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屠征的示好抗爭不是難事,只要月向晚對他視若無睹,他的耐心一告罄便會拂袖而去,然後她便會有幾日的清靜安心。
在無人敢笑鬧生事的小洞天打發日子也不是難事,無聊之間寫畫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極地將日子挨過一天又一天。
只有肚裡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難”。
她不知道她的娘親懷她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的辛苦。
一夜睡睡醒醒,天將明時才剛泛進漸沉定的氣息,她又在難受中掙扎醒來。
門外等候的婢女還未來得及捧著溫水進來,便聽到房中的嘔吐聲。
再一折騰,回神時天已大亮,她病怏怏地靠著水盆,水波中有她破碎憔悴的臉。
“你們別忙了。”她阻止婢女端上餐點,“退回去!”
那種氣味讓她還想再吐。
“這些都是清淡小點,一點兒也不油膩的。”
“我不想吃。”
“夫人昨日便沒有吃下什麼東西,現在多少還是吃點吧,不然宮主會怪罪下來的。”
她折著布巾去擦拭戈石城的靈位,婢女忙道:“夫人,我來吧。”
“別碰他。”
婢女嚇得縮手,不小心將靈位帶到了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月向晚拾起,抬頭冷眼看她。
“夫人——”婢女訥訥。
“出去吧。”她淡淡道,“把飯菜也撤掉。”
婢女不敢再不從,領著姐妹退出房門,只聽背後關門上閂聲和月向晚拋來的一句話:“我不是你們的夫人,我丈夫姓戈。”
“真難伺候。”婢女們嘀咕著,忽見前方人影來,趕緊噤聲。
“宮主!”
屠征掀了掀盤中瓷蓋,未動分毫的湯點仍舊燙熱,他的目光投向房門。
“你們下去。”接過婢女手中托盤。
他走到房門口,不輕不重地叩了叩。
“開門。”
房中無聲無息。
他皺眉,本想一腳踹開門,忽然看到敞開的窗,於是輕輕在廊欄上一按,只手托著盤子,從窗口躍了進去。
窗後正要收關的手縮了回去,月向晚微踉蹌地避開了他的來勢。
“想關窗不讓我進來,嗯?”他眉開眼笑。
她盯著他:“你進來做什麼?”幾日的安靜又要被破壞掉了。
他將未濺出一滴水的盤擱下:“這幾日出宮不在,我都不知道你念著我已經到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
她不理會他,轉身對著戈石城的靈位發怔。
“思念夠了沒有?”他在身後道,“思念夠了就來把湯喝下。你光憑想就可以活,你腹中的孩兒可挨不了餓!”
她的手下意識放在凸起的小腹上,他這句話已入了她的心。關於對他的反抗與腹中的骨肉,她只能找到妥協的平衡點。
他挽起一袖,替她盛了一小碗湯。
然而三絲魚翅的氣味一傳出,她便捂著嘴,沖向水盆不住干嘔起來。可肚中早已空空,哪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吐?
