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已經夠冷,這日王眉貞找著我,兩人坐在學校的大草坪上曬太陽。她告訴我,她和秦同強準備在聖誕節那天訂婚。
「哦!太好了,眉貞。」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眼裡露著不是要訂婚的人所應該有的平淡。
「前天晚上我打扮好了要去參加張若白的演奏會,秦同強來接我,我們倆吵了一場架,我大哭,他也哭了;後來他又提出訂婚的話,我答應了。」
「很精采!你們兩個人難得吵場架,一吵架,卻求婚的求婚,答應的答應了。」
她不理睬我的打趣,只問:「大家說前天晚上張若白的小提琴奏得好極了,是嗎?」
「是的。」我點點頭。
「他這次居然請到了你,真是此『奏』不虛了。」
「他送水越和我兩張入場券,水越說,我們應當去的。」我沒有詳盡地解釋下去,那兩張入場券是樓下第一排正當中的位子,目標太顯著了。
「那麼還是水越的功勞了,可見他這個人比你好得多。」
「我當然不會喜歡一個比我壞的人。但是,在你看起來,水越怎麼好,也比不上張若白的。」
「我並沒有那樣說。我感覺的是:不管張若白怎麼好,你總是視若無睹的,不免心裡為他抱不平。」
「現在你可不必再向我說這些話了吧!」我微笑著說。
「哼,什麼時候我對你說這些話發生過什麼作用的?自從盤古開天闢地直到現在,我的話難道對你有過分毫的影響?這回我實在被他的行為感動了,多嘴的人總忍不住又要多嘴。」
「他不再說『小烏龜』和『王八蛋』了嗎?」
「什麼?你說什麼?哦,唉,你這個人為什麼說話總要誇張啊!他不過偶然說了一兩句,誰都忘記了,偏你還要提起。」
我微笑著看她那著急的模樣。
「你,最近看到林斌沒有?」她咬著嘴唇,聲調壓低了點。
「沒有。」
「是啊!我真忘了,」她的嗓音又提高了,「你哪有時間去理會那些人的?就是我,如果今天不從第一節課追到第三節,也是追不上的。」
「林斌怎麼樣?我也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嗎?」
她倒也笑了,說:
「林斌告訴我……唉,還是別說罷。」
「他告訴你什麼?」
「別說,別說,說了你也不愛聽。」
「你倒說說看。」她不說,我就越要聽。
「好,記住是你要我說的嘍!林斌說,張若白這次的成功,是痛苦的力量。他把全部的時間和情感放入小提琴中再加上血和淚,織出了……」
「夠了,夠了!」我大聲的阻止她。
「哼!豈有此理,剛說明是你要我說的。」
「我吃不消林斌那『大文豪』的口吻。」
「又是你有道理了。」她向我使一個白眼。
我笑著問她秦同強上次踢足球扭傷的足踝怎麼樣,再問她是不是還要讓他踢幾場。
「還踢?上次傷了腳踝骨足足疼上半個月。沒有多久就是聖誕節了,再傷著時,可是他自己的倒楣呀!」
聖誕節的晚上,秦同強家裡的大壁爐中,正發著熊熊的火光,照得同學們的臉頰帶著紅。沙發椅上塞滿人,椅背椅手上倚滿人,小書房裡有人,飯廳裡也有人;圍著面孔最紅的準新郎,衣服最紅的準新娘。她沒有忘記我,把我安置在一個烤得到火卻不嫌灼,看得見周圍的景物卻不怕擠的位子上。水越站在客廳和飯廳的界線間,在和穿一件藍緞繡黃色老虎棉茄克的林斌說著話。旁邊站的是張若白,雙手插在褲袋中,只一會兒,自向飯廳裡面走進去。王眉貞目光四射的,既興奮又顯得神經質,這時用右手拍拍我的手背,和稱讚她的紅衣服好看的李梅麗笑了笑,抽開被周心秀握著的左手,離開黑漆的茶几也到飯廳去了。和周心秀背貼著背坐著的是陳元珍,話語低,笑聲高,一會兒咕咕唧唧,一會兒哈哈呵呵;在做她那小圈子的中心。這時又一陣咕咕唧唧,引得她那「靠背」的獅子狗樣的頭顱,龍捲風般的向後轉。這一來,椅手上的她失去憑依,泰山壓卵般眼看就有壓到我身上來,幸虧她身旁站著「人猿」李比德,輕舒猿臂只一鉤,被他鉤住了。
