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了,我這是時候,應該領水越見我的祖母;也許我早就該那樣做,在他第一次吻我的前一天。但他那樣出我不意地吻了我,使我來不及準備。之後,我還不敢十分確定,我和水越便就是一對人們所說的「戀人」。但是我想:打現在起,我不能再讓第二個人吻我。有一天我對他說:
「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水越。」
他看看我,手裡拿一根樹枝,不停地劃著地面。
「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水越。」
「我是一個野孩子,怕她會不喜歡我。」
「誰?怕誰會不喜歡你?」
他不答,用樹枝在泥沙上面寫了兩個大字:「祖母。」
「她會喜歡你的。」我笑著說。
「可是我不想見她。」
「可是你一定見得她!」我刁頑地說。
「我從來不曾要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是不是?」
「是的,可是我沒想到你會不願意。」
午後,祖母戴著渾圓形黑邊的老花眼鏡,坐在安樂椅上為我補綴裌衣。我捧住一本書,無精打采地一直翻。多寶姊在院中掃落葉,忽然拉開破銅鑼樣喉嚨大喊道:
「小姐,小姐!客人來啦!」
我扔下書本跳起腳,跑到窗前向下一看,可不是,那頑固的人正踏著四平八穩的腳步走過池旁來了。我慌忙跑回祖母身邊,摘去她的老花鏡,取走她手上的針線,在她耳邊咕唧了一句。老人家瞇著眼,沒聽清楚。
「我說,奶奶,水越來了呀!」
樓梯上一陣響,首先亮相的是多寶姊,一張合不攏的嘴,滿臉看賽會遊行時才有的表情,這時肥胖的身體往右一閃,雙手扶在牆上。水越一切如常,只是手上多了一盒什麼,腳上的黑皮鞋額外的擦了一些油。他那表情豐富,卻永遠逃不過我的眸子中露著羞澀,而又有些許疑慮;略俯著頭,含笑而拘謹的左嘴角微微提著,像要望透她的內心般的望著祖母。
祖母滿臉的笑,滿眼慈祥的光。我知道她不單為的水越是我的好朋友,她愛所有的人,尤其是年輕的人。她常常說:
「年青人真是最可愛而有可憐的,純潔、熱情、涉世未深;生命的海上有無盡的波濤……」
「他們怎樣才能夠得到像凌淨華所有的那麼一個有經驗的老舵手啊!」我總淘氣地接下去說。
「是啊,我是一個老舵手,我應該把用歲月換來的經驗交給你們。這是我的責任,我不但得對你負責任,我得對全世界後生的人負責任。如果我不克除自私的劣根性,會使我老醜的臉更醜啊。」
老人家的用熨斗也熨不平的皺紋實在沒什麼美,我望她一眼暗笑著想。但和她生活在一起,不但不討厭,反而最快樂。她給我無窮的安慰和引導,我卻沒有什麼可以給她的。
「孩子,我什麼也不缺,滿足自在我的心中。如果我有所貪慕,那我便有缺乏的時候了。」
她自然不需要水越帶來的這盒糖,我笑著丟進口裡兩三顆。
多寶姊端過茶,雙手卷在圍裙裡一陣窮揉,退到盥洗室裡,門縫中露著半隻眼。水越端起茶,邊喝邊向我掃一眼,再向門縫望,那半隻眼睛隱沒了。於是他得意地再向我望一眼,濃睫毛有勁的向下一覆,放下茶杯。我笑著背過臉,踱到窗口去。
他們說完客套的話,談到水越的學校生活、興趣和消遣。
「小華告訴我,你的小提琴奏得好極了。」老人家忽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水越紅著臉說會奏小提琴的不是他。我的臉可也熱起來了,心裡怪怨口裡怪苯的聲明:我告訴祖母的是鋼琴,從來就沒有提過什麼人會奏小提琴。老人家眨眨眼睛,看看我又望望他,承認她記錯了一點點,反正都是琴。
「對了,她說你的鋼琴彈得好極了!」她補充了一句說。
「哪裡?凌小姐的歌才是唱得好極了。」
祖母也「哪裡」了一聲,卻滔滔不絕地說起我兩三歲時就會唱完整的兒歌,五六歲時便參加獨唱比賽;小學中學時的音樂老師,都曾跑來家裡告訴我的父母不應當忽略我的天才。
「在高中的時候,她跟著一位很好的老師練唱,但後來那位老師到羅馬去了……」
水越臉色泛白,默默的說不出話來了。
「奶奶,您忘了我的第一個志願是想做一個文學家嗎?我要把心聲充塞這整個的宇宙,不單是這一代,傳下去億億萬萬代!」我急得口說不夠,雙手也跟著比畫起來。
「喲,聽了吧?口氣夠大呀!」祖母向水越擠眼睛哩!