半晌,她喘息按著胸口,才覺得腹間的翻騰止下了些。眼角出現一方潔白的濕帕,轉過頭便對上了屠征淡淡帶笑的臉。
“擦一擦吧。”他道,伸過另一只手想拂開她垂落在盆中的長發,卻因她防備的目光而定在半空。
她不領情地直起身,以袖就嘴擦拭。
他不以為意地隨手擱下巾帕:“很難過吧?”嘖,女人懷孕就是麻煩。
她低頭要繞開他。
他自懷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薄薄木片上散發著幽幽梅香,吸入心脾,周身都漫開清新。
“走開。”她瞪著他攔著的手臂。
“把裡面的藥丸含在嘴中,你就會好一點。”
“我不稀罕。”她一手揮掉了遞到眼前的東西。
他眼疾,一腳將快要落地摔壞的盒子踢回到手中:“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再怎麼討厭我,也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他捉起她的手,將盒子塞過去:“我辛苦尋來的藥,不是拿來糟蹋用的。”
她任憑盒子由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抬頭道:“那是你的事,你的東西——我不要。”
他耐著性子,笑道:“這麼些年,北天公主任性的脾氣倒還是很足哪。聽聞月重天將你從小當成王子來養,養出的性子真是不討人喜歡。你想惹我生氣趕我,我偏就不走。”竟在桌旁坐了下來,自顧自地舀了碗湯喝起來。
三言兩語緩和了氣氛,她的掙扎倒成了跟他鬧脾氣似的。
她冷淡地轉回屏風後去,眼不見為淨。
“待在小洞天不出去,日子不好打發吧?”宮中事務之繁多,令他無法抽出太多時間來與她“消磨”,而普通的婢女也根本近不了她這座冰山的身。
她依舊不言不語。
短笛清亮的音自他唇間溢出,悠然一旋卻嘎然而止。他將笛輕輕一擲,正好插入書案上筆筒之中:“書畫琴棋,有心境、有知音的時候,才體會得到清靜觀達;坐困之時,只會更讓人寂寞孤單。”
她微微一怔,他竟然明白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受。
他似感到了她心中的疑問:“子非魚,安知魚之不樂乎?”紫微垣宮宮主也只是個有血肉之軀的人,怎麼能免俗?
她掩著耳朵,厭煩於再聽他蠱惑人心的話語,但他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鑽進來。
“在這兒無聊,我替你找了個伴兒解解悶。”
“去!”
一團雪白的東西滾跳了進來,她一看——竟然是只胖乎乎的兔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動起來肥肥的屁股一扭一扭。
“喜歡吧?”
她的臉微微沉了下來,抱起兔子扔到了屏風外:“不喜歡,你別白費心機了。”
他用兩根手指拈起兔耳朵,端詳著兔子受驚掙扎的模樣:“真的不喜歡?”
她轉回裡頭去。
“物盡其用,既然你不要,它只好回到廚房去變成一鍋燉兔肉了。”
她的腳步頓住,知道他不會對這麼一只兔子起憐惜之心。一想到活蹦亂跳的東西成為一堆死肉糊,她就想吐。
轉身倚靠在屏風邊,她冷道:“給我。”
兔子安全到了她的懷中,剔透如紅寶石的眼珠子與她對看,一只小小的前腿抹了抹臉,仿佛人擦去驚嚇後的冷汗——她的表情不禁緩了下來。
“你的心腸還是不夠硬。”他似嘲諷地道,“同是世間物,對死的這樣糟蹋,對活的卻有這樣疼惜——而兩者的區別,也不過在於一是天設,一為人造。你既然不肯辜負天,為什麼要對不起人?”
“這世間不是誰都值得對得起。”
他只淡淡道:“藥師煉藥,是為了能治療病痛,藥若不能盡其用,就是他的失敗。你浪費藥丸,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辛苦煉藥的人。”
“詭辯!”屠征的這門功夫真的已經是爐火純青,只要他認為對的,怎樣他都能有理由來自圓其說——就如強留人在小洞天,原因也是為她好。