他的胳膊這便粘在她的腰肢上,她的身子開始蕩,向前傾又向後挫,向後挫又向前傾,大約這半個鐘頭 以內不會停。我為顧念自己的神經,只好放棄這位居全廳中心的寶座,想進入飯廳尋找王眉貞去。當我走過廳心,廳的那端一群女同學齊聲叫喚,一個要我轉臉向她,一個要我讓她仔細看一下我的卷髮,全廳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正要快步直入飯廳,卻遇著秦同強一手搭著張若白的肩胛出來了。王眉貞立在餐桌旁,見了我,立刻走出來。這長方形的客廳接著飯廳形同一把曲尺,我們一時不進不退,全都停滯在「曲尺」的直角上。
「張若白,那天晚上你的演奏會夠精采呀!」一個男同學說。
「怎麼不精采?眼睛看下去第一排第一位就是他的加油站呀!」這是陳元珍。
「哈哈哈!好一個加油站啊!」李比德一拍大腿,差些從椅背上面滑下來。「喂,水越,什麼時候你也得舉行一個演奏會了,要讓你的加油站為你自己加油才對呀。」
「哼!李比德,你這個人也太小器了,要知道加油站這東西,是天造地設的為人加油用的,要是加了這個不加那個,那麼幹這一行的還要什麼生意可以經營呢?」陳元珍說時抖動著塗滿紅指甲油的手按在嘴上,香煙取開時,努著紅嘴唇噴出一道白煙。右腿疊在左腿上搖,右腳上並沒有鞋子,那隻銀色的高跟鞋,倒在近旁的一張圓桌子上。
這句話使全廳的人都肅靜了。王眉貞把手中端起的想要分給眾人的一大盤糖果,放回玻璃桌上。接著是張若白的聲音,指斥陳元珍不該任意的侮辱人。
「咦唷!」陳元珍怪叫一聲,「我道什麼人講話哩,原來是你這個可憐蟲啊!『侮辱』?我勇敢地說出了別人不敢說的事實叫做侮辱?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也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是不是?也許,還要很多男同學心裡很清楚,嘻嘻嘻,但是我不說沒有根據的話!不要以為你這樣做會有人感激你啊,你就是為她的緣故殺死我,償命的是你,也沒有人在你屍體上滴一顆眼淚呀!」
張若白掙脫開秦同強的手向前走了兩步,王眉貞也隨著走兩步。但是水越比他們走得都快,已衝到廳中央。我向來沒見過他發脾氣,也沒見他大聲說話,現在象被吹進大多氣體的汽球,炸開來了。儘管他措詞含蓄而且緩和,陳元珍臉由白轉紅變紫了,他的話不曾說完,她已經從椅背上面滑下來,香煙蒂向後一扔,赤著腳一直走到他面前:雙手插腰,雙腳分開地站著,鼻子一伸,差些沒觸到水越的下巴,唇膏狼藉的闊嘴巴直哆嗦,噴出火來的眼裡貯滿淚水,一雙一寸來長的假鑽石耳環,搖晃得和打鞦韆一樣。
「好哇,水越,這番話說得真好!是的,我看不起凌淨華!看不起!看不起!一千一萬個看不起!」她的光赤的腳一連地頓著,淚水沿著面頰斷線珠子般的滾下來。「我是一個不知自重也不尊重別人的人!呃,你知道自重!也知道尊重別人!眼前放著一個張若白,他不是你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和凌淨華的關係?呃,道德?友誼?上流?呵呵呵……虧你還提到陳元光,陳元光倒楣,有你這麼一個好朋友!祖母是一個瘋子,母親像一個娼妓,你的可貴的父親,知道他侵吞去多少我陳家的,還要現在時你的後父嘍,那個姓馬的家裡的財產?他自殺死去可真聰明啊,不然的話,應該死在牢獄裡。可憐的你那凌小姐啊,把你當活寶看待哩!但是,這是她應得的惡報,一個想迷惑盡天下男人的女人的惡報。你們兩個人都是上流的!呵呵呵……」
她咬牙切齒地邊笑邊流著淚,分不出是笑還是哭,使我渾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水越的臉色慘白,像一個突被宣判死刑的人。秦同強的額上又爬滿「蚯蚓」,剛才的喜意全消了。一陣王眉貞的穿不習慣的高跟鞋聲,取來陳元珍的咖啡色的貂皮大衣,摔在沙發椅上她穿上離開去。陳元珍歪著臉孔,想笑,嘴角不住地抖動。兩隻銀色的高跟鞋從那面飛過來,落在她面前,她一手抓著兩根鞋帶,一手拖住皮大衣,夢遊人般的昂著頭向廳門口走去。