「還有,我一定不會忘記把您寫成一位三頭六臂的大偉人,三頭是說您用腦子的時候比人多兩倍,六臂是說您所做的事多得沒有六隻手做不完。所以您成了一位大偉人,我既不嫉妒,您也沒得僥倖!」
「呵呵呵……呵呵呵……」老人家笑得開朗極了。笑止住,細聲地對水越說道:「告訴你我們這位未來的大文豪怎樣用功啊,既然是未來的,不必現在開始做工夫,那是不用說的嘍!啊喲,我可不能這樣的委屈她,前些時晚上,卻是看見她拿過紙筆來的;眼睛看著天花板,鉛筆腰爛了大半截,卻沒見寫下什麼字。接著更上床,說是蚊子太多了,又是見鬼的什麼材料都沒有!」
水越大笑,我又笑又是難為情,我曾經答應他革除去「見鬼」的口頭禪,偏祖母這就記性一點不差地把我洩漏出來啊!
多寶姊端進來三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眼裡亮著和餛飩同樣熱而有滋味的光。自從那半隻眼睛在盥洗室門後撤退後,她還是借口換茶和找火柴進來了三遍。多年來家裡罕有來客,使她對客人有了不能再敏的「敏感性」。別看她肥胖勝過布袋和尚,看人的心眼可真細得穿得過針眼。大表舅來時她討厭,因為他愛吐痰,害她多洗一回痰盂。二表舅食量大,「哪有吃點心還要添的?」三表舅不停地哼,哼得她喉嚨發癢。大表姨丈眼睛不看她,說是不禮貌。而表姨全家不在這兒,所以她對他們還有好評。女客來時她一點也沒有「敏感性」,說是「女人對女人沒有什麼好理會的。」還有一個來過我們家裡的男客便是秦同強,也只有這一對裡她也注意王眉貞,說愛她口甜笑甜:「那個什麼叮咚當的,一年到頭的排著八字腳,暴著大青筋,沒事兒教我給引出一身大汗來。」
多寶姊把一碗特大號的餛飩放在水越面前的茶几上,這意思比萬千的讚美詞還要明顯。水越很吃驚,我卻不能說什麼,雖則我很想建議請多寶姊換來一個較小的點心碗。
「慢慢吃吧,吃不下的剩在碗裡好了。」祖母笑著說。
多寶姊送過熱毛巾,又換了一回茶。我忽然腦中來個念頭,告訴祖母我該給大白調奶粉,並請水越一道下樓看小貓。
大白前晚生了四隻小貓,一隻純白,一隻純黑,一隻黑裡帶白,一隻白裡帶黑。多寶姊把它們母子五隻安置在一隻大竹籃裡,放在樓梯底下的一件堆炭的小室內。水越執著牛奶罐,我輕輕地推開那半閉的木門,走了進去。陰暗的角落裡看到那隻大竹籃,水越的頭機會觸著上面的斜板,但他似乎更愛這所在,一手把身後的門推閉,坐在斜放在地上的長木板上。暗淡的光線下我到處尋貓,口裡直念著它們哪裡去了。
「你管它們哪兒去哩!」他說著雙手掩著眼睛,緩緩地從眉骨向旁按開,吁出一口氣。
「我很高興你還是來了,水越。」
他不作聲,十個手指頭盡揉著眼鼻間的骨。
「你怎麼啦?頭疼了嗎?」
他搖搖頭。
「那麼我們出去吧,這兒又髒又黑的。」我說。
「我不出去。」
「那我可要出去了。」
「你出去我就回學校了。」
「我不出去呢?」
「這兒坐。」他拍拍身旁的木板。
「坐下來做什麼?」
「和你說句話。」
「說什麼?」
「說——說我當初真該學習小提琴。」
「嗯?」
「剛才祖母提著時,也可以當作她記住的是我。」
「她記住的還有誰?」
「問你哩!」
「如果她記住的還有別人,她今天死,我也今天死!」我滿臉通紅地嚷。
「氣泡又上來了,我們都怪可憐的,我這兒湧上來的是餛飩的泡。」
「餛飩的泡什麼作用?用來冤枉人?」
「你沒見多寶姊給我加了比你們多一倍的醋?」
