不是戈石城,我是屠征。」

    她恍惚地甩了甩頭,似乎不明白他的話,望向近在咫尺的臉,呆了一會兒——忽然倒抽了一口氣,全身顫抖。

    屠征,現在抱著她的人不是石城,是屠征!

    已不知道自己是被非禮後的厭惡還是脆弱盡現後的惱怒。

    「走開!」她反射性地揮去一掌,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他輕輕一壓,將她的手腕上的傷疤放到唇邊親吮著:「剛見面便給我這麼一份大禮,看來一年多的瘋病沒有把我從你腦中剔除。」

    「走開,別靠近我!」她死命地抽回自己的手,死命地想脫出他的勢力範圍,「在我丈夫的靈堂上也敢做出這種事情,你真是無恥之極!」

    出乎意料地,他竟順著她的掙扎退開,不再動手動腳:「既然你不讓我抱,我不抱就是了。只是你也別含著眼淚在那邊勾引我——四年未近女色,我怕我沒有不動如山的定力。」

    她站起身,清醒過來:「——豢龍是你的人?是你要他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兩兩對峙之間,她恍惚的消沉與他偶現的失落消鈍了四年之前的銳角。

    她的犀利嫵媚退去,恬淡麗色也從眉角消逝,連同那曾特有的少女丰姿也不見了,整個人剩下的像是一副淒麗蒼涼的殼。他也似乎為著某一原因收斂了不可一世的張狂氣焰,被深沉的孤寂壓在了角落,極力和緩的氣息裹住了會傷人的繚牙利爪,彷彿傷了的獸在低咆。 「紫微垣宮的人都是我的人——包括你丈夫也是。豢龍帶你到這兒見你丈夫,你似乎很不感激?」

    兩泓剛流動的春水瞬間結為冷冷的冰珠:「不讓堂中將他的遺體送回,也是你下的令吧?」

    他負手到身後:「為我紫微垣宮盡職而死之英烈忠魂,還得先送上宮焚香膜拜三日才能回歸故里一一你不知道這條規矩?」

    「我不是紫微垣宮的人。」換言之,不是你屠征的人,「我丈夫真的是『盡職而亡』?!」 他垂下眼瞼,又很快揚起,比四年前更為清瘦的臉被燭火投下半邊陰影:「你太多疑了。」

    「我多疑也是拜你的卑鄙所賜。」

    「我有什麼緣由可以要戈石城不是『盡職而亡』,你倒說來聽聽。」

    「那你讓豢龍送我這個未亡人到此又是為什麼?」受了嘲弄,她沒有退縮。

    他嗤笑出聲:「戈石城也算是宮中棟樑之才,你以為我會為一個女人自掘墳墓?還是你覺得你的魅力大到讓我不惜同門相殘、以奪人妻?」

    她盯著他,冷道:「事實怎樣,你自己心中清楚,做了虧心之事,報應遲早——你敢對著靈堂起誓你話中無一句是假嗎?」

    「清者自清,我話中有無假何需你來驗證?」他淡淡一笑,看她一眼,「雖不屑如此,但為免將要長久相處之人把我當仇人看,澄清還是不可少。你若相信毒誓,要我堂前幾句又有何難?」

    話畢,轉身朝向戈石城靈堂,只手舉向天,唇中吐出誓言,字字擲地有聲:「我屠征在此立下毒誓,若今日所言有半句虛假,日後便當天打雷劈,萬箭穿心而死!」

    「話中『日後長久相處』是為何意?」她在他背後問。「戈石城殉職身亡,他的家人紫微垣宮自當妥善安排日後生計。」

    她冷笑:「敢問宮主如何安排?」

    他回轉過身,沉黯的雙眸長久停留在她的瞼上:「你想我作如何安排?」

    「歸還先夫骨灰靈位,遠離齊縣、遠離江湖,與紫微垣宮人從此再無瓜葛,老死不相往來。」

    他為她的決然失笑:「那你一個孤身女子亂世中如何過活?」

    「女子也有手腳,如何過活不勞宮主費心。」「我怎能不費心?」他笑中另有深意,「你捨得你腹中的嬰孩跟著你一起吃苦,紫微垣宮也不會對宮中弟兄的遺腹子坐視不理!」

    她的臉色倏地一白,低道:「你怎麼知道的?」

    「月向晚啊月向晚,四年不見你倒比以前笨了不少。」這天下哪個地方沒有他的耳目,何況是小小的新臥城?