但是——她咬住了唇,很不情願地在心底承認四年前的屠征與今時的屠征已經不一樣了。收斂了下流蠻橫,除卻強留人的過錯,她幾乎已無法在他身上找到令人厭惡的特質。
陰影未曾淡去模糊,卻更加突顯他改變的巨大。
四年前的他是灘濁水,雜質分明,而現時的他渾濁沉澱,水色慢慢清揚起來,殘存的惡感遮著眼睛,但她卻已經忽視不了他隨時日漸顯露的沉穩。
也許是紫微垣宮的重任迫他改變,她想,只遺憾這改變還未徹底。
——喜歡的東西沒得到手就不會安心。
這句話依然是寫照;就如同任性執拗的孩童有著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而她心中有石城,她不喜歡屠征,她不想變成那個讓他安心的“東西”。
這幾日來,常常想到母親,她臨死前的話不住在腦中回響。當時寶姿覺得絕情,她也不能理解——世俗為什麼容不下失了清白的女子。
四年前情急之下自盡時,她沒想過;四年後,這樣的心境處境下,她終於明白:女子的身心是相連的。男子可以為欲逞歡一晌,就如屠征,而女子卻只願為情給出自己,第一容不下“骯髒”的是自己的心——就算錯不在於她。
欲情欲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別。
☆ ☆ ☆
在紫微垣宮的日子就這麼拖過。
豐秋之後蕭條冬日才是預計中臨盆的時間,屠征卻早早地在小洞天安排了穩婆,准備妥善得讓初來乍到的老婆子們以為月向晚這個“夫人”前面還有“宮主”兩字,直到她翻臉,她們才在婢女的竊竊私語中明白真相,懼於屠征的權勢,鄙夷欣羨皆藏在心裡。
月向晚對此哪有不知,只是胎動讓她驚奇於生之奧妙,忙於向亡夫訴說喜悅,對這些個閒言碎語自然懶得理會。
她越沉默難近,傳言暗地裡也越囂狂。
初八小雪晚,婢女收了碗筷下去,她拿了葉青菜喂兔子。兔子開始兩月長得很快,後來卻仿佛停止了長大,只是白白厚厚的一團一直臃腫起來,到現在連眼睛也藏在毛中不得見,走路更是一跳三滾,活像個毛球,可以被踢著玩兒。
“嚓茶——”
她一扯葉子,兔子便不高興地咬住它往自己這邊拉。
啃得菜只剩下梗時,無論她怎麼逗,它都不肯再吃了。
“連紙都吃,就是不愛吃菜梗。”她微笑著在它小腦袋上敲了一記,看著它挪著屁股從矮幾上跳了下去。
門口的聲音打破安靜,兔子動了動耳朵,膽小地滾到了她的椅子下。
她沒回頭,人與兔子的默契讓她知道進來的人肯定是屠征。
“宮主,饒了奴婢吧——”門口一聲慘叫。
隨即門被關上,隔絕了聲響。
“好好坐著,別多管閒事。”屠征淡道。
相處這麼久,她聽得出他的不悅,也不是刻意與他唱反調,只是那聲慘叫讓她心神不寧,讓她打開了門。
正被拖下去的婢女哭得淒慘:“——夫人、夫人——求您求求宮主——”
“怎麼回事?”她問。
然而周遭人全部低著頭,無人敢答一個字。
身後靠近的溫熱吐息令她頸背上起了小疙瘩,她連忙往旁側開一點。
“多嘴的毛病,第一次有人犯,第二次便沒人再敢。”
原來是有人碎嘴,剛好倒霉地被他逮到。
“你怎麼處置她?”砍頭?割舌?還是斷臂?
他反問道:“你不是不屑於管這些嗎?這次為何這麼多事?”
左劍婢女的教訓還在心潮激蕩不止,若設身處地為他人想想,愧疚、憤怒便不可遏止。
“若要將她割舌、斷臂,你還不如殺了她。”一死是百了,一殘一廢卻是痛苦百倍。
“你想人家死得完整人家還未必想死!”他笑出聲,強行把門合上,“你以為我會怎麼處置她?”
背貼在門上,她整個人被困在他的雙臂之間。她的身量亦高挑纖長。平視所見便是他青湛胡碴微生的下顎:“你的毒辣手段,我又怎麼會知道?”她推他,“走開!”
他紋絲不動,目光停留在她滾圓的肚子上: “慌什麼?我又沒對你怎麼樣。”
雖然懷孕生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一想到這 個無瓜葛的男人掌握她所有的生理變化,她就覺 得羞恥:“你先把人留下來。”她改了話題道。
“你一一在求我?”他微笑,“一宮之主朝令夕改,你想讓他的威嚴置於何地?”責問近乎調情。
“威嚴不是暴虐堆砌出來的。”
“哦,那我倒要請教你了——高人?”