我噗哧地笑出來,他的手蛇樣的盤上我的腰,一手扳著我的肩,我不由自主的向後仰,他的唇掃過我的右頰到我嘴唇上。我掙扎著,一勁兒叫著不,直到他放開了我。
「看來你真會把握住機會,哼!」我說。
「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我握起拳頭敲他,被他兩隻手都挾到腋下去,害得我動彈不得。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頸上,我笑著抓著捶著他,後來抱持住他了。
小室的門忽然被推開,我們大吃一驚地分開了。踏著亮光的尾端的是大白,嘴裡掛著一隻垂頭喪氣黑毛綠睛的小貓;當它發現了我們,吃驚的程度卻也不必我們差,回過頭去又沒了影了。
從此,水越的必修科中加了一門探望祖母。這是在我意中的事,他得到老人家整顆的心。還有多寶姊,好像他的來,給我們家帶來了春天。
大白的四隻小貓到處跳蹦了,一會兒椅子,一會兒祖母的床。老人家愛乾淨,水越為她捉去貓身上的跳蚤,這一點使她不能再滿意,她自己眼花看不清,我呢,捉不到一隻,便嚷著身上癢起來。最主要的,他能夠由衷的喜歡聽祖母講故事,老人家的故事永遠講不完,只可惜,不但內容欠新鮮,連詞句我也熟得背得出。每一次,我很抱歉自己那不能停煞的呵欠,和忍耐不住「善意」的為她接上一兩句。
這一夜,十燭光的電燈泡照舊散發著那份愛莫能助的橘紅色的光。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我坐在矮凳上,背靠著牆,臉藏在陰影裡,口袋裡兩包橡皮糖,湊足「長期抗戰」時應有的配備。水越面對著祖母,聚精會神地聽著她那和雨滴同樣單調的「催眠曲」。
「那雙大紅緞銀色蓮花的鞋子,是我做新嫁娘時候穿的。我的母親說最好繡鴛鴦,或者繡龍凰,但是我喜歡蓮花,喜歡它的清芳絕俗,出污泥而不染。」
我的眼睛閉著,心裡想接下去一句應該是:「是的,女孩子,小華,要記住做人就該和蓮花一樣的出污泥而不染哪!」總算她沒有吩咐水越做蓮花,我拿出一片橡皮糖,放進嘴巴裡。
故事說到年輕刻苦的祖父上了大船,我們的女主角帶著兩個幼兒遙遙目送。接下去是淒風苦雨的日子手足胼胝的祖母,無法從死神手中奪回叔父的小生命。
「四年後一個春天的早晨,你的——呃——小華的祖父回來了,帶給我一串價值連城的珍珠項鏈。」我伸一下懶腰念完,開始吹起一個大泡泡。
水越笑了,長睫毛向下一覆,又向上掀。
「是的,」祖母微笑著說,「他帶回來珍珠項鏈、金錢、名譽和地位。親友們看不起我的,這時露著最謙遜的笑容;不理我的,這時送來了最珍貴的禮品。多少人因此背負上『羨慕』和『嫉妒』的擔子;多少的妻子對她們的丈夫作著自苦苦人的埋怨。我們的『幸福』給別人平添了煩惱,我們的『幸福』帶給我們的卻並不是幸福。小華的祖父在四十五歲有為之年殉職犧牲了。至於那串珍珠,卻給家裡引來一場大火。」
祖母停下來喝一口釅茶,我凝聽窗外雨早停了,只有風吹樹木的聲音,心想:明日晨起,又該是滿院落葉了。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跟隨小華的祖父多年的男僕叫王永忠的,在誠懇的外表掩蓋下卻有一顆愚昧的心。那年春天我的母親逝世,我帶著小華的父親歸寧去。那王永忠趁夜闌人靜的時候偷去了珠串,又放了一把火。小華的祖父驚醒逃出,火已經上了屋。那王永忠看見主人嚇得返身撲入火中,大家把他拖出來的時候已經氣絕了;他的身上懷著那串珠,或是從藏珠的房間裡面發起的。」