    「因般堂主是你在搖光堂的探子?」她疑問。

    「這問題怕是在你心裡藏了幾年了吧?」他低笑,「怕他是我派去的人,你不惜瞞著所有人裝瘋賣傻一年多,我該說你是小聰明好呢,還是說你心思詭詐?」

    「我裝瘋也只是求自保,談何詭詐?」

    「嗯,不詭詐,倒只是耍得你那個傻瓜丈夫團團轉——」

    她厲聲打斷:「先夫已經過世,煩請你言語上放尊重些!」

    「生氣了?」他只是笑,讓人看不出笑臉中有什麼含義,「妻子受苦,丈夫瞞在鼓裡,妻子裝瘋,丈夫更是半點不察——我正在想天下有哪一對夫妻是如你們這般!你真的對你的丈夫有諸多情意, 那為何連基本的坦誠吝於給他?所有事情都是你 一徑決定、一徑擔起,是你根本不相信他能夠為你解決——還是他根本就無力解決?!既然如此,你當初嫁他到底是看上他什麼?」

    她為他不經心的迫進而連退了三步:「這是我們夫妻的家務事,外人無權插手。若不是某人太過無恥下流,我亦不必以瘋病欺詐家人!」

    「如此說來,這些倒都是我的過錯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輕慢道,「如我為當日之情難自禁向你戈夫人賠禮道歉,不知戈夫人原不原諒?」

    屠征這種人會放下身份道歉?

    往事—一從腦海掠過,她不是愛記仇的人,然而當日帶來的痛苦與恥辱太過深重,如同那些疤痕在心底留下醜陋。即使現今她不再對他仇視厭惡,她也無法與他友善相處。

    她微微吃驚,隨即冷道:「宮主此舉太過降貴紆尊了,我領受不起。」

    「做錯了事情,便該認錯。」他似調笑道,「若你覺得太輕,雞毛撣子、算盤……隨你拿來洩恨,即使你咬我一口,我也不會怪你。」

    話中輕薄一聽即在。

    怒火從心頭竄起:「無恥!」

    「我認錯認得如此真心,你都要罵我無恥,那我還要如何才好?跪下來,還是斷指以示誠意?」他笑出了聲,「認了錯都沒人肯相信,我還是不認錯的好!」

    先前還在輕薄她的人,道歉會有幾分認真?神情散漫、言語狂佞——他根本沒有認錯的心,從頭到尾都是戲耍。

    他見她抿著蒼白的唇不語,漸漸收斂了笑意,道:「你額上的疤好像已經淡得看不見了,霜楓白露的功效果然不同凡響。」

    「那又如何?」難道還指望她會感激?使用那瓶藥是為了除去與疤痕同在的夢魘,如今痕淡了,夢魘卻重卷而來,「你指使手下劫我到這裡,不是只為了償我心願吧?」

    「我想什麼?四年前在你床邊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眼睛閉著,心可沒有關著,不會不知道我要什麼。」

    她細長入鬢的眉淺淺皺起,指尖掐進掌心:「不管你想要什麼,都是癡人說夢。」

    清冷而堅定的聲音落在他耳中,令他一怔,但臉色隨即放霽:「你以為我要什麼——露水夫妻?一夜雲雨?你丈夫已死,你既是自由之身,卻又無依無靠,照料你當然是名正言順,我又怎麼會辱沒你?」

    「月氏愚昧,聽不懂宮主的話。」她只覺得可笑,他到如今竟還未死心。

    他第一次因碰了個冷釘子而不知如何開口,良久,才淡道:「話中意思便是如此,既然你聽不懂,那就算了!」

    她分明是知道他願意給她名分,佯裝不解怕是心中有怨恨。他素來不示弱於人前,那短短幾句對她已經是例外中的例外,她的毫不領情令他自尊一縮,又縮回了原本萬事不經心的殼裡。

    「先夫骨灰靈位什麼時候可以取回?」其實她心中也沉沉的,一切籌碼盡在屠征之手,她這次想脫身,絕對不會再有上次的運氣和勇氣——她豁得出自己的命,卻不能夠不顧及腹中她與石城的骨肉。

    「明日便要起程回紫微垣宮,死者家眷自當跟隨而往。」他未給任何選擇,只是決定。

    要她去紫微垣宮,去了還會有出來的一天嗎?