他在嘲笑逗弄她,她知道。不服好勝的一半心想讓她反駁,而消極退守的另一半心卻讓她不要再交淺言深。牽扯胡纏下去,刺激的是他,為難的卻是自己。
偏過頭,她不去迎視他炙熱的眸光,冷道:“宮主請讓開,你我如此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他朗聲笑道,“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更是沒有了禮法——規矩是人訂的,守不守也是人自己做主。”
“那就請宮主守自己的規矩。”強迫她住進小洞天,他自己移居到塵天宮室,這七個月時常來探,卻也未顯一點侵犯之意。
“如果——今日我不想守呢?”指尖劃過她額上的淡淡疤痕,“你怎麼辦?”。
“亡夫在看,請宮主自重。”聽不出他的口吻似玩笑,她身體僵住;只感到肚子也緊張得痙攣了一下。
笑聲低沉,他俯下瞼,扣住她的視線:“別像你那只兔子一樣緊張,它見了我躲無所謂,你這樣可不行。”荏弱的樣子讓他想抱住她,可是——說句像笑話的實話——他不敢造次。
痛!她的臉色發白。
“怎麼了?”他終於察覺到不對。
“一一走開——”她的聲音顫抖,眸光似穿過了他。
他低頭看到她的的手在襦裙上揪著,那麼用力,連指節都發白了。“你——”他也呆住了。
她弓起背想忍下疼痛,可是他用力圈住的雙臂阻住了她愚蠢的動作:“你別動、別動!”他似乎比她更為緊張。
她想推開,但是那陣陣襲來的疼痛讓她的身體無力支撐,雙手背叛意志地抱住了他,指尖隔著衣衫深深陷入他的臀肌中。 白日時亦有幾陣疼痛,她未加注意,因為極為短促,但此刻,怕是——
“我……我好像……要……”她羞慚地低吟。
要生了?他的臉色一下子也變了:“來人,快來人!”
暴吼引起了門外的大喧嘩。
穩婆、婢女湧入之時,他已一把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宮主、宮主——勞煩您先出去——”穩婆尷尬又害怕地勸拉待在床邊忘了走的他。哪有女人生產男人站床頭的?
屠征生平第一次被人趕出了門而不得施詭計。
房中傳來混亂的聲響,他一動不動地釘在門外,其態如山。
門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婢女們出了又進,進了又出,帶血的水換出了一盆又一盆。他只能看到屏風後晃動的人影,她和孩子的生死都懸在空中。
等了大半夜,身旁隨侍的奴僕已經偷偷打了無數個哈欠。
房中傳來的聲響中卻從頭到尾沒有月向晚的痛呼。
屠征閉上了眼,深深吐出一口氣,再吸進,再吐出,紊亂鼓動的心髒才稍稍在胸腔中鎮定下來。
“生下了沒有,啊?”奴僕攔住一端著水盆出來的婢女悄聲問。
婢女猛搖頭,疾疾避走。
四更的鼓聲都已經響過。夜色中浮游著的清寒冷氣,讓人的衣服都變得濕漉漉的,身上更是雞皮疙瘩頻起——在房門外等待實在不怎麼好受。
屠征的指在回廊欄桿上輕輕敲叩,聲聲急促如催魂。
已經五個時辰了,裡面還是沒有動靜,會不會——
他猛地轉身,揪住一個剛出來的婢女:“怎麼了?”
“稟宮主,”婢女神色倉皇,“生不下來,產婆說、說夫人的腰身那裡太窄了,是難產。”
房中傳來忍耐的哀號。
“該死!”他臉色一變,一掌揮開婢女。
“宮主,您——”
他踢門進去。
一穩婆大驚失色:“女人生孩子男人怎麼可以進來?”