王眉貞開了門,陳元珍扮出一個笑臉;險惡到什麼地步,淒慘也到什麼地步。
「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凌淨華兩人當中的醜事?哼,臭!」
王眉貞的略帶青色的臉孔變綠了。
我不知道這「偉大的幻想家」所指的是什麼「丑」事,反正從她口中說出的話總是無從查考,也不消查考的。看她剛才那接近瘋狂的模樣,我真深深地憐憫起她來。她心中充滿的是失望和嫉妒(兩種多名不堪忍受的情緒啊!)由而化為憤恨,由而生起傷害別人的意念。她的目的在使令她痛苦的人也得到痛苦,由此得到一些最下策的安慰。但是,我為什麼要接受她給予我的痛苦呢?唯其我毫不介意,她又怎能得到這份安慰呢?可憐的她啊!為什麼她就不會聰明一些呢?
晚飯的時候,大家圍坐在長方形的餐桌旁。吸了電燈,一對對大紅喜燭亮著搖曳的光。銀色的西洋餐具擦得雪亮,放在粉紅色繡著白色細花 的麻布餐巾上。酒杯中斟滿了紅色的酒,大家拍掌舉杯祝賀訂婚的一對,總算讓掌聲鼓動了凍膏一般的空氣。秦同強的臉孔被燭光映照著,就像大紅紙一般的紅,在林斌的督促下,立起身來做「戀愛經過」的報告。
「呃,呃哼!」秦同強的喉結滾動了三四下。「諸位親愛的同學兄弟姊妹們,今天晚上很怠慢,但是很愉快,同時很感激。呃,呃哼!為了中國菜最可口,所以王眉貞主張發揚國粹。為了西洋食法最衛生,所以我主張用刀叉。為了這件餐廳的地勢關係,所以我們不能不用長方桌。現在大家的眼鏡既然只看在桌上這幾盤炸八塊上,我也樂得說一聲報告完畢了。」
大家笑著拍了一陣掌。林斌立起來大聲嚷道:
「豈有此理!這叫作報告戀愛經過嗎?王眉貞站起來,站起來!那一個報告不及格,該你了。」說著邊伸手在盤中取去一隻雞腿,說得:「對不起,親愛的同敘兄弟姊妹們,我實在餓了,如果不及時就吃,怕回頭要麻煩你們用人工呼吸法急救我了。」
王眉貞立起來,掃視了全桌二十七人一眼,略帶羞澀地說:
「我們沒有什麼戀愛經過好報告,因為,當我們雙方發覺彼此相愛著時,就像——就像掛著一面彩色的帆的小舟,在平靜如鏡的湖面上行駛……」
「美啊!」一個男同學裝鬼臉。
「有語病。」一個低聲答腔。
「為什麼不是海呢?」又一個說。
「應該是河啊!」
「彩色的帆布倒也沒見過。」
「噓!」有人阻止了。
「你們既然要我講,我想把我們初識的經過說出來。我想:過去,現在,未來,我都要把我們有意義的初會,牢牢的記在心裡……」
「那不是只有『過去』了嗎?」
「噓!」
「那天是我們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的日子,凌淨華和我考完了上半天各項科目,便是中飯的時候。你們知道每次新生考試,午餐總是由學校方面準備好,等候我們去領取的。老同學們在那兒給我們各方面的指導和幫助,使我們減少許多到一個新的環境裡的不安和不便。另一方面……」
「另一面,又一面,那一面,我們都知道的,閒話少提,書歸正傳。」林斌用雞骨敲敲盤子。
「好,」王眉貞瞪了林斌一眼,「就說我和凌淨華,真是比誰都緊張,我們就像掉在迷宮裡般的,在校園中兜轉了好半天。等到我們走到領取午餐的地方,卻是一份也沒有了……」
「一定有的人不止領去一份。」陳吉一本正經地說。
大家全笑了。
「好……」王眉貞說。
「Well?」林斌雙眉一揚。
王眉貞抿緊嘴,林斌舉手行一個童子軍禮,伸手再抓去一個雞翅膀說:
「我還是多吃吧,也比多話好一點。」
王眉貞拿起大紅色的手帕在嘴角抹了一下:
「我和凌淨華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目光,回到大家集聚著的大草坪上,決定以最大的忍耐,挨到下午考完的時候。因為我沒實在餓了,不像林斌只是饞嘴……」