    「我現下怕不便於舟車勞頓,不敢給宮主添麻煩,在此等候先夫歸來便是。」

    屠征問道:「你怕什麼?」

    她輕答道:「天下的無恥之徒我都怕。」

    「你現在全身就像長滿了刺兒。」他並不生氣,對她的嘲諷倒顯縱容,「我真想看看你的刺掉光了會是什麼模樣。」

    為何她在戈石城面前是一副柔順面貌,對他卻總是以刺相對?

    照說刺紮在身上的疼,會促使人對刺避而遠之,可是他卻像是被扎上癮了,不疼個一回兩回,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話中的親狎讓她憤怒:「若我不上紫微垣宮,宮主是不是會令人『請』我上去?」

    「只要你捨得下戈石城。」

    寥寥幾字道出了她致命的弱點——若她捨得下石城,她不會不辭辛苦從新臥城趕來,若她捨得下石城,她不會心甘情願走進他的陷阱,若她捨得下石城……

    她捨不下。

    千里趕赴而來,她不是為了孑然一身逃亡而回,她不願意在無法見到丈夫最後一面之後,又放棄了丈夫的魂魄骨灰,她更不想屈從於一時壓力,退而抱守悔恨沉痛……

    當她緩緩抬眼,眸中帶恨的冷意不保留地傾洩之時,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來,勝利之意被稍鬆懈後流露的慵懶沖淡。

    現實棋局中並非一定真假透徹、輸贏分明,更多時候是僵持不動的死局。這一步,看似屠征走前了,其實他的步子也不過就到此為止,月向晚給人帶來的挫敗,絕不亞於四年之前。

    ☆    ☆    ☆

    再到紫微垣宮,五味紛雜,尤其是不陌生的小洞天景致,明媚春日下春風手溫柔撫觸,水氣的清涼中有草的純樸與花的芳香。

    這裡原本是屠征的休養地,一切的禍事也從此而起。

    軟轎上遮陽的紅紗微微飄動,沾染了些許飛濺的水珠,晶瑩的小顆靈動,滾落在月向晚的膝上,沁進一點點涼意。她懷中抱著丈夫的靈位與骨灰,沉默地任由軟轎將她抬入這個先前抵死不肯住進的小院。