他一把將身旁勸攔的人推開,大踏步跨到屏風後面。
濕氣、熱氣。
絳紅色的床鋪上已經分不清哪邊是汗水,哪邊是血水。月向晚像是被綁縛在人間煉獄的刑柱上,濕透的長發散亂,因痛楚顫動在被上旋出黑色的渦。她的眉糾結著,眼眸半閉,嘴上咬著的軟木血跡斑斑。
無法掙脫的痛苦只能極力忍受,她在這漫長一夜中恨不得早點死去。
“啊——”痛呼的氣力都仿佛被抽干。
石城,石城……
那樣的痛苦,偏生又是那樣的孤寂無助。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像是已經掉落在陰暗的地獄裡,擁擁擠擠、擦身而過的人隨著陰森的聲音指引,茫茫無主地朝前行,只要渡過奈何橋,生死苦痛便都一筆勾銷……
石城在霜白長河的那一邊:“向晚,過來,過來——”
過來便是一家團聚……
“月向晚!”
耳畔的暴吼稍稍震住了她,回頭,終於有一張熟識的臉孔出現。
“石城——”她喊。
可是石城的笑容緩緩退去,身形也淡走、淡走……
“我認識你嗎?”她對著那張臉孔,似乎聽見自己遲疑的聲音。
一股怨氣直直撞進她的心底,他像是恨又不是恨的奇怪表情讓她不解,卻本能地要反抗、要掙扎。
“月向晚,只要你沒事,我什麼都答應你。”他許下承諾。
“不——”她不要死。
手上被自己弄得破皮出血的地方已經覺察不到痛,堅決的力量打開了她自虐的掌心,她本能地向那溫熱尋求支持。
“月向晚……”
她口中的軟木也被取走,她狠狠咬著塞進的手指,唇間盈滿腥甜。
她劇烈地喘著氣,絲毫不敢放松用勁。昏眩中,推擠已經成了無意識下拼命的動作。
“看見頭了,看見頭了!”穩婆尖叫。
“好,再用點力氣……”
手也被握得更緊。
只覺到下身撕裂的劇痛伴著某個東西滑出了體內,肚子整個空了。她松開嘴,精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怎麼這麼冰?”屠征蹙眉,雙手合捂著她的手,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女人生完孩子,手腳當然會發冷,沒關系的,氣緩過來就好。”
看著穩婆熟練地倒提起小小的嬰孩,在屁股上輕輕一拍,屠征的瞠目結舌與嬰孩響亮的哭泣形成對比。
穩婆解釋道:“這第一聲哭,哭掉前塵往事,哭來新生。”
“孩子……”月向晚虛弱得幾乎張不開眼。
“什麼?”屠征只見她的唇瓣蠕動,忙俯耳過去,指輕輕撥開了她汗濕粘在額上的發。
“宮主,她是想見孩子呢。”穩婆抱了嬰兒過去,討好道,“夫人,您瞧,是個千金。”
唇角的勾動細微得讓人覺察不到,她看了一眼,然後才放心地昏睡了過去。
☆ ☆ ☆
悠悠醒來時,房中有些陰暗。
窗上的簾子全放著,夕陽斜照透過青色紗質,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紅。雖然身上空空洞洞的痛仍有余波蕩漾,但此情此景讓她感到了久違的溫馨和安逸。
婢女輕輕柔柔的笑聲纏繞。
“宮主,您小心點。”
屠征望著小小的嬰兒不知該從何下手。
“哪,您抱這兒,輕點、輕點。”婢女指點著。
小小的嬰孩有幾乎比他拳頭還要小的頭,全身軟軟的,仿佛沒有骨頭,就算包著重重的衣布,他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掐壞了她。
“呵,怎麼長得這麼丑?”他微皺著眉不滿道。
嬰兒的小臉紅通通、皺巴巴的,眼睛也睜不開。
“剛生下的小孩子都是這樣子的嘛。”一個婢女大著膽子道,伸手到嬰兒的頰邊碰了碰,“宮主您看,這鼻子、嘴巴長得都像夫人,以後肯定是個美人胚子。”
“是嗎?”他低頭研究。
嬰兒嘴一扁,吐出一些東西來。
“宮主,有點髒呢,還是讓奴婢來抱她吧。”婢女有些忐忑。
屠征卻只是笑笑:“拿巾帕來替她擦一擦。”越看,越發覺得嬰兒的五官輪廓酷似月向晚。
他在嬰兒的額上親了親,慈愛的表情讓婢女發懵。
“啊,夫人醒了!”