水越出神了,看那表情,最低限度扮演的就是我的祖父那個角色。他自然不會盤問祖母什麼,記得我第一次聽祖母告訴我這事時,便問過她許多問題。比方說,祖父平常對待王永忠好嗎?為什麼王永忠那樣恨他,偷了珠後還放火想燒死他呢?儘管祖母不說王永忠的放火為的想燒死祖父,但情形卻是非常明顯的:藏珠的房間是祖母的臥房,也正是祖父得臥房下面一間。王永忠把火油潑在樓梯底,想燒斷樓梯斷絕祖父的出路。但是風勢使烈火向相反的方向伸,燒了祖母的帳子、床、和傢俱,火舌從窗戶伸出去,濃煙把祖父從熟睡中薰醒了。王永忠的目的如果只是珠串,把它偷去便完了,充其量查出來時被打幾板屁股,又何必放火而到了自焚的地步呢?祖母不曾給我合乎邏輯的答覆,只說:
「我說他是一個愚笨的人呀,愚笨的人做事是沒有條理的。如果他能好好想,他根本就不會偷珠呀!」
當我念完第一本偵探小說,我益發思索這事的蹊蹺所在,我以福爾摩斯自居,非要好好的偵查出此案的真相不可。但是福爾摩斯有個住手華生,我更不能欠缺一個助手;因為當時我的十五歲的父親還不曾結婚哩,我不敢聘請父親,也禮聘不到祖母,退而求多寶姊。誰知她一聽到王永忠和放火,便如同得到了惡性瘧疾病。
「小……小……小姐,別……別……別說這些……事。」
「你怕什麼嘛,多寶姊?」
「回……回頭鬼會出來的。」
「你怎麼又忘了,鬼不是怕你這個童貞女嗎?而且那王永忠是個罪鬼,他不是想謀殺祖父嗎?罪鬼見了生人是得磕響頭的啊!」
這句話說得更糟了,多寶姊雙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哭得可慘咧!
「小……小……姐……你饒了多寶吧!你……你祖母……父親……都……沒有……這……這麼說過。就是你祖……父……」
完了,這大胖子看來要發昏了。
當天晚上,我悄悄地爬進祖母的被窩裡面,抱住她的脖子朝她耳旁說道:
「奶奶,我破了一個案子了。」
「你說什麼呀!」祖母笑著握住我的豬尾辮。
「多寶姊曾經幫忙王永忠放火的,今天我向她打聽當時發火的情形,她做賊心虛嚇得快要暈倒了。」
「別胡說了,」祖母拍一下我的屁股,「當天晚上,多寶並不在家,我帶她一同回我娘家去的。」
這失敗的打擊夠大,有如一盆冷水澆上一顆紅炭般的心;我今天所以不能成一個福爾摩斯,這盆冷水應負全部的責任。
黑暗裡我送水越走過小池旁,風吹皺了池面,再也照不出我們手拉著手的影子。他停住腳步低聲說:
「讓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好嗎?」
「兩個鐘頭還不曾坐壞你嗎?」
「那是祖母回憶裡的事,現在改製造些我的了。」
我笑著,隨他坐在樹根上。不久,我們看得見周圍的景物了:那些水越為我們種植的黃菊、紫菊和秋海棠。秋海棠傍著小池,他說這會使金魚們愉快一點。我以前總以為秋海棠便是海棠,水越很好笑,說我植物學一科一定不及格。他告訴我秋海棠又名斷腸花或是相思草,我說他滿肚子裝的是斷腸和相思。他說他一生不曾相思過,更沒有斷過腸;如果有,都在這裡了。他指指秋海棠。我說我不信,再問他為什麼為了陳元珍被記一次大過,這件事自那回陳吉說後,我一直放在心裡。問他時只不肯說,這回他還是不肯說,又怪我總忘不了別人的閒話,被我下了哀的美敦書,才說出那發生在他高中二年級時期的事:那時學校裡舉行遊藝會,他們班上準備一出叫做「一對小夫妻」的三幕喜劇。