「好!」許多人笑著鼓掌。
「我們舔舔嘴唇,看別人吃得多麼有滋味兒。也不知道哪兒有店舖,可以買些麵包什麼的。正是這時候,秦同強和張若白兩個人,各自端著一大盤的蛋炒飯,上面還有一大塊的炸牛排,邊說邊笑地經過我們身旁。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們臉上的苦相,『你們倆沒領到午餐嗎?』我們雖然不認識他們,既然他們好意地問,便笑著搖搖頭。他們兩人便把那兩盤炒飯,放在我們的桌子上。『怎麼可以呢?這是你們的呀。』我們說。但是他們答道:『我們不是新生,我們是被派在這兒為你們服務的。』這樣我們自然非常高興地接受了。匆忙裡就沒有注意到,為我們服務的人是不是周到得把飯送到我們桌上來。下午進考場,發覺他們原來也是應考的新生,很難過讓他們代替我們挨頓餓……」
「好!」大家又鼓了一陣掌。
「奇怪,鼓什麼掌的?難道堂堂男子漢不情願挨餓便是饞嘴,情願挨餓便成了英雄嗎?」林斌說。
「打倒林斌!王眉貞接下去!」陳吉的黑拳頭一揮。
「以後,我們上學了;當然,四個人都被錄取。大約相隔一個多月的時間吧,我到學校食堂裡吃午飯,正叫了一碗湯麵,看見秦同強進來了。他見了我,便笑著坐到我對面的位子上來,他的炒麵一會兒也端來了,我們邊吃邊談。我謝他那日讓飯給我們的事,他笑著說:『我看你們兩個人餓得面孔都發了青。』『你們空著肚子進考場,後來呢?』『還好,還好,考完後我們到一家點心店,張若白吃了兩盤蛋炒飯,我吃了四盤。』他說得我大笑了。我找個機會先去付賬,秦同強知道我把他的賬也付了便大叫起來,說哪有讓小姐們付賬的規矩,這邊無論如何要在第二日回請我。『明天不行。』我說。『後天呢?』『也不行。』『大後天?』『讓我想想看。』『就是大後天!』『讓我想想看。』『什麼也不要想!』我笑了。『大後天中午十二點十分我在這兒等你。』秦同強說。現在,我的報告可以結束了吧!」
大家鼓了一陣不能再熱烈的掌。秦同強從心底裡笑上來,「呵呵呵呵」得比平常更加有聲有色了。王眉貞坐下去,一看三盼炸八塊只剩下三塊雞屁股;吃得最多的自然是林斌,對著小山樣的雞骨。接著來的是三盤沸油跳躍的炒鱔糊,大家的叉匙忙碌起來了。饞嘴的林斌卻一手托住下巴發起怔來,有人見他居然不和那起泡的油同樣踴躍,禁不住問他,他說他被王眉貞的一番話「迷」住了。原來他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但是想來想去就不知道怎樣把男女主角的初次會面安排得不落俗套和自然。他埋怨起張若白,說怎麼沒聽他提到這回事,如果早聽他說到,那他就可以省去那幾天幾夜煞費苦心的思索了。然後問王眉貞保不保留「版權」,如果可憐見時請她把她的話再,他要抄下來放在他的「傑作」的第一段。
大家笑著,黑臉皮的陳吉大聲地嚷道:
「為什麼張若白要向你提呢?人家秦同強那一餐換來了今天,他那一盤蛋炒飯硬是白白的犧牲啦!」
離開飯廳,有人提議到花園裡去。秦同強率領全體男同學下樓去不知一切,林斌說他吃得飽飽的不宜操作,便留在樓下客室裡和我閒談。他說著他的埋頭苦寫了三年,連標點符號一共一千一百零一個字的長篇小說,笑稱自己是個「大笨才」。但他永遠不停手,不灰心,「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的三年苦心半點也沒有白花掉。就像農夫鋤盡了雜草荊棘,翻鬆了土,現在可以播種了;又像他的筆本來是塊頑鐵,現在已經鍛煉成形了。
「我也想寫文章的,但我現在想起稿紙和筆就會頭疼。」我說老實話。
他笑說那是學校任何一件事的必經階段,這時候,制服心中的「畏難」和「懶惰」的唯一武器是:「硬著頭皮勇往直前。」不管寫得出寫不出,養成天天執筆的習慣。即使你呆對白紙三天三夜也還是不停手,是按時工作成每日生活的一部分,「關子便闖過去咧!」那時候,一切像順水行舟,「樂趣可大呀!」