他轉過頭去,對上她第一次不帶一絲戒備的眼光。
她躺在那兒不知已經默默看了多久,他抱著嬰兒開始覺得有絲不自在,但還是走過去,俯身將嬰兒擺到她的旁邊。
“醒了?”他若無其事地問道,“奶娘剛剛已經替她喂過奶了,我吩咐下面燉了點湯來。”
她的目光從他烙著深深齒印的指轉到他的臉,再到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他怔忡。
她微微一笑,低道:“多謝你了。”
女兒稚子無邪,容貌通紅褶皺,神情卻純潔如雪,半點不知世間險惡仇恨,一切污垢到她面前都淨化似水。突生的柔情融化了冰山的一角,心似乎整個都柔軟了起來。
產子時的毀滅性痛楚讓她的一只腳邁入了鬼門關,醒轉時生還的淡淡喜悅使她靈魂清淨,有著分大徹的解脫,連厭惡的情緒都消散無蹤了。初生與死亡便在這一線之間,她徘徊了一次,深刻人心中的是性命的可貴,而非劇痛的可怕。
危急關頭屠征不加掩飾的關心亦微妙地發酵,釀成了她初醒時所見的眼波——有著長者的溫柔與稚者的好奇。嬰兒第一聲啼哭哭走的是她的前塵夢魘,現今的屠征如此,過去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她雲淡風清的神情使得屠征仿佛想起了什麼,臉色整個都變了變。
“你和顏悅色,我倒覺得不自在。”
“她還沒有取名呢。”她撫了撫女兒的臉頰,“女孩子姓氏太帶戾氣,名字就不好取了。”
“我倒想到了一個。”他淡然道。
“啊?”
他微微邪氣中帶著幾分嘲弄:“她一到世上,周遭人都待她如珠如寶,‘愛’之名合她其誰?”
——戈愛。
——割愛?
月向晚沒有聽出他話中別有含義,只道他是 玩笑一句,微微蹙眉。
“戈……”她低念著,“本有‘哥舒’為復姓,順 口又易記,舒字從容伸展……就叫戈舒……”
蝴蝶般的睫輕盈飛起:“她就叫戈舒。”欣喜的模樣帶點急於向他詢問的意思。
“她是你女兒,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了,何必問我這個外人!”
她一怔。
他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話中酸意泛濫,恰逢婢女端了姜棗藥湯上來,便輕輕一笑掩去:“先溫溫身子吧。有什麼事情,等過幾個月你好了再說。”
她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他已經甩門而去。
她的注意力被女兒的哭聲拉走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多,月向晚幾乎沒有見到過屠征的身影。他總是趁她熟睡之時悄悄地來,將醒之時靜靜地離開。自然她想跟他提什麼事情也無從說起,而她心裡很明白,他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但是,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 ☆ ☆
精心調養下來,她的身子恢復得極快也極好。女人的很多病根都是在月子時落下的。倘若不是在紫微垣宮被照料著,她恐怕會恢復得倍加辛苦。
戈舒的眼一張開,就仿佛天生帶笑,褶皺通紅的臉開始漸漸平滑白皙起來,果真顯出了純美的輪廓。
只是小嬰兒畢竟還是小嬰兒,除了睡覺、拉撒,就只知道吃。擦拭的指尖才到她嘴邊,她便不安分地伸出小舌。
“嗚哇,嗚哇——”月向晚的手一收,她便哭,哭得淡淡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都皺成一團。
“乖,不哭、不哭……”月向晚輕哼著,起身慢慢在房中走,來回搖著她。
黎五娘湊了過來:“夫人,她大概又是餓了,讓我來吧。”
雖說為人母有天性,但月向晚第一次照顧嬰兒難免生疏,尤其是喂食方面,因為乳水不足,不得不依靠奶娘。
果然,一到黎五娘的懷裡,戈舒的小嘴一張一合,便貪婪地吸吮起來,滿足得連眼睛都閉上了。
月向晚暗暗歎了口氣。
正在此時,門外有女子聲音傳來。
她走了出去。
“上苦奉宮主命來請夫人到塵天宮室一敘。”來人看似冷漠平板,但一雙細長的眸中卻滿是審視。
屠征要見她?