同學們推水越飾丈夫,陳元珍飾妻子,排演了好一些日子。這日傍晚,大夥兒在禮堂中練習到一半,水越記起有件東西遺忘在教室裡,便獨自跑了一大段路回去拿。當他正要離開的當兒,陳元珍也來了,她要他幫忙扣上一個背上的鬆開的鈕扣,邊笑著調侃他一定演不好「丈夫」的角色,因為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做丈夫的規矩。她說她要教導他,邊把身子向後靠,扭轉面孔貼上他的臉,他覺得一陣不好受,心裡著急手一揚,啪噠的一個耳光摑在她的臉頰上。她尖聲哭嚷,老師出現了,她說她拒絕他的戲弄,挨了一個耳光。倒楣的他被記過,差些沒被開除,話劇停排了。那以後,「那些裝腔作勢的小心眼兒的娘兒們」(他這樣說他那時的女同學)見他如見狼,好像他會連皮帶骨的吞噬人;男同學們也乘機譏笑他,只是除了陳元光,因為他最知道他的堂姊的性格。
「可憐的你,當時沒有第三者,你吻她,她吻你,只有天知道。」我聽後說。
「你說我吻她?」
「我說只有天知道。」
「真的只有天知道,」他歎了一口氣,「人的心不是偏左便是偏右,連你又何嘗例外?」
我想著心裡好笑,輕輕地咬住手中的秋海棠;味道酸酸的,發著絲絲的清脆的小聲音。我難道真的不相信他?不!我的相信他,比他所知道的,不知道要深過多少倍。但我就是愛說一些和心相違的話刺激他,愛看他那份認真著急的模樣……
風止了,街燈從平滑的小池面反映上來,我們的小角落像籠罩在光暈中的小舞台。他靠在樹幹上,面貌像白玉雕琢成功般地映著光。這時他開口道:
「剛才你的祖母說:人的一生是旅行,所遭遇的一切不過是沿途的景物。是美,是醜,是鮮花或是牛糞,看著望著已經越過,不必因此掛心……」
「嗯,怎麼呢?」
「她,真的能夠對所遭遇的一切不掛心嗎?」
「是的,她的一生遭受過不少重大的變故,但她心裡總是平靜的。」
「告訴我她還遭遇過什麼重大的變故。」
「留著,她會慢慢兒的告訴你的。如果你不聽到厭煩的話。」我笑著說。
「我的祖母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美人兒,但她水汪汪的眼底是煉獄。你的祖母眼睛裡發著燈塔樣的光,給人指引和慰安。」他歎了一口氣說。
「我的祖母從來就不曾美麗過,她那一隻圓鼻頭,常惹得女伴們的調笑,說她元宵節時可用不著搓湯團。但她每年元宵節的時候總是搓了特別多的湯團,分給那些笑她的鼻頭像湯團的人們。」
「我以前最怕老太婆。」
「所以你不想見她?」
他笑著點點頭。
「現在呢?」
「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
「以前你也怕女孩子。」
「現在呢?」他故意這樣問我。
「你愛上了每一個女孩子!」
「我的心裡只裝得下一個人。誰呢?」
「誰?鬼——」我想說「鬼曉得」,記起自己的諾言,連忙打住也來不及了。
「又是鬼!」他伸出兩手在我膈肢窩旁亂撓。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直說再也不說「鬼」字,秋海棠也扔了。
「看你還敢說鬼不?」他把我擁入臂彎裡,一手還在我的肋下撓。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不——」
祖母每次說故事給我們聽時總下個結論收場,我們兩人見面時也得有個「結論」才收場的。