「我真該向你看齊振作了。」我說。
「幾時呀?」
「呃——靈感敲門的時候吧。」
他搖頭說以他的經驗,除了足夠的休息,能助他寫起句子來不像「拗口令」般的彆扭外,如果不是寫了又寫,想了又想的向靈感敲門,靈感永遠不敲他的門。
「我的生活經驗太缺乏了,尼采既無研究,羅素也沒有會過,沒瞧著巴黎的鐵塔,紐約的自由神,能有幾許才華可以賣弄呀!」我笑著說。
「你不是真心話吧?」他的眸子熠熠發光,「一片好文章是表達一個人最內心的最真摯的聲音,是個人把本身對人生的看法、感受和經驗說出來;目的在協助全人類去愚昧,增智慧,同達真善美的境界。賣弄才華而沒有靈魂的作品像一個裝金塗銀的泥美人。炫耀才華也只同一個富翁炫耀他的財寶一樣呀!」
「林斌,你真了不起!」我向他伸出右手。
「你才是了不起的。」他握得我的手發疼,「我只有一張嘴,而你卻能夠表現再行為上。你,永遠是寬大的,和——和不同欺負你的人計較的。」
「誰也不會欺負我,因為我不曾接受誰的欺負。我不曾犧牲什麼,也不曾忍耐什麼的這樣做。」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眼裡露著迷惑。
「現在輪著我說一句話:偉大的文學是離不開哲學的。」我微笑著說。
他歪著頭,咬住下嘴唇,眼皮急速地一眨一眨,說:「是的,淨華,我想你是對的。」
花園裡閃爍著五光十色的小電燈,大家把聖誕樹搬到園中去了。王眉貞來了,我們一同走出客廳來到迴廊上。外面可真冷,整個人好像也被凍縮了。林斌口念著張若白哪裡去了,邊步下石階沒入夜色朦朧的大花園中。王眉貞取來我的大衣,為我披在身上,我趁勢握住她的手,兩人並肩的倚在迴廊旁的欄杆上。
她氣憤憤地便罵陳元珍,怪秦同強不該因為周心秀的緣故讓那「見鬼的丫頭」來。接著她壓低聲音告訴我什麼是陳元珍誣蔑我們的「醜事」,那是說我們兩人鬧著「同性戀」。
「見她的鬼!你說同性戀是怎麼一回鬼事?」她要緊牙根文。
「誰知道呢?」我笑起來了。
「看你還笑哩!」
「不笑怎麼樣呢?哭?還是找面鑼來敲著請大家相信我們不鬧同性戀?」
她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大約沒有比這更用力的了。停了一會兒,好奇地問我陳元珍所說水越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相信是真的嗎?」我問她。
「有一部分是事實,不是嗎?」
「如果有人也相信,她誣蔑我們的話有一部分是真實,你覺得怎麼樣呢?」
「那完全是兩回事呀,你怎麼拿來相比了?」
「人對自己的事和別人的事,總是看做兩回事的!」
「罷了!」她一聳肩。
「罷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理會那些無聊的事!」
「你想水越會和你一樣的不介意嗎?」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是他手創的榮辱,和他本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這樣,我甚至不費心去想那些話是不是事實哩!」
「如果是事實你也不在乎?」
「為什麼我會在乎呢?」
「偉大的愛!」她連忙改換了口氣,「我說,你真是一個大好人。」
「我並沒有什麼『好』,只是不愚笨。我常常覺得世上壞人並不多,只是愚笨的人太多了。」
「我想你是對的,凌淨華。」
假山石旁鏗鏘有聲,張若白在那兒彈起吉他來了。這還是那支《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卻沒有現在般如泣如訴。半邊的月亮從雲中出來,有人熄了聖誕樹上的小電燈,園庭像籠罩在輕紗薄物裡,吉他的聲調轉入低微,王眉貞的鼻子輕輕地收縮一下。