“請姑娘稍待片刻。”
回轉入內吩咐幾句,她拎了件大氅便出來。
隨著上苦到塵天宮室,她們從左側門的長拱橋過。百米遠處的正門道上眾人正從內大殿散出,有幾張眼熟的面孔轉過來,她忽覺寒風一惻,微微打了個寒噤。
“夫人很冷?”上苦漠然地問。
“天很冷。”她淡淡地答。
入宮室,又是寬長廊道與重重關卡,青銅圖騰雖然華麗精美,卻更增添了沉厚凝肅的危險氣息——
“請。”
踏進玄鐵門,一眼望到的便是四周高達兩人的書牆兵器架,正前方是書案,案後正放置書冊的屠征轉過身,目光投了過來。
月向晚吃了一驚。
近兩月未見,他方長的臉更為瘦削,臉色有點蒼白,甚至連眼都微微陷入,是疲憊痕跡與淡淡病容。
相形之下,她倒顯得容光煥發,尤其是在殷紅大氅的映襯下,雖粉黛不施,卻是膚如白雪,唇若含丹,瘦弱中更有清麗嫣潤的韻致。
“聽說這幾日你在找我,有什麼事?”他召喚下人生爐上茶,又指向爐畔的椅子,“坐。”
她注意到宮室中服侍的都是少年、小童,沒有一個婢女。
“你——近來似乎很忙?”她忽然不知說什麼好。
“嗯。”他道,有些冷淡,“外面出了些事情,我前幾日都不在宮中,昨夜才回來。”
“我——”
他打斷她:“戈舒還好吧?”
“她很好。”
“你——的身子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點點頭:“其實,我們母女能夠平安還要多謝你,這幾日找你也便是為了這件事——”她低下頭,不安地將手交握在膝上,“還有——打擾這麼久,也該是我們向宮主辭行的時候了。”
他好半天沒有吭聲。
“這便是你謝我的方式?”話一出才覺嗓音暗啞。
她抬頭,看著他按捺怒火的模樣,不禁微微發抖,但仍堅決:“是你自己許下承諾,只要我不死,無論什麼要求你都會答應。”
“我還道你會把這句話當成是在夢中聽到的。”他嘲笑。
“生死關頭,怎麼會是夢?”她溫和道,“我惟一的要求便是想請宮主放過我們。”
“我放過你,誰來放過我?”他置下書冊,踱了過來,身影以一種凶煞的姿態覆住了她。
“宮主是一諾千金的人。”
他笑,眼中卻全無笑意:“這千金,我不要。”
她站了起來:“你想反悔?”
“我不能嗎?”
“你不能。”她凝視著他,“原本我是感激你,但你若要強留我在這裡,失掉的不僅是感激之情,還有我對你一輩子的信任。”
承諾隨口說出,又隨口反悔的人,她怎麼能給予信任?
然沒有信任,人又怎麼相處一輩子?