    轎停住了。

    她閉眼聽外頭一聲令下,奴僕婢女悄聲退下。

    轎簾子被輕輕掀開一角,因為有日光投射在臉上,溫溫癢癢的,隨即一片陰影覆蓋而上——她知道是屠征。

    長長久久的靜寂。

    她聽見自己近似死去的心跳與短促的呼吸。

    「想好了沒有?」

    她睜開眼,望見他的臉,他眼中的黑暗波紋像四周圍飛騰不定的瀑,朝她衝擊而來,然而她,心如靜水。

    「我沒想過。」所處的劣勢讓她的抗爭都顯得消極懦弱。

    他微笑道:「沒想過,便是默許住下了。」

    「你可以解開我的穴道了吧?」多麼痛恨這樣的無能為力。

    他只是伸過手,拇指刷過她的唇瓣,握著了她秀美的下巴,輕柔地把她的臉抬了起來,臉俯了過去——

    她冷冷道:「你再敢動我分毫,我就在這裡咬舌自盡。」

    他聞言頓住,神色陰沉下來,明白她絕非恫嚇。

    突然加重的手勁讓她痛得臉色泛起青紫,正想或許骨頭真的要被捏碎了之時,他鬆開了手。

    「我想做的事,區區威脅是阻止不了的。你不願意,直說便是,不必拿死來要挾我!下次如此,你不會再有這樣的運氣。」語氣仍強硬,但其實已是退讓一步。

    她不語,由他在肩上拍擊,感覺到全身一軟,手腳也能動了起來。

    他拉住她一隻雪白的柔荑,將她牽出軟轎。

    她掙了一下,卻沒有脫開:「放手,我自己走。」

    他回頭靜視半晌,竟然真的放開。

    她兩手攬緊了臂彎中的靈位與骨灰盒,貼在心口。

    「宮主!」守樓的婢女有如驚弓之鳥地行禮。

    他問道:「房中的舊物已經收拾過了?」

    「都按照宮主的吩咐佈置妥當了,就只欠缺一張黃狼皮毯。暖寶號莊爺差人來說,今春的皮毛過於薄單無澤,怕它主不滿意,所以要等到東北入冬才能製成。」

    「只要別誤了時候便好。」已快入夏,裘毯倒並非必需。

    婢女開啟了房門,月向晚一看房中擺設竟呆住了。

    屠征輕笑:「還要我『請』你進去嗎?」

    她邁入門檻兒,眸光從梁木轉到地毯,從牆壁掠到窗扇……原本簡單陽剛的佈置全然更換,屋角房梁鏤著的梅花紋透出新木的暗含的光澤與淡香,牆上亦由那種暗紫巧妙地削成了棵梅樹,枝杈朝四方延展,繁複而不累贅,通明的光照來,整個房間彷彿在雪地霜天的梅花叢裡。

    她走到深紅色的矮几前,瀏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玩意兒,一支蒼黃的短笛端上繫著她親手編就的如意結,一對玉陀螺,大的潔白如雪、小的青翠似葉,鎮在琥珀球裡四季不敗的朦朧野菊……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磁石八卦、木片歷表整整齊齊排放,一如她平日喜愛潔淨的習慣。

    轉頭,目光落在床前屏風上,雪白的絲面無瑕無垢,再一看茶几上擱置的胭脂盒和眉筆,她什麼都明白了。

    這一點一滴,都是過往記憶。

    屠征不說,卻急於在討好她。

    「你仿照欽天府佈置這裡,花了多少心思?」

    他不答反問:「喜歡嗎?」

    「昨日種種昨日死,再怎麼像,也只是假的!」她袖一拂,胭脂眉筆掃到了屏風上後摔落在他腳邊,雪白的絲上留下斑斑粉跡,猶如血痕。

    輕輕撣去沾上衣的胭脂粉末,他並不生氣,只是道:「收復北天用了三個月,月重天的墓遷至王侯陵園花去兩月,佈置這裡——只費了十天工夫,若不是欽天府中花草書冊、木質物品都已燒燬,所耗時日還會更短。」

    她瞪著他:「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涕零?」

    「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高興。」

    她笑得慘淡,死了丈夫、又被厭惡之人軟禁,她還能高興得起來真是天下奇聞了。

    「你自己已道昨日種種昨日死,一切傷心之事亦是昨日,何必再想?」

    「你屠宮主怎麼會明白『傷心』是什麼。」若是什麼都能不想,人間也不會有這麼多苦痛。

    他笑道:「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沒有傷心過?」與其沉湎於傷心,還不如安定心神找對症之藥,「傷心傷身,你捨得傷你自己,我卻捨不得傷你呀!」

    「強人所難就是你不傷人的作為?」

    「破例將戈石城的骨灰歸還,難道是傷你的心?」他望向四周道,「安居於此處,免去你奔波勞累之苦,山水又可滌心怡情,對於養胎是有益而無害。況且,在你的孩兒生下之後,你捨得讓他過亂世中三餐不濟、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擁住了懷裡的靈位骨灰,就如擁著丈夫在尋求安定:「亂世中有如此多人照舊奔走忙碌,他們能受苦存活,我跟我的孩兒自然也能。」

    他大笑,嘲弄:「肩不能擔,手不能挑,你就算吃得了苦也未必能存活,世道之亂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你過往所見流民之災,只是亂的小小一面。入了世,你要靠什麼謀生?以你的容貌,你以什麼能耐杜絕他人覬覦?」

    「是,我沒有能耐,所以宮主別有居心,我也無可奈何。」她的聲音沉啞,心中因他的嘲笑而刺痛。

    他緩下了笑,凝視著她,道:「我有何居心,從未假裝過,只是你月向晚從來不願來看清我屠征是怎樣的人。」

    她微掀唇角,淡粉勾成曲扭:「宮主的為人,自有事實在說,用不著我來看清楚。」

    「是啊,事實在便好,管他人作何想?」他又笑了笑,她因低著頭,未見他眼中隱約的悒鬱,「不管怎樣,你是不能離開紫微垣宮了,所以你也無從比較起——出了宮,還會不會有人比我待你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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