兩個男同學從裡間走出來,經過我們身旁下來石階,一個說:
「張若白的小提琴號,吉他也彈得不錯呀。」
「為什麼晚上不奏幾曲小提琴呢?」另外一個問。
「想想看,小提琴能製造出這麼romantic的氣氛嗎?」
「眉貞。」我喚了一聲。
她沒有答應,臉孔看住假山石那面。
「眉貞!」
「嗯?」她應了,像一下子受涼鼻子塞了一樣。
「你冷嗎?」
「不,我正在想……那年夏天我生病,你、秦同強和張若白天天來看我。那夜姨母不在家,我們坐在葡萄架下,張若白正彈著這支曲子,我的表妹從房裡出來,斥罵我們不該打擾她。」
說起王眉貞的身世是相當可憐的,三歲的時候沒有父親,四歲的時候母親也死去;三個兄妹,哥姊被王家伯伯收領,五歲的她隨著姨母到南方來。姨丈姨母愛她像掌上明珠,就因為她們太愛她,她成了他們獨生女兒的眼中針;常常背地裡冷諷熱嘲,使她幾乎沒有一日不偷流著眼淚。除去秦同強的死追的勁,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使她這樣快便接受了他的訂婚的提議。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完畢了,接下去的是《歸來吧,蘇蓮托》。我隨著王眉貞向假山口那邊看去,依稀記起在她姨母家裡,那或亮或暗的葡萄葉陰影中,或隱或現的露著張若白的含情脈脈的眼睛。也就是陪伴王眉貞的那兩個星期,我們有了天天見面的機會。王眉貞後來說張若白是因為我的緣故才陪秦同強去看她,也許她是對的,但是,這一切又有什麼不同呢!
吉他的聲響歇住了,掌聲裡夾雜著「安可」聲。林斌大聲地嚷道:
「慢著,慢著,小費先賞!」
熱烈的笑聲使冰冷的空氣和暖了。
秦同強來找王眉貞,我連忙問他,可知道水越在哪裡。
這是新年假期的最後一天。太陽站得無窮遠,有氣沒力地打呵欠,風吹在臉上和刀刮一樣的。
午飯後,祖母穿了一身厚棉衣,帶了多寶姊去探望患了慢性氣管炎的姨婆。她們的三輪車輾在路旁的積雪上去遠了,我回身關好竹籬門,呵著雙手走近大榕樹。大榕樹落了葉,天也顯得怪沒勁的。秋海棠和黃菊、紫菊,早已失去引人的風采了,我真懷疑明年還會開花不。小池已經冷透,厚厚的結上一層冰,金魚死光了。
王眉貞訂婚那夜,水越送我回家,一路上誰也沒有話。我想安慰他,就不知道怎麼啟口。他送我入了小庭院,走過小池畔,還是無言地陪我走著,直到我走近樓梯,回過身來和他說再見。
「再見了,淨華。」他握住我伸出來的手,引我的手背近到唇邊親吻著,放下我的手,回過身子大踏步地去了。
三天過後下了兩天雪,我安慰自己他被雪阻。昨兒出太陽,沒有他的訊息,我直覺的心中懷著極大的不安了。
祖母房中日本式火缽裡燃著無濟於事的炭火。我蹲下身子,用火箸撥開紅炭上面的灰,添進幾塊黑炭,看它絲絲地燃起來。溫暖的空氣熏著我的臉,和著令人不適的氣味,我閉上眼,別轉面孔貼在光滑灼熱的缽沿上。
一陣小鈴鐺的響聲,我腳下一滑跌坐在地板上。一時覺得水越的來,是這樣自然而且必然的事。當然我得好好兒地埋怨他一番。竹籬門刮地的聲音想著時,我提著猛跳的心,連爬帶跪的躲入盥洗室裡;可惜多寶姊不在家,不然的話央她下去騙說我已經出去了。
一個人以上的腳步聲踩沉我的心,接著是王眉貞小姐那進了墳墓也不會更改的,對我連名帶姓的呼聲。我殭屍般地挺立在樓梯頭上,心裡無由的惱怒起這鼻子凍得通紅的她,和她身後那帽子也遮不去青筋的秦同強來。
「喲,怎樣你居然在家呀?」紅糟鼻子的人叫著。
「我不在家你來幹嘛的?」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這又是比人低了半音,從鼻子裡出氣的「鏗鐺鏘」的只此一家的笑聲。
奇不奇?難道有什麼值得發笑的嗎?