他默然。
她已經給出了選擇:留下,形同陌路;離開,海闊天空。
“你——”望著他突然之間伸來的手,她偏頭要避開。
手自她發上掠過,他緩緩將掌心攤開在她面前。
一片枯葉。
“冬天到了,樹上便留不住葉子了。”他笑了一聲,“是我自己說過的糊塗話,我能怪誰?你想走,便順了你的心意吧。”
“謝謝。”兩字難以描繪她的感激與喜悅。
“你在紫微垣宮先住幾月,開春後我再替你安排下山。”
她微愕然。
他拾起她的一絡長發在指間把玩撫摩,發順滑柔軟如黑絲,光澤濃麗。他微微笑道:“冬日山中冰封積雪,下山是很費工夫的事情。況且,戈舒才出生沒多久,斷不了奶,最怕乏人照顧。你過些日子再離開,等天暖和起來,她的身骨養壯了點,你們謀生計也容易些。”
她想想使點了點頭。
戈舒的奶水也的確是件麻煩事。
“宮主若忙的話,容我先告辭了。”她不著痕跡地扯回自己的發。
他嘲道:“目的一達成便要溜走,你也太不講情理了些吧?”
她臉上有些紅,因為不願與他牽扯,她抱的的確是這種心態:“宮主事務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叨擾。” “月重天的後人,應該也精通五行八卦之術吧?”
“稍有涉獵而已。”只不過是略知皮毛,她哪敢自稱精通。
他笑了笑:“閉著眼睛走水迷宮,自詡高人的傲氣呢?”
這一提又難免讓她想起不快的往事:“那只是運氣。”
“既然這樣,你的運氣倒能讓我借用一次。”他走回到書案後,朝她招手,“你過來瞧瞧這兩處地勢。”
案後竟有一個巨大的沙坑,凸凸凹凹堆砌成山河縮影。
“這是遠州西南地貌,藍絲線代河流,綠絲線為密林……大霜河從遠州西部千裡流淌到紫微垣宮北山後野林草場……這裡——你看兩地有什麼相同之處?”
她搖頭:“我對地勢構築一竅不通。”
“無妨。”他看她一眼,“你只要告訴我,如果要你在這兩處布陣,你會怎麼做。”
她沉思半晌,接過他遞來的木枝石子,在沙上擺弄起來。
不一會兒,兩處出現了兩個生死門恰恰相反的迷宮。
“怎麼會這樣?”她怔了怔,自己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他卻朗聲笑了起來,興沖沖地拉她到案前坐下,一手掃掉了所有雜物,將一軸圖紙抽開,軸骨碌碌地滾向另一頭,一張長達十來尺的地圖盡現在她眼下。
“啊?”
“這就是你在遠州布下的陣,只不過你的一根木枝、一顆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哪北山後的呢?”她嚇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聲:“只是幾個跳梁小丑,憑借陣法攪得宮外十幾日不得安寧,一旦破了他們的陣,他們的遠州老巢也難保了。”
“這陣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轉眼向她。
她咬住了唇。這辦法她見父親月重天用過,當時只是演練兵法就死傷難免,如果真的動了刀槍,怕要死屍成山、血流成河。
“怎麼,有什麼為難的?”他問。
她遲疑。
“嗯?”
“宮中能人異士應該不少,破此陣對宮主而言應該不是難事。”
“這不難事倒累得人好幾日沒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於你月向晚?”
“那宮主倒是過於看重我了,恕我也無能為力。”
“不准走!”他一把撈回她的腰肢,“我最恨你這一點,撩撥了人卻游移不定,好像世間最無辜的人就是你。明明胸有成竹,卻該死地裝模做樣一副心軟模樣!破陣是遲早的事,晚一日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陣,而是破這個陣我能想到的只有下下策。”她歎一聲,“下下策,你還要聽嗎?”
“沒用過,怎麼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身為刃。”她道,“這種死法是最沒價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還的只有一個。”
他眉眼間波瀾不興,支手按在圖上,塞給她朱砂筆:一破了陣就是價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這般人,從來不當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為我當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唇溫柔地碰觸了下她雲般的的發鬢,沒讓她發現,“死人是為了征戰,征戰是為了野心,野心是為了百姓安居。”
她看著圖不應聲,室內陷入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