我們走入祖母臥室,王眉貞脫下了手套,塞入大衣口袋裡,解下頭上的三角巾交給她的「跟班」。口裡噓著氣,雙手用力地搓,到了要使它脫皮的地步。
「祖母呢?」她四望了一眼問。
「到姨婆家去了。」
「我們可是專誠來拜訪她老人家來的哩!我想,這麼寶貴的假日,你和水越一定到哪兒玩兒去了。」
「很抱歉,你要拜訪的人出去了,不要拜訪的人偏偏留在家裡。」
「呵呵呵,呵呵呵。」特種聲調的笑聲又起了。
促狹鬼的王眉貞走近來,捉住我的肩膀,頭傾這邊的瞅我一眼。我不能不笑,推開她的手,說,「坐下去,讓我給你們端茶來。」
熱茶在手,聽王眉貞訴說聖誕節後一天,他們在秦家宴請親友的事。周心秀的母親喝醉了酒,邊笑邊哭邊吐的,嚇壞了她。秦同強的姑丈是個矮胖子,拖住高個子的表姊跳華爾茲,鬍鬚被表姊的項鏈夾住了,笑壞了她。說罷重新笑,哈哈哈哈的足足樂上五分鐘。秦同強反背著手在房裡踱著方步,這時停在五屜櫃前,欣賞名畫般望著高高在上的我父母的照片;這使無話可說的他找到了話題,問我父母的近況怎麼樣。
我父母最近的情況是令人高興的,物質上贊助的人愈來愈多,精神上的打氣者也很不少。不久前一家銷路廣大的報紙,曾譽父親為捨己救人的仁者。此外,我得知母親的病體也大見好轉了。
「你可知道張若白的父親捐助了你們家義學三千美金的事嗎?」王眉貞聽見我說完後問。
「什麼?」我很驚愕。
「眉貞,你一定得把人際不願意被她知道的秘密說出來嗎?」秦同強皺著眉。
王眉貞細眉毛一揚,紅鼻子跟著向上抽,說:「他不願意被她知道是好意,我說給她聽是好心。」
於是她好心到底,從那日她的未婚夫在張若白的書桌上,發現一紙我父親簽名的收據說起:說到張若白怎樣的再三叮囑秦同強,別讓我或是任何其他的人知道這件事。
「張若白不願意被人誤會,他在向誰展開某種方式的攻勢。」王眉貞怕我不瞭解般的加一句解釋。
「沒有人會誤會的。」我說,「難道有人說,他在向那些可憐的失學孩子們,展開什麼攻勢嗎?」
她默默地望著我,我垂下眼皮看著又已成灰的炭火,用火箸撥開,再添進一些黑炭。想著父親來信裡確實提過一位張姓善士的捐助,當時我還和祖母說,奇怪這個人為什麼要用美金來計算。
他們回去的時候天色晦暗了。
我走入廚房裡,小鍋裡舀出一大碗的冷飯,用貓魚和肉汁攪拌了一回,倒進貌碗裡。大白和小貓圍攏來,咪嗚咪嗚地叫。
黑暗裡我仰臥在祖母的床上。我不餓,胃裡的茶水在衝擊,發著淙淙的響聲。
許多天過去了,沒見著水越。
我在他的信箱投下六七封信,信被取去,全沒有回音。我守在他經常來往的路口,見不著他的蹤影。兩三次我望見他遠遠的在那邊,但他的動作比風還快,沒等到我趕上去,便沒有了。
我的心裡有苦楚,有羞愧,但都沒有渴望見他一面來得急切。
這天星期六,正午鍾敲過,潮水樣的人群流向學校門外去,漸漸的,院廣樓高的校園平靜下來了。天空一片的灰白色,襯著光禿無葉的杈丫,地面又冷又硬,使我幾近麻木的腳趾發疼。我的手指彎曲著,無法伸直的鉤住手中的書籍。寒風控制了這大地,何況我身上的衣著,無數細針般的觸到我的皮膚裡,但是,這將是個好機會,我或許能夠找到水越,他不知道我這時候還會留在學校裡,一定不會作著煞費經營的躲避。
我沿著一座座高大的建築物周圍走著,想像自己是一隻飢餓的貓。交誼廳、思孟堂、科學館、懷施堂、思顏堂,經過緊閉著朱紅大門的教堂,到了斐蔚堂,再到了圖書館;最後,來到一片死寂的大草坪上。現在,我決定去男生宿舍,雖然我不敢想像自己會去到那罕有女同學足跡的地方,我的機械般的一隻腿,已經向前挪去了。細紗在腳下呻吟著,天空已變成了灰褐色。望得見那座木橋時,寒風使我的牙齒對打起來,迎面來了三個住讀的同學,向我投來驚奇的目光,我把圍巾圍上鼻子和嘴,繼續地走。
紅磚砌成的三層大樓矗立面前,廣場上有人在打籃球,石階上坐滿看球的人,起勁地拍手做啦啦隊。我走近去,他們「向右看齊」,一同向我行「注目禮」。
「我想——看一位住讀的同學。」我吶澀地說,
他們看看我,又面面相覷。
「他——他——的名字叫水——水越。」
「啊!水越嗎?有,他在房間裡。」一個長面孔的男同學活潑地說,「你——你等著,我去叫他下來。」他一躍起身,把脖子上的一條毛巾取下纏繞在另一個同學的脖子上,三步並作兩步的跳進去了。
我忽然十分懼怕起來了,心想還是別見他的好,不自覺地腳步向後移退,倚在磚牆旁。不及兩分鐘,那長面孔的男同學出現在台階上,用眼睛尋到了我,急忙忙地向我走近來。
「他不在上面哩,怕到哪兒散步去了,要不要留幾個字讓我回頭交給他,蜜斯凌?」
我忙不迭地搖著頭,報他一個只怕不能再怪樣的道謝的笑,回過身來便走了。
他躲在房間裡不見我,還告訴那同學我就是凌某人!
我覺得有點眩暈,面前的路模模糊糊的,好容易挨到交誼廳附近,望見了學校大門口那關閉著的鐵柵門。接近崩潰的膝蓋幾乎觸著地面了。忽然我看見張若白,正推開那扇小門走進學校來,可能他已經望見我,揚著高高舉起的右手。我窘迫萬分地轉身,勉力地邁上台階,蹣跚地衝入交誼廳裡面。
音樂室的門半掩著,傳出了鋼琴的聲音,我軟弱的手扶著們,看見水越坐在鋼琴前面。
他彈完一支曲子,合上琴蓋,面孔埋在雙臂裡。待他緩緩站立起身,我移動了腳步,他回過臉來,我看得很清楚,他眼睛裡銜著淚水。
我走近他身邊,雙手扶在琴蓋上,抖顫著嗓音問道:
「你看到我的信嗎?」
「是的。」他的聲音像來自極遠的地方。
「我等著你的回信,或是對我——說幾句話。」
「我想,我沒有什麼話好向你說了。」他低下頭。
「水越,難道……」萬千的語言塞在我的胸間發不出來。
「不!」他冷酷地說,「不!不要以為那為的是什麼原因,只是……只是我覺得和你在一起並不……並不快樂,那……就是了。」
我吞嚥了一下口水,問道:「你現在得到快樂了嗎?」
他不則聲。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不快樂,我剛才看到你在流眼淚。」
他滿臉通紅了,忽然一聲冷笑,說:「別把你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也許我又苦惱,但並不是你想像得到的一回事。別再寫信向我解釋什麼了,別像個討債人樣的在大路小路上截住我!我要的是自由和安靜,希望你還給我自由和安靜!」
我渾身灼熱,大滴的眼淚一顆趕上一顆滾下來。
「聽著,你……我……我說,張若白對你非常好。他一心一意地愛著你,你……」
我覺得天旋地轉起啦,勉強的支持者自己,回轉身子逃出了音樂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